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舟,四川成都人,十七岁赴南洋留学。现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选人。主业学术研究,业余文学创作。
一艘在浪尖猛烈颠簸的皮艇,逆风而下,逼近离岸的礁石。在非洲大陆极南的海角上,在一片被称为“误湾”(False Bay)的水域里,矗立着一块孤独的花岗岩。它在这一片混杂了大西洋和印度洋海水的地方,站成地老天荒的模样。 记忆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当时呼吸已经有些困难。而在翻阅了潜水记录后,才确定那时身上的确穿着一层七毫米厚的潜水衣,下面加上一层潜水背心,头上戴着潜水帽,背上背着二十多公斤的水肺装置,沉重不便。可是如今只要闭上眼睛竟然可以马上感觉到强烈的海风伴着气艇的马达声将一股股新鲜的空气灌入体内。我甚至可以感受到船舷上紧绷的麻绳,和被卡在绳索和橡皮之间的手指。手紧握住了,船跌在浪头,屁股被船舷的充气橡胶高高抛起来。 当一船七人颠簸着靠近那座礁岩的时候,船长突然关掉引擎让皮艇顺势调转船头躲入风的尾翼。当引擎声退去,海浪拍打礁岩的声音便发出镣铐击石般铮铮的声响,而海鸥的啼叫也好似破嗓的恶鹰从天际传来。一晃神,仿佛觉得那年偷火种的“人”还在此地,而所有的文明都如同误湾的岸,迎面而去。 我已知道自己不在人间。 无尽的荒海上有一艘满载浪人的船。我面对着海上的岩石碉堡,看见迎风处有几十只海鸥,合了双翼栖息在风头。有的展翅腾起,竟也能在风里定住了,仿若风和重力都因为想要成全它这样的姿态,那是一种在飞翔和静止之间的偶然。 当船顺着惯性上下起伏着滑行了几秒之后,我感受到岩石拨开风力,我们顺着风的测流优雅地躲入礁石的逆风面,进入东南信风的尾部,几十只在礁石背风面休憩的南非海狗霍然出现,还等不及细细观看,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就冲入鼻腔,大家反射性地戴上面镜,用嘴呼吸。 我知道我们的到来已经引起了这群身披棕色皮毛生物的注意。有的海狗用前肢撑起上身向我们警惕地眺望,有的则纵身跃入水中。当船只载浮载沉地靠近礁岩,我透过沾着水珠和雾气的面罩看到一个让我久久无法抹去的画面: 那是一只年迈的海狗,身上布满了像褥疮般的伤痕,皮毛也已然失去了光泽。它将头用力探向波涛汹涌的海面,伸长了“脖子”,艰难地扭动着身体,一点一点向礁岩的表面挪动,然后突然……坠入海中。 我并不知道这些伤口的来源,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它腹部紧贴着粗糙的礁岩表面近乎只是依靠重力滑入海中的那一刹那,我的身体也会产生痉挛。或许是因为风浪天光和那一层潜水镜的隔离,我觉得它那一连串的动作,匍匐、扭动和下坠的姿态,突然让我想起生命里一些永远残喘着坠落而不可挽回的过往。 不等我有多余的时间去破译天神的旨意,船长就下令:“戴面罩,下水。” 双臂开始自主地行动起来。我的右手五指张开如章鱼按住面镜和嘴里的呼吸调节器,左手护住腰间的重力带,和其他潜水员一起,每侧三人,同时一个后仰,面朝着荒海上的高天,倒空翻入海中。 海水合拢来,天空退下去。 去年腊月我在南非的时光,现在就连自己也记不清楚。有一位古希腊的先哲说,书写是因为想要召唤记忆。只可惜他一辈子都记得清楚,所以只述不写,也言传百世。而我如今只是随着文字的线索去寻找过去的光阴,记忆的画面随着描述而越发清晰,有东西从那无声的召唤中鲜明起来,但谁又能确信从脑海里被唤醒的那失声的利维坦,究竟是一条要毁天灭地的蛇怪,还是一团虚假错记的幻象。人应该相信自己吗? 当我查阅日记,发现从十二月十七日到一月四日之间的记录全然空白,可仿佛又分明地记得自己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写过什么,不知道是文字不翼而飞,还是我像它们一样合伙欺骗了自己。为了重塑潜水当日的情景,我又翻开潜水日志,看到这样一连串的数字记录: 日期:2018年12月27日;国家:南非开普敦,开普海岬;潜水点:方舟岩(Ark Rock);最深深度:10米;时长62分钟;其他:能见度5到8米;水温19摄氏度,7公斤增重腰带,7毫米长袖潜水服,带帽保暖潜水背心;海狗;(领潜签名,盖章) 看起来确实是自己的笔迹,但是对于当日的能见度,我凭着记忆里几个残存的画面,觉得那天顶多只有三米。 当海水和天空在我面前合闭起来的时候,有混浊的水和汹涌的浪。我的脚蹼被什么东西松松地缠住,低头发现礁岩旁边竟然有几株中型的巨藻,每株都有三五米长,棕褐色的藻叶在湍急的海流中有规律地来回摆动,无形的水在舒展的藻叶上凝聚成有形的力。 这是我所到达过的海流最为凶猛的海域,强大的水流几度要将面镜从脸上掀走。高纬度的大西洋海水与南洋或加勒比海的海水相比又要寒冷得多。在下潜的同时,身体被涌动的海水不断地来回推送。这些涌动的水流在礁石的底部随着暗礁的高低又再次形成小股乱流。有一种比风更真切的能量,在身体的每个表面均匀地散布开来,即使隔着潜水服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压力。那力不可见,因为它不是从别处来,又要将我送向别处去,而是因为我早就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是因为抗拒,所以呼吸变得急促且吃力。我知道近海面的波浪特别汹涌,为了节省体力,我抬头望了望水的反面,和那后面隐藏的多云的天,便决定往更深的水域潜去。 就在我调头向下方不远处一块空旷的海床游去时,突然一团棕黑色的魅影,裹着绚丽的白光,拖着长长的气泡尾流,不断旋转着从我视线的一角蹿到另一角。因为笨重的潜水装置,以及面镜对视域的阻挡,这灵巧的转身已经超越我的眼力。我正要随着那具魅影追去,两个、三个、四个相似的影子不断地在我的面前旋转着划过……海狗群下来了。 这是南非特有的海狗,因为昂贵的皮毛而曾一度在十九世纪初期被大量捕杀,南非政府于一九九○年明令禁止任何猎杀行为。现在,在离方舟岩不远的北部水域,有一座巨大的礁岩,那里是五千只南非海狗的栖居地。 这些生物在岸上时很容易因为人类的靠近而受到威胁,可一旦进入水中,顿时呈现出如同狗一般的好奇心和热情。可真是靠得太近了,有几只海狗滑动着如裙的前肢主动来到我面前,在距离面镜不到半米的地方突然转过头来,用它那覆盖着一层白膜的浑圆的眼睛直视着我。可也就是那不到一秒的时间,便又扭头而去,遁入混浊和充满漂浮物的海水里。我担心地望了望头上的海面,这时没有几丝天光透下来,心里就一冷,想起阴郁的人间。 被海狗群包围的我有些慌张起来,我回过头,想要寻找队友,却发现身后已无一人。看来我已经不自觉地被海流冲到了礁岩的另一面。我竭尽全力,试图透过这无际的水和那几株摇动的巨藻去辨析来时的路,但一切都再一次遁入一片深沉的蓝色里。从下方顺着地形涌来的水流不断地推动着我,我透过具有放大作用的面镜看到一些微小的浮游物,像水中的浮尘,它们随着我一同有规律地左右摇晃。当我在这冰冷阴暗的海水里落单,有更多的海狗从海面上跃入水中,那一刻,恐惧猛烈地将我牢牢攫住。 我赶紧伸出手拽住身旁一根巨藻的主茎,然后翻过身来,张开四肢,仰面躺在海的下面,闭上了双眼,试图调整已经错乱且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当我不再挣扎的时候,我感觉身体开始随着巨藻在海流中来回有节奏地漂动起来,上,一、二、三、下,一、二、三……原先从心里升起的恐惧慢慢地被海流冲走,那蛮荒的力量也开始变得温柔。我渐渐睁开双眼,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水的反面,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我想,这人间的天光啊,隔着海水,隔着大气,从那一个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恒星上通过无数的核裂变后飞来。在那个四十五亿岁的中年恒星上,有那么多的光在产生,也在消亡。可正好有那么一群光,似乎有了自知,恰好在此时此刻慵懒地刺破这一汪一亿八千年的水,也恰好照着这个随着海流、随着手上的一根巨藻和一群海狗一起涌动着的有二十万岁的物种。我就想啊,或许因为这样的一个瞬间,我是不是应该有足够的力量去承载生命中所有的失去和错过?那一刻,我几乎幸福得忘记了自己的无助。 成群的海狗,不断地在身边拖着魅影和白色气泡穿梭着。礁岩下的海床上,铺满了成千上万已经死亡的贻贝的空壳。它们像一万个嘴巴,从海床上长出来,唱着无声的歌。 我问自己,那只坠入海中满身烂疮的老海狗究竟游向了何处? 非洲大陆南端的开普海岬上空,东南信风日夜吹拂这片古老而辽阔的土地。这些风将亿万吨的海水吹离大陆西南的海岸线。与此同时,从遥远的阿根廷开始就逐渐转寒的巴西洋流日夜东渐。洋流从南美大陆开始沿着南大西洋跨越千万里向非洲西南海岸迁徙,从海底深处送来了亿万吨的海水。这些水靠了岸又顺着海岸线依南非、纳米比亚、安哥拉等国一路北上,形成有两三千米宽的一道浩荡的本格拉寒流带(Benguela current)。 在没有光的深度极寒的海下,有那么一群水,为了填补海面上被东南信风带走的另一群水,就不约而同地翻涌上来。涌上来,恰好遇见这寒流,便得了广大的生命和神通。这一股上升流原是死水,亿万年都困在海底,无知无觉,如今涌上来才见了从那颗恒星上迟来了八分钟的光。遥远而过去的光遇见古老而深沉的水,生命就爆发出来。丰富的浮游植物在这冷水里产生,滋养了浮游生物,滋养了虾蟹贻贝,滋养了我手上的这根巨藻和我共泳的海狗,还滋养了为捕杀海狗而经常在此处出没的大白鲨,以及常见的座头鲸、虎鲸和布氏鲸,但也使得这误湾里的海潮如此汹涌寒冷。 然而,就在距离此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海上,竟然有另一道属于南印度洋的暖流,顺着非洲大陆的东海岸线,也迁徙着奔走了几万公里。从赤道附近的印度洋水域途经莫桑比克和马达加斯加,为南非的东岸送来温暖的海流。这一道阿古拉斯暖流(Agulhas current),在误湾不远处的好望角与本格拉寒流相会。 虽然两股洋流因为季节交换而此消彼长,但大西洋的寒潮是打死也不愿意和印度洋的暖流相融的。既然不相融,阿古拉斯暖流便做出了一个决绝的选择:它突然一个下转,掉头向东边的印度洋归去!只留下一些余漩,打入那北上的寒流中,制造出一连串汹涌得能把远洋船只冲离航道而搁浅的乱流。我心里一惊,原来浪子回头,竟然可以是如此的骄傲,半点妥协也不给。 我通过电脑查询着洋流的路径,看着电脑屏幕上反曲的水,回想着那时在海底看海面的时光,竟然有了一种要落泪的冲动。我甚至一厢情愿地相信,在那样的转身后面有千万个难言的理由,在那样骄傲的姿态下面,有许多不得已的迁就。那道暖流,奔赴了那么远那么久来会彼岸的寒流。就好比一个人,不知要经历多少事和多少风浪,才能漂流到这个海岬的转角。可彼此见了面,却好像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也不算了。同质归同质,水依旧是水,可性情上有了差异,就都不愿妥协,才知道事实总不及想象的好。于是一个北上,一个东回,此生此世再也不见了,待到下一个轮回,已不知又要过几世几劫,已不知这天上还有没有同一道光。 这样的决裂是永恒且不舍的,所以它在这片水域留下湍急且多变的水流和变幻无常的海浪。那日一位台湾讨海人搭乘的渔船在好望角东南方约两百海里的海域被巨浪给撷住。船在海山里浮沉,时而浪峰,时而浪谷,但终究是逃过此劫。可那夜,他的灵在梦中却被一只雄狮抓住,狮子伸出一根锐利的指尖,刺进他的太阳穴,挖出他的脑髓。这其实并非是他自己的梦境,此地自古多事故,沉船遍海。当他沉睡的身躯在海面上随着巨浪起伏的时候,在那毫无光影的深海,在一艘沉船的船舱里,有一个大幅的骷髅头,头上有一道裂缝。一个梦,从这道裂缝挣脱而出,它躲避过冷暖洋流的纠缠,将自己植入了这来自东方讨海人的脑子里,让他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远方的人听。 当一切因为受到一种超越神性的感召而涌动起来,有一些水做的文字在这涌动中若隐若现。这是不同于甲骨文的另一种起源,我试图通过叙述将它们记下来。但在此次回忆启动的关键地点,有一个巨大的空白:我无法在网络上找到任何关于方舟岩的记载。难道又是我记错了?难道方舟岩、海和南非之旅都是自己的臆想? 有一些光从电脑屏幕里那一个有十亿颜色的世界逃逸出来,我移动光标,打开谷歌卫星地图。刚刚写给开普敦潜水中心的邮件,已经得到了回复,确认当日我们一行潜水员到达的码头是在误湾边上的西蒙镇。小镇的一切在卫星天眼的观测下铺展开来,我挪动屏幕右下角的橘黄色小人,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扔进那个虚拟而又比记忆更可靠的世界,试图搜罗出一些熟悉的街景。我反复进入,反复抽离,再进入,再抽离,有些时空被悄悄地缝合起来。 一块从陆地伸入海湾中的五边形结构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努力回想起那日开船后,在那颠簸的汽艇的右舷,我曾看到军舰。我在卫星地图上找到最近的码头,然后再一次让自己跌进那个世界。然后一切真实的记忆突然被打开,同样的码头,同样的高山,甚至是同样的天光都顿时呈现在我眼前。我双击鼠标让自己在这码头上来回走动,眺望远方,甚至找到了那一段在码头边伸入海中的石梯,以及码头尽头那一座那天我驻足观察了很久的南非海军潜水员铜像。他取下面镜,遥望着海平面。我站在铜像身边,启动回忆,那日皮艇从码头到方舟岩的路线便不费吹灰之力地清晰出现在眼前。 船长驶出港口,绕过位于右舷的南非海军基地,直奔礁岩。随着脑中的记忆逐帧上演,我进入鸟瞰的视角,一步一步地按住鼠标拖动谷歌地图。果不其然在港口不远处深蓝色水域里找到一块小小的白色的菱形图案,图形上方覆盖着两个英文单词:Ark Rock。 我将图像调整到卫星眼力的极限,当图片不断被放大,我清晰地看见风在礁岩旁吹出的如织的水浪,像是某种指纹。我盯着这座岩石看了许久许久,直到我关于南非潜水的回忆也变得跟它一样,像一个白色的疮疤。 我最后再一次地询问自己,那只老海狗,究竟游向了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