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著有《八旗心象》《从后文学到新人文》等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胡绳青年学术奖提名奖等。
南海的文、物与空间叙事 2021年5月4日星期二 晴朗 琼海·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 博物馆是一种特殊空间,从词源学上来说,博物馆(museum)是从希腊神话中主司艺术与科学的女神缪斯(musae)而来,这意味着它最初是带有宗教与祭祀色彩的神性空间。16世纪随着欧洲航海事业兴起,私人搜集珍物的展开,文艺复兴运动也激起古物研究的风气,博物馆逐渐成为一种保存、展示与解释来自世界各地的自然标本、人工制品和艺术作品的处所,它将各种物品进行整理、分类、修护、排列、研究,从而演变为一种归纳、总结与创造经验及历史的知识空间。现代以来,随着民主与平等观念的启蒙与普及,博物馆由早先只对贵族或精英开放,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面向公众的文化与教育空间。某种意义上来说,神性空间、知识空间与教育空间融合在当代博物馆中。 今天参观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让我更加深了这种体会。 这是一个崭新的博物馆,始建于2016年5月,2018年4月26日正式开馆。从外部造型来看,是扬帆起航的船的抽象形式,造型时尚,气势宏伟,寓意“丝路逐浪,南海之舟”。这些年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高,公共文化服务得到很大发展,据统计显示,截至2019 年底,全国注册博物馆共有5535 家,全年举办展览2.86 万个,接待观众12.27 亿人次。在这么多的博物馆及展览中,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的地方文化及海洋文化馆藏与展示,依然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我们参观的主要是1、2号展厅“南海人文历史陈列”,3号展厅“八百年守候——西沙华光礁1号沉船特展”,以及8号展厅“南方有佳木——海南黄花梨沉香体验展”和“故宫·故乡·故事——故宫博物院藏黄花梨沉香文物展。” “南海人文历史陈列”详细梳理了从汉代到当下各种典籍记载与实物遗存,构建了关于南海区域的中国叙述。我对这个陈列最感兴趣,因为它确立了整体的叙述脉络与结构框架。近代以来,在欧洲中心观的叙事中,中国的海洋文化基本上处于被他者叙述的情境,现在我们开始自我表述,站在中国的立场讲述中国的海洋故事,塑造一种区域记忆并完善中国空间谱系。 南海北靠中国大陆和台湾岛,南接加里曼丹岛和苏门答腊岛,东临菲律宾群岛,西接中南半岛和马来半岛。中国人在南海的活动已有两千多年历史,1976年出土于广西贵县罗泊湾1号墓的翔鹭纹铜鼓,证明先民早有航海经验。两汉时期中国的行政与军事活动就延伸到了南海海域,早在东汉杨孚的《异物志》中就有记载,彼时南海被称为“涨海”。从三国至南北朝时期,相关文献大量涌现,东吴万震《南州异物志》、康泰《扶南传》,晋朝张勃 《吴录》、裴渊《广州记》,南北朝沈怀远《南越志》、谢灵运《武帝诔》、鲍照《芜城赋》等,都有关于南海地理与物产的文字。吴国谢承的《后汉书》记载,汝南陈茂曾经为交趾别驾,《武帝诔》记载,宋武帝刘裕与卢循曾经在南海打过仗。 唐宋以来,中国政府将南海诸岛纳入版图。唐设岭南节度使、宋置琼管安抚司,巡辖海南岛及南海海域。唐贞元元年(785年),杨良瑶携国书经海路出使南亚和中东,最远抵达黑衣大食(东阿拉伯)。陕西泾阳出土的《唐故杨府君神道之碑》碑文中有“届乎南海,舍陆登舟”的文字。贾耽(730-805)《广州通海夷道》中记述了广州通往东南亚、印度至阿拉伯的航程。宋《琼管志》中将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命名为“千里长沙”和“万里石塘”。周去非《岭外代答》中的记录表明,长沙与石塘已经成为宋时相对统一的名称。吴自牧《梦梁录》则将西沙群岛海域称为“七洲洋”。 宋之后,海外贸易逐渐兴起,相应的对于南海海域的认知也逐步加深。1974年3月,解放军海军战士在西沙群岛永乐环礁上甘泉岛西北部挖出7件唐宋瓷片。此后,考古队员于1975年发掘了甘泉岛的唐宋居住遗址。1991年至1995年,中央民族学院王恒杰教授在西沙群岛采集到汉代几何印纹陶瓮、陶罐,唐代酱釉以及宋明青瓷碗等遗物。元朝至元十六年(1297年),元世祖忽必烈派郭守敬在全国选取27个观测点进行天文测量,其中就包括“南逾珠崖”的南海诸岛。明清时期大量方志等官修史书、地图与海防图都将南海诸岛及相关海域纳入中国疆域管理,更不必说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 晚清以后,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造成了1907年日人非法侵入东沙事件、1933年法国强占南沙九小岛事件,及至日寇1939年入侵海南岛。1946年后,中国政府陆续收回西南沙群岛主权,12月24日,国民政府在西沙永兴岛上勒立“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1947年组织编写《南海诸岛地理志略》,1848年2月,中国政府公布《中华民国行政区域图》,其中包括《南海诸岛位置图》。1950年5月,海南岛解放,从此开始南海诸岛行政区划更加规范与完善的新时代。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梳理馆藏陈列历史大事,实在是因为整个观览的过程不啻为一堂深刻的认知课——中国不仅有960万平方公里的陆地,还有300多万平方公里的海域,这些海域一直以来都有中国民众生息劳作,中央政府也拥有主权并实施管理。 这种认知具体直观地体现在“西沙华光礁1号沉船特展”上。沉船于1996年发现,1998-1999年试掘,2007-2008年正式发掘,出水文物超过万余件,以陶瓷器为主,青白瓷最多,青瓷次之,酱釉器较少,器型包括碗、盏、盘、碟、盒、瓶、罐、瓮、钵、执壶、军持等,另有铁器、木质船板以及少量铜器残片。特展中的“物”既包括船只遗存、日常用具,也有堪称艺术作品的石柱。4月23日,我在海南省博物馆已经略窥1号沉船遗物的大概,今天则更加深入。像酱釉军持这种物品,充分显示出南宋时代文化交流与贸易往来的繁盛。军持是印度梵语的音译,意为“水瓶”,是宗教徒用来净手的用品,并非中国老百姓的日常器物,专用于外销到东南亚一带。明代的青花花卉纹盘明显有西洋特色,多是江西景德镇和福建漳州出产的克拉克瓷,万历时期大量外销到欧洲、南亚、墨西哥乃至秘鲁等地。 那些在明代商船上运输的物品,在海底沉寂了八百年,如今浮出水面,经过时间的洗礼,原先具体的日常功用不再,但它们背后的指示性、隐喻的符号特征则指向于历史的再认识。就像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所说,它们的“现实原则”被放入括弧,其功能转移到心智用途上。 一个元代的青花诗文高足杯引起我的注意,它的外壁上以行草书写了“人生长在醉,三万六千场”十个字,正好绕壁一周。江西高安出土的元青花把杯上也有“人生百年常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的无名氏诗文,想来这两句话至少在元朝时已为人普遍所知,以至于窑匠会将他们写在杯上。这两句话既达观又苍凉,有些李白《将进酒》的意味,实在让人过目难忘,我回来后搜索资料,并没有找到原作者,后来发现,它可能脱胎于北宋苏轼或南宋辛弃疾的词。 这两阕词,一是苏轼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 蝇头微利, 算来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 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 须(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 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 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 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 一曲满庭芳。 一是辛弃疾的《浣溪沙》: 总把平生入醉乡。 大都三万六千场。 今古悠悠多少事, 莫思量。 微有寒些春雨好, 更无寻处野花香。 年去年来还又笑, 燕飞忙。 我推测,辛弃疾也许读过苏轼的词,然后脱胎换骨、踵事增华,而他们的词大行于世,被元人听过或读到,广为接受,又用更直白的方式铭刻在酒杯上。即便我的推测不准确,但也不妨碍理解绝妙好辞穿越时空的力量,千载而下,依然能触动我们的心弦,而文学的传播及其载体也形态不拘,就在这个高足杯上,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这个夏日的正午与我邂逅。 高足杯只是沉船上微不足道的一个物品,据讲解员介绍,自宋至清,南海海域中类似华光礁1号这样的沉船粗略估计有十万艘,如此想来,有多少掩埋在水下的过往遗珍,又有多少熙来攘往的交流与商贸,更有多少火热的激情与冒险的精神曾经运行在无垠的水域之上!在前现代时期有这样的规模,“帆樯鳞集、梯航万国”确非一句妄语。 黄花梨与沉香的记载与物品展示,从生长环境到生产过程,从价值用途到审美韵味,从材质品性到流动与消费,没有一篇长文或专著几乎不可能说明白。我走马观花,体验了一下花梨家具的榫卯结构,拼组了一个小板凳。从展厅出来,看到摆放在外的华光礁1号福船的复原件,遥望水静流深的潭门港,浮想联翩。 在博物馆这个融合的空间中,时间凝结的文与物获得新的秩序,空间则化身为历史的表征,它们在整体上又成为参与构造今天现实的实践。海路遗珍与异木奇香的史料勾稽与文物叙述,建构出关于南海的海洋与陆地的叙事,有了这个叙事,中国故事才更为全面,对于中国与世界的认知也才具有重新定位、理解与规划的完整结构。
侨村的前世今生 2021年5月5日星期三 晴热 琼海·博鳌镇留客村→定安文笔峰 金海岸酒店位于万泉河入海口,顺流回溯7公里左右的流马河与万泉河交汇处,有一个河中洲,元代起一直到1957年都是乐会县城所在地。万泉河南岸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就是留客村。之所以叫留客村,是因为旧时邻近乡人到县城赶集,多从这个村的渡口摆渡登岸,有些乡民为赶第二天的早集,常在村里投亲寻友留宿,久而久之,便得此名。 乐会早已不再是县城,而我们今日到留客村主要看蔡家宅。蔡家宅是蔡氏兄弟住宅的合称,其中蔡家森宅最为轩敞高大,从外面看,建筑融合中式传统民房构造与檐窗样式,立柱花栏又有西式立体花盘和古罗马人像雕塑,槟榔树环绕中尤有南洋风味,屋顶既保留海南民居的飞檐翘脊,又糅合西方方、圆、孤形线图案浮雕。岁月侵蚀,仍然可见栏柱墙壁残留的绚丽黄绿色彩。它当初刚建成时,一定显出某种俗艳之感,这可能是南方文化由于烈日与激浪所形成的那种热烈奔放情感的外显。走在立夏阳光中,不由得想,这样的地方即使是一个人也很难忧郁起来。蔡家宅的形制是中西杂糅,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不中不西、非驴非马,但其中蕴藏着热带植物般恣肆生长的活力。八十多年过去,时间中和了早期中西交融的突兀之感,反而因为墙间瓦砾上留下的沧桑,显得自然而从容。 蔡家森1881年出生于留客村,15岁时随乡人从村口码头出发辗转琼山潭口换帆船出海。与他一起乘船的乡亲有18人,十多天的海上航行,风浪疾病的侵袭,抵达印度尼西亚时仅有3人存活。他先是在印尼望加锡一家荷兰人开的食店打工,后来又到安汶省一个叫都亚的小镇,开始在都亚与艾力岛之间做短途物流交易,后来开始造船贩卖海产品与木材。1906年,蔡家森25岁时回乡娶黄氏为妻。从海运到商铺、酒家,再到25艘的大型船队,从印度尼西亚的望家锡、卡伊群岛到东南亚和欧洲,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成为当地华人富商。1921年,蔡家森被荷兰王室封为“甲必丹”(官方任命管理华人事务的侨领职务),蔡宅中现在还保留着那顶带有伊斯兰文化色彩的甲必丹礼帽。1924年,蔡家森与三个弟弟蔡家锦、蔡佳宏、蔡家炳回乡筹建蔡家宅,之后还参与筹建留客学校,重修锡江码头。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作为印尼爱国侨领,他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1934年,于蔡家宅落成后回乡居住,五年后因日寇入侵海南,蔡家兄弟只得重返印度尼西亚,继续经商。 蔡家可以说是留客村近现代历史的一个缩影,也是19世纪末华人移民史的组成部分。留客村所处的琼海在海南是与文昌齐名的侨乡,至今散落有多处华侨宅院,包括19世纪的新加坡侨领王绍经在嘉积镇温泉村建的“资政第”,20世纪20年代马来西亚华侨覃世琼兄弟在博鳌古调村建的覃家大院,1927年马来西亚华侨王业珍在中原镇仙寨村建的王家大院,新加坡华侨何惠宣在潭门镇多亩村修的何家宅,1928年马来西亚华侨何君廷在博鳌镇奎岭村筑的何家宅,1947年新加坡华侨卢茂德在嘉积镇万石村建的卢家宅等。 海南人自19世纪初就形成了漂洋过海下南洋的传统,逐渐发展到世界各地。这个传统甚至可以追溯到宋代,宋末元初的海南是南海贸易的一个重要基地,白沙港、铺前港、清澜港都是番舶商船密集之所,那时就有部分琼州商人和船民经年在外,留居异地。明代开始,由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更是开启了海南人向东南亚地区大量移民的历史。可以说,下南洋与闯关东、走西口一样,是近现代三大持续性人口迁徙事件。 在没有海禁政策限制的年代,下南洋对于绝大多数漂泊异乡的人来说只是一次远行,他们无论在文化与心理上往往都认同于自己的母国与故乡,赚了钱、发了家总想着要光宗耀祖、回馈乡梓;或者遭遇排华风潮,往往也会第一时间要回到祖国与故乡的怀抱。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上来说,故土都是游子的根。在这里,个人、家庭(家族)与故土(祖国)之间有着一种隐秘而深刻的情感关联,因此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当外敌入侵、祖国有难之时,那么多的华侨会热心地投入到爱国救亡运动之中。 去年我给《十月》写过一篇散文《故乡即异邦》,后来还得过一个“琦君散文奖”,入选几种年度散文选。我在那篇散文中表达的经验是,我这一代在急剧的城市化进程中离开故乡的人,往往对故乡不再留恋。离乡背井缺乏那种由于巨大的生存危机所带来的悲怆感,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流动与迁徙都成为一种日常状态。坚强的人四海为家,更高级的灵魂则丝毫没有故乡的观念,身心未必安妥,但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这可能是心理与情感结构的巨大变化,因为缺乏传统文化的熏陶,我这一代人很难建立起乡土依恋之感。 这一点在蔡家森们那里完全不同,他们还有着传统中国的底子,发达之后要普及中华文化,捐资在艾力岛开办华文小学、中学,在印尼的蔡家墓园墓碑上都刻上“世居留客,海南琼州”字样,以示不忘来处。蔡家宅的前院正堂上书“忠孝传家”,两侧门联恢弘大气:“胸中云梦波澜阔,眼底沧浪宇宙宽”,在儒家传统中融入海洋冒险的气魄;后院厅堂两侧则刻有一幅家训:“公道守信千古业,婆言勤俭万年兴”,是传统中国的世俗伦理。蔡家还专门设有私塾“槟榔书斋”,悬挂孔子画像,以蒙学养正、知书尚礼为宗旨。蔡家森1971年辞世,享年90岁,蔡氏兄弟1939年后未曾再回乡,留下这座宅院凝固为一段逝去的历史,直到80年代才有后人回乡祭祖。 2018年5月,留客村被列入中央财政支持范围的中国传统村落,2019年引入社会资本,以统筹古村落为载体,以侨乡文化、下南洋文化等为依托,打造“侨乡第一村”的美丽乡村旅游景区,投资10亿元,分三期,2024年才能总体完工。留客村农旅融合采取的合作模式是“企业+村集体+农户”,可以细分为三种。一种是房产合作社,企业以资本入股,村民以房产、宅基地入股,开发民宿、客栈、生态农家乐、纪念品商店、非遗工坊,村民的收益来自于房产固定租金和年终盈利分红。第二种是产业合作社,企业以资本入股,村民则是以农技、田地和场地入股,开发特色农业种植、渔业捕捞、家禽养殖、热带水果种植,非遗和手工艺品制作,企业供苗保底,统一品牌、统一销售,年终盈利村民分红。第三种是劳务合作社,企业以技术与资本入股,村民则提供劳动力,企业优先劳务招用,进行劳务技能培训、非遗手工培训,村民进行景区园容护理与保洁,村民可以获得职业技能证书、劳务报酬,优先安排工作等优惠。 蔡家宅就是留客村旅游文化规划的一个组成部分,目前一期工程已经竣工,旧宅修复,绿植整饬,屋后山坡上种满了沙巴树葡萄、太平洋橄榄、木奶果、霹雳黄龙释迦等热带水果,以及阔叶半枝莲、长春花等花草,焕然一新。此地离博鳌亚洲论坛会址很近,趁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未来前景可期。我们到高坡上一处平台的枇杷树下乘凉,往下可见一株八百年的重阳木笼罩在蔡宅上,郁郁苍苍的枝叶伸展到院里。我忽然忆起中学时读过柯灵的一篇散文《乡土情结》,说到鸟恋旧林,鱼思故渊,安土重迁是中国传统。留客村前世已矣,蔡氏兄弟因为战争动乱无法叶落归根,倘若有灵,见到留客村的今生,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在文笔峰洗心 到石塘溪泡脚 2021年5月6日星期四 晴热 定安县文笔峰、石塘溪 入住在定安县文笔峰下的居善观,这是盘古文化旅游区的一个民宿。文笔峰这个名字并不鲜见,江苏昆山、福建惠安、山东莱阳、湖南醴陵、浙江平阳、云南丽江等许多地方都有叫此名的小山峰。定安的文笔峰原来叫李家岭,据说是大唐军队留下的,现在这个名字是明儒将陈英(关于此人我并没有查到详细资料,可能是永乐九年袭遂安伯爵位的)改的,意在振兴一方文脉。说来也神奇,此后定安的文风确乎大振,明代的名臣王弘诲、清代的张岳崧父子进士、王映斗父子进士都出自于此。 定安是海南难得的一块平原,文笔峰孤峰独起。爬到顶上,眺望辽阔四野,绿色苍茫,天高云淡,自有一番卓然不群的气象。上山路上,望见石壁上刻有四句诗:“海南一片水云天,望眼生花已十年。忽一二时回首处,西风夕照咽悲蝉”,阔大空灵,飘逸出尘,是白玉蟾之作。道上没有什么人,时不时有异色蝴蝶蹁跹而来,顶台石柱下歇息了五六只白鸽,看到人来也不惊惶,施施然振翅亮羽,平添了几分仙气。想起昨晚在山间散步,萤火虫穿梭于黄蝉与高良姜之间,蛙鸣与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不枉 “翠玄洞天,琼台福地”的称呼。 这里修建了以玉蟾阁为主体的建筑群,环峰分别是药王殿、财神殿、文昌阁、慈航殿、文笔书院、元辰殿、妈祖殿、碧霞殿、转运殿、月老殿、七星殿 、玉清殿 、养生殿等,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结构最完整的道教仿古建筑群。据说南宋年间白玉蟾就在此地羽化登仙,这里也是元朝王子图帖睦尔(即后来的元文帝)的龙兴之地,所以这些建筑的设计理念融合了道教与儒家的元素。进门左右有“立德堂”与“洗心堂”,“立德”源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的“三不朽”之说,“洗心”出于《周易·系辞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生活扰攘,人各有欲,世俗喧嚣,红尘烦恼,偶尔做一次文笔峰之游,倒不妨是一次洗心之旅。 从右边上山,先是民族英雄园,立有从岳飞、戚继光、林则徐到方志敏、杨靖宇等人塑像,与海南本地有关的则是冼太夫人。再往前走是以孝文化为题材的雕塑群,俱是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这两处突出了家国一体,忠孝双全的主题,并不见得有独特之处。 “日月潜辉”的元辰殿颇值得一观,外观摹仿了天坛的圆形样式,内里结构精巧。这个元辰殿虽然与北京白云观建筑格式不同,但祀奉的同样是六十甲子神和中天梵炁斗姥元君。六十甲子神就是以天干地支相合所成的六十位星宿神,祂们轮流值年,又称太刚神,也称太岁大将军。我查了下自己出生那年是戊午太岁黎卿大将军值班,看塑像是一位黑脸蓝袍的将军,明宣德年间生于安徽,原来还是老乡。斗姥元君的塑像八臂三面,我不太理解。回到房间查资料发现,道教中,斗姥是玉皇大帝、紫薇大帝和北斗七星的母亲。祂的原型是印度婆罗门教的神明摩利攴,后来被佛教吸收,由男神变为雌雄同体,称为摩利支天或摩利攴菩萨,因而具有曼妙天女和三头六臂、猪面獠牙的不同面孔。这些知识很有趣,显示了儒道释文化在发展演变过程中的彼此吸纳与汇合。 玉蟾阁三层八角,寓意三生万物与八卦生万象,位于文笔峰正中,前对硕大的阴阳鱼图。白玉蟾作为道教南宗五祖,被附会为金蟾化身,山道旁有一块大扁石就被命名为金蟾石。道教传说中,金蟾是为玉皇大帝看管金库和藏经阁的瑞兽,这个象征在今天被转喻到有助于求学考试和求财致富。这些细节,可以看到民间智慧的世俗性与变通性——它能够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事物灵活地糅合到一起。鲁迅曾说过“中国根柢全在道教”,这个判断我比较认可。道教是中国本土自生的宗教,不离烟火,不弃红尘,不走极端,不仅吸收了道家思想,还兼收墨、兵、法各家,把纷繁杂乱互不相干的哲理、神话、巫术整合为一,并且因地理与民俗的差异,在不同的地方做了调适性处理。也就是说,它一直有着源头活水,并且与时俱进。所以,对于这个明显是摹仿、杂糅了其他道教名胜与文旅创意的建筑群,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违和或庸俗的地方,因为避害求福、囫囵吞枣本身就是平民百姓日常信仰的题中应有之意。寻常来这里的游客各取所需,与开发者各得其所,也是一种时代现象。 玉蟾阁出门往南走,经过南扶水库,由214省道转225县道,地理已经极为偏僻,路旁杂树绿林密匝簇拥,宛如未曾开辟的莽荒之地。再进入到一条槟榔遮蔽、曲里拐弯的村路,大约25公里,就是龙门镇石塘溪火山冷泉。它是中国继台湾岛苏奥冷泉、黑龙江五大连池冷泉之后的第三大冷泉,也是中国唯一的热带冷泉。过了龙拔塘小学就到了久温塘村,村里并没有进行旅游开发,所以去泡冷泉做鱼疗是免费的。村民只是在空地上划了一些停车位供前来此地的人们停车,路边摆了一些本地土产如猪肉粽子、盐焗鸭蛋之类的小摊。 沿着一条火山石铺成的七高八低的小路往里走,芭蕉叶和榕树逐渐浓盛,几乎要遮住石道。转过一丛滴水观音,眼前豁然开朗,发现一块开阔的平畴,生长着密不透风的水葫芦,一条小溪汇聚成的几个小池塘分布在树林下,许多人坐在石头上把脚泡在水里,有几个小孩光着屁股在水中嬉戏。虽然没有风吹来,凉意已从水面浮泛出来。我迫不及待脱掉鞋袜,踏入水中,池水光洁清冽,清澈见底,池底的碎石硌得脚疼,一种疼并愉悦的感受涌上来。坐了一会儿,就有小鱼跑过来啃脚。这真是奇妙的感受,痒滋滋的舒服。小鱼有点像鲫鱼,肚皮金黄,脊背微黑,小的不过大拇指尺寸,大的有五岁孩童手掌那么大。可能因为近几年来泡脚的人多,村里又不许捕捞,它们个个都悠然自得,且很肥。 如果说在文笔峰体验了一下世俗与信仰之间微妙的张力,松弛了精神压力,石塘溪的水与鱼则彻底让人放松了身体。我们至少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想到时间不早了,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去的石阶上,遇到一个少年赶着一群黄牛,夕阳西下,黄牛慢吞吞地迈着步子,一边还不忘嚼几嘴路边的野草。老人们坐在树下浓荫里喁喁杂谈,放学归来的小学生踢踢踏踏地走着。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想起曾经在乡下有过的无邪时光。 偷得浮生半日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