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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3年第2期|麦家:鹤山书院(节选)

时间:2023-05-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麦家 点击:

编者说

2023年,《花城》全新改版,重点推出新栏目——麦家专栏“弹棉花”,且当一个弹棉花的人,弹心灵之弦,将旧胎翻出新意。

本期小说《鹤山书院》讲述我、老县长和老教授三位人物的不同命运,相互映照、对比,两位前辈不同的命运走向,深刻影响了我,也时刻警示着我。

小说从哲学视角解读人生命运的荒诞和存在的虚无,以人生进退诠释仕途心理,从官场浮沉反观世道人心,在命运流转、虚实转换之间,讲述一个祸福相依、变幻莫测的现实世界。

推文节选麦家《鹤山书院》第3节

 

鹤山书院

麦 家

03

书记姓林,一九六四年的大学生,比我大近二十岁,在木县已经待了三十多年,在书记这个职位置上也坐镇六七年,老了,且将继续老下去,直到退休。他高度近视,戴眼镜,镜片像墨水瓶底一样厚,想必也是有重量的。因为有重量,有时他会把眼镜摘下来,尤其在开会时,听别人说话,他总是摘下眼镜,放在面前,好像眼镜是耳塞,只有取下才可以听清别人说话。他不知道——也许知道,由于戴了几十年眼镜,他眼睛四周的皮肉变得松弛、苍白,眼袋子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一副要哭的样子。这跟书记一把手的地位不相称,不合配,有点自降身价。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见。总的来说,书记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说话轻声慢气,笑容经常挂在脸上,给人一种跟他年龄般配的和蔼温软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假象,至少我在木县近一年多时间里,他一直像老大哥一样关心我、爱护我、体谅我,没对我放一支冷箭,也没给我穿一次小鞋。我后来“拦腰断掉”,跟书记没一毛钱关系,那是我的命。

我的命跟鹤山书院有关,说来很神秘,现在想来我都还是心有余悸。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应该是在我上任头十天的时间里,一天下午,我从楼上开完会下来,看见办公室里端坐着一位穿青布长衫的长者——自称清明道士——秘书小夏正殷勤地在给他泡茶。虽然长者气度不凡,我心头还是不悦:什么人都带到办公室来,像什么话?

长者像猜到我心思,立起身,对我笑道:“不要怪小夏,是我要求来你办公室看看的。这也是我以前的办公室嘛,你该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说罢嘻嘻笑,笑声和说话声都像个女性,薄、细、尖、脆,让我一下子冒出妄想,怀疑他长布衫里窝着一对严重垮塌的瘪奶子。

握了手,手掌大,骨头粗,有力道;看眉毛,又平又浓,像两把扫帚,胡子剃得干净,但根部明显像眉毛一样密,男性特征不容置疑,让我一时恍惚。后来与之攀谈,证实确为男性,也确实当过老县长,是我前任的前任的前任,一九九○年离任,转岗到政协当主席,时年四十九岁。这么年轻退居二线,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一九九七年政协换届,他才五十六岁,居然降为一个虚的副主席,回家赋闲,干等到去年,正式退休。这样的履历,一目了然是出了问题的,在我想来,不是身体有恙,就是犯了什么错误。他似乎又看透我,提着尖细的嗓门对我道:

“身体绝对没问题,你看我这身体,现在让我当县长也没问题。错误嘛,也没有犯一点,只是着了魔,倒了霉,干着没劲,不想干了。”

“那么老县长现在在做什么?”我想身体这么好,一定是在办企业,且多半在做政府项目,所以这么急来见我。

“当院长。”这次他没猜到我的心思,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起他并不光辉的业绩,“我在蒲鹤山开了一家书院,叫‘鹤山书院’。这是以前就有的,三百四十一年前,一位青城山的天真道人开办的,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被一场天火烧掉,只剩下一个破屋基和一堆残垣断砖。一九九七年,我从政协位置上退下来后,四处化缘,筹了钱,开始重建。二○○○年三月竣工,我自任院长,招兵买马,烧香拜祖,开办课目,转眼已经六年。”

在这个穷乡僻壤,办书院大抵是赚不了钱的,即便蹭点政府补贴,也是毛毛钱,更多的是一份情怀。我心里顿时有些起敬,嘴上也不虚伪、不做作,直接夸奖起来:“办书院,播文化,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我本想多夸几句,却被他嘻嘻的笑声打断。一个大男人发出这样小女人的嘻嘻笑声,实在是叫人惊愕的事,汗毛都要竖起来。

他笑着,一边说:“年轻人,听老夫一句劝,官场有官场的路,坐在这张椅子上,不了解情况不要乱夸人。老实说,我传扬的是腐朽文化,县里领导为我头痛着呢,要不是看我的老面子,十个书院都被他们关了。”

我心想,莫非是在搞“有色文化”,女人搭台,男人唱戏?这回他又像钻进我肚皮里,不问自答,辩解道:“当然你也不要想到胳肢窝里去,夜夜笙箫、情色迷乱什么的,没有的事。黄赌毒是一丝一毫没有的,大吃大喝也没有,只有一点土茶淡饭。你看,我今天还给你带来了,这就是我们自己种的土茶,绝对没有施化肥,洒农药。”

刚才进来时我看到边柜上放着两只土黄色纸包,其中一只已被秘书揭开,溢出一股草木香。后来我看到是茶叶。这么说,我们正在喝的就是他亲自种的鹤山土茶。

“你该听说了吧,鹤山是座仙山,所以我给它取名叫‘鹤山仙茶’。你别看它样子不咋的,口感还是不错的。”他嗅一下,吸着鼻子对我说,“有一股草木香是不是?那是因为我的茶叶像草木一样自然生、慢慢长的,它本身就是草木,靠天地滋养,从来不雇人,不施肥,不修剪,不浇水,不灭虫,自生自灭,听天由命。好东西都是天地施恩养育出来的,现代人都想顶天立地,替天行道,把一株草木当神仙一样供,知冷知暖,防病防灾,捧在手心里养,还不是为了招摇撞骗,多挣几个昧心钱?”

我说:“老县长,您说的这些可不是腐朽文化。”

他说:“但我寻求的可不是这些,这不过是我为安身披的一点皮毛,我立命在寻求的是……”他伸出右手,步步高地朝空中抡了几个螺旋,最后还是语焉不详地说:“天知道。”

我笑道:“我也想知道呢。”

他说:“说了你不一定信。”

我说:“信不信要你说了我才知道。”

他说:“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什么,但不是在这儿。有些话只能在特定的地方说,像你宣布施政纲领必须在大会上说一样。我想对你说的话只能在我的书院里说,在这儿说有传谣之嫌。你要真感兴趣,不妨屈尊去我那儿,在那儿说,神仙在场,会更灵验。”

我说:“听上去老县长的书院有点神秘嘛。”

他说:“不是神秘,是通灵,上接九天,下连冥府,天人合一,阴阳贯通。”

我笑道:“这么神奇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端正面容,伸出一个指头,盯着我说:“不可戏言,我等你。”

说罢起身,抻直长褂,对我行一个双手抱十礼,干脆利落离去。我送他到楼梯口,目送他下楼梯,看他步履轻健,衣袂飘飘,一时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县政府大楼里,而是在一出戏文里。

回到办公室,秘书小夏对我说:“刚才老县长讲,你办公桌的朝向不对,要调方向。”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调的时辰都定好了,问我要不要调。我想,要是调了,他会怎么想我?他说出去,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不调!他说:“还是调吧,牛县长没听他就出事了。”

牛县长的办公室在我对门左手边第三间,本来该是我的办公室,考虑到风水不好,专门给我调整到这儿。这么看来,他在这儿已经树起威信,我没来已经有人代我向他致了敬。我想着心里不高兴,批评他:“老牛是没有听组织的才犯的错误,你年纪轻轻,怎么能信这些?”

十年前我就是这样:早上是公鸡,要叫;下午是母鸡,下了蛋也要叫。按理初来乍到,人头不熟,要多看少说,不要随便对人应允什么,也不要随便批评身边人。我在十几分钟里,对一个陌生人夸下海口,对身边人横冲直撞,一句话里既批评前任(老牛)又指责小秘书,是很不自重的。不自重其实是自负,我把它看作自信,就更加是问题了。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2期

麦家,当代著名小说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人生海海》等。小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译成30多种语言,《解密》被翻译成33种语言,是世界图书馆收藏量第一的中文作品,被《经济学人》评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说”之一,英文版被收进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是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后唯一入选该文库的中国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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