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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白琳:昆提利别墅(节选)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白琳 点击:

两边都是别墅,房子四周环绕的厚石墙里嵌着考古遗迹的碎片。有一些是艾尔尼亚柱头的残片,有一些是碎了半张脸的古罗马大理石雕塑,还有零星的陶壶,马赛克旧石砖等等。这里挖出来了什么,就都糊到墙上去,足够奢侈,是历经两千年的装饰品。考古工作在疫情期间暂停了,但不妨碍这条古道上仍旧塞满历史的残片。

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下去,可以走进罗马城。玛利亚说。

我看向那条在她食指下面直直通往远处的古道,想起了考古课助教弗朗切斯科讲解的那张图纸。他真的是给了我们一张非常复杂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满公元前三世纪之后的遗迹。看到我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他专门跑来给我画出了这条长长的古道,用粉红色的水笔,从一道城墙拉到地图的底端。

这条路很值得去看。他说。地点名称都在这儿。

他指的是那张四开黑白考古地图右侧下方的一长条目录,上面塞满密密麻麻陌生的文字,其中一段关于亚庇古道考古遗迹。现在我不知道把那张地图扔到哪里去了,感到有一点后悔。但回国前我准备丢掉更多的资料——每次上课他都会打印厚厚的一叠地图分发给我们,四五十张,有一些旁边著有文献,大多数我都看不懂,不是拉丁文就是古希腊文。

我工作太忙,都是拜托我妈妈打印出来的。他说。

因为资料太厚,装订过后翻上几页,订书针就散了,课都在野外上,一堆没页码看不懂的纸拿在手上特别不方便。所以我还专门去中国商店买了夹子。弗朗切斯科带着我们在荒原或者古道上跋涉时会一点一点把这些文献的内容翻译出来。有时候他越讲越兴奋,而我能听懂的不过三分之一。经历了漫长的遗忘之后,如今还能记住的地点只有零星几个。

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弗朗切斯科了,现在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我只能记得住他的花袜子。方片和梅花的图案,红绿相称地一直拉伸到脚踝。最上层是三条橙色的线。穿长裤一定会把这袜子盖住,所以哪怕在冬天他也会把裤腿挽起来。当然还有好几条别的袜子。色彩斑斓。

这个早晨玛利亚把车停在昆提利别墅(Villa deiQuintili),车第一次开过亚庇新道(Via AppiaNuova)的时候,我们错过了那只隐蔽在小路后的入口,当时玛利亚正在讲她的“外遇”,我在专心听。

注意看着路口。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抬起头往右手边看,发现一秒钟之前我们刚刚开过入口。

过了。我说。

过了?

嗯。

在哪儿?

就刚刚那个口。我指着后面远去的树丛:现在怎么办?

只能到下一个路口掉头。

可我记得这条道很长,要开好一阵子。

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有的话我就死定了。她这么说着,从一个根本没有掉头标志的路口转了弯。

把地图的语音导航调出来吧,我们这次得小心一点。很快她在另一个没有标识的路口再次掉头:是意大利语的吧?

嗯。

“前方两百米……”谷歌地图里有一个女人说。

Ok,这么隐蔽,不熟悉的人都会开过去。玛利亚把车开进了树丛里。

昆提利别墅的这个方位只有一个小门,顶多能算一个侧门。挨着亚庇古道的那一边,还有一个更大入口,在由拉齐亚莱火山古代喷发的熔岩形成的山丘上向北延伸,一直延伸到湍急的水道。实际上我后来才知道那里已经被关闭,亚庇新道这条路上的这个门恐怕是目前最正规的入口。

我把考古与艺术史学生证出示给工作人员。

没有预约,请问现在可以进入吗?玛利亚问。

可以,但需要买票……哦,你们是免费的,不过也还需要支付两块钱的卡费。

什么卡费?

整个亚庇考古区域的年卡,一整年的时间你们可以随时进入任何一个景点。

那我们在这里买。

很抱歉,这里不售年卡,不过你们可以在网上现买。

网上?

是的。

我的万事达卡最近没办法在欧盟支付。我转头对玛利亚说:你有没有别的办法网上付款。

还有一个选择……工作人员看着我们纠结补充:前面有一个叫“白色”的咖啡馆,你们可以去那里买到票。

在哪里?

下一个路口的对面有一个小公园,走进去的拐角就是。五分钟就到了。

好的谢谢。

我们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刚才掉头的路口。

早知道就在这里停下来直接买票。玛利亚抱怨道。

我们没办法早知道。要是能够预知的话就不会犯那么多愚蠢的错误。

你是在隐射我刚才说的事儿?

才不会。我说。

十分钟之后,我们才走到那个小咖啡馆里去。店员从架子上取下来两张黄色的塑料卡片,上面写着:LAMIAAPPIA(我的亚庇)。

请签上您的姓名在这里,他指了指卡片背后的信息栏,有了这个您一年之内可以随时进出这个考古区域。

多谢。

我们又沿途走了回去。

我要考考你关于这一片区域的知识。玛利亚说。

哦,天啊,还要再上课吗?我昨天只看了一些图片,根本没做功课。

好吧,那我来给你讲讲它的历史。

她真的开始讲了。从发现的砖块铭文到管道标记,从哈德良时代晚期的修建到庇护六世之后的几次挖掘活动,陶瓷、墓葬、铭文、肖像……还有康茂德的贪婪杀戮、教会的权利更迭……

哦,原来如此。我说,不过我想五分钟之后就会忘记这些内容。

没关系,你记得一个大概就行。这里面的好多雕塑现在有好多都保存在梵蒂冈博物馆、慕尼黑的古代雕塑展览馆、卢浮宫,你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一定都看到过。我肯定看到过。

我赞同道:但我看到过的东西太多了,哪能记得这一星半点的细节。

我们走进了遗址,壮丽的自然景观以及矗立在大自然之上的古代残迹铺陈在面前。几个世纪以来挖掘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过。现在只是短暂的休息。疫情让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现在这片被挖出来的残迹上只有我们两个,平静地吮吸着荒原与废墟之上的静寂。

从Nymphaeum挖出来的尼俄伯(Niobe)雕像现在在古董馆展出,2011年它被导演伍迪艾伦用于拍摄电影《带着爱去罗马》,玛利亚望着眼前的遗迹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带着爱去罗马》?

嗯。

看过,但没看完,因为觉得无聊。而且那时候我对罗马还没有兴趣,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生活。还有那个名字,译成中文应该是“爱在罗马”。

至少那还算是一个城市风光片。根据我有限的回忆,不是我的城市。我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想要它们更有深度与层次:在罗马待了这么久,它实际上不是电影里面那样——我指的是许许多多关于罗马的电影。更何况我们还经历了大封锁时期,不是么,去年的罗马简直是一座空城——多么壮观。有一天我在台伯河边散步,想着还是去LaBocca dellaVerità(真理之口)看看吧。谁能想到两年多了我路过那里无数次,就是路过而已。然后我就去了。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希腊圣母堂当时还开着,门口摆着清洁酒精——现在我去哪都得搓一搓,平均半小时就要搞一次,手上很难受……总之,我走进门廊,把手伸进那个古希腊或古罗马宗教的“神”嘴巴里。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爱他。

他?

嗯。他。

后呢?然后当然我的手还是好好的,没被咬断。你看。我伸着手给玛利亚看,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指缝中间有一条一条的白线。

哈,那也许你没有撒谎。

可能。

那个雕塑被认为是1世纪古罗马喷泉的一部分。17世纪才被安放在希腊圣母堂的门廊里。

嗯。那么久了。我喃喃自语,只是无意识地附和:在这个“永恒之城”待久了,任谁都会对遗迹迟钝。就像现在随便进哪个教堂,看到拉斐尔的湿壁画、米开朗琪罗的雕塑,都不会再发出惊叹。

确实。拥有太多就会麻木。玛利亚缓缓地说。声音被烈日烤软,嘤嘤嗡嗡如张着翅膀飞过耳畔的蜜蜂。我们经过了一丛几乎要挨到我肩膀的草丛,再往前是一间教堂,种着大片的玫瑰花树,还有李子树。树荫下有几个可以歇脚的石头,但坐上去未必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有许多灌木密密生长着,玛利亚指着一丛长相狰狞的迷迭香说:你看它们简直长得像怪物。我们走过去可得小心,别踩着些什么小东西。

好的。我跟在她身后,百无聊赖。脚下到处都是小蜥蜴,也许还有蛇什么的,有好几次我都差一点踩到它们的尾巴,但都还是被它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了。我的脚步迟缓,各种植物划过我裸露的双腿,带来刺麻的细小伤口。在密集草丛中跋涉需要耐心,太阳晒得正烈,树荫也不能完整地遮蔽掉酷热,十几分钟之后,一个被半人高的铁栅栏围起来的陵墓矗立在我们面前,四周塞满茂密的杂草。还夹杂了野玫瑰和葡萄弯曲缠绕的藤蔓。我从背包里取出饮用水,又拿出来一个一次性塑料杯,把水倒了进去,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水杯,对我说:可是我准备这样做。

说完我就看到她把整整一杯水从头上浇了下去。没有穿胸罩的乳房很快在稀疏粗大的织纱T恤上显露了整个形状。有一点下垂,乳头也坠落下去。不晓得是否哺乳过的女性都会如此。我调转了视线。

从所处的位置往西北方看去,是一片茂密树林。大多数是高耸的伞松。这片地看上去十分广袤,但起起伏伏。影影绰绰的坡地那边,一些一世纪或者更早的建筑散落在荆棘丛生的田野。非常寂寥,仿佛被活生生的世界抛弃许久,失去了生命力。

你看,原本它们都应该长这样。玛利亚举过来她的手机,给我看一些3D复原图。和现在的样子大相径庭。

是的,如果不看这些图,我真的很难想象它们之前的奢华……

我认为考古部门蠢到家了,那些说明板上不应该写那些有的没的,而是应该把原来的构造明明白白标识清楚,让大家多少有个感觉。

我又递给她一杯水:这杯你还要浇到头顶上去吗?

哦不,我舍不得了。她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

全文未完,完整内容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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