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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1年第9期|江非:诗人叹息所(组诗)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江非 点击:

江非,一九七四年生于山东。著有诗集《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白云铭》《夜晚的河流》《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丁玲文学奖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现居海南。

 

他们在一棵苹果树下发现了我

他们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发现了我

我像一截树根卧在那里

我的头骨还好好的,好像思想还在

头发还在,已经和那苹果树的根须纠结在一起

可是,有谁知道我也曾是一个满头乌发的孩子

我也曾像一条猎狗一样,在不远处的那条河里和别的猎狗追逐

可如今我躲到了一棵苹果树的下面

还被他们发现了,好像是天要下雨了,孩子的母亲

准确地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她避雨的孩子

他们把我从一个梦里突然唤醒,让我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可当我被弄醒时,阳光刺眼得就如一把祖母的锥子

哦,此时她就睡在我的上方不远的二十米处,和我的祖父一起

中间是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和另一些来抢占风水的异姓邻居

她曾经跟我说不要随便出门

不要去看那水井里的影子

不要去和那些抹粉涂脂的女人谈朋友

如今她已经不说话了,我们一家人还是这样住在一起

老天保佑,她并不知道我后来都去了哪里

都干了些什么样的事

她那时要是活着,准要用一根棍子气急败坏地打我的屁股

谁能想到我竟然在人到中年越活越没有底气

竟然为了一条狗死去

那天,我在路上

遇到了一个男孩正在痛打一条奄奄一息的狗

那条狗已经快死了,那个男孩还在用树枝快乐地戳它的眼睛

我看着他们,我怔住了

我想过去止住那个男孩的快乐,却呆立在了原地

我感到我的脑子都被血染红了

我突然忘记了我的名字,也不再记得我是如何才来到世界的这里

然后我绝望地不知往哪里去地走了

夜里我想起我们的肉体无非也如一条狗一样,每天吞食食物,每天

被无情的树枝戳着,我选择用一根绳子匆匆地结束了自己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们又在这棵苹果树下挖出了我

他们挖完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任何未来的慰藉

好像这个世界依然那么孤独

谁也不愿意把一个无辜的人完全搂在自己怀里

不过,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

人能有一个这样残酷的世界,也比空空的星球上整夜刮着台风,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

 

冷饮店

我坐在冷饮店,看着此刻的街头:一个孕妇

举着伞艰难地迈上一级台阶,一条狗

吐着舌头,向商场的地下车库跑去

雨,正急骤地下着,不愿区分

雨中的任何事物

我的手里握着一杯冰冻的红茶,我感到手心的冷

我坐在冷饮店,我觉得现在不应该是夏季

眼前出现一片雪地、一堆干草,被手推车推着

门外传来木柴被劈碎的声音,马

踏过雪地的声音,有人在敲门,屋内

一片静寂,敲门声再次响起

有人从门外进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门外的雪人,在拍打着自己

我坐在冷饮店,我在想一首诗,写

一首诗,我想把一个烤红薯写进这首诗

冷饮店在海边,没有雪,没有冬天

也没有烤红薯的炉子,我闻到的

只是红薯被烤熟的气味,一切都被烤熟

滴着香甜的油汁与记忆。冷饮店

即将关门,冷饮店

永远不会关门,因为还会有

下一个客人进来,还会有

最后一个模糊的客人进来。我坐在冷饮店,靠着窗子

下面即是悬崖,我在沿着崖壁坠落

我停住了,像一个悬念

雨从玻璃的毛孔里渗了进来,雨

渗透着所有的屋顶,雨中的马

又黑又瘦,沿着幽暗的楼梯走了下来

冷饮店越来越冷,像一支军队穿过的冬天

风呼呼地吹碎人的耳垂,越来越小

慢慢地消失,像一块小小的冰块

一粒雪,在太阳下融化

冷饮店,是太阳身旁的一个女人

是她赤裸的肉体,是她的家

房门紧紧地关着,我在门外敲着

我有些冷,还有些疲惫,我的马

跟在身后,浑身湿漉漉的

我坐在冷饮店,靠着宽大的落地窗

我的脚在缓缓地落地,湿过水的地面

就如一本哭过的旧书,一片刚刚收割过的茬地

也曾如此潮湿,像是哭过

我坐在冷饮店,火车在远处的桥上驶过

一支画笔在画布上浓浓地扫过

有人弯着腰清扫着学校门口干瘦的落叶

我坐在冷饮店,在它的一根肋骨上

在一根冰冷的桅杆上,在漆黑的烟囱冒出的黑烟上

一只鹌鹑咕咕地走出麦地,咕咕地忧伤地叫着

在一群脊背佝偻的乘客中,我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

我即将走出冷饮店

冷饮店的门即将在身后关上

冷饮店不是我的。我不爱冷饮店

我走出去,冷饮店就将从世界上消失

如一个老人,被他颤巍巍的嘴唇

在疲惫的门口冻住

 

太晚了

太晚了我们已去不了那里

到不了我们要去的城市

那里有一段白墙围着

一个夜晚的花池

一群孩子坐在花池的边上

玩着他们的橡皮玩具

长尾松鼠,从一根树枝,向另一根树枝

跳着,为了觅食,也为了

寻找它们捉摸不定的爱人

犹如旗帜飘着

太晚了只有昏黄的路灯

一动不动,犹如猫头鹰的眼睛

还有那些街头的女人,在长长的灯影里进进出出

推开门,那里的屋子,都被白白的月光照着

那里的静寂和月色让人心生犹疑

太晚了,有的人早已离去,有的人

早已失踪,只有长长的路途通往那里,但此时路上空无一人

只能在路边停下

把车熄火,看看星空,在夜色中

抽一支烟,只有

长长的瞌睡,如一阵祈祷

抚过人世疲惫的眼睫

太晚了,那是一个无人去过的城市

与我们隔着漫长的荒野

只有一点远远的光亮

如路旁弯曲的松枝上

覆盖的

一丁点儿雪

隔着一片茫茫的雪地

是一点儿

动物行走时碰触矮草的余音

 

掷骰子

我想我见到的树

是黄色的

而不是绿色

 

我想世界是黑的

而不是白色

 

我要走了

要去哪儿我还没想好

我待在这儿不舒服

 

我的心是蓝色的

我看见的水管里的锈是红色的

 

我想睡着

想掷骰子

忘了一切

想死

我要去哪儿还没想好

待在这儿我不舒服

 

缝衣针已收进抽屉里的线盒

桌子上的烟灰缸的烟灰

已经倒掉

 

叹息所

在城市的西部

有一个叹息所

人们每晚都可以

到那里叹息

不需要报名

也不需要门票

只要抬手敲敲门

就可以进去

走到里面的人

每一个

都在为自己的命运和生活叹息

偌大的大厅里

只有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叹息所

冰冷,僵硬

每天晚上八点开门

十二点关门

叹息完的人从门口排着队

一个一个地走出

一天的叹息完成了

一天的生活随即结束

第二天晚上

人们又会排着长长的队伍

依次去叹息所

门头上写着

唉,欢迎来到叹息所

欢迎来到叹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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