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参加工作,现供职于某大型煤炭企业集团基层煤矿。2014年开始小说写作,同期开始写作文学评论。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湖南文学》《上海文化》《南方文坛》《名作欣赏》《文汇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随笔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打 翻 手 左马右各 这个世界很脆弱。霍玉海对我说,人也很脆弱。 那天,在病房里说完这句话,他就一直眼盯着窗外空茫的天空,再也没说话。之前,我们话也不多。医生让他少说话。在十一楼的病房内,躺在病床上,他只能看见一块被玻璃窗框住的天空。那片天就在他凝望的眼神中荡开一片虚无的辽阔。 一个月前,他还有兴致和我玩儿打翻手。这是我们从小就玩的一种打手游戏。我从未赢过他。说夸张点,打一万次,我最多只能赢他两次,想赢三次门都没有。但那时,玩起来这种游戏,我们能忘了吃饭。我常常被打得手面红肿,而霍玉海也常常因打人打的次数过多而手指肿胀。他躺倒在病床上,忽然就想起了这种儿时的游戏。我来看他,他兴致稍好,就让我陪他玩会儿。虽说他已是病人,但我还是打不过他。他手上的力气没了,但那股机敏劲一点都没退化。但没几下,他就打累了。我们便停下游戏说话。姚洁站在病床边心情复杂地看着我们两个像小孩似的玩儿这种游戏。她是我俩都深爱着的女人。但当命运给出要她在两个男人之间二选一这样一道不无古怪、残忍和充满戏剧性的单选题时,她毫不犹豫地勾选了霍玉海。她的决然,似乎还得到某种神秘暗力的应许。可命运是深不可测的。它自有一套运行法则。现在,霍玉海就被作为另一种必选——被勾选了。我想,人是不是也在和命运玩着一种类似打翻手的游戏呢?若是有,恐怕没人能赢下这赌局似的游戏。那个虚无的对手太强大了。 霍玉海睡着了。看着他死一般的睡相,我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人生就是西瓜芝麻。这是他的名言,也是他的处世哲学和辩证法。大事小事在他眼里就是西瓜芝麻。在他看来,辩证法的原理就是西瓜会变成芝麻,同理,芝麻也能变成西瓜。他说死亡就是芝麻。但死亡这粒芝麻却拖着西瓜般庞大的阴影。芝麻不可怕,阴影可怕。我觉得这会儿,他像粒芝麻,正在西瓜滚动的阴影里遭受碾轧。 姚洁出来送我。我们缓步走在病区的走廊内。偶尔会从两侧病房中传出病人的呻吟声。那忽远忽近的声波,让人恍惚,像整个世界瘫在一张巨大的病床上。 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姚洁说,昨天在玉海清醒的时候,又让他确认了一遍遗嘱,他把自己捐干净了。 我抱住了姚洁的肩。她没有哭泣。 在病区门口,我们分开了,她站在门内目送我,我站在电梯门前看着她等电梯。 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推出一辆医用轮车,又上来一个病人。我向姚洁摆摆手。她举起的手,被从电梯里涌出来的人挡住了。但我还是透过影子般晃动的人群缝隙看见了她。她有一张像浮雕的脸。 人很脆弱。我又想起玉海说的话。刚刚上来的那个病人,就是个正在变得脆弱的人。健康的人就坚强吗?我没有答案。但健康的人起码还保持着形式上的健康模样吧。要不怎么解释呢?不能说这个世界都是病人吧。电梯内有种说不清的混合味道。红灯闪烁,电梯停在了九层。进来三个护士,她们都戴着医用口罩。职业环境迫使她们要随时注意保护自己。在一个身边都是病人的地方长期工作,我很怀疑她们是否还有完整意义上的健康。电梯内人越来越多,那种复合味道也愈发浓呛。这味道内肯定有死亡的味道。我忽然想。死亡的味道就混杂在人的味道中。我感到身上热燥起来。那种浓呛味道在变成一种压迫。我调整着呼吸。梯门一侧的电子显示屏提示我,还有一层,就到了。我要再忍一下。 电梯门打开了。梯门外等着一个病人。我闪身躲了一下,绕过他,踏入让心情瞬间放松下来的大厅。目光扫一下,在有七部电梯的住院部底层大厅里,有五部电梯前停着躺有病人的轮车。 我内心莫名一阵紧张,恍惚间差点撞上迎面跑来的一个人。他灵巧地躲过我,在电梯门快要关上的瞬间,挤了进去。那是一部双数楼层的电梯。我下来的那部,是单数。 走出大厅门,阳光亮得炫目、虚假。沐浴在光芒中的事物,都悬浮起来。 三个月前,霍玉海被查出患上了前列腺癌。随即又被确诊,癌细胞已扩散转移到淋巴上。一个月后,医院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他的脑部增加了一块阴影。医生说,病变如此之快,属于罕见。面对这些,霍玉海没表现出一点吃惊或是意外的样子。对于病情,他从不谈论,一直加快处理那些在他看来该处理的事。等他认为公司业务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时,他就开始处理自己。霍玉海和姚洁说,要把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都捐出去,最后,遗体也捐。姚洁在他的目光里看出不能妥协的坚定,就答应了。随后,按程序他签订了器官捐献和遗体捐献协议书。他说要在自己还清醒时处理完所有需要一个人在清醒时要处置的事情。他还提出一个要求,对所有受捐者保密。 这天,他用一个死人般的目光看着我说,这一生我只做对两件事,一件是把姚洁从你身边抢走,一件是以捐出自己的方式致敬死亡。 对他津津乐道的第一件事我既无仇恨也没怨愤,谁让我们是兄弟呢。对于第二件事,让我觉得他像堂吉诃德。 他终于躲不过死亡了。那种让他“法外”逍遥的日子到了尽头。 他最近一次躲过死亡是在查出患病半年前。那天,我们一同到位于冀市火磨街的银湾楼盘,看工程施工进度。那是个大楼盘,有二十多栋楼,工程已近尾声。我们乘坐升降机上到三十二层。从那里开始,一层层往下逐层查看楼房施工质量,到二十七层时,我们走出楼体,来到架板上,看外墙施工和混凝土浇灌情况。我们边走边说话,走到某处,他习惯地往后一靠,想倚住架杆说什么。可他却靠空了。不知怎的,恰巧在他靠身的地方,管件有个豁口,他整个人瞬间就从那里飘闪而出。他闪落下去后,也许是本能或应激反应,反手一把抓住被冲开的防护网。我看见他的身子在楼体外像鸟一样摆荡几下,平贴在整栋大楼的防护网外。身体刚一停摆,他就攀住了脚手架。被吓坏了的我和工地人员,冲下去,在二十五层解开防护网,连拖带拽把他弄了进来。脚刚一落地,他就大笑起来。笑够了,他小声嘟囔一句,我又赢了那个家伙一次。我懂他的话。这是他第三次躲过死神的手。 我们谁也没笑。负责工地施工的经理姚平吓得尿了一裤裆。他是姚洁的弟弟,霍玉海的小舅子。 他三次躲过死神的缉拿。这事,一点都不夸张。前两次,也都有我在场。他第一次被死亡瞄上时,我们都还小,是十几岁疯癫又快乐的少年。那回,他也是从楼上摔下来,不过那楼层要低得多,是个四楼。那一年的暑假,大中午天,我们五六个孩子没什么新鲜地方玩儿,就跑到一个在建工地比赛攀着架杆爬楼。他一直爬在前面。在抵达楼顶最后一根架杆时,他还挥手大喊了一声,冲啊!我跟他差半个身位。等我奋力攀上楼沿,一扭头,看见他掉下去了。我登时就傻了。等我战战兢兢探头扒着楼沿往下寻看,他已从地上像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很快,他就在我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又手脚麻利地扒着脚手架爬到楼顶上来了。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掉下去的。这小子幸运地摔在一大堆沙子上。距他落地的位置不足半米,就是一摞红砖。那个沙堆就紧靠着砖垛。谁都能想象这半米之差是什么。他就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二次出事是在高速上。白色奥迪轿车右前轮爆胎,车子失控后,翻滚着冲下路基。人们都以为车里的人完蛋了。但车内的三个人都被上帝揽进怀中。那次,我撞断了锁骨,脑瓜顶上,头皮撕开一块。司机小孙手腕和大腿骨折。霍玉海一根汗毛都没伤着。我想怎么着他也得头上撞几个包,脸上挂点彩,才能对得起神恩吧。但没有。这结果,让我想骂,想破口大骂。这世界真是***的不公平啊。三个人同乘一辆车,俩人受伤,他狗日的屁事没有。 后来他去医院看望我和小孙,还嘲笑“全副武装”的我们,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知情的人,根本想不到我们曾坐在一辆车里。 霍玉海把他在天泽公司的房地产股份全部转卖了。那时,房地产市场正像疯狗一样在城市里四处嚎叫。他卖股份的消息刚传出去,找上门的人就把他的律师像根肉骨头那样给围了起来。他在公司33.7%的股份是块超级肥肉,让比房地产市场还疯狂的人撕扯咬碎瓜分了。关于股份这事,姚洁的意思是少留点,在公司里做个小股东。霍玉海说一点不留,他不想让姚洁染指房地产业。他说出了理由,就是不死,银湾这个楼盘做完,他也不会再做房地产了。他说这会儿的地产业,是个损先人坑后人的行当。他这话说得阴狠毒辣。 在医院里,他对姚洁说,你经营好矿区的商贸城就行了。如果你觉得累,不想干,把商贸城也卖掉。 姚洁说,我还是留点事干吧。 说的也是,他说,我死了,你再没点事干,多寂寞啊。 姚洁白了他一眼,没答话。 他和姚洁商量,要把卖股份的钱捐出去一部分。他说,我一个孤儿,做梦也没想过会发财。这钱,我原本想都留给你。他迟疑着停顿过后,接着说,又想,一个女人家钱太多了,也不是好事。姚洁眼一红,问他准备捐多少。他说,你要是不同意,一点也不捐。姚洁说,我没意见。他说,那就捐我那部分的三分之一吧。姚洁说,听你的。姚洁问他怎么个捐法。他说匿名捐,然后掏出一个单子递给姚洁。三张A4纸反正面满满都是受捐者的名目和款额,大大小小百十项,最高的捐款额度达上千万,最少的五千元,剩下的多少不一,五花八门。那笔上千万的捐款,受捐人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五千元是捐给矿区的一家私人书店。那家书店专卖科幻书籍。 姚洁去过那家书店,它就在商贸城后面的街角上,姚洁天天从那里经过。某一天,她路过时偶尔抬头,就看见一家门店上的招牌换了。一块白色底漆的木板上,写着四个蓝黄两色歪扭得有点别致的字:太空书店。她感到好奇,就折身走了进去。店面很小的一间屋子,一面墙全是书,最深处的墙面上挂着台小电视,播放着科幻电影《2001年太空漫游》,电视下垛着一包包未开封的书。另一面墙网格状的编织架上,斜插着一些杂志。门角挤出一张电脑桌的位置,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就坐在电脑前。姚洁在店里转过两次身,出门前买下一本阿瑟·克拉克的书《童年的终结》。之后,她就经常走进这家书店,慢慢买全了克拉克的作品,接着又买H·G·威尔斯、道格拉斯·亚当斯、儒勒·凡尔纳、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等人的书。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科幻小说。幻想着某一天她也能乘坐宇宙飞船遨游太空。她特别欣赏莎拉·布莱曼的野心。 姚洁问为何要给这家书店捐钱,还只捐五千。他告诉姚洁,那开书店的年轻人叫王聪,开这家书店,是他的一个理想,也是在完成一个心愿,干他喜欢的事。他认为很多事,只有干过之后才知道后悔不后悔。王聪自幼喜欢科幻小说,长大后就想开一家科幻书店。大学毕业后他一边在北京打工,一边积攒开书店的钱。他知道,他攒下的那点钱,在北京连个门脸都租不下来。他一狠心,就辞掉北京的工作,回到家乡开起这家书店。但真做起书店这事来,却很难。特别是这种类型的书店,更难。他说青春要比想象容易受伤。 霍玉海说,这孩子快干不下去了。但他特喜欢这事,想再坚持一年,看看。可他已经无法应付一年五千元的房屋租金了。他答应赞助王聪一年的房租。还鼓励他说,人的青春就该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人和事上。青春让人伤得起。 听他这样说,姚洁突然想到阿瑟·克拉克说过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长大,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也就是在那一刻,姚洁忽然觉得霍玉海不像个要死的人。他像是在经历某种可能的重生——换个方式成长。 这天姚洁给我打电话,说玉海要见我。 我来到医院,病房内只有我们仨。几天不见,他已瘦得脱相,如果不是熟人,根本就认不出他来。 见到我,玉海笑了。不过,我看出来了,他笑得勉强,艰难。 他对我摆摆手,我靠近他在病床另一侧坐下。他说,再近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又凑近一点,翻亮开手掌。他的手掌压在了我的掌心上。他的手有点凉。我快速翻手一击,被他躲了过去。轮到他了。我们的掌心又贴在一起。他诡黠一笑,说,准备好了?我点下头。就在这时,他的手掌像本来就在我的手掌上那样啪地一声拍在了我的手背上。那声音短暂、倥偬,像梦被惊醒。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他已是一个垂死的人了,哪来如此之快反应。可他就是做到了。不过这一下,也让他弄丢了力气,累得够呛。 休息了一会儿,他说话了。 李道,你们一家人对我有恩。李叔李婶,像爹娘一样待我。可惜啊,我不能像儿子一样给他们养老送终。这事,就拜托你了。这辈子,我就做了一件对不住李家这份恩情的事。他指指姚洁说,就是从你身边抢走了姚洁。可这是爱,是没办法的事。爱的虫子钻进人心里,人就魔性大发,什么也不顾了。可我从不认为这事做错了。 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像烛焰根部亮起一种莹蓝。 我一生最好的日子,就是和姚洁在一起的十三年。他说,没有姚洁,这个世界,就是垃圾。姚洁成全了我的人生。冥冥之中,如果真有神灵存在,遇到姚洁,就是神的安排。可惜,我半道撤股,不能陪她继续挑逗人生。死神这老东西,这回,他抓住我,再也不肯撒手了。我也没了运气和力气逃脱。 他不说话了,眼目中的火焰却越烧越亮。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一团炙热中起伏滚动。我相信他正在虔诚地接受某种恩典。他仿佛也在享受这全是光和火焰的恩典时刻。我想起之前,他曾给我说过,前一晚,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下雪的梦。梦里的雪都是蓝色的。他深陷其中,像在天空和海水之间。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