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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2期|王一:归来,或者离去

时间:2023-05-0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一 点击:

王一,发表作品多部,部分文字被选刊选载,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1

白漆木门敞开着,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画框。阴影藏在门后,在白墙和灰地之间,沿墙角线折成模糊图案,使得阴影更为神秘。

陆羽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是在“下午吧”,当时骆家还没画完。陆羽发现这幅画的神秘感缘于阴影。阴影面积不大,也不明显,在不太强烈的光线中,犹如一股暗流在涌动。这让他想起《一条街上的神秘与忧郁》,强光之下的阴影投射到大街上,大街成了通道,招引着女孩,让观者不得不担心将会发生什么,基里科仿佛在用明暗对比表述某种可能的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偶在。

门敞开着。就像骆家画过的很多门一样,或者闭合,或者敞开。无论门是单扇还是双扇,无论是新门还是旧门,骆家总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关于门的故事。陆羽发现,骆家一直执着于画门。一开始他还不理解。毕竟油画和国画不同,国画很少有人专注画门,不要说门,连房子都成了装饰。骆家说,门是一种通道。关闭时可以尘封记忆,打开时可以接续未来。不仅可以容纳时空,也可以容纳自我。陆羽觉得骆家说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父亲骆之柳。对他来说,门无论是敞开还是闭合,他和父亲总是一个在门后,一个在门前。

正因骆家对画门情有独钟,他才找到了失联多年从未谋面的伯父罗子安。这事说来也巧,罗子安退休在家,找到邱长虹做钟点工,邱长虹看到罗子安竟然喜欢骆家的画,带他去了一趟周庄,才促成了爷俩相认。骆家才知道自己原本不姓骆,父亲骆之柳也是谐音,儿时走失前叫罗子流。陆羽知道这事后,除了诧异还是诧异,骆家土生土长在周庄,父亲的老家竟是离欢城千里之外的赤峰。这让谁都不敢相信。至于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没人说得清楚。

门旁没有一个人,也许有人刚刚走过,从外面走进去,或者从屋里走出来。那个人可能是你,或者我,或者画家自己。是谁似乎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暧昧光线下的模糊阴影映射到骆家心上。陆羽不止一次地想,那是骆之柳的出走留给骆家的镜像,似乎永远驱之不去。骆之柳离开周庄是在大雪之后,多年之后,又在欢城的一个大雾中离开,算起来这已是他的第三次走失。骆家只经历过他在周庄的逃离,那是最初的伤害,经年之后找到他的踪迹时,才知道他已经再次离去。在重新踏上寻找之路时,伤害已然变淡,直至演变成某种期望——正如骆之柳在大雾中走失一样,他也许会在一个大雾的清晨或者傍晚突然回来。毕竟,找不到骆之柳,并不代表他已不在,即使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正因不知生死,失踪多年的骆之柳对骆家来说也是希望。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到骆之柳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陆羽也曾有过这样的迷失。那时他在蒙县,还没调到欢城市文化馆。那天深夜,他正在案头画画,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全身一紧,毛笔掉落纸上。陆羽最害怕的就是夜里的电话,尤其在深夜,寂静之中铃声更加刺耳。他接通电话听到母亲的哭声,脑子一蒙,首先想到的是父亲。

陆枫于欢城大学毕业读硕读博后,留校任教。结婚生子时,父母从蒙县来到欢城,给他们照看孩子。直到孩子上幼儿园,陆枫给他们找了打扫卫生的活儿,便在欢城住下。父亲有段时间咳嗽不止,偶尔痰里还带血丝。陆枫担心是肺癌,带他查了多次,医生说是肺结节,建议最好穿刺后做病理检测,才能最终确定。父亲害怕,母亲也担心,最终也没做成。打了将近一个月消炎针,不咳了。结节一点没见消减,也没见增长。医生叮嘱说,半年检查一次。一晃两年过去,结节虽然没有变化,可还是一块心病,就像结节形成的阴影无法根治。母亲电话里一哭,陆羽立时想到了父亲肺病恶化。没想到竟是陆枫心脏病突发,没抢救过来。陆羽一时不敢相信,前两天还和他通电话,说到父亲的病,想不到突然就隔成两世。

陆羽一早便和老婆沈小路赶到欢城,看见灵堂,见到陆枫的遗像,直到遗体告别,抱着他的骨灰,陆羽还是无法接受。不仅是他无法接受,母亲也不相信陆枫已死的事实,常常在他面前唠叨,你弟就跟在眼前似的,我一次都没梦到过他。陆羽告诉母亲,他梦到过一次,当时陆枫穿一身白色西装,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很是呆滞。每次想起来,陆羽都感到无比悲凉。他就站在那里,你能看到他,却无法与他坐饮,连梦都隔着两个时空。陆枫的样子就像影子一样,深印在脑海里。

陆羽从蒙县文化馆调到欢城文化馆的时候,始终没能从陆枫之死的阴影中走出来。在他看来,不是没走出来,而是他不愿意走出来。他常常告诉自己,陆枫之所以不回来,是因为那里肯定比这里要好,他在那里一定很快乐,不然他不会待在那里。就像当初他对骆之柳离开的解释一样,他对骆家说,你父亲之所以离去,是因为他一定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属于他的快乐,如果他不快乐,肯定早就回来了。骆家说,人有时只会从自身出发去思考,然后越来越偏离自己,以致会像忘记影子一样忘记自己。骆家的话不无尖刻,毕竟父亲的出走带给他的伤害就像画中的阴影,或深或浅只有他自己知道。

2

白漆木门敞开着,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画框。阴影藏在门后,在白墙和灰地之间,沿墙角线折成模糊图案,使得阴影更为神秘。绛紫色木质楼梯直对大海,粗壮的立柱扶手犹如火炬,伸出海平面,形成一个“十”字,擎起大海。

骆家一直想给罗梦画幅画。对于第一次和她在巴马的偶遇,骆家一直印象不深。但他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孩,因为找不到旅馆,睡在他的房间里。他半夜回来时才发现,只得在沙发上凑合歇了一会儿,天还没亮,他就去写生了。直到多年之后,罗梦在“下午吧”看到自己当年心血来潮留下的速写,二人才再次相遇。错过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变得更加珍贵,用罗梦的话说,这只是为了美好的等待,就像《去年在马里安巴》,谁都愿意相信他们去年曾经在马里安巴见过,即便相遇不曾发生过。骆家带着罗梦再去巴马时,就一直想给她画幅画,只是没找到感觉,这事就一直搁浅在心里。后来,罗梦得知骆之柳养父母在“文革”中含冤而死,父亲罗杰竟然参与其中,她愤然离家,独自去了西藏。骆家知道,她是为了救赎,为了自己,也为了父亲。在罗梦离开的第三天,骆家突然有了画这幅画的冲动。

那天陆羽来“下午吧”,看到骆家刚画完的楼梯说,这让他想起杜尚的《走下楼梯的裸女》。

骆家说,我画的时候也想到过,裸女和楼梯的意向总难化开。如今楼梯尚在,只是裸女不知去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陆羽说,你是指罗梦?我听说关于罗梦父亲的事了,也许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治愈。

骆家说,这我知道。按照她的性格,我不确定她会回来。

陆羽说,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就没想过结婚吗?

骆家说,她没提过,我也没说过。一直觉得她有婚姻焦虑症,看到别人结婚、生子,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就害怕,她说还是这种状态好。我觉得这状态有点像画画,不加任何色彩的黑白画,单纯、真实,任何颜色都太过俗艳,只有通过黑白的暧昧交合表述空间,有独立也有交融。由破碎到完整,再由完整到碎片,我们只需要在其中体味,就像我们各自处于二维空间,在一起时又创造了另外一个三维。

陆羽觉得骆家说自己的时候,像是在暗示他。就像骆家说的三维空间一样,他也在海边渔村遇到过。多年前,文化系统搞了一次书画交流会,邀请陆羽前去。那时陆枫已经去世,他还没从阴影中走出来,还要照顾父母的情绪。在主办方的极力邀请下,沈小路也想让他借机去散心。就这样,陆羽来到交流会,发现会场设在海边的一个渔村里。

那时正值秋季,并不是旅游旺季,因此前来旅游的人很少,渔村本就偏僻,前来的人更少,看上去有点荒凉。幸好有地铁,拉近了城乡距离,也方便了出行。导游介绍说,渔村每到旺季,到处都是人,房间都订不上,有的要提前半年预订。渔村不大,顺着海滩的坡度围起一座座庭院,在保持原有风貌的基础上,对原有院落进行重新装修,开发的新客栈也按照老院落的样式,这里既有原住居民,也有来做生意的新租户。外面看起来是座古旧渔村,里面却是舒适的客房。陆羽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亲切,虽然他不喜欢海的潮湿,但渔村有点像欢城都在搞的乡村旅游。可以一家或者几家人一起合租一个庭院,在村里住上一两天,享受一下乡村生活。

十天的交流,懵懂而过。临走前那天晚上,书画家们一起聚会。那天刚下了小雨,雨水似乎只湿润了一下地面,灯光映照的裸露石头上,才能看到雨水的影子,就像落在纸上的焦墨,因为黏稠无法化开。陆羽喝了一杯酒,感觉有些潮闷便离席散步。海风吹拂,空气中挟带着腥涩的苦味。他独自一人沿着小路往前走,淋着细密小雨,也不知是雨还是海水的潮气。当折返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现对面走来一个女人。走近才发现她是尚小茵。她就住在隔壁。起先两天隔壁还没有人,她是后来才搬过来的。一次中午去餐厅吃饭,有人说尚小茵还没来,陆羽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匆匆吃完,回到院落,敲响她的门,问她怎么不去吃饭,她说不饿。陆羽告诉她如果不想去,他可以给她带回来一些。她说谢谢,之后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陆羽忙上前问,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尚小茵说,我不太喜欢热闹,出来散散步。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于是两个人一起往回走。陆羽知道她家在天津,以前来过渔村,就住隔壁。她喜欢这里的环境,让她感到少有的放松。直到尚小茵说他像一个朋友时,陆羽才注意到他们走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有几次,她的肩膀几乎贴着他的身体。她的碎花长裙连同她的长发被风吹起,裹挟而来,让他不觉有些心动。陆羽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发生的,貌似突然,又自然得像是在梦中,就在一次擦肩之时,他们拥抱在一起。回到住处后,陆羽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住进了一个房间。直到现在,那个潮湿的夜,他一直深埋在心底。

3

白漆木门敞开着,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画框。阴影藏在门后,在白墙和灰地之间,沿墙角线折成模糊图案,使得阴影更为神秘。绛紫色木质楼梯直对大海,粗壮的立柱扶手犹如火炬,伸出海平面,形成一个“十”字,擎起大海。蓝色的天空中,白云卷曲,俯冲而来。海水涌动,仿佛深蓝、浅蓝的油彩交织在一起。一只浮游的帆船不知是在归来,还是要远去。

对陆羽来说,海就像一个隐喻,包容了巨大的和细微的时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因为尚小茵,他和海联通在一起,他作为隐喻的一部分,沉寂在渔村的某个庭院里。看到这只浮游海上的帆船,陆羽感受到骆家对内心的把控,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你看不出这只帆船是在归来,还是要远离。直到这时,骆家才说他想要画一幅《归来,或者离去》。他知道,无论对帆船,还是对敞开的门来说,都有远去或者归来的不确定因素。可他还是喜欢给画取名叫《在海边》。毕竟,他和尚小茵曾在海边相遇,在那次短暂的漫步之后,重又回归各自的轨道。

陆羽在交流会上见到一个摄制组,正在拍摄电影短片《完美空间》。短片讲述:两个陌生人在海边相遇,在度过短暂的两天三夜之后,分别回到各自的城市,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再去看她时,她却躲起来不见,说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家。自此,两个人再没见过。他一直都放不下她,却始终没有脱离家庭。每到她生日,总会寄去一束鲜花。多年后,他躺在病床上,一家人做临终告别时,白发苍苍的她手捧鲜花到病房探视。

陆羽觉得这个世界从不缺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是发生发展的方式不同,所谓的结局貌似都一样。有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感知着,却无能为力。在阅读别人故事的同时,你也可能成为别人故事中的一个桥段,你所能做的只能是见证,见证别人,见证自己。陆羽就是在片场见证了探视的一幕。虽然这个镜头没有任何话语,但他被眼前的一幕深深感染了。就像抱着陆枫的骨灰盒,即使他不愿意相信,即使骨灰尚有余温,他也知道他和陆枫已身处两个世界。

也许一直处于对陆枫的怀念之中,陆羽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所以尚小茵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觉得一切都像在梦中。陆羽一直没问尚小茵,那个他像的人是谁,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他已成为尚小茵故事中的一部分,他延续了她的故事。就像《去年在马里安巴》的故事一样,总会以某种方式继续着。这让陆羽不无困惑,毕竟,这种感觉既真实又虚幻,真实是因为他们的确经历了一个晚上,却虚幻得就像从来都没发生过。陆羽回到欢城时,也把困惑带到欢城。因为尚小茵除了年轻漂亮以及特有的高冷气质之外,陆羽对她一无所知。后来他才知道,尚小茵没结婚却生养了一对双胞胎女孩。对此,尚小茵一直声称那是个意外。陆羽不好过问意外的原因,但知道意外的含义。也许正是因为意外,他才对尚小茵有所了解。他们准备结婚时,那人突然离开她去了法国,绝望之中的她得知自己怀孕后,决定生下孩子,想不到竟是双胞胎。就这样,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那人从法国回来,想要和她重修旧好,被她断然拒绝。

尚小茵告诉陆羽,第一眼见到他时很是震惊,让他不要有任何顾虑。她只想找回那种感觉,对他不敢有太多奢望。尚小茵越这样说,陆羽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稀里糊涂地上船又下船,短暂得来不及回味,却让他无法释怀。他放不下尚小茵,但又无法给她承诺。因为他同样放不下沈小路,也放不下这个家。陆羽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十字路口,就像海平面和立柱画出的十字,他虽不信耶稣,却无时不感受到身负十字架的沉重。直到有一天,陆羽在网上看到制作完成的短片《完美空间》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给不了尚小茵想要的家,不愿耽搁她的青春,于是在微信里告诉她,如果哪天遇到她心仪的人,一定不要错过。从那以后,尚小茵再没说过话。无论陆羽发给她什么信息,她都没回过,也没把他拉黑。那天,陆羽看到骆家即将完成的油画《归来,或者离去》后,总觉得这幅画更像自己的心境。骆家不确定罗梦是归来还是要远离,陆羽也不能确定自己。

晚上,陆羽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一直想着和尚小茵貌似有个约定,直到在一个拐角处发现她。她也好像很着急,两个人一起来到海边。后来陆羽才隐约想起他们约定去偷渡,至于去往哪里,他也不确定。站在海边才发现那条大船离岸很远,想要上船得从小船转渡。可小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船上的人催促着赶紧离开。他们好不容易挤上小船,还没站稳,船便开离,海滩越来越远,小船开得飞快,接近大船时,陆羽一不小心被甩了出去,落在海水里。直到醒来,他还在手脚并用地划水。

陆羽把做梦的画面编成信息发给尚小茵。让他想不到的是,尚小茵回复了两个字,安好。这让陆羽激动不已,于是告诉她,那是他第一次梦到海。以前也只看过,没出过海,不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想起曾经看过不止一次的电影《海上钢琴师》,难以想象船上出生的一九〇〇如何一辈子生活在船上。尚小茵说,一九〇〇有过一次要下船的想法,是因为爱,可当他走下舷梯的时候,又胆怯地退了回去。

陆羽说,他不知道上了岸又该何去何从。

之后,尚小茵便再无回音。

4

白漆木门敞开着,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画框。阴影藏在门后,在白墙和灰地之间,沿墙角线折成模糊图案,使得阴影更为神秘。绛紫色木质楼梯直对大海,粗壮的立柱扶手犹如火炬,伸出海平面,形成一个“十”字,擎起大海。蓝色的天空中,白云卷曲,俯冲而来。海水涌动,仿佛深蓝、浅蓝的油彩交织在一起。一只浮游的帆船不知是在归来,还是要远去。伸向海边的木质阶梯上,坐着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女人,碧海、蓝天和女人连在一起,大海成了她的背景,她也点缀了大海。

骆家终于画完《归来,或者离去》。这是一幅以海为背景的作品,完成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很少画海。他画过以欢河为背景的系列作品,那是记忆中的欢河,滋养了周庄人,给周庄带来欢乐,也吞噬过游弋的灵魂。他很少画这样的单幅作品,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画关于海的系列作品。对于海,他了解不多,虽然欢城离海不远,开车只要三四小时的路程,可他很少去看海。至于归来还是离去,画中女人貌似也在期待。骆家只是把自己藏于门后,藏于女人的目光中,藏于画面之外。他只想以此画献给罗梦,就像画中女人一样,期待离去之后的归来。

罗梦的出走完全是对父亲罗杰警官的不满,去西藏是她多年前的梦想,骆家知道,她想以这种朝拜的方式乞求救赎,救赎自己,也让父亲罗杰得到救赎。让骆家不解的是,罗梦带走了悬挂在“下午吧”的那幅速写。速写是罗梦多年前去巴马时即兴的习作,画的是宾馆居所外的一处景观,树、房间、走道,还有假山,画虽稚嫩,但线条所到之处的狂野和渴求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是他们居于一室之后,罗梦留下的纪念。回到欢城,骆家把速写装裱后挂在“下午吧”,直到他们再次相遇,这幅速写见证了他们的爱。画被取走,独留下印痕,墙面像被挖空一块。骆家知道那是她的作品,她有权带走。不仅是墙面,连同他的心也被掏空。

从骆家刚一开始画《归来,或者离去》,陆羽就一直在看,直到作品完成,几乎见证了作画的全过程。所以,陆羽对这幅画有着独特的情感。从骆家开始有这想法的时候,陆羽就发现,虽是为罗梦而画,陆羽却觉得画的是自己。看得越多,越感到亲切,而且每一次都会发现新的不同。他觉得画中女人就是尚小茵。虽然骆家没有刻意刻画女人,但他能从女人单手托腮的侧身像中,感受到她的眼神、她的思绪,她是在等待出海的爱人,还是准备要远离?或许都有,也或许只是在看海。这让陆羽想起《历代大师》里对主人公雷格尔的描述。这个男人三十多年里一直坚持到博尔多内展厅参观,不是因为博尔多内,甚至也不是因为丁托列托,虽然他认为《白胡子男人》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油画之一。他到博尔多内展厅里是因为那里有一把长椅,因为那里影响他情绪的光线很理想,那里的室内温度很理想,坐在长椅上他很惬意。当时陆羽是在“下午吧”读到这本书的,也是在伯恩哈德的指引下认识丁托列托的。后来他还在网上找到了《白胡子男人》这幅画。画面上的中年男人既傲慢自满,又有些不安和怯懦。在漆黑的背景下,只有他的面部和左手呈现在光线之下。男人的眼神似乎承载了更多未知,引导观者去想象、去揣摩。雷格尔对历代大师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在他眼里,这些大师令他厌恶,可他却要研究他们,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当然,陆羽貌似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只是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从陆枫去世,一直到与尚小茵的情感纠结,他始终觉得自己处于迷失之中。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白胡子男人,当他和白胡子男人对视时,更觉得失去了自己。在白胡子男人的凝视下,陆羽就像全身赤裸站在他面前。犹如尚小茵在他的问候下一直不语,他常常怀疑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可除了问候,他又找不到别的办法。正如尚小茵所说,也许他安慰的只是他自己。陆羽知道自己就像一九〇〇一样,走不出欢城,也不会去找尚小茵。对他来说,海只是一个梦,一段记忆。而船对一九〇〇来说意味着一切,所以在大船行将报废的时候,一九〇〇毅然决定留在船上。因此,陆羽在潜意识里早就做出了选择,他将这些记忆连同尚小茵一起收入其中。当他面对《归来,或者离去》时,他更坚信了自己。

此刻,陆羽站在展厅里,一直在看这幅画,这和他在“下午吧”看画时的感受完全不同。在这里,他仅仅只是众多观者中的一个,一个专注读画的人。他发现,这是骆家此次画展中唯一一幅与海有关的油画。也许站得太久,腿脚有点麻木,陆羽转身想要动一下腿脚时,突然看到罗梦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正专注地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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