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出版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非虚构等十余部,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波兰语、葡萄牙语、法语、德语等发表或出版。 暗 疾 □薛 舒 1 许亦菲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总算照着“小红书做菜大全”捣弄出三荤一素四道菜,再加上三林熟食店买的凉菜,姑且可以待客。许亦菲烹饪水平很一般,但今天招待的是王一阳的同事,夫妇俩有必要相互配合,共同营造出传统家庭通常应该有的和睦幸福的场面。 客厅里传来嬉笑声和说话声,许亦菲听见几句“嫂子贤惠”“一阳你有福气”之类的话,鼻腔里不由得喷出一记冷笑。昨晚她与王一阳小吵了一架,就为请客的事。许亦菲认为,同事聚餐应该去饭店,到家里来不合适。王一阳却坚持,还用一口湖北腔普通话发表了长达三分钟的演讲:“能被我请到家里来吃饭的这几个,都是心腹密友,这关乎我的职业前途,请吃饭是小事,在哪里请才是关键……”整套说辞充斥着成功学与关系学理论。 许亦菲听得心烦:“可是我做得不好吃啊!” 王一阳肚腩一挺:“你没听懂我的话吗?现在没人在乎吃什么,吃不重要,重要的是……” 许亦菲轻斥:“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王一阳只顾往下说,他听不见许亦菲的反诘,满脸的严肃和正经使他的脸色微微发红。二十分钟后,许亦菲举手投降,她答应了王一阳,答应在家里请客,答应充当一名贤惠的厨娘。因为,实在是,她不能确定,那天她彻夜未归,王一阳是否已经知道?许亦菲有些心虚,她怀疑,他是要考验她,抑或,报复她? 许亦菲两手各端一盘菜往餐厅送,脸上挂着微笑,嘴里轻喊“吃饭了”,声音竭尽温柔。坐在沙发上的客人听闻,纷纷说“嫂子辛苦了”“哇,我们有口福了”,其中一个女中音,沙哑,但沉着,“真是麻烦了,要不要帮忙?” 许亦菲觉得耳熟,目光投向“女中音”方向,藏蓝西服裤装、方领白衬衣,鼻梁上架一副黑边圆框眼镜,留一头马伊琍的超短发,目测,比自己年轻,应该四十岁不到。刚才他们进门,许亦菲紧着给红烧鲳鱼收汁,只打了个招呼,没仔细辨认,不想三位客人中竟有一个女人。 许亦菲还没来得及回答要不要帮忙,王一阳抢先说:“小薇你坐,你不用操心这些。” 叫小薇的“女中音”没再说话,许亦菲却想起这声音的出处。昨晚与王一阳吵架后,她不想搭理他,独自在客厅的网络电视里搜了一部电影看,叫《你好,之华》,周迅演的。女主角之华代替去世的姐姐之南去参加初中同学聚会,遇见了自己年少时倾慕的学长尹川,可是当年,尹川喜欢的人却是姐姐之南。参加聚会的同学们不知道之南已经去世,他们很自然地把之华认作了之南…… 看电影的时候,许亦菲情绪有些小波动,两周前她刚参加过一场高中同学聚会,有代入感,一两个细节处,她还红了眼圈。没想到,今天第一次见到王一阳的同事小薇,第一次听她说话,那种沙哑但沉着的女中音,几乎与周迅的声音一模一样。想起来的瞬间,许亦菲心头一沉,一个念头从脑海深处浮起:报复这就来了? 王一阳从未在家里提起过他的女同事,许亦菲只听过几个连带职务的名字,譬如“刘总”“戴工”,还有“郭科”,许亦菲擅自理解为刘姓总裁、戴姓工程师、郭姓科长,且都是男性。这会儿,戴工和郭科正在沙发上坐着,女同事叫小薇?还是小魏?姑且算小薇吧,这名字,确实没听过。 许亦菲把凉菜热菜都端了上来,倒也摆满了餐桌,她招呼大家就坐,“大家慢用,我烧得不好吃,怠慢啊!”说完就回了厨房。 四人在餐厅开吃,有杯盘交错的声音,以及压低的说话声,偶尔,王一阳冲着厨房大声招呼,“拿个大杯子来,戴工酒量好”或者“再拿几双筷子,我们要提倡公筷”。许亦菲进出好几趟,没人请她就坐,好像,他们真的把她的家当成了饭店,把她当成了厨娘、服务员。 许亦菲高度怀疑王一阳是故意的,虽然带有表演性质,但还是让她感到屈辱。其实她没那么想上桌,一个职业女性,不曾有过自卑,也没有受迫害妄想症,他们家不是“男权社会”,平时她在王一阳面前也绝非像今天这样低眉顺眼,她答应他在家里请客,就为息事宁人,不想真的实践起来,哪怕只是表演,竟也感觉受伤。 许亦菲把砂锅端上灶,这是她的最后一道菜,手打鱼丸汤。趁着汤还没煮开,许亦菲去洗手间,门一关,就是一面落地镜,一米开外,身材匀称的女人正与她对视。焗过油的棕色长发,似有若无的裸色口红,鹅蛋脸看起来白嫩紧致。客人到达之前,她特意换了一套新衣,紫罗兰宽腿裤,淡紫色盘扣立领短褂,貌似随意,却是精心搭配,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家庭地位颇高、保养不错的独立女性。唯一的缺点是,许亦菲胸围偏大,穿这种有飘逸感的休闲装,显示不出足够的仙气。不过,倘若叫她选择,她宁愿拥有一对高挺的胸,也不要那种风一吹就倒的所谓“仙气”。这么想着,脑中却闪过餐桌上的小薇,那种超短的短发,需配一张妖娆的脸,在马伊琍脑袋上是合适的,配小薇那张过于瘦削的脸,太男性化。她好像没涂口红?穿一套没有性别特征的藏蓝西服裤装,不丑,可是没女人味儿。 许亦菲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自觉比小薇胜出几筹,唯有年龄是劣势。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民族服装,心里生出些微不安,这个紫色系,是不是过于绚丽了?美是美的,可是,会不会像广场舞大妈?毕竟,她十六岁的儿子都已经上高中了,是该被叫“大妈”了。于是她凑到镜子前,撩起刘海,近距离观察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没有抬头纹,只要不笑,也没有鱼尾纹,无论如何,不像“大妈”……不对,嘴角边有一块微红的突起。许亦菲嘟起嘴,伸出食指摸了摸,硬块,指甲盖大小,有点痒。她迅速回忆了一下吃过的早餐,半碗红豆粥、一个菜包、一个橙子,没有牛奶,没有鸡蛋,这些过敏源,她都没碰,奇怪了! 许亦菲是过敏性体质,从小碰不得牛奶鸡蛋,吃了就会发荨麻疹,父母带她去医院检查过很多次,医生只给出病因——蛋白质过敏,却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只能少吃或者不吃蛋白质特别高的食物。但还是会有一不小心的时候,发作起来,脸上和口角周边红肿,浑身起皮疹,瘙痒难忍,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烧、腹泻。 许亦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担心,用不了半天,嘴角边这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就会迅速蔓延,很快,她就会顶着一张香肠嘴出现在客人面前。于是出洗手间,找出常备的抗过敏药“开瑞坦”,吞了一粒下去。 许亦菲端着砂锅上桌,揭开盖子,雪白的鱼丸汤,撒着红葱酥,一股鲜香味儿飘出。客人们发出重复的客套,“辛苦您了”“麻烦嫂子了”。言语间,许亦菲看了好几眼小薇,的确没涂口红,眼镜架在鼻梁上,镜框占据半张脸,皮肤过于苍白,有点病态,并且,还是个“飞机场”。许亦菲心头松了松,却见王一阳端起小薇面前的碗,盛了半碗鱼丸汤,放在她面前,“尝尝手打鱼丸,很新鲜。” 许亦菲突然意识到,王一阳与小薇相邻而坐,虽然小薇的另一侧还有郭科,但他完全可以坐在戴工和郭科中间,为什么非要挨着小薇坐?王一阳说:“亦菲,菜都上齐了吧?你也来一起吃嘛。” 许亦菲很想横他一眼,回一句“谁稀罕”,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但这会儿,她忽然没了骨气,连客气话都不敢说,就怕一桌人都巴不得成全她。许亦菲微笑着说“好呀”,转身拉了一把椅子,犹豫一秒钟,把椅子插进郭科与戴工中间,装出一副深谙待客之道的样子寒暄道:“各位光临寒舍,我敬大家一杯,感谢你们对一阳的帮助和照顾……”说着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举起来,三位客人也纷纷举起酒杯。 许亦菲没有把椅子插在王一阳与小薇中间,也没有选择挨着王一阳的另一侧,她把自己安插在戴工和郭科中间。她没想以牙还牙,她只是不想让客人觉得她不够大方、不见世面、不自信,行为便有些虚张声势。 许亦菲敬完酒,坐下,忽然冷场,似乎多了一个外人,就没了话题。许亦菲闭着嘴,给左右邻座的郭科和戴工一人舀了一碗鱼丸汤,接着,餐桌上发出一阵吸汤的声音,以及汤勺碰撞瓷碗的叮当声。气氛有些尴尬,郭科大概是最年轻的,喝了几口汤,终于找了个话题,“嫂子,这鱼丸做得好,你是上海人吧?你和一阳哥怎么认识的?” 许亦菲看向王一阳,王一阳正扭头看小薇。她立即移开视线,脸上浮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脱落的笑壳,“我和一阳是大学同学,他是我学长,我们是在文社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喜欢一个叫叶芝的爱尔兰诗人。” 郭科惊讶道:“一阳兄还是个文艺青年?看不出来啊!” 王一阳辩解:“哪儿啊!那天我去文社找室友,正好碰到他们在开朗诵会,就听了一会儿。叶芝的诗,我只记得最短的那一首,叫什么来着?对,《深沉的誓言》,听着啊!” 王一阳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仰头饮下,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开始背诵,“因你未守那深沉的誓言,别人便与我相恋,但每每,在我面对死神的时候,在我睡到最酣的时候,在我纵酒狂欢的时候,总会突然遇到你的脸……” 冷不丁掉进过往记忆,许亦菲有些感动,可眼前的场面又令她心生疑虑。在同事面前朗诵诗,不是王一阳的风格,他又演戏呢?这么一想,愈发觉得诗里那些句子是有所指的,不知是含沙射影还是自曝隐情。许亦菲平时有些大大咧咧,自从那次彻夜未归,她忽然成了一个总是处于戒备中的女人。 郭科率先拍起巴掌,戴工跟着也拍了两下手,小薇只是微笑,不说话。王一阳得了掌声,像是患了“人来疯”,开始追忆往昔,如何刻苦学习考上大学,如何放弃回家乡去当一名稳定的公务员而是留在上海拼搏,结婚成家后如何贷款买房,如何创出一番并不辉煌但也足以让他问心无愧的家业……饭局几乎成了他的忆苦思甜大会。 王一阳忽然变得这么抒情,看来是酒精的作用,许亦菲逐渐放下警惕,听他继续唠叨:“年轻的时候,就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我和亦菲说好的,一个星期只约会一次,不能因为谈恋爱影响学习。那时候穷啊!没钱请她吃饭,约会就是逛马路,华东理工大学周边的路都被我们压平了。梅陇路、老沪闵路转角口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每次经过,我就买一个,只买一个,亦菲让我先咬一口,然后自己吃,吃到一半总说吃不下了,我就把剩下的吃完……”说着,王一阳张开嘴,发出“哈哈”的笑声,比大学时代圆了一大圈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许亦菲被他说得鼻酸,眼睛有些发热,赶紧低下头。只听见王一阳长叹一声,“唉——时光如梭啊!”停顿了几秒,突然拔亮嗓子喊道:“老婆,谢谢你!老婆,我爱你!” 许亦菲吓一跳,抬头看,王一阳正仰着脑袋,眯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像一个长年缺爱的人突然沉浸于意淫中,一脸不能自拔的样子。太不真实了!许亦菲眼眶里快要溢出的水分瞬间收回。郭科把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环,伸进嘴里,发出一记喝彩的口哨。戴工指着王一阳,一边摇头,一边哈哈大笑,“还是年轻啊!”小薇侧头看着王一阳,两眼通红,鼻子也红了,镜片上起了一层淡雾,想必是热泪涌出的结果。 这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刺激?许亦菲想,只觉嘴唇周围一阵热辣辣的刺痒,饭前吞下的一粒“开瑞坦”,看来没起作用,于是站起来,“一阳喝多了,让你们见笑,我去泡壶茶。”说完转身离开了餐桌。 2 客人走了,留下一桌残羹,许亦菲收拾餐桌,洗掉锅碗瓢盆,又擦拭了一遍污迹斑斑的地板,全程佐以卧室里轰鸣的鼾声。四十岁后,王一阳睡觉开始打鼾,但许亦菲从没听他打过这么响的鼾,像在口腔里装了一个扩音器,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地、长长地吹出一记控诉般的嘶鸣,像一名经验不够丰富的舞台剧演员,为扮演醉汉而竭尽全力。他想用前所未有的巨大鼾声来表示自己醉了?许亦菲越想越觉得不对,这些天,王一阳的行事也太出乎常态了,譬如请同事回家吃饭,譬如在饭桌上背诵叶芝的诗,还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许亦菲大喊“老婆,我爱你”…… 王一阳似乎从没说过“我爱你”,他对许亦菲做过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谈恋爱的早期,在她面前背诵过两次叶芝的诗,仅此一首,《深沉的誓言》。作为一个理工男,王一阳鲜少表现出有情趣的样子,只在求欢的时候说:“老婆我们爱爱吧?”“爱爱”这个词也是许亦菲发明的。刚结婚时,他像个山里农民一样说:“老婆我们睡觉吧?”让快要进入状态的许亦菲笑场。这么一个直男,突然在同事面前对着妻子大喊“我爱你”,简直“失常”到不得不让人警惕。 是的,王一阳“失常”了,这一点,许亦菲颇能理解,因为这几天,她也有些“失常”。失常,一定是有原因的,她是因为两个星期前的一次彻夜未归,王一阳又是为什么? 嘴角猛一抽搐,一阵刺痒袭来,许亦菲脑中忽然跳出一线灵感。两个星期前,王一阳去新西兰出差,整整七天。她知道,很多时候他出差不是一个人,但她从无兴趣了解谁与他同行,这一次,据说是个谈判团。谈判团里有谁?她想,今天来吃饭的三个人在不在其中?有可能两个?或者一个?许亦菲心跳加速,她像一个侦探,正在处理一桩棘手的案子,突然发现罪证的蛛丝马迹。她脸上一阵阵发热,同时,嘴唇周边涌起更为剧烈的瘙痒感。 半夜,王一阳在卧室里喊口渴,许亦菲没应,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机无声闪烁的屏幕,嘴唇厚肿,两眼涣散。王一阳走出卧室,耷拉着眼皮咕哝了一句,“几点了?怎么还没睡?”说着走过她面前,进厨房倒了一杯净水,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屏幕里,昨天看过的电影正重播:之华站在公交车站,裹着羽绒服,大半张脸塞在围脖里。公车久久不来,好像预示着有事情要发生。之华回过头,看见一个高个子、乱头发、戴眼镜的男人向自己走来,是尹川。接下去,尹川会说:“之南,最近如何?”许亦菲看见尹川启动嘴唇,他在说话,果然,他把之华认成了姐姐之南……只是,电视调了静音,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王一阳喝完水回卧室,从屏幕前掠过,拖鞋擦着地板,发出耍赖般的“啪嗒、啪嗒”声。他对她厚肿的口唇和发红的面容熟视无睹,他不会关注到她过敏性荨麻疹又发作了,一如既往。其实他知道她是个“过敏人”,起初他还陪她去医院,想办法给她找药,后来,经历得多了,开始反过来劝她:“有些病,根本不是病,你把它当成病,它就是病了,你不把它当病,就不是病,不用打针吃药也能好。”绕口令似的,在许亦菲听来,就是掩耳盗铃,渐渐地,“过敏”这件事,就成了仅有许亦菲一个人关注的“暗疾”。这是十多年来的常态了,许亦菲不曾计较过,但是现在,她看着王一阳圆厚的身躯消失在卧室门口,心里却升起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怨恨。按照她一贯的脾气,倘若王一阳惹毛了她,她一定会主动发起挑战,但是这段日子,她过得不太理直气壮,她缺乏挑战他的底气。 两个星期前的周末,许亦菲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当年的劳动委员在崇明岛开了一家农庄,邀请全班同学去玩。二三十位老同学,原计划玩一天,晚餐后结束,临了却觉得意犹未尽。“劳动委员”热情邀请大家留下,农庄里有棋牌室和KTV,玩累了还有客房睡觉,最后走了一些同学,留下的有小一半。许亦菲留在了农庄,王一阳去新西兰出差了,儿子上寄宿高中,这个周末随学校科技创新小组去参加全国青少年机器人竞赛,家里没人等她。 第二天上午聚会结束,许亦菲开车回家,一路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王一阳昨晚她没回家。到家后,许亦菲立即给王一阳发了一条信息:“老公,早上好啊!今天有点冷,记得加一件衣服。” 王一阳经常出差,许亦菲早已习惯,两人从没有在微信里相互问安的仪式,老夫老妻,不讲究那一套。可她还是给王一阳发出了信息,带着些许愧疚,仿佛要以这一番关心问候来表达她的忏悔之意。发完信息,许亦菲便倒床上补觉了。 昨晚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几乎没怎么睡。毕竟人到中年,熬不了通宵了,闹到后半夜,开始分配房间睡觉,双人标间,同学自动配对。许亦菲上了一趟洗手间,“同桌”肖林丽就被别的女生“拼单”拼掉了。只剩最后一间客房,除了还有一桌在打麻将,剩下的恰巧是一男一女。肖林丽凑到许亦菲耳边说:“机会留给你了。”说着冲麻将桌使了一个眼色,笑着逃走了。 许亦菲转头看向棋牌室一角,四人正围坐摸牌,清一色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观战的,高高地矗在桌边,是钟剑。许亦菲正尴尬,钟剑冲她挥了挥手,“房间给你了,我不睡,我看他们打麻将。” 许亦菲想说句客气话,开口却是,“谢谢啊,那我去睡了。” 钟剑有口无心地回答:“好好,你去睡吧。” 麻将桌上的四位哄然而笑,有人学着钟剑的口吻说:“你去睡吧,别等我……”有人纠正:“不对,怎么能不等?应该说,你先去睡,我一会儿就去,等我啊……”许亦菲在哄笑声中退出棋牌室,临出门又回头瞥了一眼钟剑。钟剑裹着一件黑色短款皮夹克,像一只长手长脚的大雕,蓬着一身黑羽毛,高高地停在麻将桌边,远远地看着她笑,很干净的笑容,带点傻气。很少有四十多岁的男人会笑成这样,接近天真了。许亦菲心头一动,有股烫烫的热流从心底涌起。 补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半,许亦菲看手机,没有信息。王一阳很少主动给她发信息,但她给他发信息,他都会回,哪怕隔一两个小时再回,哪怕只是一个字,“好”,或者两个字,“明白”。再看自己发出微信的时间,上午十点半,许亦菲一惊,上海的上午十点半,新西兰就是下午两点半,她居然问候他“早上好”,还说有点冷,叫他别忘了加衣服。新西兰在南半球,中国的十二月,人家可是夏天啊!还有,“非诚勿扰”是两人多年来默契,忽然来一条“早上好啊!今天有点冷,记得加一件衣服”,多么不自然,多么假惺惺,多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越想越觉得破绽百出,简直昏了头。 许亦菲抬头看了一眼客厅屋顶一角,黑色的摄像头正静静地看着她。五年前,他们小区进过一次贼,虽然没来这栋楼,但许亦菲还是决定装监控。倘若昨晚,王一阳远程打开监控,就会发现她没回家。但是,有这个可能吗? 许亦菲删掉已经打好的一行字:“怎么不理我?老公在忙什么?”她决定不追问,上午给他发信息已属“失常”,再发就真的要弄巧成拙了。然而,之后一天,王一阳还是没回信息,许亦菲等了一天一夜,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又发了一条:“老公,你是明天的航班吗?到家是后天几点?要不要给你煲个汤?” 王一阳还是没回,许亦菲憋不住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在王一阳出差的时候拨了他的电话,然而,关机。七个小时后,密码锁被按响,八个“嘀嘀”声,家门开了,王一阳拖着拉杆箱进门。许亦菲惊得跳起来:“你是今天到达的航班吗?” 王一阳一脸疲惫:“废话嘛!都站在你面前了。” 许亦菲刚想说“我记得你是今天起飞啊!”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有些事实无需确证,有些事实,却经不起推敲,许亦菲不想因为对王一阳追根寻底而引火烧身。她没再说话,沉默着帮他收拾行李,待心跳稳定下来才说:“我去买菜,炖个鸡汤要不要?” 王一阳正翻看手机,点了点头,没说话,感觉情绪不高,是谈判不顺利?还是发现了什么?许亦菲很少以“处心积虑”的状态生活,因为不需要,王一阳是典型的摩羯座,工作狂,情感思维简单粗放。许亦菲其实是个细腻的人,但自从和王一阳结婚后,她发现,她对他的细腻,很少能得到有效的反馈。譬如,他永远发现不了她哪天穿了一套新衣服,永远注意不到她的黑发哪天焗成了棕栗色,更不知道她表情的阴晴代表着怎样的情绪动向,甚至,他都不会发现她因为多吃了几只海虾而红肿起来的脸。她“过敏”,他却太不“过敏”,好处是,她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欲擒故纵,不需要为小小的虚荣心在他面前装弱、装纯真,不需要为了利益暗暗算计,抑或出于尊严不肯表达自己的欲望。倘若她试图使性子,或者耍手段考验他,结果大多是无效,因为,他压根感觉不到。于是,细腻的许亦菲渐渐不再细腻,她开始习惯与他的相处方式,直接、坦率,不拐弯抹角,有要求就提,有想法就说。甚至,她可以像一个被全国人民普遍认为“排外”的上海小市民一样贬损自己的丈夫是“外地人”“洋盘”(沪语:乡下人),带着些许凡俗女人的骄横冲他撒个泼,骂他“不长脑子”“低能儿”,而他,仿佛为了配合她,让自己浑身充满了需要被她“指责”的无伤大雅的缺点。她不担心伤他的自尊,也不怕他记仇,因为,他的脑细胞全不是用来记这些的,他也没把她小女人的作态当成威胁,大多时候,他会摇着他圆溜溜的脑袋,用他的湖北腔普通话说:“好嘛好嘛!你说得都对嘛。” 在王一阳的纵容下,许亦菲变成了一个豪放的女人。家务事几乎不求上进,做了十八年饭,依然做得不好吃,她蛋白质过敏,而世上的食物,美味程度大概率与蛋白质的丰富度成正比。这是她的天然缺陷,无需愧疚。她也无需有危机感,因为,她有她的事业,赚的钱只比王一阳略少,她还把自己收拾得挺好看,儿子也教育得很成功,市重点高中,科技创新班……她离贤妻良母的标准已经很近,她不需要表现得含辛茹苦,以及忍辱负重。只能说她很幸福,幸福使她成为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 然而这些天,许亦菲重新变回了原来的细腻与缜密,因为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一切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那天王一阳从新西兰出差回来,许亦菲为他煲了鸡汤,汤里放了松茸菌和枸杞,这是她上网查菜谱按着步骤做出来的,用了足足三小时。王一阳沉默地喝鸡汤,许亦菲沉默地吃白饭,佐以海苔芝麻肉松,以及一盘青菜。王一阳一如既往不会发现,那一锅鸡汤许亦菲一口都没喝,十多年如一日,他早已视若不见。王一阳胃口很不错,喝完一碗鸡汤,又盛了大半碗米饭,舀几勺鸡汤泡上,拧着眉头呼噜呼噜地吃。许亦菲看着他吃得山呼海啸,不敢贸然发言,她不能确定,他是在想工作上的事,还是要以沉默表达对她的不满。 王一阳吃完,放下碗筷,往椅背上一靠,长叹一声:“唉!还是中餐好吃。” 许亦菲心里紧绷的弦一松,笑着说:“好吃吗?我第一次这么炖鸡汤。” 王一阳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对着话筒长篇大论:“不行!我们要向全国的高校、科研机构和医药企业提供专业咨询服务的,全国分子学会议必须参加……” 王一阳没有表扬许亦菲罕见用功地炖出来的鸡汤,也没有注意到一向对烹饪无甚追求的许亦菲为什么忽然这么上心。电话挂断后,他好像忘了适才的话题。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