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两位沿海小城青年一起泡夏天,一边写作着关于太平洋人鱼的故事,一边无所事事,四处闲荡,无论现实生活如何高歌猛进。他们在虚实之间,对自我生存的境遇进行一系列质疑与挣扎,并始终探寻着生活的意义。作品有着公路小说的元素,透出荒诞的意味。其行文舒展自然,充满自由和不羁的气息,呈现出年轻一代率性而真实的精神面貌。 赤地旅行 □ 赵 挺 一 三十年前,我的渔民爷爷一直和我重复着太平洋人鱼的故事,我无所事事地听着,昏昏欲睡。 现在,我依旧无所事事地待在这个沿海小城。我在七八平米的房间里写关于太平洋人鱼的故事。我今天在房间里写道: 千百年来,人鱼一直活动于太平洋中部海域。随着人类航海活动的增加,太平洋人鱼开始慢慢从海里迁徙到陆地。进入大航海时代,他们逐渐开始吸附于经过中途岛附近的船只底部,在全球各大沿岸港口登陆。他们与陆地人无明显差异。经过漫长的陆地同化,我们更加难以区分大陆人与人鱼的区别了。现在,整个太平洋地区已经没有人鱼了。因为他们已经全部上岸了。也许更久远之前,他们就是迁移到太平洋里的陆地人。现在陆地上的人鱼大都分布于沿海港口城市,安详生活。直到今天,人鱼遭遇了在陆地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我每天就写几百字,写完以上这段,我吃了一碗泡面。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但是夏天已经快开始了,天空那么辽远,风那么舒服,手头还有两包万宝路。 我走到桥上,看见贝壳家着火了。于是点了一支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蓝天白云,赤红烈焰,有点好看。贝壳走过来,咬着烟说,那是我家。 我说,知道,一直站在这里看。 贝壳打电话通知了一下他爸家里着火了就挂断了。 我们抽着烟,讨论了一下万宝路双爆珠的口感以及火星到底适不适合人类居住,房子的大梁就被大火烧塌了。 贝壳看了一眼房子说,上次在希腊南部挖出头骨化石,还记得不? 我说,记得,把人类走出非洲提早了六万年。 贝壳弹弹烟灰说,六万年,弹指一挥间。此刻消防员已经开始灭火,巨大的水柱射向烧塌的房子。 我和贝壳趴在桥栏上,香烟还在烧,房子已是黑色框架,周围的群众迟迟不散。 家都已经烧完了,我们讨论的人类头骨化石却还没有结论。 贝壳踩灭烟蒂,瞥了一眼废墟。我们就去吃早饭了。漫长的早餐队伍里,贝壳得知他爸因大火犯急病被送进了医院。我们却在队伍的尽头,点了小笼包、馄饨和海鲜面。 天气越来越舒服了,我们就尽量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譬如拿着脸盆灭火,去抢救室外面干等。那都是消防员和医生干的事情。我们现在考虑的是,海鲜面应该加点辣酱还是加点醋。 我把海鲜面里的海鲜都吃了,剩下的面老板会拿回去,加点海鲜给下一位顾客。我是在后面撒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我的这碗面也许也是前几位顾客吃剩下的。 我和贝壳吃了一个多小时的早饭,讨论了许多宏大和遥远的问题。我们和那些月薪一千五百块讨论如何攻打美国的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都是高瞻远瞩的战略专家,我们是投机倒把的江湖术士。贝壳不同意我这种说法,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投机倒把的能力,自然也配不上江湖术士的称号。贝壳认为我们具备穿透历史和洞悉世界的能力。我牙齿一酸,很遗憾我们只有这种能力。 贝壳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聊人类发展起源能聊上一整天的人。聊完人类起源,聊地球起源,还能聊宇宙起源,包括海洋之谜、时间之谜,偶尔夹杂着对东海野生大黄鱼的口感评价。这也是因为我们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吃到过东海野生大黄鱼。 吃完早饭,也不用等太久,就可以吃午饭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只会吃饭和等吃饭。我们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和追求。过去的几年,我和贝壳一直想弄清楚人类的许多疑惑,譬如我们从哪里来,最后都会去哪里,盾牌座红色超巨星里面有没有另一种生命,马里亚纳海沟下面是什么地方。 这期间无论房价如何猛涨,互联网如何发展,金融大潮如何汹涌,周围七大姑八大姨如何七嘴八舌评头论足,我和贝壳始终谈论着我们感兴趣的东西。 终于,我们各自掏钱拼凑着想把早饭和午饭钱付了,而旁边的两位正在为抢着买单而相互争执,以至于开始相互推搡。我看了一会儿,老板娘用宁波话吼着,看什么看,赶紧把钱付了。这家店以服务差、态度恶劣、口味一般,及拥有百年传统秘方著称。“百年传统秘方”是用一张A4纸打印好贴在墙上的。海鲜面的百年传统秘方就是,上一位没吃完,整合一下,下一位接着吃。 二 夏季天气多变,上午烈日暴晒,下午雷电暴雨,但是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吹着冷气,继续写着太平洋人鱼故事。 我今天在房间里写道: 起初,我们对于人鱼并不在意,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现在似乎事实已经证明,人鱼正在有预谋地干一系列坏事,扰乱我们的世界,并且最终会建立新的人鱼秩序,占领这个世界。目前,明的坏事包括杀人放火抢劫,暗的坏事无法一一陈述。现在政府已严厉打击人鱼,且希望民众配合,一旦发现及时跟踪举报。大家共同抓铺人鱼,消灭人鱼。我们与人鱼的大战就此开始。 写完上面这段,我花了一天,这样的低效才具有夏天的意义。 这一天贝壳的父亲去世了,而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明天英仙座流星雨要爆发了。这种不怎么关我们的事,我们特别关注。我们计划开着贝壳他爸留下来的破面包车去那个很远的野沙滩观测。我挂电话之前顺便安慰他,别难过,人生总会过去,好了,要记得加油啊。贝壳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第二天,在我们离野沙滩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面包车油没了。 我说,不是特意说要记得加油吗? 贝壳咬着烟瞪着我说,我以为你让我的人生加油。 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拦下一辆摩托车,去加油站买油。买油付了两百块,车费付了一百块。我说,这么贵。摩托车司机耐心地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他来回油钱也需要五十,还有损耗费人力费,还有误工费,七七八八加起来,起码得一百五十块,收我们一百块,主要是想做一件好事帮助我们。我说,那一百块也别收了,好事做到底。摩托车司机说,一百块都不收,那就是在帮助你们做坏事了。 苍天有眼,逻辑正确,这一百块值得给。 我们到达那个野沙滩已经很晚了,喝光了带来的啤酒,还嗑了两袋瓜子,一直没有看到流星,于是就挖起了牡蛎,一直挖到潮水涨满大半个沙滩。我们把牡蛎装进二十多个啤酒罐,听着收音机,摇摇摆摆地在沿海公路上开车。 我们发现有点分不清大海和公路的时候,才意识到酒驾了。于是我们把车停在海边,开始在车里睡觉。据说那晚的英仙座流星雨非常漂亮。我醒来的时候,刷着网上的流星雨图片,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在了无生趣的日子里,我还难得想了一个愿望,结果上百颗流星,一颗都没有看到。 贝壳点上烟,发动汽车。烟烧了半根,汽车也没发动起来。 我说,又没油了? 贝壳说,这次是坏了。 我说,打保险公司电话吧。 贝壳说,这车哪来的保险。 于是我们又蹲在路边,拦了一辆皮卡车,慢悠悠地拖着我们往回走。我们坐在没有动力的面包车里,任由皮卡车拖着前行。贝壳说,他爸三十年前,盖了那间已被烧掉的小房子,过了十几年又买了这辆小面包车,虽然生活艰苦,但是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以后的人生总会不一样的。现在发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依旧河东。 贝壳把着方向盘,偶尔轻点一下刹车,于是又谈起了人生的意义。我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年轻时做自己喜欢的事,到了八九十岁卧床不起,穿衣吃饭都得靠别人,这生活也没有什么质量了。贝壳说,这才是有质量的生活。 我们谈了会儿人生,正准备谈谈宇宙的时候,皮卡车突然拖着我们偏离了主道,驶向一个码头边。贝壳按了几下喇叭,点了几下刹车,都无法阻止皮卡车前进。皮卡车拖着我们一路披荆斩棘,最终停在一个码头边的荒地。 皮卡车大叔走过来,贝壳点了一支烟,坐在驾驶室说,钱不够吗? 大叔说,一千五百吧。 我说,之前不说三百吗? 大叔说,不说三百能把你们拖到这里吗? 贝壳说,那再给三百,给我们拖到原来地方吧。 大叔说,拖到哪里都是一千五百。 贝壳说,那拖到美国吧。 大叔二话不说把牵引绳给解了。 贝壳分了一支烟给大叔说,价格商量一下? 大叔点起烟说,两千。 贝壳掏出手机说,我打110问问。 大叔说,有信号吗? 贝壳看了一眼手机,我也看了一眼手机,于是只能决定,一千五百块拖回家。 我们昏昏沉沉地被皮卡车拖着走,外面的风越来越热。我说,开点空调。贝壳说,你想多了。我说,收音机也没电吗?贝壳说,我手机给你放点音乐。放了几分钟来电铃声一样滥俗的音乐,手机就没电了。我们就这样,坐在闷热没有声音也没有动力的车厢内,外面传来阵阵海腥味,国道上千篇一律的店铺缓慢后退。 最终,我们让皮卡车司机停在离我住处一公里远的地方,我们借口回家拿钱,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皮卡车司机当时说,不留一个人在这里?我说,我肚子疼。皮卡车大叔很老练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跑得了人还跑得了车?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车关我们什么事。 一星期后,我们回到面包车旁边。我们不知道去修理还是让它停在这里成为僵尸车。我们在车边思考了很久,当然也谈论了会儿菲律宾发现新人类的事情,最终万宝路烟味抵不过车里牡蛎的腐烂味。 三 现在贝壳和我住一起。他研究了一整天宇宙起源问题,一句话都没有讲。我则继续在太平洋人鱼故事里写道: 现在我们这个城市,政府已经抓到了上百名人鱼。同样的犯罪问题,陆地人根据法律来定刑,而人鱼只能一律被处死。曾有一小撮人质疑陆地人与人鱼应该一视同仁,但是大部分人不同意,大部分陆地人都不允许自己的世界被异类所侵占,哪怕人鱼能和我们和谐共处,与我们一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也是不允许的,陆地人就应该由陆地人做自己的主人。曾经,因为陆地人的无知与麻木,已经容忍人鱼与陆地人共存了这么久,现在人鱼已经到了该被灭绝的时候了。 我写完这段,肚子饿了,却发现贝壳还在研究宇宙起源问题,且把能吃的东西都给吃完了。 我们下楼,准备在楼下的小超市买点东西。小超市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大家纷纷对着巨大的夕阳抬头看着。我和贝壳欣赏了几秒钟的夕阳,才发现对面楼顶有个女的准备跳楼。有那么一瞬间,女子坐在屋顶,巨大的落日正好在她的身后,美丽又感人。 救援人员已经到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和贝壳站在超市里打起了赌。我说,看这样子不会跳。贝壳说,看样子肯定会跳。我拿了一桶方便面说,押这个。贝壳看了一眼女子,拿了十根火腿肠说,押大点的。我看了一眼女子,又加了十根火腿肠。贝壳观察了半分钟,搬来了一箱泡面。我这次看都没看,搬来了两箱矿泉水。贝壳见状,又搬来了两箱可乐。我见状,拿来了三打罐装啤酒。贝壳点起一支烟说,老板,两条中华,软壳的。我说,四条吧。贝壳说,有没有茅台? 此刻,我们发现楼顶的姑娘已经不见了,人群在慢慢散去,救援人员正在收场撤离,夕阳也已经埋没,小超市的柜台堆满了我们拿来的东西。我们买了两盒方便面,准备走出小超市,老板突然开口教育我们:没有良心的东西,人家跳楼你们打赌,你们还是人吗?我一把锤子捶死你们。 贝壳回头说,这些都买了可以吧? 老板说,算你有点良心。 贝壳叼着烟说,但没钱。 老板追了出来,我们一溜烟跑了。我们跑到了对面的楼顶,也就是姑娘准备跳楼的地方。这是方圆五公里内最高的地方,四周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城市霓虹以及郊区的黑灯瞎火。我们坐在角落里,用姑娘准备跳楼的姿势看了一会儿远方。 贝壳说,打个赌,一会儿会不会有人觉得我们要跳楼? 我说,赌啥? 贝壳看了看手中的泡面说,那还是聊聊宇宙法则吧。 我说,开始吧。 这时候,后面传来一群人的声音。我们回头一看,几个打太极的人在你推我我推你。一个仙风道骨的大爷边打边说,我这样一用力,你们就倒,知道不?要全体倒下,这就是内功,来一遍。 我和贝壳各自捧着泡面,只见大爷对着众人隔空一推,五个人立即后退十多米全部前翻后仰。 五个人站起来后,大爷说,再逼真一点,有种被我内功弹倒的感觉,一个月就两场活动,一场五百,大家一定要认真。 听完大爷的介绍,贝壳的那桶泡面滚落到了地上。我和贝壳捡起泡面的时候,大爷神仙一样瞪着我们。 贝壳捡起泡面说,别误会,我们只要三百。 大爷还没反应过来,贝壳已经在地上摔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风格。 大爷当即表示,到时候我们两个作为观众,然后举手上台。 我们就这样在顶楼加入了翻滚排练,各种前滚翻后滚翻侧身翻,贝壳还带着各种神情。他说这是被降龙十八掌击中的表情,这是小时候被他爸揍的表情,这是***妈离开他时的表情。我们就这样不断地翻滚着,和我们一起翻滚着的还有远处的一只摩天轮。 最后楼顶依旧只剩下我和贝壳两个人,贝壳还在给我演示各种翻滚的要领。 我说,别演了,也就三百块钱。 贝壳站起来,掸掸衣服,淡淡地说了句,妈的。 我们继续坐在楼顶,看看黑夜和城市,楼下的小超市灯光温暖。里面的老板虽然穷酸市井,并且时不时要捶死我们,但我们丝毫没有想捶死他的想法。因为他和我们讲庸俗不堪的大道理的时候,我们只要多买一罐可乐就可以改变他的所有说法。而且,据我观察,老板一直守着电脑看电视剧,已经看了很久的《西游记》了,在苹果手机已经出到十几代的今天,老板还恪守着《西游记》的故事紧紧不放,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 我们路过小超市,进去问老板要了点开水,买了几根香肠,一边吃一边和老板唠嗑。老板问我们会不会操作电脑,他儿子给电脑设置了《西游记》单集循环,已经看了几十遍了。我和贝壳吃着泡面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如何操作。 四 天气热得白天无法出行,而贝壳却在炎热的厨房探索酸奶红酒泡面的可能性,我继续在房间里写道: 人鱼必定会违法犯罪,所以违法犯罪的人首先要被送到人鱼调查中心,判断是否是人鱼。判断人鱼的标准比较复杂,因为无法像体检一样单纯凭借仪器进行检测,更多的类似于精神病院的检测方式,即通过一系列的问答、做题及特殊仪器检测,接着经过人鱼专家集体讨论,本着严谨负责的态度,最后由人鱼调查中心出具结论,一旦被认定是人鱼,即意味着死亡,且一人被认定是人鱼,从其亲戚朋友里又可以抓出多个人鱼,这种扩散式抓捕法,提升了消灭人鱼的效率,也让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城市上空。 我写完这段,尝试了一下贝壳的酸奶红酒泡面,吃得我不想待在家里。很晚的时候,我和贝壳坐在江边讨论月亮的背后究竟有什么。这个时候,一个男子走过来,在我们面前拿出两把刀子。贝壳瞥了一眼说,几块钱?男子说,什么意思?贝壳吐了一个烟圈说,两把一百五?男子把刀凑到我们眼前说,抢劫的。我们和他理性分析了一下,我们一共就一百五十块,卖和抢都是这点钱,还是卖比较文明点。男子听了说,低于五百块不卖,张小泉的。我们说,一共就一百五十块。男子说,行吧。我们拿到刀,马上把两把刀对着男子说,全部拿出来。男子说,合法买卖行吗?我们说,行,于是他把钱给我们,我们把刀又还给了他。男子拿着两把刀,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贝壳说,1968年阿波罗8号绕行月球,在月亮的后面,你们猜发现了什么?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抬头看着月亮,看得津津有味。当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子还在看月亮。 过了好久,我们在江滨公园边看到一个长发青年拿着吉他。地上的硬纸板上写着,中国独立音乐人。我和贝壳听了一会儿,觉得吉他弹得非常有特色,于是每个人摸出十块钱,压到硬板纸的下面。很多经济没法独立的,只能先从音乐开始独立。扔完钱,我们才发现,这哥们刚才是在调弦。 这哥们唱的第一首歌是,你就是我心里的一朵玫瑰花,嗨哟嗨哟,玫瑰花……唱得我们心疼那二十块钱。唱完之后,一个中年赤膊大哥,一步上前说,好,然后扔了一百块。赤膊大哥走到话筒前说,我给大家唱一首,爱你爱得很上头,谢谢大家啊。我们看了一下,周围算上我们一共就五个人。赤膊大哥扭动着身体说,来,音乐,one,two,three,four,go…… 我说,我们一会儿去唱一首。 贝壳叼着烟说,我们没钱。 我们只能继续沿着江往前走。这条江再往前一点就是入海口了,所有的河流小溪包括我们的洗澡水最终都通过这里流向茫茫大海。我们经过一个面江哭泣的女人身边,贝壳表示,她的眼泪也会流入大海,一会儿连同她自己都会流入大海。我回头看了一眼,背影迷人,我说,那还是去安慰一下吧。 我走过去说,小姐,怎么了? 她一回头,一张老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一惊说,大姐,别想不开。 她说,考试考了几次都不行。 我说,别担心,哪个学校的? 她说,恒通驾校。 我说,那你自己再静会儿。 我和贝壳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入海口,有大轮船停在江海交界处。贝壳说,如果偷一艘轮船,就可以一直朝着大海开出去。 我说,开得出去吗?能偷来就去卖掉啊。 贝壳说,卖得掉吗? 我们经常有这些非常荒唐又没有意义的想法,于是贝壳点起一支烟,正儿八经地和我谈起了宇宙究竟有多大。 我面朝大海的方向,双臂微微展开说,大概这么大吧。 上一次,我站在这里面朝大海双臂微微展开,抱着的是前女友,并且告诉她,就像抱着整个宇宙。 五 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台风马上就要来了。我继续在电脑上写道: 我们也参与到抓铺人鱼的行动当中来了,只要你怀疑对方是人鱼,就可以举报。除了违法犯罪之外,譬如说话很大声,乱丢垃圾,随地大小便,公共场所抽烟,甚至你觉得对方长得不顺眼,或者对方偷瞄了你一眼也可以作为举报的理由。一时间,人鱼调查中心成为了我们这里最庞大的调查机构。 我写完这段,就和贝壳一起出门准备买张餐桌。我们住处什么都没有,以前吃饭不是捧着吃,就是放在椅子上吃。为了提高生活质量,给予吃饭一定的仪式感,我们问小超市老板借了三轮车去了二手家具市场。我们随便挑了一张小餐桌,将餐桌扛到三轮车上的短短几分钟,遇到了好多个小货车司机表示搬运送货一条龙服务,价格从三百降到了一百。我们表示自己准备了人力三轮车,一分钱都不会花的。 贝壳骑着三轮车,我坐在后面扶着餐桌,摇摇晃晃地从家具市场出来进入了灰尘满天的国道。 贝壳悠闲地骑着,还点了一支烟,我感觉讨论宇宙真理的时刻又要到来了。 贝壳吐了一口烟说,你那个写人鱼的小说,我都看完了。 对于贝壳的偷看,我没表现惊讶,说,都是我瞎编的。 贝壳说,不是你爷爷和你讲的吗? 我说,我爷爷也是瞎编的。 贝壳猛蹬了几下,过了一盏红绿灯说,你错了,我已经在生活中发现了人鱼。 我说,好好骑车,看着点路。 贝壳说,我见过,你也见过。 和贝壳讨论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是正常的,于是我说,见过就见过,有什么奇怪的。 贝壳突然一个急刹回头说,你知道清除人鱼意味着什么吗? 我差点没扶住餐桌,说,好好骑,别急刹。 贝壳又缓缓蹬着三轮车说,我和你说个秘密,你不要惊讶。 我紧紧扶着餐桌说,这世界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惊讶? 贝壳又是一个急刹,我一头撞在了餐桌上。 我一抬头,一个交警站在我们面前,简单询问了贝壳几句,就开始低头开单子。 贝壳说,真不知道不能运货,一定不会有下次了。 交警边开单子边说,不是不能运货,是三轮车不能进城。 贝壳说,怎么处理? 交警说,罚款两千,看你是初犯,一千,下不为例。 贝壳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初犯? 交警说,那就两千。 我们面面相觑表示没有钱,交警说没有钱就扣押三轮车,到时候来交罚款再把三轮车拿回去。我们花了五十块叫了一辆小货车把餐桌装上车。在车上我们算了一笔,罚款要两千,一辆三轮车才八百,不如新买一辆,关键小货车装运回来才五十块。 小货车司机笑笑说,出来的时候,一百你们都不装。 我和贝壳盯着小货车司机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贝壳对着收音机说,能不能换首歌? 小货车司机就把频道一换,里面传来滋阴壮阳,最后两盒,最后两盒…… 小货车司机又换了一个频道,贝壳说,别换,就刚才那个频道。 小货车司机说,这在听啥? 贝壳说,开好你的车。 到家之后,我和贝壳向小超市老板解释,三轮车骑着骑着就散架了,明天重新给他买一辆。老板将信将疑间,我们就跑走了。 我们在新买的旧餐桌前,讨论了一些事。我们准备各出两百块给老板买一辆二手三轮车。还讨论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海湾战争对中东格局的改变。正准备讨论金兵南下对中国南方的影响,贝壳喝完泡面里的最后一口汤说,明天开始,你就专心写人鱼故事吧。 我说,我每天就写几百个字。 贝壳说,按照我说的写,你什么也别干了。 我说,我本来就什么也干不了。 贝壳说,我告诉你谁是真正的人鱼。 我说,谁? 贝壳笑了笑,露出了不再是无所事事的笑容。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房东说,明天要交房租了。 身无分文的我说,知道了。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四期)
赵挺,1988年6月出生于浙江宁波,著有短篇小说集《寻找绿日乐队》、长篇小说《我与世界无关》、随笔集《外婆的英雄世界》,曾获2014年“海外文摘文学奖”、第七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三届於梨华青年文学优秀奖、2018-2020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另有若干小说发表于《收获》《北京文学》《西湖》《文学港》《青年文学》等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