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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1年第9期|霍俊明:我们隐秘的法则(组诗)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霍俊明 点击: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研究员,《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等专著、散文集、评论集等十余部,诗集《怀雪》、《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喝粥的隐士》(韩语版),译注《笠翁对韵》,编著《先锋:百年工人诗歌》《中国新诗百年大典》《天天诗历》《中国诗歌精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诗坛的引渡者》等。曾参加剑桥大学徐志摩国际诗歌节、黑山共和国拉特科维奇国际诗歌之夜、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第八届澳门文学节、中澳作家对话会、中巴文学论坛。

 

水梯

那些在现场的人

都已经走了

连背影和影子也一起

带走了

 

一个铝合金的梯子

却留了下来

它在高原的湖泊中

隔着水波

闪着哑光

 

金属的擦痕不深也不浅

上面有

曾经攀爬的人

修剪行道树的人

检修风车和路灯的人

凿掉路边山体即将迸裂的石头的人

 

水中的梯子

横放

和岸只隔了两米

渐渐招惹了水草的绿衣

 

多少都会引来好奇

一个梯子

被无缘无故地

扔在了湖水中

 

废弃物也在寻找它的

安身或葬身之所

几条白色的船

从不远处的孤岛绕过

 

既定的路线之外

尘世的脸

在金属的反光中

跟随着湖水

一起微微抖动

 

松冠之上

比我们高大十多米的

是雪松

高于我们几千米的

是雪峰

那些迎面而来的事物

连同你所目睹的这一小段天山

 

它们

都是陌生的

死去的树

再也活不过来了

 

那些废弃的

那些无用的

还有那些死去的

与峡谷草甸的腐殖土

长在了一起

 

一些声响从高处

继续落下来

风不大

却有人止不住地战栗

仿佛在夜里走路

胆小的人

只能紧攥自己的双手

 

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人回来了

多年来他已经被人遗忘

隔着多年之后的玻璃窗

外面狂风大作

他带着多年前的自己回来了

刚好那间房子还开着灯

刚好失眠的朋友们还在围坐

刚好多年之后的深夜

我也是一个倚门人

屋外大雪封门

刚好你也

回来了

 

彼岸花或念及深渊

我总是和你谈起

彼岸花

鲜艳喷吐如死亡之血

花叶永不相见

情不为因果

缘注定死生

 

那是一座山中城市

潮湿溽热

这正是花开之时

没人敢眷顾它们

死亡、毒液和坏名声

制造了永隔的深渊

 

可总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

我突然念及彼岸花

从来没有见过

更没有看到土表之下的褐色 球茎

 

挂念永远不可能企及之物

实则这也是深渊的一部分

 

麂子

戴眼镜的人

需要每天擦拭那两块玻璃

以前是用手

用哈气

后来用棉布

纸巾

再后来有人找来了一块麂子皮

 

一大块剪成数小块

轮换着用

它们干燥时有些发硬

像是崭新的柳树皮,刚刚经过 晾晒

每当我用水冲洗

麂子皮顿时变得柔软滑腻

那时它又成为动物的皮

它们仿佛又回到了丛林

哗哗的水声令人恍惚

这无关痛苦

也无关杀戮

 

关于死去之物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歌——

“我愿变作一只麂子

只要跟着你在一条河边”

双头白鹿

山峰起伏

时间的锯齿

仍然缓缓加深

轮廓作为痕迹的一种

在黄昏中现身

 

双头白鹿

曾在一座山峰短暂现身

数月不息的大雪中

有它的梅花状蹄印

 

操持方言的人

曾经目睹过它

在越来越薄的地方小册子中

也有它模糊的印记

 

尘世累积着晨霜

湿答答的

毛手毛脚的妇人

在中午或者晚上

偶然打翻了

一两只瓷器

 

山下的游客越来越多

山上的新闻越来越少

只有旅人和闲人

偶尔看看

头顶之上的事情

 

笨拙纪事

那位父亲的手

显得有些笨拙

小女孩骑在他的肩上

随着步伐而左右微微歪斜

 

在她看来

这个小镇是歪斜的

人群也是摇摇晃晃的

父亲的手还不习惯

忽左忽右地

轻轻扶着她

 

从头顶上看下去

人群有些矮了

那些蔬菜和水果

也微微变形了

 

不远处的菜园

耗费了一双又一双手

正在剥蚕豆的人

动作不可能更快了

总有些手是笨拙的

 

绿色的豆子

偶尔迸射出来

菜园的土路刚刚修整过

昨夜遗落的蝴蝶翅膀

也是崭新的

 

黑白之水

这是一个小地方

游客却越来越多

本地的

男人穿黑衣

女人着白裙

 

风无时无刻不在吹着

人群反应不大

但是液态的黑布和白布

到处都是

 

湖的对岸

有成片成片的屋顶

它们都是白色的

那些只装载游客的船只

是银白色的

码头用水泥刚刚重铺了一遍

 

刚好梨花开得到处都是

枝干仍然是黑色的粗糙的棘 手的

湖中有活的游动的

也有死去的沉淀的

鱼骨、木块、泡沫、瓷器碎片、

虾壳

以及刚刚过期的日常生活

 

这里面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倒影

有活着的人

也有死去的人

这片湖水

自从杜绝了野泳之后

水面越来越白了

也越来越黑了

 

红花结莲蓬,白花结藕

北方一场暴雨

我在回程的火车上

母亲打来电话

她好久没主动打电话给我了

她问我在哪儿

我说在火车上

她声调突然高了许多

像年轻时候

她在傍晚扯着燃烧的嗓子

喊我回家

 

她让我少出差

显然她刚看到了新闻

西南地震,南方台风

是的

此刻我正在暴雨中

她突然说

你堂哥没了

老板给他一百块钱去清理烟囱

雨很大,掉下来了

 

这时已是黄昏

此时我没有感受到

车窗外面的雨是热的还是冷的

 

一辆车从黄昏来往黑夜

和一群人

坐在一辆可以忽略颜色的客 车上

马达轰响着

人们微微抖动的身体

车一直向前开

从黄昏开到了夜晚

 

仿佛要穿越最黑暗的那个时刻

据传此地有数万只白鹭麇集

在黑暗中人们却看不到它们

白色的身影在何处

恍惚是不可见的前世

未碾压过的路

一直在前面在无限的黑暗中

有什么被一点一点吞噬

突然有人窸窸窣窣解开塑料袋

嚼食苹果

 

窗外刚好是黑暗中的松林

松针簌簌落下

仿佛地面就是无尽的湖水

 

陌生人更像是幽灵

下午和下午都是相同的

只是此时

右侧的金银木更加茂盛且枝 头低垂

 

草坪有几天没有被修剪了

叶片遮挡的路面有些暗沉

 

现实中的园丁比去年老了一些

蓝色割草机闲置在不远处的 梧桐树下

 

一个陌生人在前面不紧不慢 地走着

你也只能不紧不慢地跟着

更像是做了一件亏心事

小心翼翼

还有几丝歉意

 

你不能超过这个陌生人

路面太窄了

上面都是陌生人深灰色的影子

 

陌生人

更像是幽灵本身

这个下午也更接近于虚无

 

苍雪羽毛

一年冬天

雪刚好落在山顶凹陷处

月余

人们望着雪山

不尽的虚空之物

如此真实

 

松针在背后的山坡

一次次落下

草丛中一些奇异的羽毛

沉落,翻卷

又再次轻轻飞升

 

雪野的山顶

人世有了

越来越多的反光

越来越多的对立面

以及

陌生之物

 

庚子海市

庚子年七月初一

偶然看到一个小视频

那是我曾经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出现了海市蜃楼

海面上增添了绵延的群山

高楼,以及隐约的行人

 

这座海边的灰色小城

几乎被我遗忘

在争相举起的手机屏幕中

它显得更加不真实

秩序被颠倒过来

正像孩子们指缝间那些沙粒

生活被再次纠正

越来越不真实

 

比如多年前的那个海岸

儿子童年的橘红色塑料桶

八月十五之夜

海面上升起的

那轮巨大的明月

 

数字化的石子来敲门

在手机无所不能的通道里

我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人

 

没见过面也不需要见面

他们在你的手机中频频造访

 

有时他们借助语音说话

有的声音永远是陌生的

有的声音像早年的玩伴

有的恍惚是你的领导

有的则是早已入土的某个亡者

 

一些人隔着声音粒子再次来 到你身边

像是湖水中扔进一颗数字化 的石子

 

不轻不重的提醒

你有了一次次更为恍惚的时刻

更像是沉寂中

偶然摁响的门铃

门开了却没有人

 

从未被触及也从不需要说出

冬天的湖水和夏天的湖水

没有二致

永远是那些年轻人

穿着婚纱

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

吉普车

一直在阳光中

 

隔河对岸

那些白色的建筑和金顶

沿山向上

明亮之物

经年的云和山顶的残雪

 

人们已经忽略了

登山人是辛苦的

那些荆棘

那些带刺的植物

那些早已经死去的动物

 

不大不小的石块

从山坡偶尔翻落

下面是暴急的河流

再下面

一些事物从未被触及

也许有形状

也许没有

也许有声响

也许没有

 

松鼠不是隐士

如果不是久居山中

如果没有松林在侧

我们不会遇到它们

灰色或黑色的一团

 

它们从来不做隐士

光天化日之下活动

小利爪剐蹭着树皮

响动如此张胆明目

 

这一切只需要对视

或见或一切都不见

松树向南或者朝北

那些松针一致向上

 

风一直在吹在摧毁

动念头却少之又少

沙沙作响或沙成冢

松鼠、松树或松生火

 

黑夜断章

黑夜里偏偏有白衣人

新雪压着旧雪

新瓦盖着旧檐

 

雪降落

群山高了一些

芥子里有须弥山

 

谁都不说

死去的人

永远没有被子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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