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和两个哥哥像往常一样带着八十八岁高龄的母亲来到老家的梨园。这片土地是父亲长眠的地方。我手捧一束黄菊花和父亲爱吃的水果供奉在墓地,哥哥烧着冥纸,洒下一瓶父亲爱喝的白酒,母亲照例又是一番哭诉,我无法阻止母亲的哀嚎,我知道这是她的宣泄,也是思念的倾诉。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七岁,七年过去了,今年母亲刚好是父亲去世时的年龄。 “我终于理解了咱父亲”,还没走出梨园,半道上,二哥突然说道,“没人能理解这种痛苦。” 我知道自始以来父亲和二哥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激烈状态。他们常常争执,父亲霸道,二哥执拗,谁都不服软,也无人能制止。这是父子二人一辈子的战争。 “父亲想好,想在村里出人头地,但实力不允许。所以他憋屈。” 我愣愣地看向二哥,惊讶他的这番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二哥沉思道,“我理解了他。” 我长出了一口气。父亲去世七年了,不知他听到二哥这番话,是该欣慰呢,还是又要暴揍他一顿解气。 二哥记恨父亲,我是知道的,父亲偏向大哥,疼爱大哥,全家都知道。二哥忘不了父亲在打麦场扬起扫帚狠揍他的场面,忘不了他从建筑工地劳累回家眼泪汪汪含着馍馍吃饭时的委屈,也忘不了大哥结婚时,为了满足大嫂的蛮横要求,父亲把给二哥盖的新房让给大哥做婚房,二哥委屈地住到了老房里。其实,更让二哥怀恨在心的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才是二哥心里的刺,那就是父亲把二哥过继给了无儿无女的光棍二大爷。二大爷去世得早,去世时,二哥给他摔老盆,那是子女才能做的事,那时,二哥才十几岁。这一幕幕让二哥记恨了一辈子,所以,二哥不爱父亲,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在父亲去世多年后,二哥终于在酒后和我聊起了这些往事。 父亲去世那一年,我正在贵州旅行,途中,接到大哥的电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回答没什么事。第六感告诉我,家里有事。我未加停留,立马收拾行李赶飞机返回家乡。 那几年,父母一直跟着我在城市生活,一个月前,母亲起夜时从床上摔了下来,父亲起来拉她,不慎跟着摔倒扭到了腰部。母亲没有大碍,父亲却由此卧床不起,饭量减少。我们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不听,找医生来给他针灸,他拒绝医生靠近。父亲开始谋划着回家,他的倔强我们是领教过的,一旦决定的事情,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如此一来,大哥留在老家照顾父亲,我们抽空轮流前去陪护。 父亲能下床走路时,便开始自己操作我们给他买的电动老年轮椅,时不时地开到村委会附近看别人打麻将,近饭点时回家吃饭,很少打扰我们。他是一个不喜欢给子女添麻烦的人,我们呢,也没把他这次回乡当回事。大哥偶尔会去陪夜,其他时候,都是母亲陪在他身边。 在大哥的电话召唤下,我回到老家照顾父亲。说是照顾,也不过是陪在一旁,或是请村里卫生室的医生到家里给他打消炎的吊水。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母亲烧好了粥,给父亲盛好,父亲说晚一会儿吃,他要洗把脸。我湿了湿毛巾替他擦了脸和脖子。喝了两口粥,父亲便要出去。我推着他走出院门,想和他说说话,聊聊天。回家照顾了他一周,我们还没有好好拉过呱,父亲每次都是放下碗就自己出去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陪他走一走。 “我去搬把小凳子回来陪你啊”,我一转身的功夫,却看到父亲扭动车把手,而车子像不听话般对着围墙开去。我问父亲,你要去哪里?父亲没有说话,慢慢地垂下了头。感觉到异样后,我喊来母亲。母亲说,你大走了。我没听明白。去喊你大哥,母亲接着对我说。我匆忙大声叫来大哥,大哥俯下身子察看父亲,说,大走了。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这一切。父亲就这样走了?等我反应过来时,村里已有乡亲奔向我家,大哥把床在堂屋架好,和邻居们把父亲抬到床上。我握着父亲的手,他打吊水的胳膊上还有淤青,手心还很热,我觉得他应该还没走,可是,村里的老人拉开了我,给父亲盖上单子,蒙上面容,我迟迟不愿松手,直到父亲的胳膊慢慢地变凉,变凉。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二哥正在奔赴上海的路上,从来不出差的二哥却在那天凌晨出差了,父亲去世时,他的车刚进入上海的边缘,接到我的电话,他没有说话,返回途中把在南京上学的侄儿接着连夜赶到了家里。他一直没有流泪,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他是否在为失去父亲感到痛苦。 二哥张罗着一切,邻居说,去世的前一天,父亲到我们为他选的墓地上去看了,这也是应父亲的要求为他选的墓地,邻居还和父亲打了招呼。这一切我们都不曾知晓,难道父亲知道他要走?知道他的寿命在哪一刻结束? 父亲算是无疾而终吗?我们都认为是的,我们认为这是父亲一生积德行善的结果,是福报。一生没有为儿女添麻烦,临终时也没有像村里的老人一样身边有很多人陪着说话,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这对我们子女来说,是一桩憾事。 父亲的一生都在劳作,直到农业机械化普及的时代,我才听不到田野里激昂高亢的号子声——那是父亲的声音。 黄土地,艳阳天,白云飘飘,田野空旷,映衬着天空中的蔚蓝,一只犁耙,或两只高大的牲口,犁耙上站着威武的耕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扬着鞭子,“驾……呀……咦……”,声音高亢嘹亮绵长,愈到最后愈加浓烈浑厚。我远远地走在田野的路上,看着父亲在犁耙上倾斜清瘦的身影,听着父亲有力的号子声,心跟着激荡起来。父亲,黄土地上的父亲,豪迈勤耕的父亲,那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耕种或收获的季节,都是父亲一展身手的大好时光,他毫不吝啬他的力气,一米七五的个子,赤裸着上身和双脚在阳光下暴晒,面容清瘦,肤色白净,这怎么也晒不黑的肤色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力量极不相符。父亲是勤劳的,却又是干净整洁的,正如他犁出的土地般漂亮、利索、工整。他耕过的土地行行如直线,耙过的地面如熨烫般平整干净,土壤不干不湿、细碎服帖。无论是播种小麦,还是点种玉米,抑或栽种棉花,父亲都是行家里手。他对土地的热爱,深深影响着他的儿女们,他们和他一样有着对土地浓厚炽热的记忆。 父亲的汗水洒在了黄土地里,土地的收获滋养着他的岁月。土地给了父亲青春快乐的时光,同样,也吞噬了父亲的大好光阴。他渐渐老了,艰难而充满激情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当他逐渐走进衰老的时光隧道,才逐渐停下繁重的体力劳作。父亲老了,但腰杆并没有弯下去,这让我们忽略了他的老,实际上,父亲六十多岁的时候依然在田地里劳作,从不让自己闲着。父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永远昂扬着劳作的激情,劳动就是他的快乐源泉。父亲对待土地的感情犹如对待他的老烟袋般钟情。耕作间隙,田间地头,老烟袋是他的伴,“叭哧叭哧”,每一分钟都是享受,都是快乐的时光。比起城里人,父亲好像永远年轻着,七十岁时还执掌着村长之位,无人可替代,年至八旬眼不花、耳不聋、腰板挺直、思路清晰,这让城里的老人们,甚或更年轻的男人们羡慕得啧啧称叹。我们坚信这得益于他年轻时的体力劳作。然而父亲还是去了,在2015年的岁末,在他八十七岁的门槛上。他的子女们又把他送回了土地,他劳碌了一生的土地。 “驾……呀……咦……”,蓝天白云下,黄土地上,父亲高亢嘹亮的号子声从遥远的记忆里悠扬地传来。 这号子声和父亲的一生就此埋在了这片土地上。 父亲走的那天夜里,我梦到了他,他的面容与生前无异,我把他的床铺垫得很柔软,好让他躺得舒服一些。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他。 其实,我一直没有交代,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十月份,我在院子里养了满满一院子菊花盆栽,有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特别娇艳,满院子都是花儿。那一年,父亲养了九年的鹌鹑,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不知为什么也死去了。 【作者简介:李凌,1973年生,江苏徐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洗玉镯》《独自望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