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杨莉,一九九四年生于福建永安,现居上海。二○一七年开始文学创作,有作品发表于多种文学期刊,现供职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笼 狐 叶杨莉 十字路口常年盘踞着两条红色的蛇,笔直,僵硬。刘维背着双肩包,正在地铁上看手机,摇摇晃晃间,切换软件,等红蛇何时转为青蛇。六月的阳光时隐时现,随着车厢的移动,一点点漏到他的膝盖上。这阳光竟也久违,今天或许是这半个月来第一个艳阳天。他背对着阳光,车窗外是一片荒地。时间再往前推移二十年,刘维都能确定,这里仍是荒地,始终无人问津。 这条地铁线路将直线十五公里的距离,硬生生地拉长到二十多公里。到达终点站后,刘维还要步行近两公里。不知是第八医院的选址问题,还是后来的区政府在规划时,难以做好交通上的平衡,作为方圆十公里内最大的医院,八院在这附近居民的口中,通常是一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刘维知道,也曾听同事说过,公交车是这里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到了周末,八院对面邮局的停车场,也已经被车停得满满当当。如之前一样,下了地铁,刘维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路沿着跃平路,跃过缓慢蠕动的红蛇,骑到了八院门口。 住院楼下,已有人举着挂瓶,推着病人,沿着斜坡往下走。十楼B3室,刘维掏出三天前做好的核酸检测报告,再过一天,报告就将失效。这是他到这里的第五回。即便如此,这个决定也还是下得艰难。倒不是想回避。三天前,珊佑就说了,她真可怜。他知道她说的“她”指谁,他惊讶的事情在于,珊佑这句话的语气,不再置身事外,至少是加入了一点点情感的成分。说明这些天来,珊佑的焦躁也在渐渐冷却。 这是好事,说明一切都在好转。住院部总是这样热闹,第二次来时,刘维就打量过,出现在这里的人穿着多少都有些寒酸,是否因为某类人的身体更容易损坏?也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不得已,呈现出寒酸破败的模样。保安依旧坐在这个位置打呵欠,但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仍然会支起身体,耳朵等待一声提示音,视线追随一个绿色的方块。 B3室住着三个人,刘维知道这不是一个妥善的选择,但在那个该死的午夜,他们已经没得选。单人间已满,一瞬间他预想过所有的可能,每一个都让他毛骨悚然。三人间里将有无数双注视的眼睛,可能发生的争论、拉扯与纠缠,都会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上演。 李佳欣的额头上还缠着几层纱布,最近的那一层,已经靠近右眼睑。幸好有一公分的距离,此刻她还能够专注地看手机。窄窄的屏幕架在她双腿之间,不高不低,松垮的住院裤也因此被打开了。她不以为意,或许也是无计可施。她的两只手都失去了自由,右手被一根牵引绳吊在肩膀下方,左手背正在输液。 刘维走到床边,她才注意到他的到来。她抬眼看了看他,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手机从双腿间掉了下来,屏幕里面一群人正在窃窃私语。她挪动身体,用脚趾灵活地推动手机,关了屏幕,留在了左手侧边。刘维走近,把一箱牛奶放在了桌上,打量她的神色。你坐吧,她给了允许的信号,他才坐了下来。 坐下的瞬间,他搓了搓手掌。尽管不愿承认,十几天来,他一直让自己保持着一种战斗的姿态。仿佛一场噩梦,未经允许潜入脑海。那天清晨,气象预报就提示过,梅雨季已经悄然到来。那是梅雨季的第一天,空气湿润,四周漂浮着一股黏腻的气息。未下班时,刘维坐在办公室看一片落地窗,阴沉的天空正在向地面压迫。 珊佑准时下班到家,如往常般一边收拾家务,一边给刘维发信息抱怨。都是日常琐碎的抱怨,无关紧要,但配合天气,刘维只觉胸口堵得慌。本来没有太多要紧的工作,他依然在办公室待到了九点。他知道这也是珊佑想看到的,加班意味着他在努力,努力则意味着事业会慢慢精进。这中间的矛盾珊佑不会细想,也懒得细想。但到了九点之后,珊佑的催促信息也会如约而至。到这时,他就放下手上的咖啡,开始收拾材料,准备回家。 大楼还灯火通明,刘维想,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和他相似的状态,为争取一点点自由时光,在这栋大楼里度过长夜。发动车辆的时候,他的心情没有什么变化,这个点晚归路上并不拥堵,他的车速也不快不慢。这条路他已经开了两年,他知道每个路口大约要停留多久,除去一个车流量比较大的十字路口,其他路口都一路通畅。等红灯时他还能刷几秒手机,随意点开手机跳出的新闻。 或许是那个新闻让他分了心。本地新闻里说,今日城市地铁站的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狐,被发现时地铁车节还未经过。第一张图片是阴暗潮湿的地铁轨道正中,有一只白色的狐狸正在漫步。第二张图片,一群工作人员出动,将白狐堵在道口的一个房间里,用笼子试图逮住它。下面还有一个视频,还来不及点开看,前面直行的汽车已经发动。刘维关了手机,匆忙挂挡,放手刹,打右转灯,车身向右拐。他转弯的速度挺快,拐的时候还在想那只白狐。它的尾巴蓬松。其实只是一些粗略的画面,无端的遐想。但问题往往发生在一秒间,夜色中他没看到那个直行的身影,也或许是看到了,以为自己的速度足够快,可以避开。一瞬间,那辆电动车撞上了他,在沉闷的撞击声中,他猛踩刹车,也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最初,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这是他第一次遭遇车祸,侥幸心促使他判断,刚刚落地的重物应当是车,而非人。但拉开车门后,他看到了一个躺在两米开外的身体,大脑就一片空白,身上的血液从头凉到脚底。而后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恍惚得很不真实。空气中有潮湿的泥土味,路边已经聚集了围观的人群。刘维克制住发抖的身体,搜索自己的记忆,应该如何处理,十年前自己做题的模样却首先浮现出来。 相比之下,珊佑似乎比他更稳一些。倒不是说她曾遇过这样的场面,有过相似的经验,是刘维将自己先消化了一遍,才准备好让珊佑参与这件事。刘维的车左转,而电动车是直行,直行灯是绿灯。被撞倒的女孩很年轻,没有戴头盔,这些都不是好消息。稍好一点的是女孩没有昏迷,没有重伤,医护人员到来后,她还能站起身来行走。车速应该不算高,人飞出去主要是来自惊吓,急刹车,以及潮湿的地面。她的右手不能动弹,半边脸都是血。 珊佑接着便问,你在哪儿?刘维说,在医院,刚处理完现场的事,来医院了。珊佑问,你身上有事么?刘维说,没有,车子有点事,不过也不是大问题。珊佑问,那女孩子现在情绪如何? 刘维看了眼不远处的那女孩,正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脸经过简单包扎,已经没有那么鲜血淋漓。刘维刚陪着她完成了一系列的检查。从事情发生以来,那女孩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在医生的指示下,配合做检查。她也没有主动和刘维说话,等检查做完,她也只是坐着,低着头,仿佛正漂浮在疼痛感之上。 办理手续时,刘维看到了她的名字和年龄。二十二岁,这样年轻,足足比自己小了十岁。医生说幸好落地的角度正好,不然或许被石头划到的就不是眉骨,而是眼睛。天亮后就要缝针,但检查还得照做,看看有无内伤。胳膊如果幸运的话,就是脱臼。手能举起么?骨折的可能性也很大。医生没忍住,继续说,可惜是右手。 那女孩依然沉默,和刘维一起等待检查的结果。保险公司的人来了么?珊佑在电话那头问。现在太晚了,刘维说,我们交了那么多保险,该报销的一样也不会少。费用都是刘维垫付。办理住院手续前,他跟在那女孩身后,主动做了核酸检测。珊佑最后说了声,那你安顿好,早点回来。 电梯上楼的时候,那女孩才开口说话。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她说,你别想跑了。 刘维印象中,李佳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带着几分威胁的含义。那一夜,他只觉得背上寒意凛冽,一刻也没有散去。童年时他经过一场车祸后的街道,远远地看见过一具穿着工服的尸体。旁人说,有人猛踩油门,撞飞了好几位刚下班的建筑工人,有几人当场脑浆迸裂,死相极惨。他庆幸那天自己绕了路,没有走近。后来县城便传说,遇害者冤魂不散。而那个路口,也常年发生诡异的事情,比如打灯会自动失灵,车速会不受控制等等,这些都是县城里供午夜消遣的传说。一连几年,七月半都会有人到那个路口烧纸,烟雾缭绕,大约是遇害者的家人。在马路中央烧纸,这个行为有些危险,但很少有人在经过这里时贸然加速,反倒成了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这是刘维对车祸的第一印象。十年前考了驾照,两年前提了车,他一直小心翼翼。驾驶汽车当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操控的机器,可能会产生如枪支、炮火一样的作用——它可能成为杀人的工具。他刚开车上班那一周,做过一个记忆清晰的梦,梦里他和珊佑正在装修新房,因为操作失误,安装柜门的师傅被他们夹死在房间里。他们被巨大的恐惧感笼罩,随后开始谋划如何处理尸体。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平白无故就让一个人消失,比登天还难。但他依然希望,如果有一种方法能抹去这些痕迹,他愿意尝试,只求生活回归到原本平静的状态,他和珊佑不用背负一条人命苟活。 醒来后自然是大松一口气,不过是一场梦。他与珊佑描述梦境时,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从不会做出这种违法的事情。但梦里的感觉又无比清晰,他仿佛能洞悉杀人犯想要销毁一切的冲动,比如碎尸、抛尸等等。一同吃早饭时,珊佑漫不经心,让他立即闭嘴,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他们也就此打住。 凌晨一点,CT室门口空无一人,长长的走廊尽头还亮着灯,脚步声发出回响。隐约还有一些说话声和笑声,从脚底或身后传来,可能是值班的医生正在看剧。刘维忽然想起了那场梦,梦里他面对着一具尸体。他隐约明白当时那场梦的寓意,那是源自潜意识的恐惧,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 检查结果出来,李佳欣的大脑没有损伤,但右肩锁骨断裂,需要手术,且恢复期很长。看到结果,刘维才从医院离开,天快亮时才到家,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醒来。晨光清澈,仿佛一切如常。眼前是珊佑倒水的身影,窗外依然有绿树和鸟鸣。珊佑走到沙发边,给刘维递来一杯温水。 我昨晚一夜没睡好。刘维凑近了看,才发现珊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说,我一直在想,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老天爷要给我们点教训。刘维说,没多大事,我这不是已经处理好了。珊佑说,如果事情再严重点,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房子没了,车子没了,你还得去坐牢。一切都毁了。 没那么严重,我昨晚一觉睡到天亮,感谢老天放了我一马。刘维试图幽默一番,但没有用。珊佑起身说,这个事情你自己处理掉吧,不要打扰到我们的生活。 你这么晚骑车准备去哪里?刘维问。 李佳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就准备拐到超市里买些东西,谁想得到? 一个人住? 是,李佳欣说,三人租一套,另外两间住着两对情侣,一到晚上,就吵得人心烦。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李佳欣抬眼看了看他,说,你在调查户口吗? 第二日,有男人给刘维留下的号码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他说话并不客气,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李佳欣的舅舅,刚从外地赶过来,现在就在第八人民医院。接着,他要求刘维再去一趟医院,他想与他见一面。 你有什么事吗?刘维的手指扶上手机,调低了话筒音量。男人倒也不含糊,直接说了情况,他们一家人无法接受李佳欣现在的情况,一个女孩子,好端端被撞进了手术室,他要求要再协商一些事情。李佳欣面部缝了针,医生说,脸上将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要在医院待至少半个月,手术期间都无法自理生活,无法工作。还有很多隐形的伤害,都是刘维造成的。 说话的男子长相很斯文,看起来不算年轻,约莫四十岁出头。他说话声并不大,但语调不太客气,似乎每句话都指向结论。他说自己可以代表李佳欣父母的意思,他们已经算了一笔账。刘维可以自己按照规则走完保险流程,但要提前一次性给他们十五万。这笔钱包含了误工费、护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以及后续整容的手术费等等。他们要的不算多,仅是一点补偿而已。李佳欣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男人说话时,刘维一直看着他脸上的颧骨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男人很瘦,脸颊凹陷,颧骨突出,黑眼圈蛮重,面相用刘维家人的话去形容,这尖嘴猴腮,一看就是折寿的长相。刘维为这些形容感到好笑,咽下了荒唐的笑意,他用掌心揉搓着矿泉水瓶,像是要把水搓圆,搓细。 我已经请好了一个星期的护工。刘维说,这些我和李佳欣说过了,住院期间产生的费用,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子自己承担。那男人又说,如果是这样,我也没必要和你谈了。 两人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屋檐处谈话,往外走一步,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天气实在不适合久待,刘维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被水汽结结实实包裹了起来。 她是一个很乖的女孩。刘维说。 什么?男人问。 我是觉得,小李看起来很懂事。受了伤,不哭不闹。 没人想遇到这种事。男人的脸上带着点嘲讽。我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走诉讼程序,很麻烦,没完没了,谁都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她出来工作几年了?刘维问。 男人锁了锁眉头。四五年了,没读大学,高中毕业就出来赚钱。一个女孩子,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混不出名堂。 有男朋友吗? 没有,现在被你撞得破了相,以后也嫁不出去。 十五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自从和珊佑一起置换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新房,两人手上的存款已经不多了。每月还要还一万左右的贷款,对于他们的收入来说,这不算太多,但也得将裤腰带勒紧不少。一百平是珊佑的梦想,如今他们仍住在租来的一套房子里,七十平,在二楼,住起来不算舒坦,但朝南有一面落地窗。珊佑和他不太一样。他有落地窗就感到满足,但她不是。她一定要住到一百多平的房子里,才能松口气。 本身他最烦这种事情,敲敲打打,张口要钱,但偏偏对方是受害的一方,说也说不过人家。刘维想,目前这个处境总归是最差之中的最好,花钱消灾,但不该是这个数。从医院离开前,他对那男人说,自己还得再想想。不是小数额,但他总归希望事情有一个好的处理。男人说,还是尽快吧,我们都是文明人。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刘维举着伞,踉踉跄跄走到路边,忽然想起自己没有见到那女孩,不知道她的意思如何。 珊佑最初的反应和他一样,觉得这种骑到头上的勒索,实在有些过分。但过了一日,她的想法忽然又变了。她希望刘维再去和男人谈一谈,积极推动这件事情了结。刘维说,这没有道理,这笔钱太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珊佑说,所以得谈,你的手机号在他们那里。他们如果要闹,有很多方式找你,会没完没了。珊佑又说,何况,你最近提交了材料,在评职称。刘维说,行吧,这两件事情之间有联系吗? 他感到气闷。珊佑在意他的职称评审,积攒了五年,今年他也交了材料,准备试一试。评上了当然是好事,评不上他也不那么在意。但这两件事竟能被珊佑联系在一起,理由是,万一他们把事情闹大,刘维今年就没戏了。 仿佛一场试验,刘维得到了他不愿接受的答案。还在读书时,珊佑曾打算继续深造,拿到博士学位,进高校工作。这是她曾经的规划,但规划是草稿,现实往往是随机创作,她毕业那一年,博士没有考上,工作也找得不很顺利。她去了一所区重点高中,每天带着一群爱打瞌睡的小孩做生物实验。 他们没有要孩子,珊佑想要等等,等刘维拿到职称,也等住进一百平以上的房子。事实上,他们正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也已经逐渐够到了目标的边缘。此刻不需要有一个孩子来干扰,更不需要一个潜在的讨债对象。 刘维站在落地窗边抽了几支烟,烟灰尽数抖落在窗外,不知道是落入泥土里,还是融化在潮湿的空气中。他回复了男人两个字,免谈。继而,他将男人的电话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三天后,一个陌生号码来电,刘维直觉与李佳欣有关,没有接起电话,就直接掐断了。午后,他看到那个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我或许快死了,如果你看到,就回我一个电话。李佳欣。 致电后,李佳欣的语气低沉,有气无力的样子。我要进手术室了,你可以过来么?我不希望我被推出来以后,一个看我的人也没有。刘维问,你舅舅呢?李佳欣说,他已经走了。刘维问,那你其他亲戚呢?李佳欣说,能死的差不多都死光了。刘维原本想说,我不是你家人,这个时候你应该联系家人。但话还未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二十分钟后,她发来短信。我不讹你的钱,我是怕我死在手术室里,没人帮我收尸。 一整个下午,刘维都心神难安,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间隙,他打车去了八院。十楼B3室,李佳欣的床已经空了,护士说,这小姑娘被推到三楼动手术了。小手术,但要全麻开刀。三楼的手术室门口,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等待亲属被推出来。墙上的显示屏,每个病人对应着一个号码,如人在饭店堂食等位,总不自觉地瞥向那里。 李佳欣也在屏幕上面,写作“李*欣”。她应该没有撒谎,但刘维想象不出这种事,因为没有拿到足够的钱,李佳欣的舅舅就消失了。李佳欣到底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愿意给一个女孩子取这个名字,为人父母,应当安放了某些美好的寄托。 刘维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在手术室外等待,竟然是这样的光景。他原本并不认真地想象过,坐在手术室外,等待一个结果,那应当是另一种情形,对他们来说,那将是神圣的一天。他将在门口忐忑而坐立不安,同时又满怀期待。但目前来看,这件事还很遥远。珊佑并不期待这件事,甚至相反。谈论这件事时,珊佑会说,她并不是不想,而是如果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这将是一场噩梦的开始。她将孕育生命称作一场噩梦,起初刘维不理解,后来才逐渐有些明白。 珊佑说,我是觉得,有些人的人生,并不一定要完成生儿育女这件事情。或者说,在过去,生育是一个家庭的使命,但现在世道变了,人应当避免一些本不该发生的悲剧。荃姑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刘维曾同珊佑讲过荃姑,在某个耳鬓厮磨的夜晚。 荃姑开始放弃自己的生活,是从收养芸芸开始。起初,芸芸和普通的婴儿没什么区别,会哭,会笑,皮肤白白,细细看,粉色的毛细血管若隐若现。随着她长大了一点,毛细血管消隐,他们才发现,芸芸的反应很迟钝,放在她面前的东西,她都无法动手抓取。刘维记得自己趴在床边,想要尝试逗一逗她,但她只是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身后的某一个角落,嘴唇边有亮晶晶的液体。他觉得芸芸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动物。 荃姑结婚六年,一直没有成功怀孕。终于在第七年,她和姑父下定决心,寻找途径领养一个小孩。最终,荃姑通过在医院工作的大姑,几经周折,领养了刚出生不久的芸芸。新生命所带来的欢欣没有持续多久,种种不祥的信息逐渐显露。芸芸还不到两岁时,就被确诊为先天脑瘫。彼时大家还不熟悉脑瘫究竟是一种什么病,是否会危及生命,是否能够被治愈,这个消息已不亚于当头一棒,敲得人意识恍惚。 生命的成长,原本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但在荃姑家里,却成为一件愁事。出于同情与愧疚,大姑劝说了荃姑,事实上,这小孩与你没有血缘关系,趁她还没有什么记忆,应当送去福利院。 说白了,是弃养,但这对于荃姑来说,情有可原。荃姑应该做芸芸亲生父母曾做过的事情。有血缘的父母尚且做了,作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又有何义务背上这一辈子的债务?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荃姑夫妇抱着芸芸,与大姑和刘维的父母一起飞到了上海。飞机上,荃姑一声不吭,身侧的人也没再打扰她。霓虹灯光闪耀,南京路上是天南海北来往的人群,年轻的姑娘穿着热裤,轻松自信地走在都市的轨道上。荃姑抱着孩子,却肢体局促,踉踉跄跄,像被周围的人推搡着前进。 大姑和刘维父亲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帮荃姑铺好了道路,但荃姑却整日紧紧抱着芸芸。起初,他们以为她只是想抓住最后的时间,多陪陪这个孩子。在上海的第三天清晨,她却宣布自己想带芸芸回家。说这话时,孩子正卧在床上,因为无法仰起头,全身僵直。荃姑说,这次白走了一回。一连几天,她都没法正常入睡,脑袋被各式各样的观点挤压。白天恍恍惚惚,走在路上都要被车撞倒。再过几日,她就要被送入医院了。她实在做不到,放弃不了,她的心是肉长的,不管怎样,芸芸也是一个生命。 大姑叹了气,说不出话。刘维父亲仍是劝,但已经不管用。从上海回来后,荃姑父提出要离婚,起初大家也以为,他们又是闹一闹。但这次,他铁了心想结束婚姻,抛下荃姑和芸芸,完成荃姑做不到的事情。一段婚姻内部的裂隙,外人或许只能看到三分,其中埋着七分,早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 多年后,所有人都可以笃定地说,生不出孩子,不是荃姑的问题,是她前夫的原因。离婚后不到半年,她前夫又再婚了,十年过去,却始终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大姑当着刘维的面,也哭过几回,悔恨自己当年提供了那个线索。当事人却稳稳当当地继续生活着。为了照顾芸芸,荃姑辞去了国企的工作,过了一段入不敷出的生活,全靠刘维父亲与大姑支撑。 期间曾有一段姻缘在招手。荃姑的大学同学想牵线,告诉她,曾经的一位同学离异两年,还未再婚。那位男士,有健康的身体和体面的工作,大学时期,就曾对荃姑表达过好感。似乎好运光临,换做任何人,大概都会牢牢把握,不会错过这个改善生活的机会。但荃姑却没有尽力,她全身心扑在芸芸身上,那时芸芸已经八岁,依然抗拒走路这件事。刘维记得,很多次,他在荃姑家,或荃姑家楼下的院子里,看着荃姑拿着一根棍子,训练芸芸走路。 芸芸扎着蓬松的辫子,一边哭,一边伸出极细的腿,颤颤巍巍迈出步子。一旦她闹性子不走了,荃姑就会举起棍子,重重地朝芸芸身上打去。就这样,在眼泪和嚎叫中,芸芸能够站立行走了,但双手双腿,仍然仿佛挂在身体上的多余物,无法预料在什么时候,她就要仰头倒下。 那位男士很快就知道了芸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再联系荃姑。荃姑大约也心知肚明,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多年前刘维父亲提到过此事,说荃姑就是死脑筋,死脑筋的人都过不好。那时刘维已经在外漂泊多年,这个消息就像一阵风,轻轻从他耳边吹过,多年后再提起,他才感觉到耳边一凉。旁观者的眼睛只能看到利弊,当事人才能看到利弊衡量之下,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现在呢?珊佑问,荃姑过得怎么样? 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见过荃姑。后来她带芸芸去省城上中学,芸芸还是挺聪慧的,正常读书,和同龄人一起上学。省城的中学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为照顾芸芸,荃姑也去了那所中学工作,在学校干杂活。 什么活? 食堂打饭、宿舍宿管之类。 珊佑说,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像她这样。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值得吗?且不说是亲生孩子先天残疾,那是遇上了,没有办法,但这种情况,没有血缘关系,那道德约束感也应当是松弛的。即便抛弃了,也没有人会谴责她。她还是太闭塞了,太善良了。 刘维说,这个小孩子现在进入青春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会写作文,会唱歌。在学校里,班主任安排学生专门成立了协助小组,轮流帮助她完成一些事情,比如爬楼梯、扫地、去食堂吃饭。她在学校里挺开心的,自觉屏蔽了那些不好的声音。荃姑这些年,应该把这孩子照顾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但后来我爸又说,两人最近经常吵架,现在荃姑依然在训练她走路,可这孩子已经不如小时候听话,甚至吵架时,还会出言不逊,说自己恨她。 荃姑这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啊?珊佑说。刘维近乎出于本能地反驳,或许只是一个阶段,就像孩子某个阶段可能也会怨恨父母一样,怨恨自己天生的不足。但过了这个阶段,孩子的想法就会变了。珊佑嘴角瘪了瘪,说,那就拭目以待。 有时候,刘维觉得珊佑是一个过于理性的人。这种理性又常常不加掩饰,私下她会直接表达对自己职业的反感,但又有持久的耐心对待学生。有时候,她会陷在某些欲望里,她能够将自己的职业归于职业,却不能将刘维的职业归于职业,而是寄托了某种扬眉吐气的期待。刘维知道,如果他们将来有了孩子,这种期待不会减少,只会增多。 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手术室门口,刘维自顾自想起了许多事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刘维已经打了几个盹,头垂下的瞬间,瞥见屏幕上“李*欣”的名字再次亮起,身体本能般反应过来,站起身。紧闭的大门打开,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刘维走近了看,一个头顶缠着白纱的脑袋露了出来,是她了。嘴唇发白,轻薄的身体蜷缩在病号服里,上半身的一侧透出红色的印记。她已经醒来,眼神惺忪,但依然在扫视着四方,直至看到刘维的身影,才有了焦距。像是一盏灯被打开了,她的整张脸从昏暗忽然转亮,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这个姑娘此刻显得脆弱,孤独。一场手术结束,在门口等待的竟是肇事者。看到肇事者时,她却投以欣喜和信任的眼神。护工推着李佳欣,一路送回B3室,等到躺回床上时,李佳欣才开始说话,声如蚊鸣。她抬起左手,让刘维靠近一点。刘维凑近了一些,看得到一个二十岁出头女孩细腻干净的皮肤,闻得到吸过药物又封闭数小时的口气。她只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手术后那一次会面像是一剂药,刘维明显感觉到,那天之后,他的心里舒坦了很多。如同提心吊胆等待医生的结论,最终获得并非绝症的通知。随后刘维度过了几日轻快而放松的生活,甚至在短信上,也会与李佳欣聊上几句。 几乎每日,李佳欣都发短信说一下自己的情况。手术第一日,疼痛感不强烈,到了第二天,右肩的疼痛感明显强了许多。每日不间断地挂水,一边消炎,一边止痛。到了夜里,护士还会给她注射一针止疼针。打进屁股时,她疼得不行,整个身体都麻了。第三天睡前,她直接拒绝再打这一针。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第三日清晨,在刘维坐地铁去上班的路上,李佳欣直接打来电话。接到电话时,刘维的第一反应,却是庆幸珊佑不在身旁。 李佳欣在电话里说,医院是个不干净的地方,我想出院了。 为什么?刘维问。 我现在整个背都是湿的。她压低了声音。昨天一晚上,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就记得一晚上,好多人向我床边走过来。他们都穿着病号服,脸上有各种表情。他们围在我床边,和我说话。 刘维收了收腿,问,他们说了什么?你仔细说说。 具体我记不得了,他们好像提了一些心愿,要我帮他们完成。又好像我想让他们走开,问他们想要什么,我帮忙他们做。后来他们离开我的床,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再后来,我想起身,发现有人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起不来。 刘维说,鬼压床,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李佳欣说,我现在只想出院,我不要再住在这里。 刘维说,问题可能出在你睡前打的药。一般开刀后,医院会给病人注射止疼药,里面含有吗啡,吗啡会让人产生一些幻觉。这世上没有什么怪力乱神,你好好听医生的话,按时打针,恢复好的话,没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挂电话后,刘维为刚才自己的劝慰感到满意。李佳欣似乎被说服了,之后并没有再提这件事。但短信的话题也开始不再仅限于身体恢复,李佳欣有时也写些病房的事情,天快要亮时,B3室住进了一位脚踝骨折的女人,因为床位不够,值班护士推了一个折叠床,让女人先睡在上面,等白天有人出院,再调整床位。陪伴她的是一个穿着睡裤的男人,李佳欣原本以为他们是一对,但天亮后,她听到女人打了电话,对着电话那边喊老公,称送自己到医院的人为同事。你说,李佳欣在短信里分析,按照她入院时间推算,脚踝骨折发生的时间应该不早于十点,而送她来的却是一位裤子都来不及换的男人。这个事情很不寻常。果然,他们计算了女人老公开车过来的时间,在那个时间之前,男人就离开病房了。在这期间,李佳欣如一个兴致勃勃的窥探者,捕捉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推理其中的细节,孜孜不倦分享给刘维。 聊到某处,李佳欣也会说出一些似乎不合年龄的感叹。她开始不再厌恶,或反感这场车祸,因为她借此忽然进入了一个脱离原来生活的空间里,看到原来生活所看不到的东西,停下来,思考一些没来得及思考的问题,比如生命的本质是什么,身体的每个结构原来都有其运作的规则。住进B3室的人,身体都有着缺口与断裂的地带,工地摔伤的,施工团队的领导拖延了几日还未露面;家住别墅的,踩空楼梯,却始终只有保姆陪在身侧;兼职模特,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却是脏话连篇的发泄。 尽管李佳欣常常说个不停,写个不停,却基本不谈自己的职业和家庭,即便刘维主动问起,她也有各种方式将话题移开,朝别的方向延伸开去。但一条条的短信,事实上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刘维觉得,他们似乎不再处于某种敌对的状态。 天放晴了。不知道从何时起,梅雨开始加快脚步离开了,白天也不太阴沉,天地都开阔了不少。刘维看李佳欣的气色,已经明显好了许多。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看手机,B3室此刻人来人往,空气中浮着一股快餐、沐浴露、汗味、香水等气味混合的味道。刘维看了眼房间四周,想起李佳欣说到的那场梦,这里每个人似乎都已经习惯集体生活,坦然在公共空间里饮食、聊天、娱乐。李佳欣也是如此,她支起身子,在护士到来时熟练地露出肩膀。 因为右手穿不上病服,她小半个身体几乎是露出来的。刘维感到有些不太舒服,但李佳欣似乎已经习惯了一切。点滴打完了,李佳欣提出要下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活动一下身体。刘维也正有此意,遂点头同意。 从住院部下来,走过一段斜坡,而后左拐,是八院的一个内部小院。说是小院,其实也不小,还有一个池塘、一座凉亭,许多穿着病服的老人,都在旁人的陪同下,漫步在小院中。散步的人偶尔会瞥一眼刘维和李佳欣,仿佛好奇两人的关系。他们走在一起,既不像情侣,也不像朋友。刘维刻意与李佳欣保持一点距离,但也会关注她的身体需求,以防她身体不适。 刘维问李佳欣,出院以后你想做什么?李佳欣回头看了眼刘维,说,想回归正常生活,但还不能,还得做整容手术。刘维说,你还年轻,都会恢复好的,没有什么大问题。李佳欣忽然笑说,你是不是也挺郁闷,摊上这个事情,也像生了一场病。刘维还未回答,只听到身后有人声音很大。两人都回头看,是一个未穿病服的女人正在对着电话吼叫,似在训斥电话那头的人:你跟他说清楚,是你不愿意带他玩,而不是他不带你玩,你告诉他,你家是学区房,我家也是学区房,你家开玛莎拉蒂,我家开的也是玛莎拉蒂,有本事,你叫***把整个小区买下来啊! 两人静静听完那个母亲对孩子的“教育”,刘维说,你一个小女孩待在这座城市,还是要早点找一个依靠。李佳欣反问,你说的依靠,是指什么?刘维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回来,就说,要么是稳定的能带来持续收入的工作,或者是稳定的男朋友。我要是有女儿,一个人在这大城市里,期望的也是她有个依靠。李佳欣说,我无依无靠,你也看到,连最后的一个依靠都没有。刘维猜测她这话或许半真半假,就顺着话头继续往下问,你的家庭到底怎么回事?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世上,在孩子出车祸时,会有从来不露面的父母。李佳欣说,难道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有利的事?事情发生之初,你最期待的,难道不是我这样的处境? 刘维被她的话挡得哑口无言。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李佳欣左手托上右肘,继续说,或者我和你说个故事吧。我小时候住的房子,一楼有长廊,十几个房间相邻,房门敞开。在我们那儿,常常有人上门卖东西,就站在一楼前的院子里,卖冰糖葫芦或者米糕,或者收东西,收旧家电和鸭毛,还有收头发的。小时候,我当然喜欢听到门口有小吃的叫卖声,但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提着笼子的人。 那人提着笼子站在我们门前,什么都没喊,只是张头张脑,仿佛在找着什么,我和邻居的小孩看到了,就问他,你是卖什么的,还是回收什么的?他说,我不卖,也不回收。我们就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还提着一个笼子。提到笼子,那男人就对着我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这笼子我不能打开,打开了,你们就都得进去了。我们那时还是小孩,就观察这个笼子,笼子的网格很密,很长,一个小孩钻进去也没问题。我们被那人唬住,就追着他问,为什么?这笼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呀!那男人接着说,这笼子一开,有异香会飘出来,人或动物就会忍不住往里面走。我在野外,人们要带着枪,带着箭,带着机关去抓野兔,我只要把笼子一放,野兔、山鸡就乖乖进去。这笼子是我的宝物,我想吃什么就能逮着什么。我现在不想吃你们这些小孩,所以就不打开笼子了。 刘维笑着听李佳欣的叙述,抬头看,天色竟已渐渐暗了下来,风意也渐浓,李佳欣的半个肩膀还露在外头。但她似乎讲得投入,全然没有注意这些。 我们看那笼子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其实不信他的说辞,但看那人衣着褴褛,像一个流浪汉,又有一些畏惧,猜想他或许确实常年生活在野外,靠捕食动物生活。我又问那人,你说这笼子捉得住动物,也捉得住人吗?那人回答我,当然,这笼子也捉得住人,在逃多年的犯人,想娶回家的姑娘,通通捉得住。我们中有个小孩信以为真,就和那人说,你可以帮我把我爸爸妈妈捉回来吗?那时我已经知道他在撒谎了,起初我不知道怎么戳穿他的谎言,但后来,我灵机一动,一句话问得他哑口无言。你知道是什么话吗? 刘维正听她的叙述,忽然被她一问,竟也认真思考起来。左右猜了几句话,李佳欣都说不对。不愿等刘维继续猜测,李佳欣就要自己揭晓答案。 我那时候也是一个狡猾的小孩,我问他,你说你的笼子能捉得住所有动物和所有人,那你为什么不去捉住世界上最有钱的人,让他把钱交给你,你就不用提着笼子去野外捉动物了,也不用穿这么破的衣服。 他或许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竟也愣住了。我以为他会打开笼子,那时候我身边的小孩已经撒开腿,准备逃跑。但他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没有打开笼子,而是提着它转过身,神情呆呆的,嘴里还念念有词。他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我要这么做,那我不就被关进笼子了?他重复着这几句话,然后转身走了。旁边的孩子,包括我,都看呆了。 刘维抬头看,太阳已经将半个身体藏在住院楼的身后。李佳欣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似乎肩颈处已经支撑不住右手的重量,正止不住要往下掉。刘维提议上楼,李佳欣点点头,表示同意。回到B3室,刘维注意到,李佳欣的双唇已经发白,他有些懊恼,也想起童年时待过的山野,老人曾说,夜幕降临前,天地处于光明昏暗相交之间,晚风最毒,也最凛冽,体虚的人要尽快躲进屋子里。 李佳欣似乎还沉浸在叙述带来的乐趣当中,像找到一样熟悉的玩具,把玩到忘记周遭的一切。护工阿姨已经带来打好的饭,四周开始叮叮当当,B3室开始飘荡残羹剩菜的气味,隔壁床的女人刚洗完头,单腿跳着从卫生间回到床上,落下一地弧形的水珠。护士轮着房间提醒,七点十楼就要锁门,探望的家属可选择花钱租一个共享床位,或及早离开。 珊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但刘维没有卸下背上的双肩包。走出房门时,李佳欣已经在床上躺好,护工正在帮她喂饭,刘维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张嘴吃饭仿佛机械行为,视线也未从他身上移开。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刘维想,先不说吧。还有机会。 走出住院楼,刘维才发现,原本白昼所留存的余光已经被夜色彻底遮住了,那一条红蛇又在继续缓慢蠕动。人置身在这样的蛇腹,仿佛又身处另一个时空。 刘维没有马上走出八院,而是走到暮色降临时,他与李佳欣走过的院子。他掏出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摸到了那根被珊佑匆忙塞来的水笔。点燃烟时,他眯着眼睛,想到珊佑不解而恼怒的眼睛,她将看到笔从未打开过。她会问,那么下一个三天该怎么办?仿佛会有无数个三天,他们背着一个无法摆脱的包袱,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这个城市里。事实上,傍晚有一些瞬间,刘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并想象着如何将话题转移,但很可惜,他没有找到机会。他甚至没有一点机会,与李佳欣一起重新将话题转移到车祸这件事上。 但一切仿佛又顺理成章,留一点未彻底说清楚的尾巴。刘维忽然意识到,潜意识里,他并不希望把这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耳边有细细密密的蝉鸣,仿佛沉闷之间突然奏起的交响乐,晚春大概随着那场梅雨彻底结束,又是一年夏天要到来。这是荃姑一生中最难忘的季节。刘维弹落烟灰,将烟蒂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他拍了拍掌心,正要向前走时,忽然看到草丛里有什么影子闪过,跨过路面,倏忽间,就消失了。那身影厚而雪白,四肢蓬松,他蹲下身子,在草丛之间寻觅,疑心刚才那一瞬只是幻觉,却在转头间,看到了昏暗中的两只眼睛,如同两枚小小的灯泡。他摒住了呼吸,与它对视,时间就此停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