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长城》《山花》等期刊杂志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多篇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度广西文学奖。为河北文学院第十四届、十五届签约作家。 时间的秘密 □ 焦 冲 1 晚饭后,爸爸问我要不要去河边散步,看看水位是不是又降了。我们把妈妈留在家里,她像往常一样刷筷子洗碗抹桌子,之后她会熨烫明天开学时我要穿的衣服。下午时她把衣服拿给我看过,卡其色长裤,蓝白格子衬衫,半新不旧,膝盖和肘部已磨薄,尚未破洞。从小到大,我都不在意衣服的新旧,而只看重款式和舒适程度,只要不是太过时或者太招摇即可。我实事求是地说,褶子有点儿多。妈妈说,晚上熨熨就好了,这个秋天先穿去年的吧,冬天再买新的防寒服。烧火时,她把烙铁插进了灶膛里。我不止一次见过她熨衣服,那流程早已深深印在脑海中,很多年后我自己用电熨斗时还是会想起她给我熨衣服的样子。白炽灯洒下一片温馨而昏暗的黄,她从灶膛里取出烧红的烙铁,对着它喷出一口水。呲啦一声,一团白雾腾起,仿佛有只狐狸幻化成了人形,烙铁随之由红色变成灰黑色,妈妈一手握着这块铁疙瘩的柄,另一只手压住展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直线,重复多次,直到用烙铁将每一处褶皱抚摸平整。额前的几绺碎发随着她的身体轻轻晃动,若是我刚好趴在旁边的写字台前做作业,定会停下笔,盯着她的侧颜,就像在欣赏一幅仕女图,我觉得她美极了,那时我尚且没有意识到画中人有一天会变老。 在我小时候,每逢汛期,兰泉河的水都会涨及桥面,桥脖子处堆起高高的土埝,无论白天黑夜,时刻都有附近几个村里的人轮流值守,以防某一处决堤。每次大雨过后,洪水从地势较高的北方山区奔腾而下,途经兰泉河、金水河等河流,一直往南,它们咆哮着,裹挟着泥沙、树枝和猪、羊、鸡等动物尸体,在桥墩处形成漩涡,逗留片刻,仿佛和桥上的人开了一个玩笑,随即远去。我们这里只是山洪的必经之路,并非绝对的下洼地,看上去虽然危险,却未真正发过大水,皆在可控范围内,只是让大人们提心吊胆十天半个月,便复归平静,对孩子们来说则是凭空而降的乐趣,他们戏水、捉鱼,即使像我这般不会游泳的,也会天天往河埝上跑。出伏之后,水位便逐渐下降,沉淀后的河水愈发清澈,晴朗的日子里,水光潋滟,烟波浩渺,风吹过,光斑闪烁、摇晃,仿佛从水底腾起了鸟群。那天傍晚,我站在桥上,极目远眺,河水如带,蜿蜒而行,似乎没有尽头,我问爸爸再往南是什么地方,河水最终流向哪里。爸爸说,再往南有一条更广阔的河流,那是三条河流汇成的一条河,河水一直向南,最终汇入大海。我问他见过大海吗,真得无边无际吗?爸爸说,见过,望不到边,我舅住秦皇岛,等你长大了带你去看。直到上了师范,我才知道那条更为宽大的河是蓟运河,爸爸所说的海即是渤海。 爸爸抽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地吸着,随后徐徐喷出一口青烟,带着享受和成就感,好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显得比往日温柔,平和,亲切得多。他用茫然的目光望着河面,慢悠悠地说,我小时候这条河就有,但要小得多,就跟咱们庄后头那条渠差不多,河上也有桥,不过是几根木头搭的,那时候经常发水,苇子多,等到冰上禁得住人了,大家才挥舞镰刀割苇子,弄回家打苇帘,织苇席,你奶奶织的席子好,一张席子能比别人多卖一毛钱呢,她就靠卖席子养大了我,还有你姑姑和叔叔们。在我十七八岁时,开始拓宽河道,每个村的男人几乎都参加,挖了一年多,兰泉河才变成现在这样,后来又建了几座扬水站,从那之后就再没发过水。顿了顿,爸爸又道,其实这条河的历史挺早的,至少能追溯到金代,咱们县里那座有名的彩亭桥就是金代建筑,那块是上游,咱们这儿属于中游。我哦了一声,略感意外地问他,玉田很早就有了吗?爸爸说,我看过一点儿县志,据考古成果看,商周时期这里就有人类活动了,但仅限于北部高地,也就是102国道南北各10公里左右,再往南是一片汪洋,在明朝建立前立庄的大约为110个…… 我试着想象兰泉河以前的样子,想象那些男人热火朝天地干活,女人们抬来大桶加了糖精的井水和一大簸箕棒子面饽饽头,招呼他们吃饭;再往前这里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爸爸对此知道得比我也多不到哪儿去,相对于这个地方有人类居住的历史,爸爸活在地球上的时间,仅仅比我长了一点点而已。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如此微小的时间份额,这个发现让我惊骇,但爸爸对此却很平静。我还以为这个世界存在了多久,爸爸就在家里生活了多久,我还从未意识到他也是从婴儿慢慢长成的。他说,人活百岁,终有一死,要是真能长生不老,地球上早放不下了,世界是由死人组成的,死人是活人的无数倍,他们死掉的时间比活人也长了无数倍,人就是站在死者的身上生活着的,我们脚下不定埋了多少朝代呢,一代又一代,不断更新。想到有一天爸爸妈妈会死,我不禁黯然,问他,我也会死吗?爸爸道,谁都会,但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往后的路长着呢,你可要好好规划。 我还想问问那些过去的事,趁着爸爸不知从何而来的好兴致,以前他很少如此好脾气地与我对话,不是居高临下就是兴师问罪,导致我害怕和他聊天。但他生硬地换了话题,问我,你长大后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随即意识到他可能因此而失望,便道,也许可以弄个官当当。我这么说是因为在我还没上学时,父母和亲戚都说过将来让我当官,以后他们也可以沾光的话。爸爸轻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自嘲,我接着又道,或者可以当个老师。他转过头对我说,这还是有可能的,只要你努努力,从明天起你就是初中生了,该懂事了,再不能拿学习当儿戏,你一个农村的孩子,考不出去,只能土里刨食,当农民又累又苦,还被人看不起,你肯定不想像我和***一样天天干活吧。我摇摇头,他理解为“不想”,其实我是对未来尚无想法和计划,我以为长大是很遥远的事,我希望日子能永远像现在这般过下去。爸爸说,既然不想,那就好好学习,咱也甭指望考大学,县城里有师范学校,初中时使使劲儿,考上那儿,爸爸再供你几年,老师的工资说不上多,到底比种地强。我点点头,爸爸理解为这是我的某种承诺,他转过脸看着我,表情安心,闲适,像云影遮住午后的村庄。 落日西沉,正倾尽全力释放着最后的热量和激情,暮云宛如不断怒放的巨大玫瑰开满了西天,热闹而庄严。我被这种盛大、恢弘的绚烂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过桥头,站到了河埝的最高处,敛声屏气,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飞出了身体,融于这一片无法言喻的瑰丽之中。近处的树木、成片的庄稼,远处的房子等建筑全成了黑色镶金边的剪影,犹如一众信徒,膜拜着燃烧的夕阳,献出虔诚的祷告。虽然我在课本上学习了公转和自转,可当时的我依旧忍不住地想,在余晖背后可能存在着另一个世界,或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是它在冥冥中主宰着宇宙的一切。我想我就是从那个时候爱上了日落的,从此不管身居何处,哪怕那霞光隐匿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或者没有日落的阴雨天,抑或是住地下室那一时期,皆能在第一时间感知那一刻的来临,说不清是它唤醒了我,还是我已养成了生物钟。 黄昏只是一刹那,当晚霞消退,湮没于一片黑暗之中,我们身后那孔雀蓝的高空上早有几颗星星,闪烁如银币,烟树迷离之后悬着一弯新月,像是美人剪掉的指甲。爸爸说,往回走吧。暑气已消散,桥脖子处还有几个人坐着,看不清是谁,但爸爸认得出来,他们和爸爸打招呼,吸着烟,几点猩红明灭。从河埝上往下有一条长长的斜坡,我和爸爸刚走到一半时,碰到了李亚楠和她的爸爸。我爸说,刚去?他爸摇着那把犹如济公手里一般的蒲扇道,回来啦?李亚楠对我说,明天别迟到,到我家门口等我。我答应着。我们村在镇里上初中的只有三个人,除了李亚楠,还有聂春生,他比我们高一届,不和我们一块走。 村头有棵粗壮的柳树,要三个我这么大的孩子合抱才抱得过来。我们才经过这棵树附近,突然从树后蹿出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他走到爸爸跟前,笑嘻嘻的,手里比划着抽烟的动作。尽管光线昏暗,但我还是认出了他——老鸡。他胡子拉碴,头发乱如顶着一个喜鹊窝,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短裤。他是个流浪汉,也不知道这个绰号从何而来。爸爸抽出一支烟,他接过,又让爸爸给他点着火,这才双手作揖,往后退去。听村里人说老鸡的老家离我们这不过五六里地,但他家里早没人了。至于他如何沦落至此,大家也不甚清楚,爸爸归结为馋和懒。老鸡的年纪并不大,至多不过三十岁,且手脚齐全,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爸爸说如果他随便找个事情干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份上。老鸡经常在我们村游荡,这里有他的亲戚,“毛驴子”的老婆是他的远房表姐。每至农忙时节,他会帮他们家割麦子、掰玉米、刹高粱等,以此换来几顿饱饭。他很少说话,很多时候只用动作和表情表示欲望,但附近村里若是有了红白喜事,他一定要觍着脸上门,来段“数来宝”,以讨得一份残羹冷炙。平时饿极了他会烤田里的玉米,或是直接跟人要吃的,村里人都会给他,反正他又不是要钱。 2 我驾驶一辆十年前买的雪佛兰,下高速拐上兰泉河西埝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点燃车窗,车里像是烧着了。我熄火,打开车门,拿出一支烟。想到我的全部家当除了手机里的几万块钱只剩下这辆即将报废的车时,我又抽了一支。面对这场日落,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无比清晰地在我脑子里过电影,就连当时爸爸的语气和表情以及回来时遇到了哪些人都记忆犹新。当我抽完第三支烟时,夕阳谢幕,夜晚降临。自始至终,这条道上也没有出现一个人或是一辆车,几年前乡村公路已修好,可谓四通八达,几乎没人再走这条路,使得这里荒烟蔓草,连车辙和脚印都少见,倒是有受了惊吓的野鸡突然腾空跃起,或是一只野兔穿过,颇有几分童年意趣。如今再想找到一条这样的路已经很难了。路上经过的一些养殖场,若非门口的招牌,从外表很难看出养的是什么,那些牛、猪、鸡等都过上了高效率的、违反生长规律的、令人类有利可图的现代生活,宛如“996”的上班族。 后天就是中秋节,东方冉冉升起一轮准满月,大,圆,白中透着淡淡的黄,其间斑驳的阴影分外清晰,像水墨画里的山峦,像半张寻宝图,更像累累伤痕。我想起了上师范的第一年,农历十月月中的一个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说我的姥爷去世了。下午的课结束后,我骑车往回赶,经过西埝时刚好赶上月亮升起,亦是这般大而圆,散发着营养充足的光辉。两年后的早春,爷爷驾鹤西游,又过了七年,奶奶在一个冬日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从北京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前年大姑突发脑溢血,去年二舅突发心梗,都没有抢救过来。当人到了一定年纪,那些在他小时候,曾经给过他爱、温暖、欢乐,或许还有痛苦、伤痕的亲人会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一寸又一寸地消耗那些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理解、感动和记忆,周围变得陌生而冰冷,直到死亡找上他。在我刚刚来到北京那阵,我甚至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省得长大后徒增伤感,亦少了挂碍和牵绊,可谓无爱一身轻。 当车子将要拐上兰泉河大桥时,我再次停下。这座桥在前几年修路时已被重新改造,而且有了名字,叫做春水桥——其中的“春”字取自聂春生的名字,建造这座桥他出资一半,在桥头的石碑上记载着此事,上面称他为本县知名的民营企业家。桥对面开过一辆车,打断了我的思绪,等它过了桥,我发动车子,朝着小村开去。村里装了路灯,但没有城市里的那么亮,天气早已转凉,路灯下没有人影。我一直开到家门口,摁了两声喇叭,小黑叫了,我哼了一声,它听出是我,“汪汪”旋即改成“哼哼唧唧”。我爸打开大门,让我开了进去。当年我第一次开车回家时,爸爸为之震惊、喜悦,认为我给他长了脸,不管去哪儿都让我开车带他去,那种激动的余温在他每次看见这辆车时依然能够察觉,却透着尴尬和窘迫,毕竟后来大家都买了车,且比我的好、贵,还多,比如聂春生家有三辆,分别是宝马、奥迪和吉普,而我却停滞不前,不仅没换过车,也再没有做过让他长脸的事,比如购房,娶妻生子。 怎么今儿就回来了?爸爸的语气中埋怨多过意外和惊喜,为啥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没有马上回答,先从车里拿出包,关上车门才道,临时决定的,公司里没什么事。 不是后天才放吗?爸爸说着要去开后备厢,被我制止道,里面没东西,我休年假。可不能让他看见那两箱子书和一袋子衣服、鞋子等杂物,如果他问起干吗把它们拿回来,我还没想好怎么说,离开北京时我把能送人的都给了朋友或同事,有些则直接丢掉,为的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那些太过私人的,带有某种纪念意义的只能运回来。爸爸抢过我的包,好像那东西太重,又好像里面装着钱似的。妈妈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点儿。我让她热点儿剩饭或者下碗面条就行,但她还是在厨房里叮啷铛啷地忙乎上了。 爸爸刷着某款视频软件,不时把那些刻意夸大、真实性有待核实的新闻复述给我,就像我听不懂手机里的话似的。我躺在床上,敷衍地嗯哼着,拿出了手机。有条微信,“炮友”发给我的,问我中秋节在不在北京,言下之意是要约会。我和他大概每个月见一面,吃饭、上床、抱着睡觉,天亮分手,有时因为工作忙会省略前一项和后一项,见面就上床,完后就分开。这种关系已维持了五六年,谁都没说过爱或者喜欢,也没有提过要在一起,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解决生理需求。我觉得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就跟除了他之外我偶尔也会找别人扮演他的角色一样。我打下几个字:我出去玩了。想了想,删除。又打:我回老家了。又删除。最后回道:我离开北京了。香味飘进房间,我起身,扔掉手机,来到厨房。 妈妈做了蛋炒饭、清炒娃娃菜、紫菜蛋花汤,外加半碗中午剩的小鱼咸菜。我坐下,才拿起筷子,她说,端茶几上吃去。不知从何时开始,爸爸妈妈喜欢上了看着我吃饭,并研究我的饭量和胃口,就好像我是他们养的一头猪,稍微吃得少了就认为我身体不舒服或是有心事。香喷喷的蛋炒饭,让我想起上学时的早饭,别人家的孩子多是泡碗方便面或是拿两块蛋糕,有的干脆不吃,可我妈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热乎饭,即使数九寒天也要比我早起十多分钟,起初还要抱柴火生火做饭,后来才有了煤气灶,省了不少事。有时是蛋炒饭,有时是一碗煮挂面卧了荷包蛋,更多的时候是一角油煎大饼夹煎蛋(这取决于前一晚的主食)。 我妈问,发啥呆?不饿?我赶紧扒拉几口饭和菜,把自己弄成很饿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喜欢看我狼吞虎咽,虽然多半他们又会说,着啥急,没人跟你抢,细嚼慢咽好消化。爸爸不再看手机,而是看我,等我吃了半碗饭时,他对我妈说,好像瘦了。我妈说,没有吧,穿黑衣服显得瘦,但是没睡好吧,有点儿黑眼圈。我爸说,天天嘱咐他早睡,肯定又熬夜了。我妈说,还是小时候听话,现在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该干吗干吗,离得远,又没法盯着他。我爸说,你去北京,给儿子做饭收拾屋子当保姆,到点就让他睡觉。我妈说,他不用我。 俩人一唱一和,我只埋头吃饭。墙上的石英钟“踢踏踢踏”,越走越响。蛮荒的岁月里,没有钟表,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过得像瓷瓶上枝蔓缠绕的青花,那倒也好。我爸突然将矛头转向我,儿子,快找个伴儿吧,不然***就要跟你住去了,她整天动不动就咳嗽(我妈患有支气管炎),你受得了吗?我明白爸爸这是在变相催婚,我喝完汤,打了个嗝,她想去就去,我不怕。我妈说,我才不去,整天圈楼里,在家多好,想去哪走走都行。我爸说,你能去哪?还不是天天赶集,再不就超市,乱花钱。我妈说,那是我活着的最大乐趣,就跟你抽烟一样。我爸对我说,要是有个孙子让她看着,她就不去了。我妈笑道,那我带他一块去。 我妈喜欢赶集,就跟城里女人喜欢逛商场差不多,即使没什么非要买的,她也要去逛逛。其实根本花不了多少钱,集市上的东西能有多贵呢?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我爸对此意见非常大,他甚至认为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是我妈花掉的,如果她不去瞎逛,就能存下很多钱,不至于在我考上师范交学费时还要跟亲戚去借两千块才凑够。但问题出在我爸,至少我这么认为。他根本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用尽全力去付出,赚钱,他认为婚姻以及婚姻的衍生物——我妈、我、我妹妹以及众多需要花钱的日常琐碎对他而言更多的是压力和负担,甜蜜和欢乐也曾有过,但短暂而稀少。他自私、脆弱、清高、骄傲;他厌恶口不对心,厌恶曲意奉承,懒于为生活得更好而改变自身。本质上更适合做单身汉,组建家庭不过是为了繁衍后代,和大家活得一个样,免得成为大家的笑料和谈资,因为他保守、传统,害怕与众不同,非常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我妈刷到一个视频,她对我爸说,看人家这个老太太,都七十多了,还跳得这么欢,身条也好,根本没肚子,脸上也没多少褶子,哪像我,腰上游泳圈,脸上一堆褶儿。我爸说,人家有退休金,吃饱了没事干,庄稼人哪儿有那兴致。我妈道,胡说,西大埝每天后半晌都有跳的,敲锣打鼓,穿红挂绿,可热闹了,你每天交废品打那儿过又不是没看见。我爸说,那都是没心没肺的,要我,可没那个心情。我妈道,你这人思想有问题,本来就没追求,没爱好,不是钱的问题,再说了,年轻时多少机会,你一次都没抓住,那能怪谁?我爸坦然道,谁也不怪,就这命。 关于我爸年轻时的事,我妈不止一次跟我讲过,每一次都令她扼腕叹息,遗憾中含着一点点忆峥嵘岁月的满足和庆幸。据说,在他们刚结婚至我五岁之前那段日子里,我们家过得非常不错,那时住在镇上,我爸年轻,敢想敢干,先后倒腾过废铁、猪油、水果、电器等,最远到过陕西、吉林、江苏等地,每一趟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但那些生意多属短期行为,往往是一锤子买卖。后来,我爸厌倦了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在我二舅的帮助下,到交通局工作,可没坚持几年便主动辞了,按我二舅的说法,我爸性子直,且不合群,难以与人圆融相处。在我五岁那年,妹妹出生,我爸突然决定举家迁回兰泉河,他从此安心做回农民,闲时做些小买卖,养牛、养猪或是其他牲畜,但皆为小打小闹,从未成规模,导致经济长期拮据,直到我和我妹都开始工作、赚钱,情况才渐渐好转。我爸小时候尽管一直吃苦受穷,却没有认识到财富的重要,也没有刻意追求财富;他对金钱以及富人的态度始终是不屑的,对那些养尊处优的人既怀着羡慕,又有着淡淡的鄙视和恨意。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