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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2年第9期|苏苔:争渡(中篇·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苏苔 点击:

“扑”一声,嘴皮子磕了,黏糊糊的,我用手背胡乱蹭了一下,血不少,伸舌头舔了一口,有点腥甜,这味道刺激得我有点莫名兴奋。我冲司机老林喊,搞什么鬼,刹这么猛,手机摔坏了,还怎么直播?

老林一张黑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握住方向盘的手在轻轻颤动,因太过用力,指尖一片红白。我从座位底下捞出手机,用袖子蹭蹭,还好,一切正常,直播还在继续,左边聊天区各种符号闪烁,一个网名里镶着钻石的粉丝打出一串问号,怎么停车了?到地方了?

我把摄像头对准自己,食指放在滴血的嘴唇上,嘘了一声。我开直播虽然只有大半年,可粉丝的心理我拿捏得妥妥的,他们想要新鲜和刺激,血是最好的道具。我不看屏幕,也知道他们沸腾了。唇部特写之后,我把镜头悄悄对准了老林——看这类直播的粉丝鬼得很,他们总能参透镜头转换的玄妙。

别看我只有两百多粉丝,可他们都是铁粉,从我直播外卖送餐时,就跟着我。多数时候,镜头是混乱的,只能听到摩托车行驶的风声,还有我拎着餐盒奔跑的脚步声。起初,我惊讶于他们有这份闲心去围观别人的生活。女友红旁观者清,她说你要不是开车快、性子暴、好打架,鬼才会看你。

出现在直播间的老林,脸有点变形,是角度的问题,手机在我膝盖上斜立着。生活中的老林长相方正,眉毛浓黑,尾部垂下来,扫着眼角,有点不怒自威的架势。

老林瞧不上我。昨天头回碰面,我就觉出来了。我拖着行李箱进宿舍时,他正巧从食堂回来,左手拿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右手拎个印着永辉超市字样的白色塑料袋,里头装个不锈钢饭盆,勺子碰得叮咣响。

老周指着我对他说,新来的司机,叫那个……他想了一下,拍了两下脑袋才说,金菊,对,菊花的菊。

老林扭头瞅了我一眼,把饭盆夹在胳肢窝下,掏出钥匙开门,他只把门推开一道缝,刚够把饭盆塞进去,紧接着,就把门关上了。

老周挥舞着两只短胳膊驱赶蚊子,皱着眉说,老林,你得喷点药,这蚊子多得都打脸。

老林冲着我走过来,我以为他想跟我握个手什么的,没想到,他从我身边绕过,拎起窗台上一个粉色塑料小桶,去给几株紫茉莉浇水。

这小伙子胆可肥,小时候在坟场睡过,嗯,就是头发太长了,显嫩。老周看我一眼,金菊,你这头发颜色也……他咂摸了一下嘴,那个,“啪——”他突然用力拍了一下左脸,啧啧两声,摊开手,一只吸饱血的蚊子尸体摊在掌心,他把蚊子往白墙上一抹。我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去擦擦手,说,干殡葬这活,还是短头发利落。

我挠着脖子上的红疹子,没接他的话。疫情期间攒下的长发,红给我染的色,砂金色,她说,你脸白,鼻子也挺,这颜色衬你。唔,就是嘴唇颜色暗,别忘了,上镜前一定要抹点唇膏。染好之后,她对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给我修剪出两绺头发,垂在脸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日本第一牛郎罗兰的照片,妈的,我就是死,也不吃软饭。

红很得意我的造型,她抱着我的脸啃了好几口,张开手臂说,我孤独的小王子,你现在人见人爱。

啊呸!我在水龙头下不停地拍打脖子——染发后,我的脖子上就长满了红疹子。我挠破了一个疹子,三个指甲盖里都是血,血很稠,很快就干了,一弹就掉了下来。那晚,我把红压在身下,掐着她的屁股吼叫,老子不是什么罗兰,更不是什么小王子,老子也不要孤独,老子就要涨粉,十天,八万个粉丝,一个也不许少。说这话的一周前,我跟一家MCN机构定了对赌协议,只要粉丝到位,他们就跟我签约,配一个团队来包装我,用他们的话来说,弹指间,素人变红人。

老周给我安排的房间在老林隔壁,我进屋放行李时,听到他一边“啪啪啪”地拍打身上的蚊子,一边跟老林说,哎,你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你摘给谁呢,妞妞也……赶明儿,我找人把这些花都铲了。

你敢!老林的声音有点沙哑,这院子里的东西,谁也不许动。

我这才注意到这处院子的与众不同,除了几株松柏之外,还有花,高低错落的花,铺满整个庭院,其中最大株的要数紫茉莉,长长的枝丫探到过道上,粉的、白的、黄的……来北京之前,我叫它洗澡花,因为它总在傍晚时开,妈妈在院子里劳作时,瞅到洗澡花开了,就会拍拍手上的灰尘,抖抖围裙,起身去做晚饭。每年的五月到十月,我们都坐在葡萄架下吃饭,一张长方形的板子架在砖块上就是饭桌,墙角开着一圈花,我烦这些花,老冲它们撒尿,盼着把它们给烧死,可它们却越长越精神。

晚上照旧是失眠,把所有灯都打开,躺上床上数葫芦——红说做直播,声音得有气势,练了几个月,我现在可以一口气数到三十个,可舌头还是摆不对位置,老把肉饼说成漏饼。

起风了,牵扯着薄薄的白色窗帘呼呼响。老林房间传来音乐,有点像诗朗诵,一个男声反反复复念叨几句话,我把耳朵贴到墙上,听到三个字:彼岸花。我敲敲墙,过一会儿,声音消失了。

还是睡不着,索性开始直播,对着镜头,压低声调,读一段红从网上找的台词:午夜两点,多数人都在睡梦中,而我,却来到一处沉寂之地,长路漫漫,踏歌而行……直播间观众的数字在跳跃着上涨,我关了灯,配上一段音乐,用忽高忽低的声调讲述今天第一天入职的情形,说了十几分钟,累了,便拿着手机去拍外面,月光不太明朗,一切都像长了霉,脏乎乎的,可我还是注意到了左边墙角那几株凤仙花,我把手机搁在窗台上,跑过去冲它们撒了一泡尿,想想,又蹲下来,捧了些土,把尿冲开的小坑填上。再回到直播间时,就有人问我刚才干吗去了,我斜躺在台阶上,叉着腿,突然有了兴致,讲起了小时候的一桩事,那时我两个妹妹还没出生,我妈闲得无聊,用石头把凤仙花捣烂,要给我染指甲,我撒腿就跑,我妈在后面追,后来,她累得跑不动了,站在院子东边的桑树下捂着肚子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弄明白,孩子不听话,当妈的怎么会那么开心?

凌晨五点多,我才勉强闭了会儿眼,六点多,我听到老林起床洗漱的声音——他拿漱口杯站在台阶上刷牙,昂着脖子把嘴里的白沫喷得老远,落到一个满是灰烬的不锈钢盆里。

七点多,在车库门口,我看到老林在擦车,凑过去帮忙,他立马就不干了。我说,老周让我跟你跑两天,先熟悉熟悉情况。他半晌没搭话,直到接待员凤姐通知他有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那个,那个金……金毛,别挡着路,麻溜地——让开!

金毛?凤姐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给我吧,我扯过凤姐手里的派活单,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接着,踮着脚尖,摸了一把我的马尾,啧啧啧,这么柔顺。后来,这里的人都管我叫金毛,开始是连叫带笑,语调也不太正常,后来叫惯了,就很自然了,仿佛金毛就是我的名字。为了这名,我特意从网上买了根狗链挂在腰上,一走路就叮当响,红知道了,乱骂一阵,狗眼看人低,他们才是狗。我说,骂有个屁用,混出个人样来,让他们跪着舔。

我妈说,爸给我起的是金驹,没想到报户口时,人家写错了。我爸想改,去找了几趟,碰了几次壁,就烦了,冲我妈骂骂咧咧,有本事你去。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老好人,其实攒了一肚子气,喝了酒,全发泄在我妈跟我身上。

我是从坐上金杯车开始直播的。老林说,把手机收起来。我说,不影响你开车。他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我,直到突然急刹车。

老林停车的地方是一片居民区。

阳光毒得让人恶心。马路中间的隔离带挤满了月季花,一个顶着大草帽的驼背老人扯根黑管子给花浇水,那人把水管捏扁,水柱便变成水花。不远处的便道上,两三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在散步。

老林的身子刚从方向盘上弹回来,就解开安全带,冲下了车——看来他不是存心整我,是肾不好。

老林蹿到人行道上,身后是一片紫色的鸢尾花,他出汗了,白衬衫贴在后背上,可即便这样,最上头那粒扣子也没松开,白领子紧紧卡着他的黑脖子。来之前,我问过老周,有制服吗?老周揣摩了一下我的用意后,叫我放心,现在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不穿红挂绿就成。我说,最好能有制服,跑外卖还有整套的行头呢,何况这个。老周转了话题,你这头发,怎么不全扎起来,还留两绺,多碍事。

老林背对着我,他的右手经过裤裆,却没有停留,还是一直往下……我摇下车窗,探出脑袋,看清了,铺着黄砖的便道上有一顶小花帽,软软地贴在地上。老林的手快要触到帽子的边缘了,却又缩了回来。停了几秒,他挺起身,冲着前方几个女人的背影喊:帽子,帽子掉了!

他喊了好几声,才有一个红衣女人朝这边望了一眼,推着婴儿车过来了,她走得不紧不慢,似乎在等老林把帽子捡起来递过去。住在这种高档社区里,她一定是那种衣食无忧的女人,红一直向往成为这样的人。她说,这些人呀,巴不得丢掉一件旧东西,好有理由去买一件新的。

老林没有等女人靠近,就钻上了车。他不胖,却有一个稍显肥大的臀部,可是,他钻进金杯车时,却跟猫一样轻快,不带一丝声响。

他挂挡踩油门的时候,女人到了车旁,白嫩的宝宝嘟着小嘴,指着我们的车,妈妈,黑花花,黄花花,好好看。

女人脸色变了,一个箭步上前,挡住孩子视线,嘴里胡乱地说着那边有一只汪汪之类的转移孩子注意力的话,转身时,左脚被推车的后轮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但很快就站直了。她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三倍也不止,三步两步就只剩下一个红点了。

当然,她没捡帽子。

一阵风吹过,粉色的小花帽翻了个,露出雪白的里料,帽子下面藏着一朵挂着水珠的月季花,还是花蕾,估计是被浇花的水柱给冲下花坛的。

你急刹车,就为这个?我指着那顶帽子问老林,心想这家伙真有病。

瞎拍什么?关了!老林发现手机对着他,吼了一嗓子,似乎这口气憋了好久。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不像我,声线太细,有点压不住场,红挺为我担心的。她说,你得多练,天天数葫芦不行,还得练气,用胸腔发音,要不然,等你由素人成红人了,跟李佳琦似的,一天一场直播,能顶下来吗?为这个,她还在喜马拉雅花99块钱给我买了音频课。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对不住了,我心想,只能让粉丝们对着黑屏了——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种形式成为常态,一个自媒体写手戏称我的粉丝为兜粉。

路口等灯时,老林说,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说,活了二十五年,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老林猛踩油门,我身子往前一扑,嘴唇又出血了,老林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我握着拳头,关节咯吱响。我说,老林,我不是来抢你饭碗的,是来帮你的。

帮我?

对,帮你开车,老周说你不想干了。

老林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前面正好是公交站,那些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眼神扫过来,身子愣一下,就急急地从另一端走了,只有一个老头冲我们哇哇乱叫,丧气,快***走开!

我冲那人挥了挥拳手,他再叫,我就下去揍他的脸。

老林皱皱眉说,你不适合干这行。

我没搭理他,随手拉下遮阳板,想照照镜子,血还在流,这点伤要是在别处,我压根不在乎,可它在嘴皮子上,这是面子工程。红叮嘱过我好几回,早晚都要记得涂唇膏,她一直盼着我火了,帮她带货卖口红。

老林眉头蹙成一团,他对这车看得挺重的,不愿意别人乱动,我上车时,调整了一下座位高度,他脸上都往下掉冰碴子。

别扒拉了,没镜子。

没镜子?

嗯,除了后视镜,没别的镜子。

还有这个讲究?照镜子怕什么,怕看见死人爬起来?说着,我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莫名其妙,竟然有股寒意从背后升起。

老林的声音有了怒意,你说话注意点。

有什么好怕的?我挺直了背,像是为了克服什么似的,把兜里的手机掏了出来,热热地握在手里,用胳膊捅了捅老林,不就是开灵车吗?我要是怕就不来了。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9期)

【作者简介:苏苔,原名张慧娟,北京市作协会员,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从事过记者、编辑工作。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树宫》,作品获《北京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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