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大海住院了。 陆大海突然感到脚麻,不要说下床走路,连腿都抬不起来了,膝盖以下都是麻的。陆大海准备伸手去敲敲捏捏麻木的部位,可胳膊也抬不起来,勉强抬起来也使不上劲,半边身子,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像是攀附在他身上的和他无关的物体,一块海绵,一块没有知觉的塑料肉,说是什么都行,反正不是他的肌体。陆大海立即意识到出事了。还好,手机还能拿,他打电话叫来了急救车。急救车来时,正好他也缓了点,勉强能开门。 到了医院就被收留了——脑血栓。幸亏血栓不大,没有完全堵死血管,否则,他连电话都打不成,只能等死。医生也说,危险,你命大。治疗方案也简单,先输液,把那片血栓击碎。后期再检查,确定下一步治疗方案。 陆大海年轻,刚刚三十五岁,身体像牛一样壮,喝酒半斤跟没喝一样,一斤才算是漱潄口,平时没人敢跟他拼酒。他自己做公司,全国各地图书馆招投标的公司,业务遍布天南海北。五年前公司有十多号人,还能称得上红红火火。三年前还有四五个人,能勉强维持。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除了代账公司帮他做做账以外,公司所有职务都由他一个人兼着,实际上,他也只是等着收账,催要前几年的应收款,否则,公司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陆大海除了没有老婆,其他的应有尽有,有房有车有存款,还有债务。债务也和应收款挂钩,回一笔款他就还一笔债。他坚决不动用所买的国债、理财产品、大额存款这些有固定收入的投资。因为他早就算清楚了,他的应收款,超出了债务。既然应收款不是死账,都能慢慢地回,他的欠债也就慢慢地还。所以,新冠疫情这两三年,他过着优哉游哉的自由生活。想喝酒就喝喝酒,有时自己喝,有时找过去的老朋友喝。不喝酒就刷刷手机,看看抖音、短视频,偶尔也会看一部大片。他想等疫情过去,再做点什么,干老本行也行,注册新公司也行。找个女朋友结婚,过过家庭小日子,也是一个选项—就算过不到一起那就再离一次。可未曾想,躲过了新冠感染,却没躲过脑血栓。 2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 除了陆大海外,还有一个女病人,住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他一进来,就发现这个女病人了。病房里有一个女病人,还是个漂亮、年轻的女病人,总比那些七老八十、咳咳嗽嗽、行动不便的老年病友要好多了。他不是歧视老年人,对年轻女病友的好感只是心理感受而已。按照他的经验,住同一个病区、同一间病房的,都应该是同一种病症——脑血栓。患过脑血栓的人,大都有后遗症。但是这个女病友好像有点特别,或后遗症不太明显——头一天他在输液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女病人能自理,嘴不斜、眼不歪,走路速度还快,娇小的身体非常灵便,就像没得过血栓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虽然不大,却黑而亮,很妩媚,这让陆大海心里充满愉悦感,就像自己病房里多了一朵鲜花。 但是,不过是睡了一夜,这朵鲜花就变成另一种植物了,天一亮,她就开始说话。 她和他一样,晚上也没有陪护,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而且她没有主动把两张床之间的隔帘拉上,是护士进来测体温时才拉上的——天一亮,隔着布帘,她就开始说个不停了。布帘是纯绿色的,就是足球场上的那种绿,他不知道医院为什么要把隔帘弄得那么绿,白的不行吗?或者灰的?难道是要衬托她这朵花?可这朵花已经变成一只鸟——一只不停鸣叫的鸟了。陆大海起初以为隔帘那边的女人是在跟他说话。陆大海认真听了听,不是在跟他说话。关键是,不管在跟谁说话,陆大海是一个字也听不懂。陆大海是东北人,长年住在燕郊,北方口音他都能听得懂。可女人不知是哪里口音,不像是江浙沪一带的口音,他在新冠疫情之前经常去江浙沪出差,因为那一带有钱人多,都能按规矩办事,生意相对好做,图书复本量大,回款也快,对那一带就有了好感,也学会用方言说几句问候语,更是能听懂一言半句。可隔帘那边的女人说的不是江浙沪方言。他又以为是闽南话。也不是。当然更不是广东话了。陆大海越是听不懂,就越好奇,虽然也说不上为什么好奇,总之,他是好奇了。好奇都能害死猫,何况他有可能比猫还好奇呢。还好,女人把隔帘拉开了,然后,靠在床头,继续说。虽然脑袋朝他侧歪着,但能感觉出,她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女人的自言自语,像鸟鸣一样停不下来,像鸟鸣一样在清晨的病房里悠悠回荡,这就是陆大海的感受。 陆大海没有像她那样靠在床头,而是躺在床上,看着她,努力地听。她酒红色的长头发有些凌乱,瘦小的脸藏在几缕柔顺的头发里,泛着淡淡的红,和长头发交相辉映。可能是说话久了,累了,急了,脸才憋红的。陆大海注视着她的嘴形,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她是不是在跟他说话?如果是在跟他说话,到现在一句都不搭理,也太无礼了吧?老实说,她虽然是一口鸟语,嗓音还是挺好听的,有韵味,稍带一点点磁性。陆大海看到她两片嘴唇都不再水灵鲜活了,很疲沓的样子,可能是长时间说话失水了,要是再说下去,就有可能萎缩了,萎缩成一张白纸片了。陆大海突然心生同情,赶紧从白色的被子里坐起来,郑重其事是地问:“小姐姐是在说话吗?说啥呢?” 女人声音并没有被他打断,继续按照原有的语调说,既没有抑扬,也没有顿挫。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陆大海继续问。他昨天输了一天液,腿脚虽然还是麻,但似乎恢复了不少知觉,至少,他可以随意动弹了,因此,还配合了手上动作。 女人的话还是停不下来,她的眼睛眨了眨,话音依旧是平平的。她在他的问话声中,身体渐渐往下缩,似乎要从宽大的病号服里滑落下去,长发半遮的脸上,红晕已经消退,或是被晦暗和失望取代。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你是在说话还是在……在准备说话?”陆大海有点着急,又怕她精神有什么不对头,怕她再说下去,干瘪的嘴唇真的变成两片纸,便善意地说:“别再说了,你累了,说太久了,或者,你说一句让我听得懂的话……等会儿再说好吗?要不要叫护士来?” 女人终于认清了现实,停止说话了。她的眼睛盯了陆大海一会儿。陆大海不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黑眼珠太大了,眼神缺少变化,从她的眼神中无从判断她的喜怒哀乐。在陆大海的注视下,她把嘴唇紧紧地抿了一会儿,仿佛不紧紧抿着,还会忍不住说一样。在克制住自己不再说话并进入短暂的思考状态后,她开始行动了。她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趿着红色的拖鞋,把隔帘重新闭合,踢踏踢踏地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陆大海只听到隔帘那一边响起细微的声响,各种声响,连续不断的声响,包括床头柜的闭合声。最后,出来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穿水红色帽衫、蓝色牛仔裤的女孩,身上还背一只旅行包,手里拎着一个手提袋。这是干什么?出院啦?这是大清早,医院还没有上班,她怎么就收拾东西走人啦?是不是违反院规?还有住院费,结了吗?女病友变成漂亮女孩突然离开,让他心里陡生一种惜别之情。他下意识地跟她举举手。她连看都没看。陆大海只看到她屁股一扭,长发一甩,还有一闪而过的白色板鞋,然后病房里就空荡荡的了,像一朵花被打扫出去,连气息都没有留下。 3 上午十时许,陆大海正在输液的时候,新来了一个病友。这是一个老年病友,大约七十岁,穿一身咖啡色西装,白衬衫花领带,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发胖,也不瘦,满头黑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病人。可他确实是办了入院手续进来的。他一进来就自报家门:“我叫何长德,荷花的荷去草头,就是数学课本里几何的何,长寿的寿,不不不,长寿的长,德高望重的……高,何长德。小伙子,你是什么血栓?脑血栓还好治,要是心脏栓了,就难说了。我有一个同事,就是得心梗死的。当然,脑梗也会死人,多年前,和我同住一间病房的病友,就是脑梗,眼看着没有救过来。不过他年龄比较大,不像你年纪轻轻……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喋喋不休说话的当儿,陆大海就想,好嘛,走了一个爱说话想听懂却听不懂的漂亮女病友,又来了一个同样爱说不想听懂又字正腔圆说得明明白白的老年男病友。 “陆大海。陆,就是大陆的大……”陆大海像是受到感染一样,语无伦次了。 “慢着,捋一捋……你说错了。你脑梗不轻啊,大陆的陆,不是大陆的大,没有姓大的懂不懂?你姓陆,陆大海嘛,大海的大。”何长德朝病床上一坐,把鞋子脱了,把腿搬到床上,兴致很高地说:“脑梗,就别想好。我这脑梗是老病了,我三十五岁第一次得脑梗,以为治好了,没想到,隔了十年,四十五岁时,又犯了,你说气人不?老子以为现代医术高明,脑梗已经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治好就好了,都两次了,不会再犯。可又过十年,在我五十五岁那年,又犯了第三次,你说巧不巧?十年一个周期,不多不少。好,老子认了,在六十五岁的时候,我提前两天住进了医院,等着你犯。嗨,这个脑梗还真听话,果然又犯了。后天正好又是十年,我再来,提前两天等着……啊?我今年多大?乖乖,算错了,算错了,这个账算的,这才五年啊……我要出院……护士,护士!” 叫何长德的病友,小跑着离开了病房。 陆大海有点哭笑不得,真是什么病人都有。 陆大海看着被何长德坐过的病床,后悔早上没有搬过去。早上,女病友走后,他看看她床头的病历卡,知道她叫庞小朵。还知道庞小朵的年龄,只比他小两岁。那也不小了啊。可看上去不止小两岁,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像是小十岁的样子。女人的年龄真是个迷,不不不,女人就是谜,庞小朵就是个谜,住个医院也这么任性,说走就走了,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之后,抬脚就走。而且走后,让陆大海心里和她的病床一样,空荡荡的。陆大海之所以没有搬到靠窗的床上,是希望这个庞小朵还会回来。医院又不是超市,想进就进,想走就走,脑梗又不是一般的病,要是没治好,不但会落下后遗症,甚至还会复发——医生就是这么跟他说的。陆大海想,既然别的病人要进来,不,差一点就进来了,等输液结束,他就搬到靠窗的病床上去。 4 下午去做了几项检查,楼上楼下地跑,排队、拿号、取结果,折腾下来,几个小时就过去了。等陆大海回到病房,发现他病床前的布帘拉上了,自己的东西,又回到他原来的病床上,散乱地堆着,一个双肩包、一个饭盒、一台平板、一把剃须刀,还有水杯和塑料袋里的零食。 陆大海是午饭前搬到靠窗的病床上的,也得到了护士长的同意。他觉得靠窗的位置真是好,靠在床头,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一截不长的街道,能看到街道上行驶的车辆和蚂蚁一样蠕动的行人。但他还没怎么好好欣赏,就被人霸道地抢占啦?不是抢占,是被驱赶出来。陆大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庞小朵,又觉得不会是她。一早才出院,哪能不撑一天就回来啦?他在搬床前,还问了护士,这个叫庞小朵的,是出院了吗?护士说是的,在手机上办的出院手续。这又悄悄潜回啦?陆大海既紧张又兴奋,还莫名其妙地抑制不住狂热的心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拨动一下隔帘,探进了脑袋,试图在不惊扰对方的前提下看看是谁。这一看,差点把他吓晕,但见庞小朵紧锁眉心,噘着嘴,朝他瞪着乌溜溜的大眼。不,那瞪眼的表情是事先做好了在等着他,明显是在发出警告,给他一个下马威。陆大海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眼神杀”,立即缩回脑袋。一想,不对呀,她凭什么这么凶?至少应该好说好商量吧?陆大海又把脑袋探进去,想说句什么,说句比较凶的话,把气势夺回来。可不知是紧张还是没有想好,他露出的,竟是尴尬的笑。而女孩眨了下眼睛,波俏中满是疑问。 陆大海只好退回到病床前,把尬笑,变成偷乐——这才是他内心的真实反应。要不要客套一句呢?欢迎回来?似乎不适合。你回来啦?也不对。什么话不说吗?那就什么话不说吧。 5 “你说好笑吧?”陆大海在讲故事给庞小朵听,讲早上庞小朵出院后,来的那个叫何长德的病友,讲了他的脑血栓每隔十年犯一次,从三十五岁,到六十五岁,时间卡得一天不差。最搞笑的,是这次刚隔了五年,何长德居然记错了,又来住院,准备在医院里迎接脑血栓的到来,就像多年前的一个约定。幸亏他记错了日期,否则,就不能和你做病友了,就是和何长德病床相挨了。在陆大海讲述的时候,庞小朵聚精会神地听,脸上始终是一个表情,就是聚精会神,一点变化都没有。连讲述者陆大海都有各种表情变化,她却始终如一,静静地,一动不动,说是聚精会神,也可以说是呆若木鸡。陆大海看她没有一点表情变化,以为是他讲得不好玩,或者是,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讲述同病相怜的病友。陆大海想起这一两天来,在走廊里看到的病友们,有歪嘴的,有斜眼的,有跛脚的,有胳膊弯曲的,有脖子拧不过来的,有脑袋横在肩上的,有一步只挪两三厘米的,还有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的。大家都是同一个病症落下的后遗症,没必要奚落人家。陆大海看庞小朵坐在床上,两腿耷拉着,两条臂膀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慵懒、心不在焉、满不在乎、不屑一顾又生无可恋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怜悯之情。陆大海多看她几眼,其实她不是特别瘦,瘦,只是假象,是脸小造成的错觉。陆大海还特别观察她爱说话的嘴唇,也很丰润。陆大海上下移动地看她,觉得这样不好,赶快把目光移开,却不巧和她的眼睛产生了对视——她也在看他,而且是一直冷峻地看,她肯定也发现他的眼睛在看她了,似乎示威般地说,看够啦?陆大海猛然间意识到,她的形态和情状,是在报复,用沉默、冷眼相待在报复,报复他对她早上喋喋不休话语的熟视无睹。陆大海仿佛听到庞小朵的身体语言在说,你早上不理我,气得我都提前出院了,现在,你厚皮老脸地来跟我说话,本姑娘也不理你,你讲你的,就是不搭理你。 好吧,你是对的。陆大海想,他乐意遭到这样的报应或惩罚,于是他声音轻巧而温柔地没话找话道:“小朵,叫你小朵可以吧?庞小朵,名字好可爱……你是怎么发的病?我意思是,你住院有多久啦?对了,你早上是在对我说话吧?可是,我说了你不要不高兴,我真的没有听出来你是在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在自言自语,以为你在背诵外语。不,是在说鸟语,没听懂,真心没听懂。我不是故意的,不是要冒犯你,你这么可爱……我向你道歉。医生对我说了,让我还要住院观察几天,没说几天是多少天,一周还是五天,可能还要有一阵子。还要和你做病友,真是……能做病友也是缘分是不是?十年才修得同船渡是不是?你不用说话……啊啊啊你可以说话的,我听不懂可以学着听,多听听,也许能听得懂。你真不说话啦?吃个水果吧?我这儿有西红柿,医生让我多吃点带颜色的水果和蔬菜,能起到软化血管的作用。你要不要来一个西红柿?” 任凭陆大海把嘴皮都说烂了,庞小朵就是不搭理他。 “好吧,你有说话的自由,也有不说话的自由。但总之是要说话的。你总不能一直不说话。你一直不说话就是哑巴了。你不说话也行。我就当你是个哑巴,可你总得眨个眼、点个头、吧嗒一下嘴吧?你什么表情都没有。你还看我。当然我也看你了。你还是挺好看的。可好看也不能不理人啊。”陆大海终于着急了,汗都出了一身。现在才是五月里,天气并不热,他已经出了一身大汗。他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他突然不能再说了。如果再说,就会乱说了,就把控不住自己的一张嘴了,就会把自己的嘴也说成两片薄薄的纸片了。可引诱不了她开口说话,他也不甘心。要不要继续说?让陆大海没有想到的是,庞小朵把隔帘拉起来了——这就是彻底不理他了。她报复成功了,会不会在隔帘后偷乐呢?陆大海又想。 6 走廊里突然响起大吵大闹声。起初以为是三个人的一场乱战。听着听着,居然是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在说话,像三个人在同时说话,这可是要功夫的,就是口技表演艺术家,也不一定有这个功夫。因为声音就在门口,或者是在隔壁的病房,陆大海正在迁怒于庞小朵的冷战,被突然而来的吵闹所扰,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陆大海和大多数人一样,都喜欢看热闹。可陆大海还在犹豫的时候。只见绿色的隔帘一闪,冲出了庞小朵,她趿着拖鞋,动作麻利地跑到了门口。陆大海也从床上翻身而起,跑到门口,站在庞小朵的身后——他无处可站,总不能跑到走廊里吧?所以他的下巴就在庞小朵的脑袋上了。陆大海和庞小朵同时看到,走廊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病人,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拿着手机,一边缓慢地向前移动,一边大声地说话:“……我同意了吗?我同意了吗?我没同意你就随随便便让陌生人到我的房间……跟你说过我的房间不用打扫……请阿姨就要打扫啊?要是请来工程队还能在我房间里盖楼啊?你这个熊女人,你这个熊女人,尽给我添乱,你是成心要把我气死啊……什么什么?胡说,你胡说,我就说你胡说,我屋里能有什么味?有味也是我自己的味,我自己的味我喜欢,你也不到我屋里,我也不请你到我屋里,关你什么屁事?我屋里那么多东西……不可能恢复原样的,就是一张纸、一根头发,也不许别人乱动。你这个糊涂的熊女人,你糊涂,就说你糊涂!我刚来住院你就这样害我,我不住了。我这就回家!我这就出院!你开车来带我回家!老子在医院门口等着!” 病人收了手机的时候,已经走过了三四个门。一个护士抱着几个空了的盐水瓶,从陆大海和庞小朵面前经过时,抿嘴而笑。有人提醒她,护士小姐姐,把他拉回来啊。护士小姐姐说:“老病号了。都知道他。走就走,明天还会来。” 陆大海听明白了,家里的老婆趁着先生刚来住院,就请阿姨把他的房间打扫了。先生生气了,院都不住了,推着轮椅就回家了。陆大海对于他的行为并不感到奇怪,让陆大海感到奇怪的是,病人说话时是三种不同的声调不停切换,特别是说重复句的时候,后一句压在前一句的尾巴上,三段音有序重叠,像一曲三重唱。这也是脑血栓后遗症吗? 陆大海看他推着轮椅快到走廊尽头了,就拉一下庞小朵,意思是回吧,别傻看了。 庞小朵转身从他胳肢窝里钻过去了。陆大海看到她低头钻过的时候,眼里噙着满满的泪水,低头的瞬间涌出了眼眶。陆大海不明白庞小朵为什么流泪。她确实是流泪了。陆大海看着庞小朵拭着泪走进隔帘的另一边,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 7 又是一天了。 早上,没经过庞小朵同意,陆大海给她带了一份简单的早餐。陆大海不知道庞小朵爱吃什么,选了他自己爱吃的,两个豆腐卷、一份五香鹌鹑蛋、一份杂粮粥,还有一小份橄榄菜,虽然样数和分量都不多,估计也够她吃的了。要不要买两个肉包子呢?反正他早上是不吃肉的,也不喜欢肉包子的口感,不知道她的口味如何。带两个吧,有备无患,万一她喜欢吃呢?陆大海慌慌忙忙吃了点,赶紧回病房了。两三天来,庞小朵和陆大海一样,只是一个人在病房里,没有陪护,也没人探望,连一个问候电话都没接到,估计她是一个人生活,且性格内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病,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干。昨天晚上看“三重唱”热闹时的突然流泪,可能就是过于孤独的原因。作为同室病友,给她带份早餐不过分吧?也算是一种关心和爱护吧?至于因为她不搭理而产生的不快,陆大海已经释怀,有来有回嘛,再说,女孩子,就要任性一点。 那道绿色的隔帘拉开了三分之一,说明她已经起床了。陆大海假咳一声,先给她送去一个信号,才说:“顺便给你带来了早餐。” 隔帘继续被拉开,是全部,病房里一下子敞亮起来。庞小朵整个人也敞亮起来——今天她换了一身衣服,白T恤,灰布长裙,头发也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巴,似乎还描过眉了。会有人来探望吗?有可能。不然不会一早就打扮的。她肯定是听懂陆大海的话了,赶紧把床头柜向床中间移了移,还把一个化妆包拿到枕头边,微微笑着说:“××!” 陆大海心里一惊。她说话了。更让陆大海心里一惊的是,她说什么?陆大海前天中午入院,到今天,只在昨天早上听过她喋喋不休地说话,而且一直在说,此外就闭口不讲了。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什么话?像“姐姐”或“吉吉”或“切切”。陆大海只是心里疑惑着,不敢流露出听不懂的表情来。但是,庞小朵却脸红了下,仿佛冒失了一般,只顾低头吃饭了。 陆大海虽然没听懂她的话,但她能接受他的早餐,也是让他开心的。他在她吃饭时,继续琢磨着刚才的两个字,琢磨着刚才的场景,陆大海恍然大悟了,她是说“谢谢”。她看到他带来的早餐,脱口而出了“谢谢”,又突然知道自己的话他听不懂,便紧张得脸红了。没错,她就是说“谢谢”。陆大海假装整理东西,又拿过平板,轻描淡写地说:“都是病友,谢啥呀,不用谢,以后早餐我给你包了。” 8 陆大海和庞小朵同时在输液。两个人一顺头地躺着。早餐“外交”很成功,两个人的距离虽然物理上依然没变,但是心灵距离却靠近了很多。陆大海已经意识到庞小朵不说话的原因了,她起先不知道自己的话别人听不懂,所以要说,不停地说,别人越是听不懂,她越要说。当她知道真相后,就不愿意再说话了。昨天晚上听推轮椅的病友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更可能是受到他一个人能发出三种不同声音的“三重唱”的刺激之后,强烈的自卑感便让她潸然泪下。而早上他诚意满满的早餐,同样使她受到了触动。陆大海感知她的境遇之后,决定帮她。怎么帮呢?就从讲段子开始,诱导她多说话,只有说,不断地说,才有可能把发音咬准,所谓康复治疗,就应该这样吧?这个脑梗后遗症也是怪,有人走在腿上,有人走在胳膊上,有人走在脖子上,而庞小朵,走在语言发音上。他要是没有及时救治,会走在哪里呢?他“细思极恐”。陆大海不做假设,他要帮她。他已经讲过一个段子了,庞小朵听得懂,笑了。陆大海又讲了他的一个朋友,喜欢打麻将,因为有轻度癫痫病,打输了跟正常人一样,老老实实掏钱;如果打赢了,就有时候正常,有时候不正常了,特别是胡了一把大牌,清一色或七大对什么的,有可能就抽了过去。抽过去也没事,朋友们都知道他,踢他两脚或揍他两拳就好了。不知为什么,听完这个段子庞小朵没有笑。 陆大海见她没有反应,甚至对这个段子还有反感,便转移话题,夸她今天漂亮:“小朵你知道吗?早上我看到你都不敢认你了,前两天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漂亮呢?红嘴白牙的,裙子也好看,小T恤也很合体,专门为你设计的一样。” 这已经不是陆大海第一次夸她了。但这一次最直接。 庞小朵羞涩地笑,像小小少女一样,看着陆大海,眨动着睫毛,等着陆大海继续夸。 陆大海受到鼓励,就形容道:“这条裙子太好了,量身定制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腰部没有皱褶,腰肢和腹部的线条像流水一样,又性感又迷人。” 庞小朵脸又红了,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脱口而出:“××!” 陆大海这回听得明白,她是在说“流氓”,发音成了“由昂”。陆大海也乐了,继续挑逗她说话:“流氓?谁是流氓?才不是呢,我是正经人,从来不耍流氓的。你才耍流氓了。流氓!你流氓!” “嫩由昂!”她立即就怼过来了。 “你,流,氓!”陆大海一字一顿地说。 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尽,很听话、很认真地学着他:“嫩,由,昂!” “你,流,氓!” “你,流,氓!”她终于把舌头别过来了,声带也别过来了,说清楚了。 “你流氓!” “你流氓……哈哈哈,”她开心了,“你流氓你流氓你流氓你流氓!” “谁流氓啊?”护士小姐姐也乐呵呵地进来了,她手里拿着吊水瓶。 “你流氓!”庞小朵乐不可支了——他是对护士小姐姐说的。 “好啊,我要把你两个分开,都成一对流氓了。”护士小姐姐也是个成人之好的乐观派,被陆大海开玩笑也不恼,“你们两个干脆互为家属得了,就都不是流氓了,啊?我看很好。” 9 “你在干吗?”庞小朵问。 庞小朵的话虽然咬字不清,荒腔走板,陆大海还是听明白了。陆大海和庞小朵说了一天又一晚上的话,他好像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可最后想想也没有多少句,只是在不断地纠正她的发音。陆大海说:“还要说话呀?现在都几点啦?再说天就要亮了。小朵,我发觉我犯了一个大错误。知道吗?我们国家有多种方言,有粤语,有吴语,有闽南话,再细分,有苏州话,有温州话,有潮州话,有广州话,还有四川话、东北话,多么丰富好玩啊。就差你发明的‘庞语’了。我不应该教你普通话,应该拿笔记下你的话,写成一篇学术报告,就说发现了新的方言语种,简称‘庞语’。发明人,庞小朵。” “不好,你欺负人。起来,说话!” “好吧。”陆大海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两张床之间的隔帘。 陆大海和庞小朵面对面地坐着。陆大海准备纠正她的“不好”。她刚才把“不好”,说成“木祅”了。 “不好。” “木袄。” “不。” “木。” “不。”陆大海很有耐心,“不,看我嘴型,不,bù,第四声。不是mù。” 陆大海把嘴凑过去,反复示范着。庞小朵也凑上来。两个人的嘴型在发音之后,都保持张开状,在练习了几次之后,随着心跳节奏的不断加速,情不自禁地黏到一起,发出的是另一种声音了。 10 护士小姐姐每天上班都是乐呵呵的,像是有没完没了的喜事一样。 陆大海懵懵懂懂地躺在病床上——他夜里几乎没睡觉,一直在和庞小朵练习说话,一直说到天亮,两个人都说累了。庞小朵累了也开心,她学会了很多话;很多话她说了,陆大海已经能听懂了。人一高兴,就精神爽利,庞小朵要去给陆大海买早餐。陆大海就同意了。可在庞小朵走后,他又睡着了。护士小姐姐就是在他睡着时走进病房的。护士小姐姐推了推蒙头盖腚的陆大海,说:“46床,46床,庞小朵,打针啦。45床呢?” 见人都睡死了,护士小姐姐掀开被子,一看是45床的陆大海,大惊道:“啊?你怎么睡在人家床上?滚起来!” 吓醒了的陆大海看是护士小姐姐,慌得立即跑到自己的病床上了。护士小姐姐看看狗窝一样的床,仿佛明白了什么,脸红脖子粗,非常生气地说:“都几点啦?你们像不像话?这是医院,这是病房。” 陆大海赶快解释道:“我们是在康复治疗,是在练习说话,我在教46床说话……” “你说什么?”护士小姐姐惊讶了,像是遇到陌生人一样,“你说什么?一夜下来,不会说话啦?” 陆大海实在不能自圆其说,赶紧打岔道:“她买早餐去了,46床买早餐去了,马上就回来。我不是昨天帮她买了早餐吗?她今天要帮我带一份,这下听懂了吧?” “真是遇到鬼了——你能不能说句人话?你说鸟语我能听得懂吗?” 陆大海被护士小姐姐的话惊住了——他的话,难道护士小姐姐没听懂?这时候,庞小朵回来了。庞小朵听到了护士小姐姐的话了,生气地抢步上前道:“谁说鸟语?谁说鸟语?你听不懂活该!今天不打针了,大海也不打,我们出院,吃过早餐,我们就出院了。” “都说什么呀?莫名其妙——我去找护士长。”护士小姐姐都要哭了。 看着护士小姐姐走后,两人突然意识到什么,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