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棘花》。曾获长沙市文艺新人奖、梁斌小说奖一等奖。现居长沙。
去南方 文/简媛 一 美蓝意识到自己可能患了抑郁症时,是在小贝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凌晨。 其实美蓝的运气一直不错。大学毕业后,她在一家粮油贸易公司做销售。一干就是十多年,手里积攒了大批的客户和销售渠道。朋友劝她单干。可她说公司老大信任她,待她不薄,除开同事们都有的待遇,公司还额外让她多享有提成。这样算下来,她一年的收入比自己开公司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现在,公司老大说,你孩子上高二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就不要按常规打卡上下班了。也就是说美蓝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离开,没人管她。 “美蓝将来还会做这个呢。”闺密秦雨跷起大拇指。 其他几个闺密早就听说美蓝有自己开公司的意向,却还是装出好奇的样子问这问那。美蓝笑了笑,忍住肚里的话,只说:“你们说到哪里去了。我只要小贝争气考个好大学,不像我一样这副劳碌命,成天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不过,唉,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那时候了。”还问秦雨,看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秦雨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他三个闺密抢着说: “我还以为上完小学就好过了。” “学习是他们自己的事,上高中还要管,我才懒得管。” “能考进名校的孩子都是很优秀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们到时就知道了。”秦雨的儿子读大三了,是过来人。大家听她说话时都一脸虔诚。 闺密们走后,美蓝开始准备晚餐。小贝早上说过,今天放学会早些。美蓝仔细清洗梭子蟹。小贝近来食欲不佳。美蓝总想着变些花样,昨天吃的是鲍鱼焖土豆,前天吃的是大明虾。洗到一半,她走到客厅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五点。孩子五点半放学。她赶紧淘米煮饭,又把收拾好的梭子蟹装进保鲜盒放进冰箱冷藏室。出门前还洗了个苹果,细细削了皮,切好,装在保鲜盒里,带给小贝吃。 远远看去,学校门口已经排起长龙。美蓝把车停在离学校门口一百米远处。平时都是早上七点一刻送小贝到学校门口,晚上十点来接小贝。正是车少的时候,一来一去,无拥堵之苦。她们在约定的地方接头。从没有出过差错。若是哪天学校临时通知不上晚自习,小贝就坐公交车回家。 美蓝特意站在学校门口显眼处。在这期间,公司打过她电话,说,你送给客户的礼品没有经过公司同意就擅自送了。美蓝说,原来都是这样操作的。公司的人又说,可是今年公司明文规定送给客户的礼品一定要经过尤总同意。 尤总是刚刚从总部调过来的。传闻他是来接替现任老大的。美蓝忘记了这茬。她赶紧赔小心,明天回公司我去向尤总解释。 不知不觉,美蓝走进了学校东侧的过道里。打完电话再回到刚才站的位置等待,一直等到学校门口再没有学生出入,还是没有看见小贝。美蓝又跑进教室。只有一个寄宿的外地女孩趴在桌上写作业。美蓝问她看见小贝了没有。她说小贝早走了。 秦雨和美蓝住同一个小区。美蓝打电话叫她去看看小贝是不是回家了。 “怎么不给小贝带电话?”秦雨问。美蓝叹了口气说:“学校不允许带智能手机。给她买了学生机,可她老是忘记带。”秦雨说:“我看不是忘记带了,是嫌弃。我儿子那时就是这样的,经常装作忘记了。”“也许真是忘记了。”美蓝说。 幸好不堵车。美蓝飞快开到了自家楼下,看见秦雨和小贝站在一起,她心里一下踏实了。 小贝迎上来说:“给我钥匙。”“是不是应该先叫声妈?”美蓝提醒她。“对不起,我错了。老妈,给我钥匙。”小贝双手合十连连作揖。这是个不好的信号,美蓝最害怕小贝这样做作。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秦雨小声安慰美蓝。看小贝上楼了,秦雨犹豫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对美蓝说:“不得了了呢!”秦雨说着把手机举到美蓝面前。 手机上显示—— 15岁男孩进聊天群3天后自杀。留言:爸妈,我不想死。可我实在觉得活着没意思……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美蓝感觉心脏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这些孩子都得了空心病。”秦雨把声音压得很低。 “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编造的。现在的自媒体,为了赚钱,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美蓝把眼睛睁得很大,她想迅速看完这篇文章。可她眼前总是一片模糊,怎么也念不快。 这些孩子,也许看起来是好孩子,成绩优异,乖巧懂事。可是,他们却得了空心病。 美蓝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她反复读这段文字。白纸黑字,她千真万确看见了这些字。突然,它们一个个从手机里跳出来,站在她眼前看着她,眼神像小贝那样冰冷。她直愣愣地看向秦雨,心脏巴紧巴紧,像是有人用力按在她的胸口。她感觉自己在发抖。身体里面又像是被火炙烤,仿佛植物神经功能突然紊乱。 “你怎么了?”秦雨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美蓝反应这么强烈。“你先回吧。小贝一定饿了。我得赶紧上楼炒菜去。”美蓝没有像以往一样留秦雨一起吃晚饭。秦雨悻悻地走了。 进电梯时,美蓝在心里琢磨:小贝没有考好,在学校受批评了?有男同学影响她?……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上到六楼时,她拍了拍头,告诫自己,先做菜,什么也别问小贝。 “多吃点菜。”美蓝往小贝碗里添菜。小贝用手一挡:“我不想吃,油太多了。没有食欲。”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菜有梭子蟹,小炒黄牛肉,大蒜豆豉炒空心菜梗,汤是排骨炖淮山药。“不吃怎么行呢?吃点吧。”美蓝央求着。小贝挖了一勺空心菜梗,夹了两块淮山,还喝了一小碗汤。梭子蟹她几乎没动。“我吃饱了。”小贝把碗往桌上一放,就上书房去了。美蓝走进去,想和她说两句话。“别过来,别盯着我。我很忙!”小贝看都不看美蓝,说出的话却含着不可更改的果断。“小贝,妈妈和你说两句话,好吗?”美蓝不甘心。“说什么呀?后天入学考试,你要聊天还是让我复习?虽然我知道我肯定又考不好,你一定又会说我没有努力。不过我不care。”“你自己努力了就好,小贝。”“我说我努力了。可你看到我的成绩没有进步,在你眼里我还是没有努力啊!”小贝竟然哭了,很伤心。“不会的。只要你努力了,哪怕是考成最后一名,妈妈也不会怪你。”美蓝走过去想抱着小贝安抚她。小贝躲闪着不让她接近。“虚伪!谁相信!”小贝声音很低,却让人轻易听出尖酸刻薄。 美蓝足足看了女儿十秒,什么也没有说。走出书房时,她没忍住,泪流了一脸。小贝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交流了呢?洗碗,清理厨房,洗手,涂护手霜……依旧像往常一样一件一件事去做。明天早上吃什么?五谷杂粮粥,面包,鸡蛋。早上七点送小贝去上学,她设置了闹钟五点起床。那天去美容院做护理,听护理师说,把五谷杂粮倒入高压锅,开大火,等上了大气,十秒后,把火调至最小档,这样焖一个半小时,人见人爱的五谷杂粮粥就做出来了。美蓝算了时间,照这样去煮粥,她得五点起床,才能让小贝在上学前喝上一口。 洗好脸,上好面膜。美蓝开始翻看朋友圈,她加了小贝现在这个班上所有同学妈妈的微信,当然也有爸爸的。她寻找这些人的朋友圈,一个个去拜访,试图从他们发出的图片与文字上找到什么,她需要一个提示,来判断造成小贝今天一脸阴云的原因。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个小时。没什么收获,成绩好的孩子的妈妈,大多和她的朋友圈内容一样。除了变着花样展示的一日三餐,再无其他。她愈发紧张,觉得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在竞争。 她给闺密秦雨发出微信。睡了吗?没。聊会儿天。好。秦雨和她一样,也是离婚后独自抚养孩子。可秦雨不用上班,她老公给的抚养费丰足。其实,美蓝运气也不错,前夫按月给小贝寄生活费,一月四千。八年前,这笔钱足够小贝生活一个月的,如今物价一涨再涨,小贝的生活内容也增加了不少,可她没有找他要涨抚养费。她觉得自己就能给小贝不错的生活。在公司,她从不懈怠工作,无论加班还是出差,她总是表现得最积极。也因此,她从一个普通的销售员成长为现在的大区经理。打小贝上初中起,她开始力不从心,觉得时间不够用,也总是想不加班、不出差。她希望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小贝。 小贝上高中后,她愈发紧张,小心翼翼,生怕出事。同事们私下里总结美蓝说,只要看到美总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用问,一定是她的宝贝女儿又考出了好成绩。 我才不在乎她的成绩呢。我只要她健康快乐地成长。美蓝总是这样说。在同事、朋友们面前,她都这样说。说多了,大家私下议论她矫情。也是,你美蓝的朋友圈一天一天在昭告天下,你有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你有多在意你孩子的成绩。可美蓝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孩子身心健康了,成绩自然就好了。她和闺密们讨论这个话题时,也这样说。秦雨可不爱听了,她哼了一声:“怎么身心健康啊?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能身心健康吗?”美蓝不以为然,说:“大多数孩子的父亲只能给出坏样子,只会带来不良的心理影响。没有他,至少不会有这样的影响了。”“你说得轻巧。”秦雨今天是怎么了?美蓝后来才知道,秦雨的儿子已经恨上她了,认定是她的绝情才让他失去父亲的陪伴。 美蓝又从手机收藏夹里翻出那篇写空心病的文章。 “空心病”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叫作价值观缺陷所致心理障碍。换句话说,这些孩子的价值观是有缺陷的,他们找不到生存的意义。 生存的意义?美蓝在嘴里咀嚼这句话。她想到三年前的那个端午节,秦雨邀请她和小贝一起过节。秦雨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儿子突然起了性子。美蓝仍旧清楚地记得,他哭着问:“阿姨,你告诉我,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大人一天天说什么,做什么,都围着我们转,只想要我们活成他们理想的样子,可他们在乎过我们真正想活成什么样子吗?”当时美蓝以为他只是使性子,加上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愣了片刻,说了两句不关痛痒的话。可那天的情景印在美蓝的脑海里,她时常因此感到惶恐,生怕哪天,小贝也这样问她。 天哪,那时秦雨的儿子也正读高二。意识到这点时,美蓝无心再和秦雨聊天了,她感到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像是跌进了一桶水里。 二 美蓝坚持每天晚上等小贝睡了后她才睡,可今天怎么就熬不住了。 洗澡出来时,美蓝收到公司要好的同事发来的微信:美蓝,你要有思想准备。明天尤总会找你麻烦。 美蓝还陷在关于“空心病”的思绪里难以释怀。想着明天还要去拜访几个大客户,她走进书房,想说,小贝,妈妈今天累了,想先睡了;可说出口的却只是“晚安”两个字。“晚安!”小贝也只说了这两个字,依旧头也不抬。 打小贝出生那天起,美蓝就坚持睡觉前抱住小贝亲一口,说出“妈妈爱你”,此刻,她走过去伸出手,想抱着小贝亲亲她的额头说妈妈爱你。可小贝挡住她的手,连连说:“不要打搅我,我好忙,我还有好多作业要做。”她收回手转身走向卧室,心里却想着,小贝太辛苦了。 美蓝上床后也是左右翻身,脑子里净是事。一会儿担心小贝睡少了影响明天的学习,一会儿又担心明天公司又要让她出差。她不想去想“空心病”,可这三个字追着她,不依不饶,她开始头痛。前夫从这里搬出去时,小贝已经八岁,记事了。她戴上眼罩,只想让自己快点睡去。 醒来是突然的事。 美蓝隐约看见光从书房出来,拐了个弯进到卧室。只是幻觉。没事的,睡吧。她安慰自己。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贝还没有睡?她心里一慌,赶紧起身看床头的闹钟。一点五十九分。她跳下床,赤着脚跑进书房,看见小贝正在微笑,这笑自然跟她眼前的电脑有关,这笑来自另一个美蓝不知详情的世界。 察觉到美蓝走来时,小贝迅速关了网页。恍惚中,美蓝仿佛看见了许多。是不雅视频?是和陌生男人视频聊天?现在的网络不知怎么了,随便点开一个网站,各种让你面红耳赤的人像带着动作向你扑来。甚至有网页跳出来说,名校孩子不想考大学,离开学校后只干了一件事,却存了一大笔钱。天哪,这是想干什么?全是诱惑,全是陷阱。美蓝感觉“害怕”两个字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秦雨前不久和她说,不要心软,每天睡觉前一定要收好小贝的手机,无论如何要把好这个关!问她为什么,她趴在美蓝耳边说,你晓得啵,我儿子原来班上有一个女孩,被一个男生看上了,胁迫她每晚视频,还要她什么也不能穿。秦雨长叹一声又说,女孩子就不能长得太好看,会遭人惦记。 “去睡觉。赶紧睡觉。”美蓝推着小贝的肩说。“不可能。我暑假作业还没有完成。”“没完成就算了。明天我给老师打电话说明情况。”“你怎么能这样?作业完成不了,我连教室都进不了。”小贝的声音像石头一样,一个个滚落出来,砸在美蓝身上,让她羞愧。可美蓝坚持说:“你有那么多作业吗?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我就有那么多作业。”小贝一样一样把她的作业摆在桌上。“那你为什么还在玩电脑?”“我也需要放松啊。”小贝说得理直气壮。“还是没有压力。”美蓝说。“我怎么没压力了,我都快被压垮了。”小贝说着哭了。因为她刻意压着哭声,听上去让人害怕她的胸膛就要胀破了。“哭出来吧。”美蓝走过去想把小贝抱在怀里。小贝一把打开她的手说:“你知道什么啊?我们每个同学原本谁不是自己心中的骄傲,现在却成了所谓名校老师眼中的学渣。” “学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美蓝惊呆了,“你不是班里的前十吗?”“你知道我在全校的排名吗?前三百名都排不上。不是学渣是什么啊?”“那不是。你就读的可是潭州城最好的学校。没有一个学渣的。”美蓝连连摆手。“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大人,天天比来比去。谁家的孩子进步了,谁家的孩子在退步。表面上你们什么也不说,暗地里都在较劲。说一套做一套,恨不得我们个个都有三头六臂,个个能去西天取经。学校也真是虚伪。嘴里说不在班里公开张贴学生各项考试成绩,可班级微信群里什么都发,不只是成绩,还有平时的各种表现。别以为我们不在群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小贝带着哭腔,一口气说了许多。 “可是……什么也不说的话,我们怎么了解你们的情况?”美蓝说出这话就后悔。 “睡吧。太晚了。”美蓝想结束这场谈话。 “我就是不想睡觉。我现在精神还好得很。”小贝走到钢琴旁边,拿起上面的一本高中英语词汇。 “你真的能在凌晨两点记住英语单词?”美蓝越说越刻薄,“在家坚持熬夜装作自己很努力的样子,白天又在课堂上摇头摆尾,这样有意思吗?” “我才不会摇头摆尾。谁看见我在课堂上打瞌睡了?”小贝又羞又恼。 “班主任给我发的信息。说你近三天上课持续打瞌睡。” “小题大做。班上还有不打瞌睡的人吗?同学们个个都处于极度缺觉的状态。没有人能睡好,也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已经是我们的标配了。” “你这样熬夜有用吗?你看你这次英语考试就退步了不少。”美蓝失控了。 “退步只是我一个人吗?她教得这么烂,我们怎么能学好?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名校来的。”小贝一脸气愤,仿佛花大价钱买到了次品。 “昨天下午我去参加学校话剧社团的会议,回来时正是她的课,恰巧是考卷分析,她有意把我叫到教室的后面站着,还说你了不起了,可以不上课了,我的课是不允许学生随便缺课的。更何况你考得还这么差。你看看班上那个谁谁的,考得那么好,还从不迟到、缺课。她还在说,越说越起劲,嘴角堆积起白色的泡沫。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只感觉一堆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嗡乱叫。我想冲过去对她说,老师,你的口水溅到我脸上了。好臭。你吃葱了吗?” “所以你今天不高兴是因为她?”美蓝看了一下墙上的钟,两点半。 “我再也不上她的课了。我自学都比上她的课要强。” “小贝,就算妈妈求你了。别再这样折腾了。”美蓝突然跪了下去。 美蓝多想女儿能扶她起来,抱着她哭。或者对她说,妈妈,对不起。可小贝连看都没有看美蓝。好像跪在她眼前的是空气是风,是跟她不相关的人。美蓝起来时,膝盖瘀青一片。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用力,更没有想到跪下去时,她感觉自己跪在了一堆乱石上。美蓝突然意识到女儿在学习上是否也是这样的有心无力。她回到床上,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 这样过了几分钟,美蓝又赤脚跑去客厅。她想到只要关了网线,小贝就会去睡觉的。她以为自己得逞了。可很快她就听到小贝起身,走进客厅。她跑出来时,小贝正站在那儿开启网络。没有开灯,客厅漆黑。小贝在抱怨找不到插口。 “今晚我们家必死一人。不是你就是我。”美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好像有人把手伸进她的胸膛,把很久以前就埋在她心里的一些东西揪了出来。多年前,在这间房里,她和前夫的对话,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台词。此时,这话脱口而出,她拦都拦不住。 “那就是我吧。”小贝这样说时,语气像极了前夫,美蓝脑海里闪过万千镜头,它们随时守候在一个独特之处,只要有机会,立马站出来证明她的失败。小贝说得很平淡。她已经习惯了配合美蓝背诵台词。“那你***啊。”美蓝说得很狠,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前夫。“好。”小贝往门口走去。美蓝没有去阻拦。不会的,女儿没有那么脆弱。美蓝一脸镇定,可她心里在害怕,甚至感觉身子在发抖,若是女儿真的想不通走了绝路,她也得***。“死”字,她明明连提都不愿意提的一个字。如今却是脱口而出。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她才意识到,她说出的和她想的,和她做出的经常相逆。 小贝并没有冲出去。她走到客厅沙发那里,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英语单词书。“这么晚了,你还能记住什么?”美蓝只想小贝早点躺到床上去。小贝站在那里,没有接腔。“只要在正常的学习时间努力了,哪怕考最后一名,我也不会责怪你。”小贝哭着说:“虚伪!我若是努力了,你们就认为我一定能考好,我努力了没考好同样证明了我没努力。” 是谁让我们变成了这样?是谁夺去了我们快乐的时光?是谁让我们之间不再互相信任了?美蓝又想下跪求女儿。这并不稀奇,就在刚才,也就是凌晨两点,她已经向女儿下跪过,膝盖上还有两团瘀青。“你需要休息!”美蓝说。“没有办法。我必须时刻学习。”小贝语气冰冷,说得很果断。“我明天不会叫你起床的。”美蓝以为女儿会因此妥协。可她说:“我自己会起床。”“不用我叫,你起得来?鬼相信。”美蓝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哪天不是要我叫七遍八遍才起得来的。”“大不了我整晚不睡觉。”小贝吐出的字,一个一个滚出来,像冬天的岩石,生生砸在美蓝身上。“你怎么这样冷漠,你的心是冰合成的吗?”美蓝站在原地,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难道不是基因吗?”小贝面无表情。 “晚上熬夜,白天回到教室再摇头摆尾。这样好吗?”美蓝本想说得轻点,想表达出一个母亲的关心,可她感觉自己很想冲上去指着女儿的脸说,甚至甩她一嘴巴。“我没有在课堂上睡觉。顶多第一节课会偶尔打打瞌睡。”小贝为自己辩解。“老师们反映你上课睡觉比较频繁。”“不可能。昨天我就历史课犯困。”小贝这时的语气听上去像一个心智没有成熟的孩子。 “晚安!”美蓝走到小贝身旁,像平常一样抱住她。 “晚安!”小贝没有挣脱她。声音依旧冰冷。 美蓝又回到床上。她听到了小贝进浴室的声音,走进卧室的声音。美蓝的听力越来越敏感了,能听见任何细微的声音。听到小贝关灯的声音时,她长嘘一口气,今天总算又过去了。 对面楼里有人在练声。美蓝去物业投诉说:“家里有正读高中的女儿,晚自习回家是十点半左右,希望对面楼里的人改在十点半以前练声。”后来物业来电话回复美蓝:人家家里也有高三的女儿,准备考中央音乐学院,白天要上文化课,晚上练声也是不得已。 美蓝试着和这个声音和解。说来奇怪,后来,只要哪天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她就会害怕,怕那个孩子出了什么状况,怕那家里出了什么事。她每天习惯性往那户人家看去。都是住在六楼。她看见过这家的男人女人在厨房炒菜的样子,也看见过他们站在阳台上争吵。有天深夜,美蓝被吵架声惊醒,她起身走到阳台上看向对面,是从练美声的那家里传出来的。男人在咆哮,女人在哭骂,东西摔得砰砰响,谁也不示弱。正是深秋,美蓝穿着吊带睡衣站在阳台上,身子凉透时,一个细节突然从脑海里走出来,她打开阳台上的储物柜,把最下面那层柜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面扔。她找了一个包——前夫去意大利旅游,回来时帮她买了一个包。是大牌,可款式确实落伍了。她看着就来气,说:“没眼光。花那么多钱买一个我根本就不会背的包。”“我就是没眼光。”他回敬她。她听出了别的意思。“我才没有眼光呢。”美蓝了他一句。这个包后来去了哪里,美蓝记不起了,但是,从此以后,前夫无论去哪里,再也不给她买任何东西了。她自然是更不开心。可她什么也不说,只觉得没意思。 恰巧那时候她前夫已经去了城投公司上班,去工地现场办公是常态。前夫先前是省规划设计院的设计师,加班多且受制于业主,和城投公司打交道多了,发现城投收入不比现在低,还相对自由,于是千方百计进了城投。有一次,前夫参加一个聚会,地点在郊区。工地上一个小包工头组织的。前夫喝醉了,叫美蓝开车去接他。“自己打车回。”她一口回绝。回绝也不是没有理由,那天刚好是经期第一天,她有痛经的毛病,这点前夫是知道的,生小贝前,还陪她去看过中医,药也给她熬。她又补充说:“我痛经,难受。”“你***是外来物种,稀奇货,哪个女人不都有这几天。”前夫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她。美蓝气得挂掉电话,立刻关机。 从那夜开始,前夫天天晚归。美蓝赌气,也是夜夜晚归。一个回来时经常一身酒气,一个回来时难免染上男人的古龙水。他们的衣服还是习惯性地放在公共卫生间的洗衣篮里,两种气味会交替,美蓝闻见过前夫身上的香水气味,是迪奥紫毒,她也用过,对付某些特殊的男性客户时,她会在包里放上一小瓶紫毒。她知道这香气的魅力,她试过多次了,从来没有失败过。 前夫已经半年没有碰过她了。主要是没有时间,或者说两个人都没有留给对方时间。除了应酬,他们还经常出差。那时他们已经分房睡了。这不是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从没有人主动提出要分床。可他们自然就不在一起睡了。美蓝后来想,若是房子没那么大,房间里的厕所没那么多,他们接触的机会也许会多些,关系也不至于那么淡漠。吵架的日子很多,可真正让他们分开的是最后的冷漠,双方都觉得日子过到头了。前夫算是清醒的人,美蓝也是,好聚好散。办离婚手续前一周,前夫把家里的动产、不动产都列在一张纸上,对美蓝说:“你想要什么,就在那一项后面打钩。”最后,房子、存款都给了美蓝。车子各用各的。另外一套临街小公寓给了前夫,算是有个容身之处。唯独孩子,谁也不让。前夫说:“孩子跟着你,两人都是活受罪。”美蓝说:“你一个男人,怎么能带得好女儿?”前夫说:“这些年你经常出差,是谁周末接孩子回家?你晓得不晓得是谁坚持隔天去寄宿学校看孩子?”美蓝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前夫说:“和你怎么沟通,经常话没有说两句,电话就打进来了。这也不稀奇,可你时常一聊就是半小时以上,等你打完电话,我也就懒得说了。”美蓝突然哭了,她冲上去抱着前夫,求他:“别让孩子离开我。”前夫用力推开她。她死死箍着他的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这是她从前经常用来求饶的方式。他拍了拍美蓝的后背说:“培育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要对你今天的选择负责任。”美蓝记得清楚,前夫走时,只带走了两只属于自己的皮箱,里面装的只有他的衣服。现在回想,前夫算是有情有义的了。可两个人怎么就成不了一世夫妻呢?美蓝并不想往深里细究。她的个性是只想往前看的。我有小贝,美蓝觉得自己的世界还没有塌陷。 闹钟响起,美蓝睁开眼,看了一眼钟面,喃喃说,再睡五分钟。醒来时,已是六点半了。啊!她吓得惊叫一声,赤着脚冲出卧室。 “小贝起床了。小贝起床了。”美蓝一边叫一边拍打小贝的卧室。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仿佛从来没有人使用过。 美蓝来来回回,一间房一间房去寻找。没有看见小贝。她一下慌了,脑海里跳出各种不好的场景。“不会的。不会的。”美蓝连连说,还连连拍打嘴巴,觉得自己冲犯了霉运。 我上学去了!再见!这是小贝留在洗手间镜子上的便利贴。用红色的水性笔写的。很工整,很粗,很显眼。女儿心里还有我。美蓝把便利贴取下来,捂在胸口,如同抱着婴儿时期的小贝。美蓝决定去教室看一眼小贝。出门时忘记戴口罩,又返回家里取。正是上学的高峰期,电梯总在上上下下。美蓝没有耐性等下去了。她走进安全通道。下楼时,走得太急,看得也不太清楚,差点一脚踏空。想到摔下去可能的后果,她赶紧扶住楼梯扶手,停下来稳了稳心,才继续下楼。 还很早,学校里空荡荡的。美蓝爬上教学楼三楼,找到308教室。后门是打开的,教室里只有小贝,正趴在桌上睡觉。美蓝掏出手机,拍下小贝的背影。下楼往校门口走时,上学的孩子多了,一群一群的,行色匆匆,又因为都戴着口罩,美蓝感觉自己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停下脚步,取下口罩,深呼吸一口气。她看向操场上那些正在晨跑的孩子。她多希望能在那里看到小贝。 …… 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