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本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大量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作家》等发表。曾获丁玲文学奖、《芳草》汉语文学奖女评委奖、现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现于华中师范大学任教。
两株扁豆苗 开春时播下的种子 一株苗条细长,一株矮小粗壮 在屋前这片小小的空地上 它们穿过黑暗的泥土各长各的 像各自经受各自的教育
清晨在鸟鸣中醒来 清晨在鸟鸣中醒来,风过窗 过远处树梢,轻轻的,像一片树叶 吹动另一片树叶,一个人应和另一个人 昨夜轻轻放下的,在潮湿的青石板 留下的,在蒲团上簌簌往下扑落的 那寄在偈语和箴言中的(——啊 何来命运的断喝和真理——),风又 轻轻地把它们送到黎明的曙光中 这风何曾是昨夜风,这鸟鸣何曾不是 昨日的鸟鸣?想起在青檀下躲雨 轻言细语的雨滴把世界推得越来越远 想起灯光下众师在茶禅中把诗意 ——送回俗世生活中的庸常和闲适 仿佛自己昨夜被洗过一遍的皮囊 此刻正一件件返回我自己 干净、明亮、空有,但充满了欢喜
旧事物 秋天山中的色彩比以前要旧一些 从白杨的叶到一件从春末穿到中秋的布衫 从裸露的河滩到一双黯淡的塑料凉鞋 从满地松针到又灰白了一些的母亲的头发 我喜欢这些在时光中变旧的事物。我 喜欢它们就像这个秋天被洗净的蓝天,风 吹过来一阵凉过一阵,但我们紧贴着 它们的肉身仍是温暖的
石上苔藓 山中没有立竿见影的事物,只有 荫翳密蔽的山林 走在山谷底部,我独爱 贴在地面的苔藓和苔藓下的青石 及青石沉默的外表 和坚硬的内心 在几乎不见天日的地方,青石上 纸片样的土层供养着 薄薄的青苔,或者说薄薄的青苔 如单薄的衣衫紧紧覆盖着 青石的寒凉 似乎阳光无法深入的地方,生命 也有它幽暗的通道 似乎是这些爬满青苔的石头 压住老瓦山苍老的山峰 使它们不再继续升向虚妄的高度
老水车 一架老水车 叶片上还残留着泥沙的污渍 我把它拉得哗哗作响 想起它从前把头伸进水中 只有一副直肠子 想起它在水底憋气的时候 自己撕扯着自己 此时空转的声音 就像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剧烈地错动 又像听见一个人在哽咽着哭泣
五元钱 五元钱是多少钱?——是 五个一元、五十个一角、五百个一分 四十多年前可以买七斤猪肉 二十五斤大米,四百斤上好劈柴 可以一个人坐汽车到四百里外的汉口 现在只够买两个土豆 一碗素米粉或者半碗牛肉面 从武汉坐汽车回老家还不够出武昌城 想起一九七三年春节前 父亲在清水塘镇被小偷偷走五元钱 一个人在路边暗自垂泪 我走到伤心的父亲身边说爸你不要哭 等我长大给你挣好多的五元钱 五元钱,那时候农村 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分钱啊 如今像众多一角一分的钢镚丁零零地 滚到我面前,像父亲曾经滴落的 那些泪珠又从土里涌了出来
在早晨的大海边 我一直在逃离一些庸俗的事物 站在冬天海边,我从不 假装自己懂得大海,极尽个人 视力视野,我觉得大海 和我们在青海见到过的青海湖 没有什么两样,假如它 足够风平浪静,它的沙滩和我 在长江江边看到的沙渚 也没有什么两样,海水那么苦 我从不相信人间清流都 葬身其中,如果它的水被抽干 我相信它的底部一定会 像被抽干的水库一样积满淤泥 就像人世间任何事物都 积有无法驱除的污渍,我相信 大海无非是一座被无限 放大的水库或湖泊,无非是你 向它投进一颗石子,自己 在心里荡起涟漪,或掀起波澜
冬天河边有一片茶花 冬天河边有一片茶花 因为突然来到的寒冷,它们来不及开放 就像一朵朵凝固的火焰从枝头落下 傍晚飞鸟扑入林梢 我看见一只小鸟仍然停在落下的茶花间 而一对情侣正对着小鸟拍摄 小鸟迷恋落花,情侣拍摄小鸟,我观察 情侣,在这渐渐沉下来的黄昏 我想一定还有 一双眼睛也在看着我 那在时光中把美运送到虚无的事物一定 有它们暗不下去的部分
蛙鸣 青蛙从后半夜一直叫到了黎明 春天刚刚来到,这些大嘴巴的青蛙 就开始喋喋不休地为春天鼓噪 其时我正在灯光下修改一张简陋的 民居图纸,依山傍水的平面上 虚有的大门正对着泛着白光的水田 师傅说里面有逃离俗世的学问 可偏安,但青蛙在夜晚的鸣叫彻底 结束了我对清静的认识,它们的 鸣叫可使安静的事物更加安静 也会使不安宁的事物更加躁动不宁 习惯在黑暗中缄默无言的是我们 在这个春天里看到的、最普遍现象 我们尽管可以讨厌青蛙,质疑 它们在漫长冬天为何一直沉默不语 但相对人世间更多莫名的鼓噪 我理解青蛙们这样引颈一快的歌唱 当一切还处在黑暗中,我敬佩 它们能够率先在此发出自己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