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总是刷刷刷地刷。“是真的哦,不是韩式半永久的哦,”她特别强调,“又长,又密,又黑。”她总是很谦卑,不敢承认自己也有一些优势,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自信时刻。还有一次她谈到自己在老家盖的房子,语气也颇自豪。她有个同学在当地政府部门,向她透露未来宅基地政策要变,要盖房就尽早盖,她于是辞职半年回乡,在山脚下专心造起一座别墅。“早晨推开窗,能听到满山鸟叫,一共四层,光卫生间就九个,窗户六十四个!(她向他列举这房子的宏伟数据)有一次我看要下雨了,就一个一个去关窗户,结果楼上楼下关了半个小时。”设计师原本计划在前厅栽一棵树,天花板上挖个洞,树从洞里钻上去,树冠露在二楼露台上,她可以坐在树头上喝茶,像鸟一样(她在手机里翻了很久,翻出一张效果图给他看)。她想了又想,否决了,“你说,如果那里原本就有棵树,倒可以用这个方案,可是就为了房子效果,专门挪一棵树过来,树脖子锁在那个水泥洞里,是不是太残忍了?”后来这别墅留给她的父亲住,父亲将通向二楼的楼梯堵死,只住一楼的南面一半,只用九个卫生间里的一间,六十四扇窗户里的两到三扇。她在上海的房子紧邻车站,她的家乡新近通了高铁,她回家乡时,在家里听到车站传出她要乘坐的那个车次检票的声音,再下楼,仍来得及。她家在四十七楼,闹市至高点,四面环窗,采光极佳,收音也好(他坐在她家卫生间的马桶上,突然听到车站广播,浩瀚、飘渺,如同天外来音,“高137次列车即将发车,没有检票的旅客们,请抓紧时间检票。”这声音还带着回声,听起来是这样的效果:高高,一一,三三,七七,次次,列列,车车……如同佛祖的召令,有一股不可违逆的伟力。这样的声音,每隔几分钟便响起一次,让这个家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氛围,好像屋内人随时要拎起行李奔赴远方)。她的父亲每次来这个四十七楼的家都像坐天牢,来的第一天就问:“回去的票买好了吗?”她每年总要带父亲来上海体检一次,体检一个上午就完成了,她用尽办法,留父亲住够一星期。这一星期的多数时间里父亲都不在家,一有机会就乘电梯回到陆地上。陆地上有个小花园,总共三把椅子,父亲总是坐在三把椅子的某一把上,她扒着窗户往下看,正看到父亲的光头顶和一棱一棱的椅子面。她想,这样也好,虽然隔着四十七层楼,一两百米,父亲好歹在她眼前。(她后来与他在每一个窗台前亲热,却单单躲着这个窗台。事后他们互相帮忙揉膝盖时她说,那个窗台会让她想到父亲,而亲热时不该想到任何第三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父亲——尤其是自己父亲——这会让她感觉羞耻。)她从不提起自己的母亲,不得不说到时就统称作“父母”或者“他们”。她提起比较多的是旅途中一位热情的房主、上一家公司的魅力主管、租房住时给她端过一碗鸡汤的邻家大姐,好像她是由这些天南海北的人抚养长大的。她有一次提到前夫,说她和前夫有很多共同朋友,所以离婚后她的朋友圈也损失了一大半。她好像隔一段时间就强制自己提一次前夫,以表明她已走出上一段婚姻的阴影。她偶尔也会提起自己的三个姐姐,她的谦卑、会看眼色、凡事不敢奢求太多、与父母心理距离更远,均与她家中老幺的角色有关。她也提到过自己的弟弟,却是“抱来的”:一九八九年的深夜,她三四岁,父母从外面抱回一个男婴,她有一个婶婶在县医院产科,为她父母通风报信,说有一家善人,三胎又是男孩,同意和她家换,换的对象正是她,家里最小的女儿。是父亲最后一刻反悔了,最后出了一千块,外加一头小牛犊,保住了她。她是一个险些被交易掉的女儿。“你说,如果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儿呢?”(她说这句话时,她和他正站在一面窗户前——他有些恐高,每次站到窗前都紧攥住她的手腕,好像这样真有什么用似的——整个城市车马奔徙的声音从地面上升起来,升到半空中,变成一种粉末状的实体,即使关紧门窗,那粉末仍细细地渗进来,好像有十万天兵天将奉命在空中沙沙沙地倒沙,昼夜不息。)她喜欢说“你说”,可惜没有太多机会可以说,多数时间里这顶层牢房只关押她一人,她常常默默劳作大半天,惊觉今早醒来后还一直未开口说话,嘴唇都快要粘住了。“你说,我一个弱女子,和包工头还有他手下十几号男人打交道,跑批文,跑建材,跑装修,六十四块窗帘全是我一块一块淘回来的,是不是也——唉,挺不容易的……”(说到这里,他抱住了她。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很会拥抱。他个子不高,但臂展奇长,所以他几乎不用做什么,只需稍稍打开怀抱,将她收纳进去,她便乖乖被他制服。她将鼻脸顶在他的羊绒衫上,贪婪地吸食,他几乎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像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面无表情地站着,供人看、闻、想象,他便拥有了她。然而她多少还有一丝冷静:眼下他的热情中,有多少是因她而起,有多少是被四十七楼的海拔、气压以及壮丽景观所激发?他大概第一次在这样的顶楼过夜。清早,太阳升起后,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在四个方向的窗前轮番巡视,虽然恐高,还是一次次抓着窗棂或她的手,将头探出一点点,拍下视频,发朋友圈。他是一个每天都要发五到八条短视频、并为每一条短视频配上画外音的人。“这样的世界顶点,多么适合拥抱啊!”这是他给其中一条配的画外音。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腔调,但她需要一次拥抱,她永远都需要拥抱,拥抱永远都不嫌多,不嫌高调。热恋中的人,总有示众的冲动,实在因为能量太大,不得不分享一些出去,然而这分享又将能量进一步放大,终于旁若无人;反之,当人站到山顶、海边、演唱会的摇臂摄像机镜头前,或者泰坦尼克号的船舷上时,也总想顺手抱点什么——他是这样想的吗?看他拍视频的样子,他把这里当作一处旅游景点了吗?)上海这套房子,装修时也费了心思,开发商造的阳台栏杆,统统被她加高、加厚——不然就太没有安全感了,晚上睡觉翻个身,都感觉要翻到悬崖下面去;西南方一座三角楼,顶角正对着她家,她便去庙里请来两尊佛——原本一尊就够了,但她觉得佛也是人,一尊佛常年蹲在这群山之巅,太孤单,所以请了一对回来,并排在阳台上打坐,联手震住西南方那锋利的三角楼。然而或许还是一尊佛比较尽职,一对佛坐到一起,免不了唠嗑怠工——世间的锋利,还是沿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桩一桩找上门来了啊。(告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吃过她煮的白煮蛋、喝光她冲的牛奶燕麦后,“告别”二字便写上他的脸。他为此在餐桌前额外坐了几分钟,聊些沪指、港指、科创板一类的新闻,以表明他并不着急。然而那两个黑体字又大又浓,快要遮住他的眉眼,而她生平最不擅长挽留。“我的外套……”他首先发起了对外套的寻找,为告别铺垫,旋即改口道,“……你要留着吗?感觉你穿比我穿好看。”昨晚他在寒风中将外套脱给她,让她此刻多了一份贪心的底气,“好啊,那就先放我这。”他已经从沙发扶手上拎起那外套,这时候只好放手,然而经此一番,告别就算获得双方首肯,正式启动了。她拿过那件外套,用它包住手,指上暗暗发力,要将它撕扯开来,然而那GORE-TEX面料坚固、冰冷,倒切得手指生疼。“即使搭上一件衣服他也要走。”她真希望自己也能说几句类似的狠话,然而她不是这样的人,说也说不像。她脱口说出的是:“停车场找得到吗?小区出门左拐左拐再左拐。”昨晚他喝了点酒,却不肯叫代驾,想自己开,理由是他的车子改过色但未备案。她搞不懂他这算胆子大还是胆子小,最后是她替他将车开回来的。他在副驾上摊手摊脚,说:“我从没坐过我自己车的副驾呢,感觉真不错。”然而看得出他有一些不安,时时想夺回方向盘的样子。这一晚,她穿着他的外套,开着他的车,将他整个人运到她家。这让她想到某次大型团购,她想不管怎样她都不会退换了,今晚毫无疑问将是他们交往史上的一次高潮,高潮之后呢……她只觉得他的油门过于顺滑,变速箱响应过于积极,脚尖轻点几下便到了她家。她家小区的容积率过高,针缝大的地界,插了一根筷子楼,车位比只有1:0.5,她自己的车也只好停在一期,所以便将他的车停在小区旁边收费的停车场。“左拐左拐再左拐……”此刻他默念着这句话像默念着大赦的密码,走了。她算好电梯时间,赶到四个方向的窗前去目送他。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仓皇、盲目,和地面上的每一只小蚂蚁并无不同,并且他一下楼就走错了方向——她说的三连拐,前提是要走她平时走的那个小区门,可是他哪知道这个?他一下楼就直奔另一个小区门,从此一错再错。她正想要不要以及如何提醒他,他的电话已经打过来,“感觉越走越远,你说的路线对吗?你直接发个停车场的定位给我……”她发完定位,他已经不见了,被建筑物和树挡住了。她感觉世界先于她而坍塌,她是这坍塌大地上唯一高高耸起的部位,也摇摇欲坠。)几年后,那座山间别墅迎来拆迁,先不说四层楼获赔了两套房,单是拆下来的铝合金门窗就卖了不少钱。(作为导航的忠实拥趸,他一拿到定位就按下导航,从此亦步亦趋跟着箭头走,手机宣布导航结束时,他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小区大门,正站在四十七层楼的脚下。“她在和我开玩笑吗?”他仰头看那楼,云从十七到十九层的位置大量涌出,云动,楼也动,仿佛要对准他砸下来。他腿弯酥软,脑内动荡,“原来在平地上也会恐高”,他带着这个新念头轰然倒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