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紫,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2004年开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多家年度选本选载,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名家推荐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泰山文艺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山东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提名、齐鲁文化英才等奖项。
亲爱的,你得理解我 □东紫 梅云收到柚子的微信语音时,是夜里11点11分。当时,梅云已关了卧室的顶灯,将一盏书本形状的小桌灯打开,抱膝坐在飘窗的软垫上。 这是她近几年的习惯,坐在十八楼的窗台,神思钻过玻璃,分散成无数的飞蛾,飘摇到远远近近的窗前,浏览并陪伴那些灯光,直到零点降临。待它们一盏盏地熄去,待那些灯下的人一个个睡下,它们才像纪律不够严明的散兵收到集结号,拖拖拉拉,开始重回她脑内的巢穴。之后,她朝着寥寥可数的灯光微微地一笑,像长途跋涉赶到旅途终点,对陌生人露出的表情——没有热情,没有感动,但因为有人同在,心里生出一丝踏实和安稳。然后,她像合书一样合上那盏散发着天青色的小桌灯,摸黑上床,幻想某个窗户里,会因为小书灯的熄灭,有一丝安宁或怅然。 一直在次卧里从iPad上追美剧或玩斗地主的丈夫焦稳,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熄灯睡觉。他的脑袋里像安着睡眠开关,一挨枕头,黏稠的呼噜隔着两道门传进来,像湿漉漉的粗麻大绳颤动在夜的黑泥浆里,横亘在新的12时的起始点上。 梅云很庆幸自己是个睡眠时不附带杂音的人。她觉得只有安静的睡眠,才对得起那些熄灭的灯,那些停止了转动的发动机,那些歇息了的脚步,劳累了一天的喉咙,被目光和灰尘覆盖了一日的花草树木,还有那些凝视着人间的星辰。 听到微信的叮咚音时,就着书灯的微弱蓝光,梅云看见是一个微信名叫柚子的语音,时长11秒。她没有点开,而是看了眼手机顶端的时间,11:11。 梅云的手机时间设置的是12小时制。她一直不习惯24时制。她不喜欢换算,也不喜欢每天24时的圈性循环。她从很久之前的那个春茶事件之后,就更不喜欢日日相衔的循环感。她愿白天黑夜是对折的,像一张纸,从当中一叠,用手掌一压,指甲一划,该隐含的就安然地躺在了别人目光不能触及之处。她甚至觉得,时间应该以太阳的升起和降落为白天和黑夜的计时,这样,时间之纸,就能从中折叠,而不需掐头去尾的麻烦,里面的书写涂抹也就能遮蔽得更安全些。 11:11,这么巧。梅云低头看着蓝光里的手机屏。 柚子,谁? 不知道。从未有过微信往来记录,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假名,陌生的人,会在深夜里和她说什么?她点击柚子的头像,看她的微信地区:瓦利斯群岛和福图纳群岛。 梅云到百度里搜索,才知道它位于太平洋西南国际日期变更线西侧。 为啥选这么遥远的地方这么复杂的地名,安放自己在网络世界里的地理位置?梅云琢磨着,双击头像,一只倒立的柚子,像个水肿的光秃秃的脑袋,也像失血的大心脏,朋友圈里也光秃秃的。 一切都隐藏着的人。 梅云皱着眉,翘指犹豫着要不要点开那条显示“11”的语音。 近些年,梅云的睡眠越来越脆弱,她必须让自己在睡前的这段时间心思放松,波澜不惊,才能呵护那薄如蝉翼的睡眠之路。此刻,那极为巧合的成串的1,却如细小的磁条,吸集着她记忆里的铁屑。她想起曾让她花两个月工资买了假春茶的男人,那个曾在深夜背依着银杏树唤她傻丫头的男人,那个让她内心里疯狂地鼓舞自己——给自己一个夜晚,只一个夜晚的男人,他的座机和手机号码里都有成串的1。 不管是谁的微信,这么晚了,不回复也不失礼貌。理智告诉她,为了心绪平静,有利于睡眠,最好是次日起床再看。但成串的1,已像一根根尖头带钩的针,挑开了她在窗台上呵护的平静,并倒钩了星星点点的血肉,让她麻木已久的心生出微微的疼痛。她不敢回味,也不敢回望,否则,必定会有潮涌的痛楚和羞耻顶起,掀翻十二年的尘埃。潮涌的每一滴,都会变成吸血的壁虱,吸附在她的神经上。 必须找点什么事来转移心绪,拔出那排尖头带倒钩的针。她猛地按下指尖下的语音。 陌生的女音。 亲——爱——的——,亲爱的,你得理解我—— 听起来三四十岁,有点沧桑,却明显地残存着青春的质地,就像秋日的枝条,虽挂着变黄的叶片,筋皮里却还蓄积着饱满的青绿。梅云第一感觉是对方发错了。她想提醒,却发现手机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心想必是对方自己发现了,正在写致歉语,遂叹口气,等着。她把语音重又点开听了一遍。 第一声“亲爱的”,说得很是缓慢,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音,好似有点犹豫,疲惫,又好似小心翼翼地掀开某种遮蔽,辨认着,试探着。第二声,则明显地轻快了些,却带着点娇赖。紧接着的那句“你得理解我”,则充满了恳切,恳求,又带了点霸道。这点娇赖和霸道,一下让梅云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割草。 在那个每个人都割草的年代,寻见一片能挥镰开割的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姐俩背着对她们的身体来说过于笨重和庞大的藤条筐,在晒得头皮生疼的太阳底下,寻了半天才看见水沟对面的一片草,姐姐将俩人的筐和镰刀扔过沟,后退几步,助跑着跳过沟去。 姐姐站在对面鼓励她:你肯定也能行,使劲一跳,就过来了。 她期期艾艾地喊:姐,我不行,我真不行。 姐说:你割不到草,驴、猪、兔子、鸡、鹅,都会挨饿,娘就会揍你,你自己决定吧。 她哭起来,眼泪把眼前的沟变得更宽。她沿着沟来回找寻最窄处,找来找去,不得不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眼见姐筐里的草已经满了筐头,想到姐姐能跳过的,她或许也可以。 她摔在对面的沟沿上,待抓住了姐的手,她嘤嘤地哭了。姐拽起她,帮她吹手掌和下巴上蹭破的皮,夸她怪能时,她的哭声大起来,委屈又骄傲。她撒娇:都怪你,非让我跳,你得帮我割满筐。姐帮她擦着泪,笑说:怪我怪我,我先割满你的筐再割我的,行了吧。 在姐姐的疼爱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美的,像田野里最好看的花。哪种花,她没有想出来,只是每每挥镰,遇到开花的草就避开,直到割满筐,回看着没有野草的遮挡而格外亮眼的野花,选定了萋萋菜——它个头最高,开着最好看的紫红花,长刺的叶子揉碎了能消炎止血。 傍晚回家后,油灯下,在姐姐的讲述里,她很骄傲地向母亲伸出了手,扬起了下巴,让母亲察看她的勇敢和荣光。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从那一跳开始,变得胆大了,说话声音也高了。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和姐姐是稀罕她的。她在她们的目光里,像萋萋菜在微风里,轻摇着自己破衣烂衫的稚嫩和美好。 梅云收回思绪,发现手机上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了。梅云等待着对方的信息出现,手机却悄无声息。梅云想回复点什么,想说对方发错了,想说自己不知道她是谁,想问对方怎么会有她的微信……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忍。 手机又提示对方在输入,梅云不由得抬指等待。然而,提示消失,仍没有任何信息进来。梅云猜想对方在字斟句酌,或怕手机黑屏,点击屏幕等待她的回信。不管哪种,都让梅云生出不忍戳破对方希望的念头。 唉!无论是撒娇还是渴望,都得有人接着,它们才能成型,才能成一贴温热的膏药,贴在女人内心的伤口上。 这大半夜的。梅云叹息着,将写下的问询消除掉,抬头看着窗外。远远近近的灯光,又少了些。梅云想,能关灯睡下的人,大概都能了结掉一天的心事吧。梅云收回目光,又低头瞅柚子的头像,肿胀的脑袋或心脏。唉!这人得有多少心绪多少委屈,才会半夜里跟人要理解啊。 不理论了,先给她个答复,让她也能了结一下,也能把深夜的灯关掉。她犹豫再三,反复写反复删,生怕把话说得过分亲热或过分生硬。最后,她决定发个点头应承的表情。她喜欢使用微信表情,它们比文字生动,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化解文字无法表达时的尴尬。 梅云按下嗯嗯两字,就跳出四五个相应的表情包,她选了个女孩托腮点头的,既表明自己的性别身份,也因为这个女孩的点头,看起来特别真诚。 当那个工笔画出的女孩在手机屏上给左上角的柚子做出承诺时,梅云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长舒一口气,连啜三口加了薰衣草精油的水。 还没放下杯子,柚子的语音就传了过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你知道吗,我找你找了很久!能找到你真好!我有太多的话要说!现在太晚了,我以后找时间说给你啊。晚安,亲爱的!谢谢亲爱的答应理解我!有你真好,真好! 语速快疾而带着点湿漉漉的欢快。除了在“啊”字上拖了下音,其他词语几乎像微小的连珠炮匀速而炸,字字如爆竹皮翻飞,没有任何的犹疑和隐藏,坦荡荡地把人的身心反应表达出来。 真——好——啊——,梅云心里低语一声,又叹口气,继续在心里低语:年轻真好,可以把话讲成这样。她想不到这话是个酸菜缸的盖子,一松动,浓烈的酸楚就泛了上来。她原先也会这样讲话的,激动的时候,快乐的时候,抱怨的时候…… 从什么时候,自己的声音变得沉稳淡定,波澜不惊?从那件事? 也许吧。 应该是。 她记得那个夜晚,自己就像个傻丫头一样,啜泣,低语,亲吻,拥抱,期待世界倾覆,人生定格。她快速地反复地说着那三个字,每一句都像是心底放射出的烟花,带着炸裂的痛快和生命欢腾的斑斓。 也许记忆不准,它们只发生在她的心里。 梅云赶紧挪移回忆的矛头,将杯里的水一气喝下,然后将杯口抵在鼻子上,嗅着杯壁上淡淡的薰衣草的气息,强制自己去看窗外渐次熄灭的灯光,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再次穿越玻璃,在夜里飘摇,平静。可她分明知道,柚子的声音将她沉稳淡定的背面给掀揭出来了,那就是:暮气沉沉,心如死灰。 突然,手机又发出叮咚音,仍是柚子的语音:亲爱的,你晚上手机静音吗?我控制不住想今晚就和你说,怕太晚发语音给你会打扰到你的睡眠。 我静音的,你不用担心。晚安。梅云很高兴自己的心思得以转移,快速地回复。按了发送,不由得又点开前面的语音,重听。 听柚子声音里的生命感,快速,快乐,激动,感动,哽咽,鼻塞,毫不掩饰,筋皮里满蓄青春的枝条。 突然,似被针刺,梅云哆嗦了一下:我找你找了好久!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原来就认识我?那她肯定知道那事! 梅云不由得站起来,愣怔了一会儿,坐到床上,蜷膝抱着自己。目光无处可去,只得四处游移。小桌灯的光,亮得刺眼,又下床关灯。书灯的光,瞬间被压缩,消亡。 屋子黑下来,像黑色的云降落。 梅云对着手机思忖片刻,将它反扣在窗台上。窗外的灯光也刺目,梅云干脆拉上窗帘。 全黑了。黑透了。看不见任何东西。梅云将手举到眼前再伸出去,都看不见它们的样子和轨迹,它们像是不存在似的。梅云反复几次,感觉她的手,她的一部分,被黑暗无痛无痒地吞咽了。梅云摸索着走动,摸到床,她没有坐上去,而是继续摸。有点新奇,有点安慰,觉得这才符合她渴望的——时间的对折,隐私的藏匿。不一会儿,这种安稳退去,房间大起来,大得像荒芜的原野,海底的原野,四周是她划动而不出声的水,黑色的水,将万物浸泡,将方向和时间吞噬。 虚无一片。 她停下来,一动不动,目光无法穿行,人丧失掉定位的恍惚和无助将她包裹。她听见自己的呼吸粗重,才意识到胸闷气短,心里生出想喊、想看见的强烈愿望。 她快速地摸索到窗,急乱地拉开窗帘。待远处楼群里阑珊的灯光重新出现,如黎明辟邪的雄鸡,一下驱走了梦魇。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