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姨的大女小名叫莲,学名马国莲。今年春夏之交时,武汉两位教授驾车去嘉鱼簰洲湾,听说我写过一九九八年大水时簰洲湾的营救故事,邀我同行。我欣然应允,我早就想去看看莲,这次是个机会。 莲比我小三岁,是我们八大家村里的一朵莲花,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十八岁时身上该凸该凹,自然有致,黄金分割,加上一笑俩酒窝,那是人见人爱的莲花。 我是我们村第三个上大学的人,我没娶上莲。 二姨说:“莲读的书不多,莲不能嫁给读大学的人。八大家村前面两个上大学的人,后来都是陈世美,休了乡村的女子。莲不做第三个被休的女子。” 我离开了故乡八大家,莲嫁给簰洲湾高墩村的一个转业军人。我大学毕业后在武汉工作,有一次到嘉鱼讲课,要了辆车从县城到簰洲湾看莲,她虽没当我媳妇,但她是我的表妹啊! 莲很幸福阳光,丈夫从部队转业后在村小学当校长,女儿六岁,那美人模样已经长成,与妈妈一样好看。女儿在爸爸的学校读幼小班,莲在大队当妇女队长,后来大队改村,莲是村委会的妇女委员。莲在村里有人缘,村人都喜欢莲。 我离开莲家时,莲送我到村口,莲说:“表哥,有空来看莲啊!”眼睛竟有些红红的。 莲的女儿说:“舅舅,我将来到武汉读大学就来看你啊!” 莲的女儿高小莲后来到武汉读了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工作,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了。 我从那次与莲分别后,就再也没见到莲。 一九九八年长江大洪水,簰洲湾圩堤溃口,莲在这次大水中为了一个村子牺牲了。 就在簰洲湾溃口后,我采访了营救簰洲湾受困群众的湖北消防总队官兵,采访了许多簰洲湾溃口时在场的有关人员,我写了营救中的一些英雄,那都是十分感人的事迹。 我在采访中,听到人们说到莲,马国莲,我的表妹,她死得令人悲痛,她死得也很英雄,但她不是烈士,她没有被营救簰洲湾的铺天盖地的报道与文字提起。我曾看到一本市级文联办的杂志,杂志上有一篇写到马国莲的小报告文学,其中叙述马国莲的死,很是英勇无私。但这本杂志是内刊,那文章出来后,没有任何反响。我当时看到那文章后,加上在采访中听到有关莲的事,就在心里酝酿,到了一定的时候,写一篇关于莲在一九九八年簰洲湾大水中的文字,以告慰她在九泉之下的灵魂。 两个教授中A教授七十岁,文科,B教授五十来岁,理工科。B教授开着他的越野车,我和A教授年长,享受他的服务。武汉至簰洲湾,走高速公路,个把小时的车程。 一九九八年溃口时一片汪洋的簰洲湾,二十多年后,有钢铁长堤的守护,新农村建设得已是一片锦绣。田野上绿色稻浪翻滚,水泥路四通八达,挺拔的意杨树散布在村旁路边、田头地角,犹如一支支蜡烛点燃碧色的火焰,照亮蓝天沃野。 我因要踏访一九九八年抗洪所去过的地方,两个教授就跟着我跑。 在一片绿色稻田的掩映下,有一片陵园,陵园里有在一九九八年簰洲湾溃口中牺牲的十九位烈士墓,他们都是军人,他们在当年的抗洪抢险中,把生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们在陵园里,向十九位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簰洲湾的烈士致敬! 从陵园里出来,我带着两个教授,在路人的指点下,来到了莲的村子高墩村。 我看到的高墩村不是我当年看到的村子,那村子早被大水冲没了。如今的高墩村,一排排的房子,很有规划,基本都是两层水泥建筑的小楼。这里肯定早已脱贫,是真正的新农村了。 村里年轻人不多,他们大部分到武汉打工去了,家里的田地基本靠父辈种。田地里也用不上太多的劳力,农忙时,他们只需开着车回来帮帮忙。村里的农业已基本小机械化了,牧童横吹竹笛坐牛背的画面看不到了,村里没有水牛了。 我在村里找到了莲的家,莲的丈夫,村办小学校长高平林已经退休,莲的公公去世了,莲的婆婆已经八十八岁,老人还很精神。 高平林第一眼看到我,拉着我的手,说了声:“他舅啊,几十年不见啦,可怜我的莲啊!见不到她哥了。”快七十的老人,说完,老泪纵横。 我向高平林介绍了随行的两个教授。 高平林搬来椅子让我们坐下,给我们倒了茶。这时莲的婆婆从里屋走出来,老人白发苍苍,走路稳健。我忙站起迎上去。 老人说:“是小莲的大舅吧?来看我莲儿啊!”老人伸手抹去了眼里涌出的泪水。 我看到堂屋的墙壁上,挂着莲的一张一尺的黑白照片,莲在照片里正望着我们微笑呢! 小莲在武汉一个机关里当公务员,已是副处长了。小莲对我说过,她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在老家陪着奶奶过日子。 我说:“我要到莲的坟上去看看。” 莲的婆婆抹着眼泪,对高平林说:“她大舅有情义啊,你带他去看看莲吧!我可怜的莲啊!” 高平林带我去莲的坟地,两个教授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我在车上已对他们讲过莲的事情了,他们听后也是叹息不已,对莲充满敬意。 高墩村后的一片意杨树林掩映的土埂子边,是一片麻麻密密的坟。簰洲湾是长江上的一个大洲子,没有山,都是平展展的土地。平原人的坟地,只能在田野中辟一块地来掩埋逝去的人。土馒头般的坟墓,青草覆盖,野花盛开。高平林把我们带到其中的一只土馒头跟前,我看到一块小小的墓碑,高不过三尺,上面写着“马国莲之墓”。莲的坟墓和坟地所有的坟墓一样,普通,平常,青草覆盖,野花盛开。 我在莲的坟前鞠了三个躬,心里默念着:“莲,我回去后就把你的事写出来,写出来。” 两个教授也鞠了躬。高平林擦了擦墓碑上陈旧的泥巴,口里说:“莲,表哥来看你了,表哥的朋友,两个教授来看你了。” 离开莲的坟地后,我和两个教授就从簰洲湾回到武汉。A教授和B教授对我说:“你要写莲在簰洲湾一九九八年大水中的故事,莲是普通人,普通人中的英勇更有力量。” 回家后,我在电脑上敲下了“大水中的莲”五个字。 一九九八年进入七月,那雨就像老天被戳了无数个窟窿,毫无阻拦地倾盆而下,而且下个不停,注满了江河湖泊,长江水位一天天上涨。川水自宜昌东下,武汉关的水位已达历史最高水位。 要保大武汉,要保江汉平原大粮仓,百万军民上前线抗洪。南北长江大堤上,军民密布,红旗招展,“我在堤在”“誓死保卫长江大堤”“我在武汉在”的标牌、生死岗、党员岗,堤上处处可见。 簰洲湾是长江流到嘉鱼附近时,从江南岸凸出的一个洲子,这个洲子有九十多平方公里土地,居住着嘉鱼县的两个乡镇五万多人。这一块洲子,一面紧靠长江南面的大堤,临水的三面靠一道四十多公里长的圩堤护着,圩堤的两端连着长江大堤。长江水涨,圩堤加高,簰洲湾有点像一只盆子,盆子外面是奔腾东去的江水。保护簰洲湾的圩堤,除了保护圩堤内的五万多生命和九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外,还有个重要作用,就是长江上游的水到簰洲湾之后,流到这块凸出的几字形洲子,遇到阻挡,先左拐再右拐又左拐再东流,大大减缓了奔向武汉的江水,有谚语云:簰洲湾弯一弯,武汉水降三尺三。 防守簰洲湾这道圩堤的,有一万八千多名民工,一百多名干部和四百多名解放军官兵,他们日夜巡逻,全力护堤。 高墩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高光耀、民兵连长高早晨,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防守在下横堤魏家码头的一段圩堤。高光耀是村防汛指挥长,高早晨是副指挥长。村妇女委员马国莲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妇女也上了堤,妇女们和自己的父兄与丈夫,用汗水用力气,保护圩堤,保卫自己的家园,他们的愿望是圩堤不倒,家乡平安! 八月一日这一天,马国莲和放暑假在家的丈夫高平林一起上了圩堤。这天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节日,一些守堤的官兵代表集中到簰洲湾镇,庆祝八一建军节。这一天簰洲湾没有下雨,太阳很大,高墩村的男女劳力在高光耀和高早晨的带领下,从圩堤内取土,挑到圩堤上加宽加高加固。马国莲带着妇女们挖土,男劳力往堤上挑土,他们一个个干得汗流浃背,他们没有半点懈怠,没有半点怨言,他们在保卫家乡。 莲和丈夫一起上圩堤时,高光耀笑着说:“大哥,你放假了可以休息,怎么也跑堤上来了,是怕我莲嫂被人欺负么?” 莲说:“你少说些二五点子话,高墩村还没有敢欺负我的人。平林是党员是转业军人,学校不上课了,他难道能安心在家里闲着吗?” 高平林看到自己老婆俊俏的脸上淌着汗水,更显得那脸的光泽和圆润。莲在村里是美人,好多年了,别人说高墩村到如今还没娶回或生长出一个比莲更耐看的女人。莲在村里入了党,是多年的妇女主任,在家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在外工作扎实泼辣,说话嘴一张做事手一双。高平林觉得自己娶了这样的媳妇是幸运也是幸福,这么些年,他爱莲是爱到骨子里了。 省地县乡四级政府派的干部,还有防汛水利部门的技术员、工程师,分到各个堤防段成为工作指导组。高墩村堤防段指导组的技术员过来,看了看高墩村加固的圩堤,告诉高光耀和高早晨,根据专家组的检测,他们这个堤防段底基沙子成分较多,要密切注意堤内三百米范围的地表,如出现湿地、管涌,要及时报警。 指导组的技术员同时调大船运来砂石和草袋,运输船停在圩堤外,船上的砂石和草袋被高光耀指挥人卸下来。莲带着妇女们挖土装草袋,草袋里装满土后成为土包,堆在圩堤边。一堆砂石也装在铁丝笼子里,堆在堤边,土包和砂石笼子备用。 高平林与男劳力们一起装砂石笼子,和高光耀、高早晨聊这江水,只要圩堤保住,这江水就进不了簰洲湾。但是只要一处圩堤倒口,而且又堵塞不了的话,这簰洲湾就完了,不能掉以轻心啊! 高光耀对高平林和高早晨说:“我们兄弟伙的精心些,我们村子离圩堤近,万一口子在下横堤这边出现,村里的人跑都跑不赢。刚才技术员说,下横堤我们这一段,堤基沙土多,不牢靠啊!有些情况我们知道就行了,不要扩散。我们都是党员,在这种时候要当主心骨,见机行事,保堤!也要保百姓的命!” 就在高墩村三个男人忧虑的时候,莲在挖土装包的地方喊起来:“光耀,光耀,你快来看!” 高光耀、高平林、高早晨从莲的减声中听到了惊恐,赶快朝圩堤下的那块地跑过去。 莲指着的那块棉花地,棉花已结桃就要绽花,过二十来天就可摘棉了。由于抗洪取土,棉花地已被挖了一大半。在挖过土的棉花地坑里,这时正有大片大片的地湿着,地底下有水朝地面渗。 高光耀派高早晨快去向指导组的干部报告,他和高平林跑到棉花地里,蹲下来看那浸水的地方。“刚才挖了这地里的土,现在看来要把挖去的土还过来。”高光耀对莲说。 指导组来看情况的还是那个水利技术员,是省水利厅派来的。他的决定与高光耀一样:在浸水的地上压砂石笼子,压土包,把浸的水压回去。 民工们立即把备在一边的土包和砂石笼子往浸水地上码压,男男女女跑得呼呼声响,莲和一帮妇女们,两人一组,把砂石笼子或土包抬起来,往男人肩上放,一眨眼工夫,浸水的棉花地被垒成一个土台子,那土台子紧紧地压住浸水,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住了一只妖魔。 浸水被压回去了。高光耀对莲说:“可以让妇女们回村去歇歇,做晚饭送到堤上来,今晚看样子很艰难,要打硬仗的。有我们男人够了,你们晚上在家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吧!” 他们的午饭是村里派专人送到堤上来吃的。 莲通知妇女们回村歇息,圩堤上的事交给男人们了。 妇女们回村了,莲没有回去。高光耀说:“莲,你也回吧!平林在这儿不要紧,不需要你照顾。” 莲说:“他个大男人我才不照顾他呢!我家里有爹爹婆婆带着小莲,我回去了没事,我留下来帮帮忙吧!”莲坚持不回村歇着,她想她是党员,她是村委会干部,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在大堤上。 回村的人把晚饭送到堤上来了。夕阳西下,江上浪大,浊浪自上而下袭来,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拐第三个弯时,浪头撞击下横堤,再转头东去。 没有江花红胜火,圩堤上的红旗在招展,人在堤在的大幅标语牌岿然而立。 莲和高平林坐在堤畔和大伙一起吃过晚饭。高平林对莲说:“要不你还是回去,辅导一下小莲的作业,下学期小莲就上三年级了。” 莲说:“放心,小莲的作业她很自觉地做,有爹辅导呢!我还是在这里帮一下忙吧!” 慌乱是在傍晚七点左右开始的。紧挨着高墩村堤防段的丰收村堤段,有人高叫:“快点快点,这里出现管涌了,地里的泥巴翻起来了,管涌群咕嘟咕嘟翻水,像煮粥一样。” 立即有人喝住高声叫喊的人:“不要乱叫,大家镇定!快!往上压土包压砂石包。黄乡长你立即报告县指挥部,丰收村段有管涌群出现,派人支援!” 高墩村的人听出是乡党委书记李忠诚的声音。 那个从省水利厅下来的技术员在管涌群现场,他伸手朝管涌群插下去,他的手臂很轻易地伸到地下去了。技术员摸到手里的都是沙泥,他心里一咯噔:完了!不可救药。管涌群下,全是泥沙,江水很快就要淘空泥沙,溃口不可避免。这个情况技术员不敢对现场任何人说,包括乡里的党委书记李忠诚。 技术员走到一边,由李忠诚去指挥众人堵压管涌,他给省指挥部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下横堤丰收村堤段的管涌情况,他很及时地报告了险情。 很快有支援的队伍赶到丰收村堤段,土包和砂石笼子朝这里运送,人们把土包砂石笼子往管涌群上压,一层层码,码成了一座小山。但那管涌群,你朝这边压,它又朝另一边出现。 丰收村堤段发生的这一切,高墩村堤段这边的高光耀高早晨高平林都看到了。情况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危险。高光耀望了望圩堤内的高墩村,上高墩、中高墩、下高墩三个自然村连成一片,相隔很近。高墩村隔他们防守的堤段不到一公里。如果圩堤溃口,巨大的江浪扑进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丰收村、高墩村这些离堤防近的村落,不要十分钟,江水进了圩堤就能冲毁这些村子。村子里还有妇幼老人啊,他们怎么办?想到这里,高光耀打了个寒战。他突然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立即派人回村送信,叫村里人撤退,赶快往圩堤上跑,到圩堤上躲水。 高光耀在想心思时,高平林、高早晨和莲不约而同地来到他的身边。四个人的心此时是通的,这就叫心有灵犀。高平林、高早晨望着高光耀,等他作决定。 莲却先说话了,莲是何等通透聪明的女子。莲说:“光耀,这圩堤看样子是保不住了,村里还有几百号老幼妇孺啊!我去通知他们,叫他们赶快往堤上跑,要不就来不及了。” 高光耀说:“莲,现在是防汛抗洪的非常时期,指挥部没有命令,谁敢做这种事情。稍有不慎,造谣惑众,扰乱民心,破坏抗洪抢险的罪名就会落到你头上。这个罪名不能让你去背,我去通知!只要保住村里人平安,我撤职坐牢都认了。” 高平林喝住高光耀:“你瞎掰个什么?我去!”高平林说。 莲俊俏的脸这时严肃了:“别争了,不要浪费时间,我马上回去通知村里人往堤上转移。我是女人,没人会注意的,你们留下来,把大堤守住不倒最好,要倒也晚一些倒。”莲那一刻的表情和语气,镇住了高墩村的两个当家人和自己的丈夫。 高光耀默默地点了头。 高平林这时拉住妻子的手说:“莲,你小心一些哈!” 这是莲听到的丈夫最后一句温情话。 莲下了圩堤,在傍晚七点钟的晚霞中,快捷得像一条鱼,沿着村路,先是不慌不忙地走,待脱离人们的视线后,她小跑起来。 莲最先到达上高墩村,村里人刚吃过晚饭不久,有的正张罗着竹床摆放在门前树荫下,晚上好在树下乘凉。莲一路小跑进村,这段路一公里,她跑得面色通红,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头发,上衣湿得贴到她的身上,饱满的胸脯起伏着。 莲看到第一个人,急急地说:“快!快!快带着你家里人往堤上转移,不要拿东西,保命要紧!” “怎么了?马主任,圩堤倒了?”那人吃惊地问。 “非常危险,随时都会溃口!你快点回去带着家人跑吧!”莲在上高墩村从村头到村尾,一家一户地通知。 莲在整个高墩村都是受人喜欢的,人缘好!莲的话,老老少少都听,今天的话,哪能开玩笑,人命关天啊!听了莲的通知,人们赶忙回家带老人和孩子,随手捡了几件衣服,都趁着夜色尚未下来,往圩堤上转移。 莲跑到了中高墩村,还是一户一户地通知,有的老人还问水来还有多少时间。莲无法向他们解释了,莲说:“水随时就来了,快跑哟,要不就来不及了。” 莲有点筋疲力竭了,她已经口干舌燥了,但她不能停下来,她不能漏下一家人漏下一个人。 莲的家在中高墩村,莲跑到家门口时,莲的公公看到儿媳妇紧急疲劳的样子,吃了一惊。“莲,怎么了?你怎么了?”听到声音,莲的婆婆和小莲从屋里跑出来。 小莲看到妈妈那紧张疲惫的模样,跑上来抱着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莲拉着小莲的手,对公公婆婆说:“妈,爹,你们赶快带着小莲上堤躲水,下横堤看样子是保不住了,溃口后再跑就来不及了。” 公公婆婆听了莲的话,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呀!” 莲说:“我们在圩堤上见面。平林还和村里的男劳力在防守着圩堤。小莲听爷爷奶奶的话,赶快上堤。妈妈还要去通知下高墩村的人家转移。” 莲说完转身就朝下高墩村跑去,小莲跟着追了几步,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莲的公公婆婆赶过来拉住小莲,两个老人看到儿媳妇的背影消失在渐渐浓下来的夜色里,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他们看到莲最后的背影。 莲离家门口时,她听到女儿喊妈妈的声音,小莲喊了三声妈妈,但她不能停下奔跑的脚步,下高墩村还有几十户人家等着她去通知呢!她不知道,她听到小莲的呼喊,是最后的呼喊。 下高墩村到了,莲一家一户地通知。看到莲紧迫疲累一家家通知转移的模样,许多婶子大娘心痛了。他们听莲的话,什么都不说,慌忙进屋,拉着家人往圩堤上跑。 中国的农民,要他们立刻丢下用血汗换来的房屋和家产,着实不容易。莲叫他们快跑,说是大水马上来了,大家都听,都马上转移,这是懂道理的人。但还是有那么几个古板筋老头,要他们快跑,水来了,他们不信,他说洪水下来了再撤也来得及哩!莲对他们说快走,他们答应说我收拾一下就走。他们到屋里把那些值不了多少钱却又舍不得扔下的东西带上,他们大包小包地背着东西,有的还要牵上牛拉上猪。 莲急了,说:“快走呀,要不然就来不及了,要是圩堤不倒,这些东西丢不了,要是圩堤倒了,水来了,你这些东西也拿不出去啊!” 莲哭了,莲流着眼泪,苦口婆心劝他们快点转移快点离开。 俊俏的莲的眼泪让他们清醒了,他们最后扔下拿下的东西,带着家人孩子朝圩堤上去了。 莲看到村里人都通知到了,都在往圩堤上转移,正欲松口气时,突然心里一咯噔。 三太,我怎么差点忘掉了她老人家呢?三太的辈分在高墩村最长,中年守寡,儿子在要娶媳妇时在江里捞鱼时淹死了。三太自此孤身一人过日子,三太成了高墩村的五保户。几十年三太自己生活,她从不麻烦村里的人,三太是全村人尊敬的对象。 三太快八十岁还自己种菜,三太每次见到莲和平林,亲热得不得了。三太园子里种的菜,吃不完的她东家送西家送。三太有时拄个拐棍,从下高墩走到中高墩,给小莲送两只刚从菜园里摘的甜瓜。三太说:“小莲乖,小莲乖像***样,心好,长得好,逗人爱呢!” 莲急急地跑到下高墩村尾,三太住在村里给她修的一个两间小屋子里。莲敲门,三太在屋里已经睡下了,老人这天有点感冒。三太听到莲的喊声,颤颤地起来开了门,说:“莲儿,稀客啊,快进屋!” 莲说:“三太,圩堤要倒口了,村里人都在往圩堤上转移,我来接你走。” 莲说完,背起三太,就朝屋外走。 三太说:“莲儿,我自己能走,你把拐杖递给我,哪能要你背呢。” 莲说:“来不及了,我背你走得快些。” 三太说:“莲儿,小莲乖怎么样了?你公公婆婆他们走了吗?” 莲说:“我公公婆婆带着小莲已经走了,他们这会儿可能已经上堤了。” 莲背着三太,出了村子,上了朝圩堤去的村路。三太八十多岁的人,身子轻,莲似乎没感到多大的重量。莲回首望了望上高墩、中高墩、下高墩三个自然村落,村子里黑乎乎的,村里人应该是都已撤离了,走的时候把电灯都关掉了。 莲放心了。莲现在想的是,她和三太再过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圩堤了,圩堤高大宽展,下横堤一个地方溃口,长江水进了簰洲湾的垸子,但圩堤除了溃口的一段外,其他堤段不会倒,不倒的圩堤就是躲命的地方。莲的脚下加快了速度,但她这个把小时没有停步,没有歇一下,她太累了,她太疲惫了,渐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背上的三太感觉到了莲的疲累和力不从心。三太说:“莲儿,放下我,你先走吧,我自个儿来。可怜的伢,莫把自己累坏了。我一个孤老婆子,就是死了也值,别把莲儿累坏了,你还有小莲、平林、公公婆婆等着你呢!” 莲说:“三太,我不会放下你的,你还要活二十年,我给你过一百岁生日。有我在你就肯定能到堤上,大水不会淹到你。” 莲和三太唠着话,莲脚下并没放慢步子,但莲跑得已经有些磕磕绊绊了,她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她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她真想停下来歇一歇,哪怕只一分钟。但莲知道她不能歇下来,她一歇下来,就会再也跑不动了。 三太在莲的背上哭了,“莲儿哟,我的好儿哟,你把我放下来吧!你不能再跑了,你再跑就要累死了。把三太放下来,你自个儿上堤去,三太我自己会走到堤上去。莲儿哟,三太不能让你累死了,三太死了无所谓,你还年轻,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哟!”三太的哭声在夜色里幽幽地散布着。 莲用双手兜住三太的身子,她怕三太从她背上溜下来。莲想这时候平林要是来接我们就好了,但平林哪里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啊!莲抬头朝圩堤那边看过去,那边有灯火,人声鼎沸,有喊孩子喊奶奶的声音。莲估计她和三太离圩堤最多只有五六十米了,村里人都上了圩堤,莲再加把劲,把三太背上堤,那就完成了光耀、平林、早晨他们的嘱托,作为一个妇女委员、共产党员,她也做了自己该做的工作。 莲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发起了最后五十米的冲锋,背着三太往圩堤上扑过去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一日晚八点二十分,嘉鱼县簰洲湾下横堤丰收村堤段,一股强大的浪头扑过来,挟有千钧之力,浪头高达八米之上。这股凶狠的波浪砸向圩堤,圩堤颤抖了一下,在坚持了几十天后,终于被波浪打败了,圩堤撕开了一道三十余米宽的口子。一道三十多米宽的口子成了通道,长江上奔腾的浊浪一涌而入,浪墙以摧毁扫荡一切之势,进入簰洲湾垸子内的九十平方公里土地,把这片土地淹没,把土地上存在的东西摧毁。大水无情,凶狠无比,一霎时,簰洲湾内的供电设施被冲毁,断电后的簰洲湾一片漆黑。一分钟,几分钟,十几分钟,簰洲湾的土地上先是进水,水涨到大腿根部,水涨到胸脯,水没过人的头顶了。 圩堤溃口了,垸子里断电了,水淹到莲的小腿肚子了,淹到大腿根了,淹到胸脯了。莲背着三太,先是跑,水到小腿肚子还能跑,水到胸部她就跑不动了。莲仍然紧紧地托着三太不松手了。好了,近大堤了,还有十米,还有五米,莲已经看到圩堤上的乡亲们点着马灯,朝垸子里看水,他们在圩堤上是安全的。 莲奋力朝圩堤上扑腾,好了,只隔三米远了,莲把身上的所有的力气调动起来,准备作最后的冲刺。 这时,莲身后一个浪头袭来,兜着三太和莲,朝圩堤上狠命一推。这一下来得太突然,莲和三太一声惊叫。惊叫惊动了圩堤上的人,有人把马灯举起来照向堤下,大叫:“水里有人!水里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马灯照过来的一刹那,堤上的人看到了被大浪掀向堤边的两个女人。最近的一个人弯下腰,伸出手,拉住了三太,朝堤上一带,三太上了堤。待人们再伸手拉水里的另一个人时,那把三太和莲掀到堤边的浪转身退走,顺便把莲带走了。 岸上的人扑了个空,大叫:“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快救人!” 但是,大浪把莲带走了,带到了夜色里一片茫茫的波涛中,带到了汹涌翻腾的大水中,带到了人们不知道的地方。 莲被大水冲走了,圩堤上,经久不歇地回响着小莲哭喊妈妈凄绝的声音,回响着莲的公公婆婆哭喊儿媳苍凉嘶哑的声音,全村人都在流泪,都在哭喊。 三太被浪头掀上圩堤时已经晕了,待她醒过来时,得知莲被水卷走后,老人朝水里扑,口里叫着:“莲儿,你是为救我死的啊!你丢下这么大一家人,你丢下小莲,你真不该走的啊,让我替你***,我八十多岁的人活着有什么用,我去陪着你哟,莲儿!” 人们拉住了三太,三太的哭叫声在夜空里令人断肠。 圩堤倒口后,在圩堤上防守的男人都撤退下来,他们在圩堤上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只有高平林再也见不到自己最心爱的莲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泪水不停地流,默默地流。 莲,那时我为什么没有代你去?我怕什么?我至少当时应该陪你一起回村的。高平林望着簰洲湾垸子里的茫茫大水,那水还在翻滚汹涌,他几次都想跳下去,去找他的莲。但是他不能跳下去,他还有父母,他还有小莲。何况他的身边一直紧紧地跟着村支书村主任高光耀,村民兵连长高早晨,还有村里的一群老少爷们。他们紧紧地看护着高平林,怕他有所冲动往水里跳,这时下水等于送死。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高墩村的全体村民全聚在堤上,村里近千号男女老少都在堤上,只有莲走了,她跟着大水走了。高光耀、高早晨和一群从堤防段撤下来的男人,他们惭愧,他们还能说什么?他们陪着高平林,他们心里在说:高墩村,高墩村,一村男人,就不如一个女人。 两天后的黎明,高平林坐在圩堤边看着簰洲湾一垸子水。他身后的圩堤上,是一排排的简易救灾棚,人们在圩堤上等着水退,然后重返家园。全国各地的救灾人员和物资有条不紊地运来。 高平林望着水面,心里一遍遍在喊:“莲,回家吧,我等你回家。” 就在这时,随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来,高平林看到他跟前的堤坎下面,水面翻滚了一下。一刹那,他看到莲赤裸的躯体从水里浮起来。 高平林大叫一声:“莲,我的莲啊!” 高平林跳下水去,把莲的躯体抱上来,脱下自己的衣服,把莲紧紧裹住。 给莲送行的那天,殡仪馆的灵车来了,小莲戴着孝布,捧着妈妈的遗像走在车前,莲的遗像是高平林用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来的,村里人都说:他画莲画得真像。 高墩村一村人为莲送行,除了长辈外,像高光耀一批平辈和更年轻些的下辈,齐刷刷地跪满了高墩村暂居的圩堤。 高光耀给莲上报烈士,主动承认是自己在上级没有命令撤退的时候,让莲回村通知村民的,希望给莲烈士称号,给自己处分。 上级部门最后既没批准莲为烈士,也没给高光耀任何处分。 二十多年后,当我从簰洲湾回来,写完了《大水中的莲》后,发给与我同行的两个教授指正。 A教授的回复是:“泥莲刚倩藕丝萦。” B教授的回复是:“予独爱莲。” A教授的回复出自清人纳兰性德的诗词,B教授的回复出自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哎,教授就是教授。
刘益善,祖籍湖北鄂州,生于武汉江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现任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武汉东湖学院驻校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600 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 30余部。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诗刊》1981--1982 优秀作品奖,组诗《闻一多颂》获《诗选刊》年度诗人奖。另有作品获湖北文学奖、汉语女评委奖、冰心散文奖、方志敏文学奖等。有诗文译介海外并选入中小学课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