蔡测海,土家族,1952年生,湘西人,小说家,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小说、文论近千万字,有作品入选《当代文学大系》,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日等外文,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地方》、“三川半三部曲”等。曾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二、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 河东街事 ◎蔡测海(土家族)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天晴落雨,多一顶斗笠就好了。一个发明斗笠的人,一个发明钱币的人,哪个更好?兴高采烈地去街市,都会垂头丧气地回家。买的嫌贵了,卖的嫌贱了。回家路上,斗笠底下一张苦脸,一副愁肠。街市生意,都是吃亏。赚到钱的,只是扒手。扒手也会挨打,也是吃亏。 街市赶集,不为买卖。是比人,看谁长得好看,脸好看,衣服好看。一个人要在街市一直好看,只要好看一回。后来有人对你讲,以前有个人很好看,讲的也许是那时候的你。如果你还会翻跟头,耍板凳,就有机会在街市演戏,当一回英雄。 我早起去街市。这个愿望很久了。到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候,我十二岁或者十五岁。饥饿和生病,记住食物和药的味道,记不清年龄。我打开百宝箱,取出丝麻混纺的赶街服,真正的汉服,祖上传下的汉朝官便服。后人一生可穿一次,赶街市或红白喜事穿一次。这件衣服经药水浸泡,不沾尘埃,不染汗渍,又一直安放在楠木箱内,千年如新,有汉唐气味。百宝箱内有铁钱铜钱金银钱,有地契房契、戒指、耳环、玉镯。这些东西,饥荒年月,也不拿去换粮食。饥荒年月,要的是粮食,这些东西不能吃,才得传存。凡是能吃的东西,都不会存世太久,米一年,腊肉两年,腌菜三年,鱼半日,鸡一日,牛羊肉半日,猪肉一日。动物尸体,易腐烂。文书过期,房契地契变成废纸,钱币锈蚀。多少穿衣人死去,这件汉服如新。 出门踩一脚狗便,好兆头。今天会走狗便大运,一脚踩上黄金堆。穿上汉服,一路疾风。路滑,稀泥敷路,几次滑倒,怕伤了祖传衣服,一生只得穿这一次,需用心爱惜。就要滑倒,想用膝肘支撑,被衣服托住,像是有一只手,凭空带住。想好宁伤皮肉,不伤衣服,也真是好笑。有些念头,有些事情,当时很认真,过后成一场玩笑。这是多数人的经历。只有少数人,开始是个玩笑,后来还是玩笑。 一路上有人看我,以为我是去街市唱戏的。他们一个个指着我一生只能穿一次的衣服,有人说我去演刘邦,有人说我去演项羽,有人说我去演李世民,有人说我去演个李自成,还有说我去演袁世凯的。这一路上,戏迷真不少。我看过傩戏、木偶戏、剧团演的汉戏、杂耍、京剧、道士做法事。自己没学会演戏。听人说,天下第一难事就是演戏。大姑大姨长得好看,就不会演戏,鼻子眼睛长得太好,演戏就不像。一张脸不会万般变化,就演不好戏。我只会一句戏剧唱词: 一杆好枪是花枪,一场大雪上梁山。 我编了个草环,戴在头上,插上两枝芦花。有人说,我像个草莽英雄。有人说,这人是个疯子。说我是疯子的人,是女人,长得丑。人比人,长得丑的说丑话,长得好看的说好话。我都只装没听见。人说人,没听到才好。身边的老物件也会说人、说事、说天气变化。那些老锄头,一起说农人、农事。一条扁担,会默念一个人的力气。今天出门,石磨和路上的石板出汗,说的是天气变化,要下雨。人的语言和器物的语言更不相同,人的话有气味,也华丽,像唱戏,有声有色。器物的语言无声无色。人的语言来自器物。梦里,人和器物的语言混在一起。梦是从一张床开始的。一个人做梦,就是一张床在做梦。人和一件亲近的器物,同一个灵魂。一个人往西南方向走,无声处,会听到各种器物的声音。 我自西往东,我朝前,影子朝后。我向街市,影子向山林。一路上拉拉扯扯,是方向把影子拉长,再一寸一寸缩短,最后再躲进我的衣服,依附我的身体,假装是衣服的囚徒。影子扮成老物件,像有什么要对我讲。我在人世间的秘密,影子全知道,一个偷窥者,一个潜伏在身边的告密者,或者,一个尾随的杀手。其实,影子一直是个灵魂伴侣。 过河,从河西到河东。街市在河东,不是河岸,离河岸还远。街市热闹,远一点好,远才有向往,才有趣。街市就在家门口,就无趣。像影子,就在身边,有意思吗?到三岔路口,有一块指路碑,无字,其实就是一块石头,叫聪明石。你想去哪里,聪明石就会给你一个念头,指出方向。我要去聪明街,石头给了我一个念头,我朝念头里那个方向走,不会错。一直往前,还会遇见两个人,一个读树叶的人,一个捡粪的人。赶街市的人,都会遇见这两个人。路边施茶水的人有时不在,读树叶的人和捡粪的人会在。这两个人,一个不停地和自己说话,其实是读树叶。另一个爱和每一个过路的人搭话,没人的时候就和一堆粪讲话。不断寻找可以说话的事物,他和蚂蚁、田螺或一粒沙子聊天。夏天蚊子多,他一边用蒲扇驱赶蚊子,一边对蚊子演说。他对蚊群说,你们不鼓掌?要鼓掌就拍响点。他拍一掌大腿,血糊糊一片。 我在一碗水那里,牛饮泉水,变成水桶,走路哐当哐当水响。水桶会走,和尚就省事了。多几个和尚也有水喝。 到白茅地,一坡牛群。放牛的人是读树叶的人,他拿了一片树叶,大声朗读。他在读旧报纸。早几天,早几年,早几十年的旧报纸,他读得一字不差。他读过树叶的阳面,又翻过来读阴面。他先用高腔朗读社论,再慢读新闻,最后快读广告。读树叶的人先前是个大学生,打篮球被球击中脑壳,先是脑震荡,后失忆,去食堂常忘了饭菜票。后来退学,见有字的就读,那些字在纸上、树叶上、山坡上,他在大雾中会见到那些字,认识的,不认识的,琅琅有声。生字读熟,错字读对。树叶上没字,读多了,就会见字。很多时候,他在读报纸,报纸读完了,再读树叶,读树叶是假装在读,其实,是背诵报纸。过路人有读过报纸的,听出旧报纸的味道。 为不影响朗读,我轻轻路过。路过的人,遇上一位朗读者,要安静。课堂、会场、说书的地方,都要安静。咳嗽、大声说话,会挨骂。安静点安静点,有人呵斥,然后是一群白眼,鱼肚白。有霜的早晨,天现鱼肚白,星月隐去。我是个不安静的人,小时候哭夜,三岁多哭破喉,说话像蛙叫,猫狗也嫌我。父亲让我生吃画眉蛋,治嗓子,待嗓子治好,爱吼,爱笑,爱唱。发音器官特别发达。参加学生合唱团,声量太大,讨人嫌,指挥唱歌的老师用手势往下压,我还是不能唱个好低音。老师对我讲,你站在队列里充个数,不唱行不?到十二岁那年,我才学会安静。不笑不唱不说话,是课堂里最安静的一个。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评上好学生。 经过朗读者,我很安静,生怕脚步声冒犯朗读。不小心踩落路上的一块石头,滚石如飞矢,从读树叶的人头上飞过,击掉他头上的斗笠,击破他的朗读声,还好,没伤到读树叶的人。他望我一眼,没见到他的眼神,他的眉毛遮住了眼睛。我对他讲,惊到你了,踩翻一块石头。他不看我,只讲一句:年轻人,走路风快,是要去外国啊?去格陵兰岛啊?他果然是个大学生,地理知识一点不含糊。我看过世界地图,知道那个地方,总是下雪。远,很冷。我能记住那地名,那里的鱼长在冰里,女人爱太阳。 我说,不去那么远,我去赶街市,去聪明街。他给了我一些树叶,对我说,这些树叶在聪明街有用,看运气。运气好,树叶就是钱。我收下了这些树叶,向他道谢。一个读树叶的人,肯把树叶送人,很贵。我看过每一片树叶,两面光滑,没有任何文字,叶脉也不明显。这是一种藤本植物的叶子,用茅草做成荷包,采摘刺莓。我想不出这些树叶有别的用处,还是带这些树叶到聪明街试一试运气。 街市在平地,老远就能看见。平地走路,看见屋,走得哭。人往前走,街市往后退,越走越远。一只鸟飞过去的地方,一个人要走很久。见到聪明街集市的人群,遇见那个捡粪的人。他在斗笠底下和一堆粪讲话。小兄弟,去街市唱戏啊?他叫了几声小兄弟,我才明白他是和我说话。他拖着一只有提梁的撮箕,拿一个粪耙子,一个职业捡粪人,才会有这两样行头。听说他先前也是街市大户人家,自然不会养身技艺,后来变破落户,走四方打三棒鼓卖艺,再后来嗓子破了,置了行头捡粪,每天只捡一筐粪,卖给种菜的,换一天伙食。民吃粪,官吃运。捡粪的日子过得好。话多,朋友多,讲梦话也在呼朋引类。过路人,沟渠,畜类和它们的粪便。 那时有风,收割的稻田,稻草垛在田坎上站成一排。水田里有泥鳅和田螺,觅食的鸟在水田里跳跃。 捡粪人用粪耙子扒一堆呕吐物。扒出两件金光闪闪的东西。拿到路边沟里洗了,一枚金戒指,一坨狗头金。捡粪人大户人家出身,认得金子。他拿给我看,说这些人连金子也敢吃,吞金要死人的。得酒肉灌肠胃,呕吐出来也是福气。 我呵呵傻笑。我一傻,他话更多。他说,不一定每一堆呕吐物都有金子,总有堆呕吐物有金子。他知道排泄物和呕吐物的出处。他碰上一个发横财的人,手里玩着金子。捡粪的人对发横财的讲,财多招贼。聪明街来了个江洋大盗,金银财宝藏在多隐秘的地方,江洋大盗也会偷走。一急,那个人把金子吃了。又去喝了两斤好酒,走了半里,吐在路边。金子埋在秽物里,偏遇上捡粪人。 我又呵呵傻笑。这捡粪人,真像是念戏文。讲的比唱的好听。他凑过来,拿住我的衣服,说得了这样一身行头,就去街市唱三天三夜大戏。他讲得有底气,到底是卖过艺的人物。他编过《捡粪歌》,不带一粪字,不沾秽气。 早上来捡 捡捡 捡个书生 捡个书生 造个学堂 晚上来捡 捡捡 捡个花儿 捡个花儿 造个洞房 天天来捡 月月来捡 年年来捡 白天捡个太阳 晚上捡个月亮 捡个厨娘 热菜热汤 一针一线 捡个马夫走四方 捡个鸭客 …… 《捡粪歌》逗孩子们喜欢,追着他听歌,帮他捡粪,把捡粪歌传到七村八寨,传到街市,也传到读树叶的人那里。那时树叶还有很多空白,读树叶的人想把捡粪歌放进树叶里朗读,他不讲究,歌是好歌,就是不怎么押韵。 捡粪人捡来了坨热粪,用树叶包好,叫一小男孩送给读树叶的人,你对他说,是荞子粑粑。小男孩回来,带话,好好种荞子,等荞子开花,还早。一来一往,争口闲气。人争闲气,草争露水。 我沿街市和山野的边缘往前走,捡粪人追在后边说话。前面是个长发齐腰的姑娘,我跟她走进街市。街市肉多,有挂着的,横躺的,还有未变成肉的活着的叫着的。好肉都有好品相,酒馆饭铺的色香味,都是好肉做成的。 满街食物。也有猪饲料。人的食物论斤两,猪饲料论箩筐。一箩筐米糠值一斤米钱。吃米糠的猪,长膘,肉香。屠夫在肉铺子挂一副猪大肠,肠子里有糠,他卖的是米糠肉,肥瘦各半,肉中极品。吃过米糠肉,才算见过猪走路。看过食物,也看过饲料,又见器具,佐料。锅碗盆瓢,油盐酱醋,农具手工,吃穿用,纸笔墨,染织绣,锣鼓竹笛二胡,街市满目。 过清风街,过正气街,便是聪明街。在聪明街口,又见到那位长发齐腰的女子。一大嫂捉过那长发,问是真的还是假的。那女子领过头发,不作答,往人群深处走。那大嫂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不相信长在别人头上的长发是真的。太好的头发像假的,又长又黑。满街人头,都长不出这一头好发。有好头发,人就聪明,但聪明街的人,差一头好发。我走在聪明街的石板路上,看那女子的飘飘长发,以为那是聪明街名字的由来。除了有一头好发,我想不出这里为什么叫聪明街。油街、米街、布市、猪市、猫街、纸烛街,那些名字都是有来由的。去米市买米,去猪市买猪,去聪明街买一个聪明。泥做的不倒翁,栽了几根头发,看起来不聪明,摇起来很聪明,见了就喜欢。不倒翁以前叫不倒翁,后来栽几根头发,叫聪明。聪明街口立了个很大的不倒翁,有两条大辫子,是用锅底灰画的。立在街口的这位叫大聪明。赶聪明街的人,先在大聪明那里领钱。领到纸,领到布头,领到树叶,那就是钱。把身上带的一样东西,放到大聪明屁股底下摇一摇,取出来就是钱。如果你带的是小布头,摇出来的钱也不一定好用,要看多数人摇的钱是什么,是纸,是树叶,同样多,才是真钱,好用。大聪明帮不上什么,靠运气。我拿出几片树叶,在大聪明屁股底下摇了三下,取出树叶钱,大聪明摇头晃脑对我笑。这一天,大多数人摇的是树叶钱,纸片和小布头很少。这一天,聪明街流行树叶钱,阔叶,光滑,叶形一致。有这种树叶的人,笑嘻嘻的,运气好。我也笑嘻嘻的,挥动树叶,与人点头问好。有再多的树叶钱,也只能买三样东西,吃穿用,各选一件。选吃的,两斤肉,十斤米,十斤盐,一碗面,任选一样。选穿的,一双鞋,一件棉袄,一条短裤,任选。选用的,一把斧头,一根针,许多用具,任选一件。也不能全选贵重物品,穿的选一件棉衣,用的就只能选一根针。选对的,不选贵的,不会变傻。聪明街赶集的,人聪明。要做针线活儿,选一把斧头用不上。 我在聪明街打转,在卖肉的那里站了一刻,又去卖衣服的地方看看,到卖斧头的地方,我拿起一把斧头看看,锋利,盖有铁匠姓名的火印,正好作为纪念品。我不认识造斧头的铁匠,我也不需要一把斧头。我没使用过斧头,也不打算使用一把斧头。我记得那个捉奸的男人,砍断老婆的情人一只手。我从此恐惧斧头,见到铁器,心就冰凉。路过铁匠铺,冷铁碰热铁爆响,火星子乱飞,兵荒马乱的样子,聪明街变傻了。在铁匠铺看了会儿热闹,忘记了该办点什么事。过了午时,我的几张树叶钱已经陈旧,旧币不值钱,勉强买了个聪明,栽了几根头发的泥人不倒翁。那位长发女子也不见了,我没看见她的脸,也没搭上话。好机会都过去了。我手掌上托着泥人不倒翁,摇头晃脑,像唱戏。我跟着摇晃。衣服起舞,衣缝里跳出一些文字,如星星闪亮。我第一次发现,祖先藏在衣缝里的文字,大概是族谱,是流芳百世的愿望。我扮演祖先,在街市里行走,身边的杂货,祖先曾经触手可及。 聪明街的东头,是一条穿街市流过的小河。拦河的堤坝,漫过浅水,起落的洗衣棒捶打衣物和流水,搓揉洗衣女的私语和心事。河流与街市,隔一堵断墙。有墙的地方,都有一处禁地。或者,隐身之地。青苔斑驳,藤蔓翻墙。墙的临街面,有一篇文字,告示一类,新的盖住旧的,又有新的上来,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先前叫字墙,后来叫麻子墙。是这些字守住了这面墙。那么好的青砖,没被拆下来用到别处。黑神庙的墙,文庙的墙,都拆了,那些青砖,有的砌房,有的砌了猪圈。公元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运动,大炼钢铁,有人动了念头,想拆了麻子墙造一座高炉。因为麻子墙上的字,没敢拆。后来,那些炼钢铁的高炉拆了,它本来应该留下,像宝塔一样受到保护。麻子墙上有一首歌谣: 书记炉 真要得 又出政治又出铁 读这首歌谣,会让人想起那些大炼钢铁的土高炉。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