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蒙古族,一九八五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在《收获》《花城》《十月》《小说月报》《青年作家》《山花》《民族文学》《红豆》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二〇二〇年《收获》文学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双年奖等奖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小说集《巡山队》《荒原上》等。 和一头牛共进晚餐 索南才让 说那顿晚餐之前,先说风力发电机,所有的事情都从风力发电机开始。所以现在说起我干的事情,我又自豪了。 我朋友尼玛,年纪轻轻梳着一个油亮的大背头,一只耳朵戴着金耳环,另一只耳朵戴着银耳环。眼下他来拜年,刚从巴音家出来,他喝了很多酒,出来后在风中打熬了一会儿,犯起了迷糊。 “你说什么?”他大着舌头问。我说:“去年比这晚一些的时候,我请一头牛吃了一顿晚餐。”他歪头红眼地看着我。我起身给他添了一碗热茶,不着痕迹地将酒盅移开:“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讲讲。”“你说什么?一头牛?”“我请牛吃了一顿饭。”他前倾的身子往后一靠,哈哈大笑起来。“你听不听?”他咧着嘴,笨拙地端起茶碗喝茶,然后又笑了一下:“你讲吧!” “这做人的道理,我活到今天才算明白,才慢慢懂。道理不是讲出来的,也不是生出来的。道理是一个人活出来的!这是我决定请那头牛吃饭时才想明白的道理。” “那是头什么样的牛?”尼玛好奇地问。“是一头很普通的牛。一头母牛。”“那它怎么救了你?”“听我从头讲,好不好?”“你讲,反正我也走不动了。”他无所谓地靠着沙发,放松了自己。 “那天我开着车去了乡上。前一天我刚从夏牧场搬下来,家里的炉筒一个夏天就烂得用不成了,我到乡上买了三节炉筒,在大同饭馆吃了碗炮仗面,在马全商店充了话费,出来后碰上了刘贵莲和她上大学的妹妹。我上前去打招呼,想瞅瞅她妹妹的模样,但刘美莲把脸捂得严严实实,除了一双眼睛外没有看头。她的眼睛倒是很有看头,但她极力躲闪着,好像我是一场灾难。我心里不痛快,就挖苦了两句,然后回家。大中午的日头毒辣,吹进车里来的风也带着热浪。到了岔路口时有个女孩在等车,我心里痒了一下,但还是算了,我又不去镇上。加油站那里有一群牛走在公路上。慢慢地走着,摁喇叭屁事不顶。我挂上一挡慢慢跟着。牛穗子是红黄蓝三种尼龙绳做的,我绞尽脑汁也没认出是谁家的牛。我拐到加油站找龙知布。” “这牛群是谁的?”“我哪知道?”龙知布站在靠近路边的墙角抽烟。鬼鬼祟祟还一脸怨气。 “最近怎么样?” “我实在是不想干了。”他沮丧地说,“一天都不让休息,谁受得了?” “你真不想干了?” “干完这星期我就走人。” “那你还得跟村主任说一声。” “我已经说了,他居然还发牢骚,说早知道这样子就把这份工作给别人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眼红这个工作的人可不是一两个。” “我哪里知道这种王八蛋工作,不是一个可以长久干下去的工作?我解释,他说你别解释,现在没用,直接浪费了……你说我干得下去吗?” “我觉得干不下去。我先走了,刚搬回来,事情多。” “一批车轰开了一条道路,我跟在后面从牛群里穿过去。这群牛大概两百头,有几头黄色的公牛。这不是我们村里的牛,我们村里没有人养黄色的公牛。” “我觉得也不是。”尼玛说,“是热水村的牛,那个村的黄牛最多。” “他们的牛来这里干吗?” “谁知道。” “总之我回到家的时候还气得牙痒痒。所以当我看见我自己的一头母牛正在风力发电机那里用屁股摩擦杆子的时候,我一肚子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了。我绕到了它身后结结实实给了它一棒子。棒子应声而断。母牛一怔,身子后倾,倒退几步,然后撒腿前奔。但牛就是牛,犄角碰到杆子都不知道绕开一些,被套住了,它还在跑,被硬生生拽回来。那根杆子哪里受得住它的蠢劲?吱吱惨叫,应声而断。我一看知道要坏事,但晚了。我明明躲开了,但杆子偏偏砸向我,我感到整个身子一沉,似乎像是往地上摁了一下,头脑中产生麻酥酥的战栗感,然后才感觉到疼痛。杆子无辜地压在我的腿上,在膝盖上面,再差一点点就砸碎膝盖骨了。动了动左腿,它也麻酥酥的,使不上力。我试探出它好像没受太大伤害。” “你老婆呢?”尼玛将酒盅拉回到自己的前面,自己倒了酒。他叫我喝一杯。 “不,不成,我等会要开车。”我说,“她去县城家里了。” “我也开车。”他说。 “你也少喝一点。开车还是不喝酒最好。” “那办不到,你可以但我办不到。” “有时候,我也办不到。” “有时候我就是可以不喝我也不想那样。”他端起第二杯送到嘴边,若有所思地说,“我很不习惯听别人说这个那个,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 “我们只能自救,同时就是在救别人。” “这话说得高大上。”尼玛富有见识地说,“一旦懂得多了,就会表现到说话上,有的人把持不住了,什么都要发表意见但是你却不是,你就不会什么都说,你只会说应该说的。” “所有的罪都在左腿上了。我无辜的腿已经变了形状,肿胀着,发热着,像一个散热器。罪魁祸首居然没离开,立于房子和发电机之间的空地上,惊恐地看着我。当初为了不让风力发电机风扇声音打扰,特意选了这么个位置,离家远,不妨碍交通。虽然为此多花了几十米的电线钱,但心里还是很满意,直到现在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你的电杆子我记得是在一个墙角处。” “我安在那里,没有出现一天不发电的情况,可是一出事……坏处就是根本看不到别的地方,我想叫人来帮忙,但看不见路。我能看见的只有半个牛圈。汽车在路上跑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但就是看不见,我喊了很久,无济于事。我的腿被压得结结实实,一点都不能动。所以我差不多两个小时傻傻地躺在哪里。” “一直没人来?” “正需要的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万恶的犄角旮旯。我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我的房子前面几十米的硬化路上过一会儿就会驶过一辆汽车,有大车也有小车,没有一辆拐个弯到我家来,也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平时那些收牛皮、羊皮、瘦牛、病羊的微型货车一辆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从来没有这么惨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这么一想,开始反思起来,我最近干了什么坏事?我回忆了一遍,于是觉得这就是一件很普通的意外。我被自己逗乐了,火气被砸得消没了,或者我是想通了。我原谅了那牛。它本来走了,可又回来了。我朝它挥挥手,它就过来了。它过来的时候我想,这牛有意思,而且聪明得过分了。但我很快发现它不是来报复我的。它也没有第一时间救我。事实是我都不知道它救我是真心实意还是无意为之。按照常理分析它当然是无心之举,它应该是没有那个智慧的,但它的所作所为让我没办法这么想。我怎么都觉得它是目标明确来救我的。” “它做什么了?”尼玛的酒杯底下剩下了一点酒,他没喝光。这就说明他已经喝不下了,现在硬要喝是他的习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他就会不胜酒力而倒下睡着。 “它很果断地来到我跟前,我看着它,它的眼睛里没有我。它对电线杆子充满好奇,嗅了又嗅,好像在疑惑这么粗大而结实的东西轻易就断了。它应该没有怀疑自己的力量。我是说它的力量一直以来都是一种常态,所以它才没有怀疑。就像我们人一样,一件事情成为常态了我们就很难去怀疑。它是详细观察完电线杆子后才看我的,这一回它看得更久、更详细。它的鼻孔几乎触到我鼻子了。它根本不怕我。它的眼睛那么大,我从那里看到我自己很狼狈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高兴起来,痛苦也减轻了很多。我伸手摸摸它的鼻梁,那里在颤动着,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摸到了才会有感觉,那是它的呼吸引起的气流的波动。我好奇地感受着那种毛发和肉体特有的生命力,仿佛自己也有了力气。这时,它的一个前蹄踢到了电线杆子。传来的力量疼死我了。我喊了出来。声音当然很大,它后撤了一些,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它知道主动权在它手里。我开始骂了,骂它的八辈祖宗。它又无辜地看着我。气息喷涌得更有力了,那气息里面夹带着野蛮的味道……” “野蛮的味道?” “对,就是那种人不可能有,只有动物才会有的味道。” “家畜也算吗?” “它们不是动物吗?” 茶太酽了,我添了另一个茶壶里面的开水,摇摇,给他重新倒了一碗,让他醒醒酒。茶是醒酒的好东西。一个人醉着的时候有热茶就不会觉得孤独,而酒会越喝越孤独。尼玛的孤独是会伤人的,他自己很怕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哭泣,有时喝酒到一定程度,他会愣住,然后询问别人,你说我醉了会不会哭?当然会,你什么时候没哭过? 尼玛的下巴很有特色,带着两块突出而坚硬的骨骼。他哭的时候,脸上是没有泪的,但你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悲伤的人。他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整体悲剧,因为沉重,因而坚硬。 但在另外一些喝了酒的时刻——譬如现在——他的眉心展开,没有吃力的表情,他是幸福的。他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猜测结局:“所以说你最后面对面和它吃饭了?你们吃了什么呀?” 我说:“我眼睁睁看着它踢电线杆。电线杆没动,它后退一段距离,凶猛地冲过来把电线杆撞飞……这过程是爆炸,仿佛我的腿全部炸没了,但我没傻,我抓住了它的脖子,搂住脖子,然后它就那样把我提溜到家门口了,我翻进屋里。我想我那会儿已经虚脱了,勉强打了一个电话。我记得我打给了媳妇,但后来他们说是我的弟弟,我还有力气在电话里骂他,‘我一天不见人影你瞎了吗你看不见人房子的门这么大的风天里张开着你不知道出事情了你的狗脑子就不会想想还是你想让我悄悄地就这么死掉……’ “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弟弟后来说我说得又快又准,声音又大,状态好得他都以为我只是一点小伤,可看到的却是已经晕过去的我。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面了,弟弟在。他笑着问:‘你怎么了?我们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我的火气一点没消退,我跟妻子也发火了,就不知道猜测一下,难道在家里就没有祸从天降吗?她当然不会再气我,她哦哦呀呀的,算是认错了。在他们的再三追问下,我将事情讲述了一遍,他们啧啧称奇,不敢相信。 “‘那牛真的救了你?’弟弟再三地问。 “是先伤了我,然后才救了我。 “就是说它真的救了你? “ 我已经不想理他了。下午他离开医院,去看它去了。他说要好好研究研究它是一头什么样的牛。但他注定失败,因为它看上去和一头正常的牛一点区别都没有,除非发生什么。” “其实我也很想认识一下这头牛,它在哪儿呢?”尼玛可能有点饿了,他开始削肉吃。 “它在海尔克,快生了,奶盘都下来了。” “哎,估计一下牛犊就会变傻了,就跟女人一样。” “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女人一旦生养就会变得傻傻的,这连她们自己都承认。”尼玛笑起来,红着脸,“看来所有母的都一样!” 他老婆生给他一个儿子已有三年,他肯定是从老婆那里观察,得到不少心得。而我们,我和妻子结婚比他们早几年,但到现在都没有一儿半女,问题不是她,但我也没查出什么可疑。我们属于真正的疑难杂症一类,连现代发达的医学也无能为力。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开始考虑抱养,或者她提到了受精。我不知道她确切是怎么想的,她的主见是坚决而隐秘的,我不得而知。但我因为孩子的问题而产生的懦弱和无助,是不会在尼玛面前表现出来的,即便是他从蛛丝马迹中洞悉我的苦涩,他也不应该说出来。可他偏偏说出来了。 “我觉得这是因为女人把一半的聪明才智都分给了孩子,所以她们才会有这样的变化。” “没错,其实当母亲真可怜,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当母亲的都可怜。” “但没有机会当母亲的更可怜。” “你到底好好查了没有?还是你们两口子都没有好好查?这可不能马虎大意,说不定现在又有了变化。你今年查了吗?” “我们一年去两三次医院。” “去好医院,去大医院。我们县的医院是垃圾,去了也白去,说不定去了就是大祸。” “省二医院。查不出来,其实我们已经绝望了。” “其实没有孩子也好,我都快被烦死了,一回家一刻也不让你消停,我喝酒了他连影子都看不见……” “你打孩子吗?” “打,怎么不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太皮了,打了也不长记性。” 我心里有一丝嫉妒,觉得他这是在炫耀,但看他的表情不像。他好像真的很苦恼,又爱又恨的样子。“孩子都这样。”我几乎是无所谓地说。然后我接着讲。 “我二十天后出院回家。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其实在医院里我就有此打算,但还有些疑虑,觉得真傻,请牛吃饭,闻所未闻,一件注定被人笑话的洋相。但在路上,风还是那么大,仿佛从来就没停过。那些风从青海湖面上吹过来,带着几乎察觉不到的水汽,扑到脸上会有一股带水的凉气。这个时候的季节变化开始了,我看见一群即将要产牛犊的母牛走在去往那卡诺登水房的路上,没有人跟着,看耳朵上的穗子是挖掘机斗克力的牛。你知道的,他的牛的体质永远那么好,那些母牛体格高大强壮,让你眼红。我看了几眼,回忆起母牛那天的所作所为,于是下定决心请它吃饭。我知道它会同意也会来赴约的,我会去请它。” “哈哈,有意思。”尼玛说,“你做得没错,好样的!” 回到家的第十天吧,我可以用拐棍走路了,我去请它。它和其他的一些要下牛犊的母牛被妻子赶到冬窝子这边来了。一天傍晚它们喝水的时候,我拐着棍子走过去,和它对视。“我想请你吃个饭,表示感谢!”我说。它还是看着我。我又指指屋子那边,重新说一遍。它看着我,但我知道成了,而且就算没成我也会让它成的。我跟妻子说这件事。 “请牛吃饭?”她以为听错了,“请谁吃饭?” “请牛,那头牛。”我的妻子瞪着我,她有些僵住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它很聪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想请它吃点好的。” “吃什么?吃拉面吗?” “你别一副搞笑的嘴脸。”她的表情让我很生气。 “幸灾乐祸地看洋相的样子吗?”尼玛的影子在灯光下显得臃肿、笨拙。 “就是那个样子,她很想大笑,但还是极力忍着,但她心里一定是认为我幼稚透顶。” “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既然马能吃那么多好的,那牛也可以。” “可不是,马吃鸡蛋可比人更多,我们都没吃过那么多,还要考虑营养均衡,我们自己这么费心过吗?” 这几年此类事件层出不穷,他们先是惊愕,再学习,如今习以为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赛的马显得异常金贵,不再和人是一个等级了,从前那种天然融洽的牧人和马的纯粹关系因为比赛而破碎了,几乎是不堪一击地碎了。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快九点了,有半个小时我们完全抛开了那头牛和那顿晚餐,全心全意地聊马、比赛、巨额的奖金和那些为了奖金而让马拼了命的人。各种比赛越来越多,为了钱很多人都快疯了,对自己的马好起来的时候是在伺候祖宗,可要是没有让他如愿也会有爆发的时候。抽打马又下不去狠手,因为接着还有下一次比赛,下下一次,马就是本钱,但淤积在心里的怒火总要有出口,而十有八九遭殃的就是家中的妻子或孩子…… 我们再次回到故事里。尼玛问:“所以说你和老婆吵了一架?” “没有,我跟她说了些话,但没吵,她依然不理解。” “我实在不理解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请一头牛吃饭,亏你想得出。”她说。 “又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我说。 “可是也太奇怪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我怎么跟别人解释?”她说。 “需要跟别人解释?有这个必要吗?”我说。 “那你不要让别人看见,以后也不准说出去。”她开始用一种他没见过的眼神打量他,语气也变得捉摸不定。 “我知道她的顾虑,虽然显得很没道理,但我答应了,而且要求她做好那顿饭就可以走开,不用看着后面的事情发生,但她被勾起了兴趣,非要留下来。我去请它的时候,好说歹说才没有让她跟着。” “我是怎么请它的?哈哈,这个说起来就太有意思了。自从那天我跟它那样说过之后,你猜怎么着?它每天都有意无意地到家门口来逛一圈,到处找东西吃,好像我请它吃的东西就扔在外面的地上似的。我跟妻子说,你看见没有,它听懂了我的话,这不已经等不及了吗?” “任何嘴贱的牛都这样,你忘了夏天它们是怎么来吃帐篷的?”她问。 “这是不一样的,现在只有它一个来,其他牛怎么不来?那时候所有牛都来,因为帐篷边角还有帐篷周围有咸的味道,它们需要那个,我跟你说过把用过的污水倒远一点你就是不听。”我说。 “那我叫你晚上尿尿去远一点你听了吗?它们都是冲着你尿尿的那点土来的。”她说。 我们又毫无意义地吵了一会儿,我累了。那天的计划泡汤了,我很气愤,晚上她要给我腿上换药我拒绝了,她气哭了。于是我又心软,但也乘机教育她以后不要总是胡搅蛮缠,哪怕她是我的妻子也不行,我讨厌不讲道理的人。 “你现在说话像极了你曾经最讨厌的那个人。”她诚恳地说。 “谁?谁是我最讨厌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我问。 “你看,你连他也忘记了,说明早已放弃自己的一言一行了,幸亏我们没有孩子。”她说。 “她这话说得实在太狠了。”尼玛咂巴咂巴嘴,担心地看着我,“你没打她吧?” “我那时候你说我能有那个能力吗?你说的没错,她的话扎心不见血,我气得浑身抽干了力气,差点晕倒。” “女人一旦狠起来真可怕!” “但你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有意的,她说完就后悔了,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她来扶我,我推开她,她的眼眶立刻蓄满眼泪,倒是把我弄紧张了,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尼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他已经猜到后面的情节了。“我和媳妇吵架了也会那样,而且更激烈,嗯,大部分时候是。”他笑得很猥琐。 “我说了事情结束了。” “没有,事情的结束是在床上,我说的对不对?你们肯定做了,床下吵架,最好的解决方式就在床上。” “我可受着伤呢。” “哎,那点伤又不妨碍那啥,只要你不动不就没事了?” “你这个流氓!”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因为这家伙说对了,当天晚上我让她将功赎罪,她乖乖就范了,羞羞答答的。黑暗中气息紊乱,我发现她的身体战栗着,她屏住呼吸足有一分钟,而后长长地吐出来,身体仿佛也活过来了。她的大胆和激情前所未有,仿佛还带有一种豁出去的放纵。 “第二天很早她就起床了,收拾完家里的活开始准备晚上的宴请。她问我准备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能是一把草。我说它可能爱吃咸一些的东西,但不能是肉食,它不吃肉。蔬菜、盐、面食肯定也行,它肯定也喜欢油性的东西。她点头说懂了。下午的时候,它如期而至,带着期望看着站在家门口的我。那会儿我让妻子把炕桌搬到了外面的草地上放好,晚餐已经摆好了。有素炒的白菜、油菜、酸菜炒粉条,凉拌菜有一大盆木耳拌洋葱(它肯定喜欢)、土豆丝、豆芽……还有一大盆拉面。为了照顾它的口味,这些全部油汪汪的,菜籽油永远是牛的喜爱之物。这是一桌很丰盛的晚餐。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惹得躲在门背后偷看的妻子咯咯笑。我回头很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她这样笑搞不好会吓跑它。还好它并没有。它很干脆地过来了,站在炕桌的另一面。我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来,拿起筷子,我的眼前也有一碗拉面,我端起来开始吃。我想用这种方式让它得到一些启示。果然,它再次凑前了一些,抻长了脖子,但它还不吃,似乎在担心什么。 “我请你吃饭,请放心大胆地吃。”屋里又是扑哧一笑。 它瞪着我,那眼睛真是又干净又明亮,仿佛能够把整个地球装进去。我端起饭碗故意弄出吃的声音。它终于嘴唇碰到了豆芽上,马上被这盆菜吸引,张口用舌头舔进一卷豆芽,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嗅别的菜,这里尝一口,那里咬一嘴,品尝得不亦乐乎。那一盆洋葱拌木耳,在它嘴里没能坚持三分钟便变得干干净净,它用粗糙而宽厚的舌头舔着盆,盆轻飘飘地到处移动,桌面一片狼藉,但它一点不在乎,开始专心致志地吃起拉面来。 “牛啊、羊啊的都喜欢吃菜,但它们也爱吃面,我们家的牛羊也一样。”尼玛嘴馋了似的舔舔嘴,一脸佩服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呢?而且你做得一点没错,难道牛救了命就能不当一回事吗?要是马救了人一命肯定会被当成先人供着。” “是啊,我们有时候真的很偏心,为什么牛就不能享受和马一样的待遇?用它吃它则罢了,却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 “所以我说你做得一点没错,你媳妇不懂。” “不,她懂,她就是觉得怪怪的,因为没有人这么干过。” “正因为是第一个人,你才会被记住。我们应该对它们好一点,不能老是打呀杀呀。这些年,你气头上打死过多少牛羊?我算了一下,打死了七八只羊和三头牛,还打断了一条马腿。” “我没算过,但肯定少不了。”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暴力?难道内地人也和我们一样吗?” “应该有点不一样,越是有知识的人越是不打架。” “嗯嗯,可能就是这样。” “自从我请它吃了一顿饭之后,我的心里甭提有多舒服了,我仿佛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你的确完成了,就好像赎罪。后来呢?” “那天吃完饭天色刚刚麻黑,它很自然地回牛群里面去了。妻子收拾了残羹剩饭,外面冷清得很。她叫我进屋,我答应着,但不想动弹,那种从身体到灵魂的慵懒感觉很是舒服,我很留恋地享受着,看着它在牛群里悠然自得地反刍着,直至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后来我们并不经常见面,我们都仿佛忘了一起吃过饭这回事。它在过它的生活,我在过我的生活,互不打扰,各自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