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郁郁不得志的画家陈长兴在暴雨夜里死去。然而陈长兴并没有作为主要人物出场,在他死前后,形形色色的人都在陈述他相关的生活状况。陈长兴的死因不了了之,他献给情人聂佳佳的遗作也不存在了。 献给聂佳佳(节选) 戴 冰 那几天我正在家休年假,除了吃喝拉撒、刷微信,没别的事分心,所以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后来在派出所做笔录,我也是据实供述的。 周三上午,我先是接到陈长兴的电话,约我周五下午四点到他在省二轻校新校区的家里去,看他准备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件大型作品,之后,再到附近一家餐厅和他邀请的另外一些朋友吃饭。因为那天正好也是他五十五岁生日。 我当时有些为难。我的车子周五限号呢。我说,三十多公里,我咋去?你也不可能来接我,你要在家里准备嘛。 没事,他说,我让李亚红来接你。 没一会儿,我又接到李亚红的电话,她说陈长兴已经给她说了,她会先在外面办点事,然后到我家来接我。她和我约定,周五下午三点之前,我必须一切准备停当,然后等她电话。 我把车开到一号门花秆那儿。她说,我一打电话,你就马上下来,别像上次那样让老子等半天,等得泼烦。 但那天是李亚红自己不守时了。下午两点刚过,我泡好一杯茶,想着一面刷微信,一面慢慢喝完,再换上出门的衣裤,差不多就是三点了。不想才呷得一口,李亚红就炸啦啦打来电话,说我到了,你下来。我措手不及,只得胡乱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就出了门。见到李亚红,她还诧异地问我,你今天怎么穿得上面绿莹莹的,下面蓝莹莹的?我这才发现,慌乱之中,我穿了件果绿色的T恤,配上那条带点紫药水颜色的牛仔裤,是有点滑稽。 那天的道路出乎意料地畅通,我们三点还差几分就到了陈长兴指定的会合地点,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小时还多。 那是一块很大的水泥空地,停着几辆蓝色、白色和香槟色的小车。一幢只有两个单元却有二十几层高的楼房孤零零地立在空地边上,正对马路,配上两边几个矮矮的土堆和一座拆了一半的红砖房,看上去就像一根突然从地底下竖起来、正准备狠狠砸向天空的中指。李亚红跟我想的一样,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陈长兴住这个地方太***合适了。接着她模仿陈长兴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和与之匹配的同样著名的手势,竖起右手中指,睁大眼睛,鄙夷地朝我抖几下,你?你屌毛灰灰都不得吃。 停好车,我给陈长兴打电话,说我们到你家楼下了,你住几单元几号? 陈长兴几十年来一直住在老城区市北路的一套房子里,二轻校一年前搬到新校区后,他又在新校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平时有课时就住学校,没课或者周末,还是回市北路。原本我和李亚红都以为他又过生日又邀请我们看作品,肯定头天晚上或者那天上午就从市北路赶回学校,一直就在学校等着呢。不想接通电话,他很诧异,说不是说好四点吗?你们咋来这么早?我刚从我妈家出来,城都还没出呢。要不,你们先去我家里休息会儿? 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变得促狭起来。别人不会来这么早,他说,就你和李亚红,要不,你们先在我床上睡一觉,个把小时够了吧? 这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我也懒得接嘴。我说你不来,我们怎么进门? 他的声音一下低下去:一单元七楼,右手有个玻璃罩子破了的消防栓,钥匙在顶上。一个单元就两家,我是左边那家。 钥匙的确就放在他说的那个位置,我们轻易就拿到了手,但却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来开门,因为门锁显然被什么重物砸过,把手和锁孔都七歪八扭,钥匙插进去,整个锁会跟着动。李亚红是陈长兴最近一任前妻的闺密,很了解他们情况,所以立马断定,肯定是前段时间两人闹离婚时陈长兴砸的。她一面徒劳地用钥匙在锁孔里转来转去,一面说,陈长兴一发脾气就砸东西,他家顾春梅一发脾气就专挑新买的衣服包包剪,一对活宝。 整个过程中右边那家的男主人出来看过两次,一次是听见响动,一次是响动持续不断,让他不得安宁。这期间我又给陈长兴打过一次电话,说门打不开,问他到哪儿了。他说门锁被他弄坏了,是不容易打开,只有调准一个角度才行;另外,他才出城不久,因为想抄近路,反而走错了,现在还遇上堵车。 等我们好容易进了门,离四点已经不到二十分钟。 房子很小,只有两室一厅,跟陈长兴在市北路的家一样凌乱。客厅的几面墙上都是用图钉固定的纸片,有大有小,有些是绘画草稿,有些却写着字。我凑近去看,看到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写着:陈长兴是个大傻逼。另一张写着:顾春梅,你是不是生下来脑壳就被弹弓弹过? 李亚红也跟着看,看完之后她点点头,对我说,没错,陈长兴的确是个大傻逼。顾春梅的脑壳也肯定被弹弓弹过。 我知道她作为顾春梅的闺密,不知为挽回他们的婚姻费了多少口舌。艺术家根本就不应该结婚,害人害己。她说,加上又是老夫少妻,矛盾更多。好在他没生孩子,要不孩子才可怜。 你也是艺术家嘛。我说。 你才是艺术家。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艺校毕业之后连画笔都没碰过,直接就进了建行。不是当年成绩差,没办法,我哪会去考什么艺术类。我闻不来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加上我觉得画画太麻烦,又脏。 我到卧室、电脑室和厨房逛了逛,看到卧室那张巨大的双人床时,我想起陈长兴的话,就逗李亚红,说陈长兴还说我们来得早,可以先在他床上睡一觉呢。 李亚红显然还在想陈长兴和顾春梅的事,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神色恍惚地抬手看了看表,说四点差几分,别的人也该来了,还睡个屁。 果不其然,接下来半小时,我和她差不多都在接手机,给不同的人描述陈长兴住处的位置和具体的单元号门牌号。在这之前,陈长兴给我和李亚红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内容都差不多。说他已经给大家打了电话,如果找不到,就打我和李亚红的电话,我们已经先到了。最后,他说,你听清楚,如果我五点没到,你和李亚红就带大家去隔壁单元,四楼二号,那是我租的画室,作品就在里面。钥匙的位置跟一单元七楼一样,消防栓顶上。如果我六点还不到,你们就带大家去吃饭,顺着来路继续朝前走,两百米,右手,四季宏达餐厅,八月包房。菜我昨天都点好了,钱也付了,酒存在吧台,你们只管吃。如果还要加菜加酒,你和李亚红随便哪个先给我垫上,下次见面我再还你们。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说你五点甚至六点都还可能到不了? 我只是说如果嘛,他说,我现在还剩下八点三公里,不远了,但前面三辆车连环追尾,堵得纹丝不动。 别的人陆续到达,房间里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连阳台上都有两三个。我粗略数了数,不算我和李亚红,大致有二十三四个。我没想到陈长兴请了这么多人。这些人大部分我认识,都是这个城市艺术圈内的画家、艺术批评家和几家媒体跑文化口的记者。有三个女的我没见过,开始以为是那几个画家的老婆,后来又发现不是。 大家估计有一段时间没聚了,有点亢奋,很快形成大大小小几个圈子,沙发上,餐桌前,电脑室里,互相散烟和大声说话。三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中的一个,感觉应该跟陈长兴很熟,变魔术一样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青花茶壶、一罐茶叶和一袋还没有开封的一次性纸杯,开始给大家泡茶……整个氛围有点像婚礼当天准备出发接亲的男方亲友,又像接亲队伍刚到女方家,歇口气,还没把新娘接走。 李亚红突然拍拍我的背,示意我和她到一边去。我有点担心。她小声说,你看这阵仗,闹哄哄的。 我问她担心什么。她说她怕陈长兴订的桌子不够大,坐不下这么多人,或者酒水备得不够多,到时候会尴尬。 我估计得另加一桌,她说,酒水如果备得不够,就得在餐厅买,那可比外面超市贵多了,至少多三分之一。这些人我知道的,都是酒鬼,不得一件酒怕拿不下来。你说,只垫个三百五百,陈长兴记得还,还好,不记得我问都懒得问;但如果垫个七百八百甚至一千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到时候我是找他要呢还是不找他要呢?你也知道陈长兴这个人,说过的话根本兑不了现。 接着她又给我说了几桩陈长兴说话不算话的事例,包括几年前找她借钱买花窗,一万多,说好分半年还,但直到现在,一共只还了三千多。 你说他存心借钱不还吗,也不是。李亚红说,关键是他完全不当回事,儿戏一样。有次我们一起吃饭,临到走了,他突然想起来,掏出钱夹,从里面拿一把脏兮兮的零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枚硬币,说接着还我。我当然不要,不要他还不高兴,说这次不要,以后他就不还了。你说这人。 那你的意思?我问她。 我的意思是他不来,我们就不吃饭。 那要不要先去他的画室看画呢? 我也想过,最好不去。你看大家现在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想不到看什么画。你以为这些人真是来看画的啊,是来喝酒的。一去画室,待不了二十分钟,顶多半小时,就烦了,就闹着要喝酒了。 这个我信。包括我自己。如果不是陈长兴同时要过生日,我可能早一口回绝了。他的作品我看得烂熟,早审美疲劳了。 五点差一刻,陈长兴还没来,有人建议要不要打电话问问。泡茶的女人立即掏出电话来拨。我离她不远,能听见线路是通的,但没人接。 快六点时,有人注意到天边有大片乌云掩过来。要下大雨。有人说。话音未落,一股强风挟着震耳的雷声闯进房间,遇墙就掉头,在各个房间乱窜,发出尖厉的吹哨子的声音;紧接着,坐在阳台塑料椅子上聊天的几个人突然惊叫起来,说楼上一户人家的花盆刚刚被吹落下去。开车的人于是纷纷跑到阳台上,探头往下看,看花盆是不是砸在了自家的车顶上。 …… 【小说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6期】
戴冰,一九六八年生,作品见于《花城》《钟山》《天涯》《山花》《中国作家》《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星星》《杨子江》等刊物。出版小说、散文、学术随笔作品十余部。现居贵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