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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8期|王亚芳:大姨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亚芳 点击:

大姨走了。

继外婆之后,我又失去了一位母亲那头的至亲。

接到表姐电话时,我们一家四口正围桌而坐,享用着周日的午餐。疫情反反复复,近三年来,我们已逐渐习惯放缓脚步慢慢生活。

上个月初,听母亲转述,大姨已经到了靠打杜冷丁止疼的地步了。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上悬。此刻,听着表姐微微颤抖而又努力克制的声音,我那颗悬吊许久的心瞬间摔碎。沉默一阵后,我忍住悲痛安慰她:罢了,大姨的离去是给了我们时间做心理准备的,我们尽力了,你也尽孝了,节哀吧。特殊时期,我无法回老家给大姨送行,估计其他在外的表亲们也回不去,你多多吃苦,多多保重。

搁下碗筷,我不由自主地点开手机微信,去翻寻一年前和表姐的聊天记录。

去年夏我在北京培训,表姐慌乱无章地联系我:妹子,我妈得了肠癌,情况不太好,你帮忙想想办法吧。我想起一个女同事,她先生在省肿瘤医院大外科主刀,我跟表姐说,你赶紧带大姨去找他。

待我培训结束,大姨也做好了手术。我去医院探了几次,表姐偷偷告诉我,主任说晚期了,情况不太好。我若无其事当着大姨的面削苹果,有一搭没一搭跟大姨聊我母亲的坏话。

大姨跟我说:芳啊,切一小片放姨妈嘴里好不好?姨妈都个把礼拜没嚼过吃的了。

表姐朝我使眼色,意思是不可以。

我说:大姨,我给你切一小片,你嚼完以后一定要把渣子吐出来哦。

六十五岁的大姨直点头,乖得像个孩子。

大姨是外婆家的长女,外公去世早,长子大舅早早成家立户,出嫁前的大姨,一直帮外婆照顾着家中的七个弟妹。

听母亲描述过,小时候她和大姨之间时常“闹矛盾”,有趣得很。

外婆下地挣工分,出发前给孩子们分配好任务,打猪羊草、揪萝卜秧子、搓玉米棒子等,嘱咐大姨盯着大家干完。

作为外婆家唯一上学堂的女娃,母亲听到大队部里村小的铃声在响,心急如焚,拔腿就想跑。大姨眼疾手快,一把将母亲拽回来,搡到草堆上:你倒懒得好,不干完活,休想上学!

母亲只得一边咒骂哭泣,一边拼命揪萝卜秧子,直到一旁的二姨心软做好人,答应替母亲干完活,母亲才得以逃脱。

母亲打小爱美,不知哪里找来的耳坠子,摇头晃脑地戴着到处显摆,一日因某事和大姨发生口角,大姨上手就把母亲的耳坠子一拽:细婊子,让你怪!

母亲拖着血滴滴的耳垂,哭哭啼啼找外婆。外婆放下搅猪食的舀子,搂着母亲大骂:个混账东西,下手狠哩,我养的细小的,怎么样都轮不到你来打,以后自己有本事,养下娃来自己打。

母亲说她顿时就不疼了。

大姨后来嫁人了,大姨父是个胆小老实的赤脚医生。

自我有记忆开始,大姨和大姨父就一直生活在船上了。

母亲说,大姨父不小心医死了人,再也不敢给人看病了,大姨也只好跟着辞去村妇女主任的职务,跟着里下河那帮弄大船的青年人一起,篙子一撑,铁锚一甩,背井离乡到江南卖瓷器去了。

1991年的春节,我九岁。和之前所有春节一样,舅舅舅妈、姨娘姨父带着各自的娃们,齐聚到外婆破旧的老屋里,大人们打牌喝酒嚼舌头,小孩们嬉闹吵架翻跟头。

直到,我听到了大姨近乎失控的嚎啕声。

那两天里,我凭着高超的察言观色本领,结合从大人们零碎谈论中得来的讯息,大致把大姨崩溃的原因拼凑了出来:大姨父兄弟六个,老父亲为给六个儿子娶妻成家,偷偷向人借了高利贷,后来利滚利导致债台高筑,老父亲扛不住了,索性挑明了话,将债务按排行摊到每个儿子身上,大姨父是长子,摊派的债最多。

大姨和大姨父冒着被江水淹没的危险,辛辛苦苦在江南江北之间撑船卖缸,每年年底拿回来的钱,也只够付利息的。看不见底的债务,盼不到光的日子,让大姨再也撑不住了。

我甚至看到,父亲用铅笔在香烟纸背面算出的五位数,第一位上的数字是2。彼时我刚学完乘法口诀,还不能准确估算两万多元大概是多大的洞,我只知道,那时父亲上一个月的班,工资大概百十来块。

第二个嚎啕大哭的是表姐,她刚念完村小,大人们一致认为,成绩一般的她没必要再上中学了,早点到船上帮大姨干活挣钱才是要紧事。

我一点也不同情表姐,当时村里的孩子能读完小学就很不错了,何况她老是跟我争抢斗嘴,斗不过我就动手,可我打不过她。但是,我说了一句后悔终生的话,我骂她:穷鬼,你爸妈都不能让你上学了。

表姐哭着跑去跟所有的大人告状,说她被小妹子嘲笑是穷鬼。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我的嘴巴肯定又要被母亲撕到耳朵根。

我主动去跟大姨道歉,跟她说是因为表姐先打我,我才骂她的。大姨什么也没说,只拿了把梳子,慢慢替我把蓬乱的头发梳好,然后叹口气:丫头,你说的对哦,大姨家是穷,可我也没想到会穷成这样。

那几天,外婆让几个姨娘舅妈轮流陪大姨睡,不让大姨回河西生产队的大姨父家。外婆是智慧的,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她很清楚,农村妇女在绝望的时候最常做什么。

第三天轮到母亲陪大姨睡,天快亮的时候,母亲用脚一探,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大姐不见了!

母亲慌忙喊醒西厢房睡觉的几个姨父:快,快去找大姐啊!

大家急:怎么找?

外婆说:老头子坟上、田头河沟边、老大自己家附近,分头去,快!

天大亮时,四姨父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后座上坐着抽抽搭搭的大姨,眼睛肿成了一道缝。

外婆指点得对,四姨父赶到大姨家门口时,看到大姨两脚正蹬在长条凳上,往院里的老梨树上绑麻绳。四姨父一个健步跑上去,把大姨拽跌下来。

大姨嚎丧:你们找我干什么哟!我走了一了百了哦!你们把我拉回来,我后头的日子还是不得过哦!

外婆搂住大姨:兰啊,妈妈的呆丫头哦,人在,就什么都能有,人不在,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而后的好几个春节,为了躲避年关追债,大姨一家三口都是到镇上我家过的年。我很开心,不仅因为人多热闹,父母打我时就会有人护着,还因为家里很多打扫擦洗的活,大姨和表姐都替我做掉了。

大姨告诉我:芳,你们镇上人吃的自来水,有一股味道,很难闻,不如河水好吃。

我去问父亲:我们吃的水有啥味道?父亲说:是漂白粉,自来水厂都要用这个消毒,只是我们吃习惯了闻不到。

几年后,我的几个姨娘舅舅也和大多数里下河的弄船人一样,先后卖掉大船,去镇上租起门面房,开店做生意了。从贩卖布料到零售糖烟酒,从洗化护肤品再到五金装潢材料,几个姨娘舅舅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各自混得风生水起。

再后来,大姨家的债也慢慢还清了,可他们一家仍住在船上。

母亲说,女儿大了,总在船上怎么行?父亲托人给我表姐在镇粮食厂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好歹有个工作傍身。母亲劝大姨上岸生活,姊妹们也好有个照应。大姨同意了。

大姨没有本钱,只能从最辛苦的青货(蔬菜)生意做起。卖青货不需要租门面,大姨父把水泥船停靠在镇棉纺厂大桥下,开始了贩卖青货的生活。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白天在菜场摆摊的人,无论寒暑,每天半夜就得起来,他们要去菜贩子的卡车上抢青货,稍晚一点就抢不到最新鲜的了。

老实巴交的大姨父做生意总是被同行欺负,表姐神气,算账吵架一把好手,索性辞了厂里的工,一家三口一起卖菜。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基本就围着镇棉纺厂大桥转,桥南桥北分布着我三个开门店的姨娘舅舅,桥下停着我大姨的一条住家船。放学后,谁家饭菜好了,我就晃到谁家吃。

在大姨的船上吃饭最有感觉。

淘米洗菜,直接蹲在船帮子上搞定,炉子支在船舱口,炒完菜,直接端上舱板,饭做好后,大家屁股一抬,在舱板上盘腿围坐一团,大姨父抿两口小酒,我们可劲嘬着螺蛳。

吃吃聊聊,船舱两边不时吹送夹杂河水气息的自然风,两岸行走的人和过往的船只,都成了我们眼里的风景。

不过,船上吃饭也得讲规矩。比如,吃饭不让泡汤,可以吃完饭再喝汤;吃完饭后,不可以把筷子搁到空碗上,这些都是行船人的讲究。我跟大姨说:你们不行船了,不碍事。大姨说:这么多年行船,能平安无事,都靠河神保佑,总要有点敬重在心里。

后来,我遭河神惩罚了。

一个大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我揣着刚买到手的考试题库,得意忘形地冲上跳板,准备去大姨船上蹭饭。鬼使神差地,我竟踩空掉水里了。我高高举着题库书,大喊救命。大姨出来一看,水正好没到我的脖子,根本不用喊救命。

迈进新世纪,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表姐也嫁人了。表姐夫是镇东南一个村子的小木匠,手艺不错,他给我家打的六门衣橱,母亲用了好多年。几个姨娘都说,表姐夫这孩子人品不错。表姐有家了。

隔年,生了儿子的表姐,到底劝说表姐夫放下木匠活,一起去昆山给儿子挣钱,他俩的宝贝儿子,就交给了大姨和大姨父。

大姨也不再卖青货,她和大姨父回到自己乡下的家,用这几年积攒的钱,把老屋里里外外翻新了一下,亮堂堂的,两人开始了没有任何负担的农耕生活。自己种的菜自己吃,祖孙三人倒也自在。

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工作、成家,家乡便成了逢年过节时候,游子心头的牵挂。

里下河的水昼夜流淌。

几乎一夜之间,我的姨娘舅舅们,以及我所认识的叔伯阿姨们,都开始承包蟹塘,做起了蟹老板。我的家乡,逐渐成为了全国有名的螃蟹养殖基地。

活泛的表姐又劝说表姐夫一起回乡,跟着一帮亲戚开启了包田养蟹的生涯。作为表姐最可靠和最节约成本的劳动力,我的大姨和大姨父,从此便长住在蟹塘边的活动板房中。

早几年,吃螃蟹貌似也代表一种时尚,城市越大,螃蟹越贵。每年螃蟹上市季,正逢中秋国庆时,我但凡回老家,一顿饭吃五六只螃蟹都算稀松平常,吃完后还各种评价:今年四姨家螃蟹不如小姨家养得好,肉不紧实;二舅家螃蟹大小不均,估计塘里蟹苗放多了;许胖子家今年赚大发了,人家都在养螃蟹,他去开店卖螃蟹捆绳和礼盒,真精!

人人皆言蟹肉美,几人知晓蟹农苦?

七八两月,暑气逼人,住在活动板房里的蟹农们,须一天几趟,顶着烈日撑着小船给蟹投食,还要及时打捞被螃蟹钳断的水草,蟹农们鼻头肩头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

遇到暴雨天气,蟹农们更须不眠不休地守住蟹塘,就怕漫水决堤。二舅家蟹塘曾被大水冲垮过一次,据说二舅当即泪如雨下,一年的辛苦白费了。

待到螃蟹上市,全家上阵连夜打捞,挨个称重捆扎。蟹农们的手长时间沤在水里,人均每日绑几百只蟹,那手上的粗糙裂缝让人看了心疼不已。蟹绑好后再按重量分好类,包装成盒成箱运往全国各地,或依托物流运输,或养蟹人自己开车送。

大姨常年戴着布手套,手套里的手贴满了胶布。

表姐夫有一次跟我说:芳,你们是不晓得夜里开车往苏南送螃蟹有多辛苦,眼睛困到睁不开,手根本握不住方向盘,真想把车停路边,睡一觉算了,管它螃蟹死不死的!

辛苦换来了收获。那几年,表姐一家买上了好汽车,房子从镇上换到了县城里,儿子也转到县城就读。

后来,表姐夫和表姐离婚了。我也有了家庭,到了一定的知人世的岁数,自然明白其中的必然性。只在某次过年回家探望长辈时,突然发觉大姨和大姨父一下子苍老了太多太多。

母亲偶尔来我这,都会捎带一些鸡蛋和菜油,母亲说:鸡蛋是大姨蟹塘上散养的鸡生的,油是蟹塘边种的油菜籽榨的,大姨硬要带给你,她说你们细小的难得回去一次,还特地给她带茶叶和酒,她心里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的,是我。

渐渐地,我不再喜欢吃螃蟹了。渐渐地,螃蟹也不再受到城市人追捧了。越来越注重养生的城里人已经明白,螃蟹是寒物,多吃对身体不好。

去年大姨手术完回去,我时常在电话里向母亲打听大姨的近况,母亲说:还好,她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只是在化疗时难以忍受,说给她用的什么毒药水,让她浑身难受生不如死。

年底,我九十多岁的奶奶寿终正寝,考虑到天寒娃小,我独自回去奔丧,姨娘舅舅们也都来吊唁了。也许没想到我会回来,大家都感到意外。第二天上午我要走时,母亲让我等一下,说大姨夫妇一会就来。

我便站在圩上等。

大姨父骑着电三轮出现了,三轮车后堆放着一蛇皮袋的菜,一大壶菜籽油,两只活母鸡,一箱子鸡蛋……中间坐着我那裹着棉服围着头巾的大姨。

我注视着大姨裤腿和脚上的泥,想象她和大姨父如何起个大早,从几十公里外的蟹塘上,把这些新鲜的青货收拾出来,然后骑上电动车,顶着刺骨的北风送到我这里,再一点点往我后备箱里放。

我低头假装收拾行李。临走,我硬是塞给大姨一点钱,让她自己买些麦片藕粉吃。

最后一次见大姨,是在今年暮春小姨表弟的结婚晚宴上。推却不过小姨小姨父的再三邀请,我和先生下班后立即长途驾车,赶回老家参加表弟的婚宴。

那天晚上,我们给老家熟悉的亲戚长辈一一敬酒,一一打招呼,到大姨这桌时,她笑眯眯地拉住我的手。

我说:大姨,你看上去很精神,真好。

大姨说:嗯哪,丫头,大姨也感觉很好,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大姨蟹塘上的母鸡多哩,带几只回去给宝宝吃。

我说:好的,等放暑假我就带她们去您那儿逮鸡。

那一刻,我注意到大姨已经不染发了。当一个以前染发的老人开始不染发的时候,我以为,她开始真的服老了。

没等宴席散客,我们先行告辞,姨娘舅舅们送我们下楼,我的后备箱里头,照例装进了大姨给的鸡蛋和菜籽油。

写完这些文字,我将额前滑落的一缕长发顺到耳后,一根白发执拗地滑下,我索性将它拔去。

而后又觉得不解气,我拿出小圆镜照着,一根、两根、三四根,拔到第六根时,我放弃了。当一个女人开始放弃和冒出的白发作斗争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开始同岁月和解了。

欣慰的是,傍晚,一直值守交通哨口的弟弟给我发来短信:姐,我请到了半天假,明早开车回乡下一趟,替你们给大姨送个花圈吧。

第二天,弟弟在吊唁现场发来一张图片,配字:特殊时期,一切从简。

无论从简还是从繁,我的大姨已经走了。我里下河的长辈们,终究又少了一个。相隔几百公里,我表现得似乎有点太冷静。

可是,人生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修行,我们总要慢慢适应这样的别离。

王亚芳,女,南京大学中文系戏剧戏曲学硕士,现居南京。曾在《电影文学》《戏曲艺术》《艺苑》《电影新作》《新华日报》等发表评论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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