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窄巷的石板地上,切成了一片一片。对面楼中一两户长窗透出灯光,横格外窗半开半掩,铁窗栏的卷花沉默着 ……有脚步声拐过街角——那儿有两棵树,一阵风吹去,细树干摇晃起来,树叶上的月光碎掉了,又拼合了。树旁一杆路灯,跛脚灰鸽子在灯下一跳而过。一只消防栓静静地站立着,下水道的盖子发着亮。 电视声响着,但没人看它。奥莉维亚在洗手间里。敏华从窗口回到床边,咳嗽起来。她摘下口罩,喝了水,重新戴好。一会儿奥莉维亚出来了,她也戴着口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刷手机。 “奥莉,”敏华说,“奥莉,该睡了,这么晚了。” 奥莉维亚翻了个身,侧身看手机。 “奥莉。” “喔。” “奥莉,该睡了,十点半了。” “喔。” 她翻了身,不怎么舒服,于是又平躺,把手机高高举在面前,笑出声来,手指总不停下。 敏华看看时间。她摘下口罩,把体温计放进嘴里。三十七点六度,仍然低烧。她倒出两粒药片在手里,水杯里没水了,起身去取大桌上的水壶——她们带了一只保温杯,这是她们出门旅行的习惯。夏天也是这样。 “戴上口罩啊。”奥莉叫道。 敏华赶紧戴上口罩,有点歉意,更有些恼怒。 “没用的。”她吃药的时候说。 “那你也不该那样。” “哪样?” “我可不想得新冠。” 说不定是你传染我的。这话在敏华肚里滚了一滚,最后变成:“别担心,我快好了。” “你还阳性呢。” “那是昨天。” “今天呢?” “还没测。” “所以,你哪里是好了。”奥莉扔下手机,又去洗手间。洗脸刷牙。回来用被单蒙住脸,很快就睡了。 三天前,她们经过了温哥华机场五小时的等待、各种混乱、飞行途中的神经紧张……到达酒店的下午,已是精疲力尽。奥莉忙着滑手机,伸出一只脚推行李箱朝前走。房间过分窄小,右手边是卫生间,过去一扇门,一只长条桌,两张单人床,地毯上有一大片污迹。奥莉马上说:“我不喜欢这儿,这么脏。”过会她又说,“房间好小,一股怪味儿。”敏华心里也同意。可是她说:“两个人,要住多大?”她们俩的对话,很久以来就是这样,她用中文,奥莉用英文。 奥莉去卫生间巡视了一番,敏华也看看。奥莉出来后,坐在单人床上,四处打量,嘴巴一直撇着。敏华说:“这儿不是北美,都是这种。” 奥莉锐利地看她一眼,没说话。敏华知道她要说什么。奥莉嚷嚷太热了。她们打开空调,试了试电视。此时服务台打来电话,问房间里缺什么吗,还需要什么吗。敏华愉快地说,不缺什么,挺好的,谢谢。 一扭头,奥莉在玩手机游戏,问:“WiFi怎么上?” 她们在床头柜的一张包塑纸上找到了WiFi密码,奥莉说信号不好。 “哎呀,少用点TikTok吧。”敏华说。 “一天只有一个小时。”奥莉说。 “那还少吗,你整天都抱着手机,对吧。” “我在听音乐,听音乐。”她说着放开音量,又是霉霉。 “她好听在哪儿?”敏华真心问。 “不知道。” “你那么喜欢她?” “我不知道。”奥莉耸耸肩。 那天,敏华看出奥莉还是开心的(她的眉毛随着音乐微微抖动),毕竟这是巴黎啊! 第二天她们去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协和广场。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坐地铁,转公交车,手中的地图展开又合上,不漏掉任何指示牌;奥莉竖起耳朵听报站,敏华紧紧盯着她(她们还是坐过了一站)。天太热了,她们渴望看到阴凉地儿。嗓子又干又渴,却要少喝水——巴黎的公共厕所很少。在凯旋门那儿,几个吉普赛人跟在她们身后。她们躲着,护着包,抓紧机会拍照,匆匆看了香榭丽舍大道——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景点到处都是人,没法照相。必须等人过去,要不就得把手机角度抬高,照出来只有一个大头。中午时分,敏华叫奥莉找个餐馆。可她不去。敏华说:“你不是可以用法语对话吗。”奥莉在温哥华的一间法语中学上学,可她不答应。再劝,说法语还不够好。敏华催她说:“别怕呀,学了这几年,正好用一下。”她们在埃菲尔铁塔后面的小巷内来回走了几趟,最后在一家小店外排队,吃了通心粉。奥莉总算去点餐,她说了一半法语就害羞了,改用英语,那些人还算礼貌。来之前她们听说法国人都不爱搭理说英文的。 回到酒店,敏华觉得喉咙疼,多半是水喝少了,或者累着了。空调打开,房间立刻变得凉爽,但那嗡嗡声特别大。她们喝够了水,倒在床上先睡了一觉。 第三天早起,敏华的喉咙越发痛了,喝了很多水,感觉好些。从酒店餐厅吃过早餐回来,敏华戴上卷边帽(帽子内侧脱了线,她把线头塞进去),对镜照照,突然咳了几声。奥莉看她,那眼神明摆着,看不上妈妈这装扮。敏华在镜中对奥莉笑。这顶帽子她戴了好几年,一直不舍得换,虽说刚染过发,还是戴着帽子更好看些——人到中年,防晒很重要。 烈日下,她们在罗浮宫外排队。奥莉穿着无袖衫,短裙,两条晒得黑油油的细长腿。敏华穿着长袖连衣裙,她的心里也兴奋着。她不怎么喜欢那座玻璃金字塔,问奥莉:“你觉得那个好看吗?”奥莉戴着耳机,眉头轻挑,瘪瘪嘴,意思是无所谓。“这个是贝聿铭做的。”敏华又问,“你觉得怎么样?”她到底没说自己的感觉。这可是罗浮宫。 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满是走动的、说话的、拍照的人。她们奔去看了镇馆三宝,每一座周围都水泄不通。原来蒙娜丽莎那么小,还不让靠近。她们拼命挤到围栏边上拍了照,有其他人在照片里也没法管了。敏华找不怎么有名的雕塑拍照,招呼奥莉合影,奥莉摆手,意思是人太多了。敏华有点急,好不容易来一次,不留影怎么行?但奥莉就是不配合。展品很多,大多数也就随便看看。奥莉没有特喜欢的,似乎除了听霉霉,别的一切都无所谓。 她们把所有展厅都走了一遍,四围嗡嗡的人群中,敏华觉得身体虚漂。从罗浮宫出来,四下里如蒸笼一般,背上像冒了烟似的。敏华说实在太累了。她们坐地铁回酒店,敏华在地铁上开始咳嗽。她怕别人看她,从包里搜出口罩戴上,这样一来,更显眼了——巴黎几乎没人戴口罩了。 回到酒店,敏华躺下来,感觉放松了,却睡不着。空调太凉,她让奥莉关掉空调。奥莉说:“为什么?”敏华说:“我觉得冷。”奥莉说:“我不觉得冷。”于是又僵住了。敏华只得不坚持。再一会儿,她开始咳嗽,喝了许多水,仍然喉咙痛。今天中暑了吗?她想。 奥莉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音乐,忽然坐起来说:“你不会得了新冠吧。”敏华说:“不可能。出门都测过的,这才几天。”奥莉说:“飞机上传染的。”敏华说:“那么巧?不会吧。”这么说着,她也担心起来,拿出体温计一测,三十七度八,果然发烧了。 疫情两三年了,这是头一次出国旅游。刚来就病了,旅游太累……奥莉递过来一只新冠自测盒,敏华讶异,真没想到孩子会带这个来(敏华认为已躲过了新冠,只带了些普通感冒药)。鼻腔黏液在试纸盒中漫延,结果是阳性。敏华简直不能相信。三天前才测过,好好的。这可怎么办?敏华一下子灰暗、燥乱起来。怎么这么倒霉! 奥莉赶紧也测,是阴性。她马上命令妈妈戴上口罩,她不想被传染。奥莉很生气——她很可能被妈妈传染——她还能去哪里?敏华赔笑说:“宝贝儿,对不起,我也没办法,不知道怎么搞的。”马上,奥莉戴上口罩,离她远远的。 敏华蒙蒙地吃了感冒药。奥莉问:“明天怎么办?”敏华按捺住烦躁,说:“明天早起再看吧。”奥莉说:“你不能出去了!你要隔离的。”一会儿敏华说:“法国这边是什么政策?好像都放开了吧?说不定我明天就好了呢。”奥莉嗤之以鼻,“你要隔离的。”她搜到法国政府的新冠隔离政策,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发现症状、测试阳性后要隔离七天。”敏华咬牙说:“测试盒不一定准。”奥莉说可以去指定药店测抗体,测核酸时间更长,但不清楚去哪儿测。 晚饭还没吃。敏华强打精神,用咖啡机烧了热水——她带了几包方便面,这会儿只想吃这个。心中仍是震惊,脑袋里一团糊涂。明天怎么办?以后呢,七天,那时候她们该在回去的飞机上了。这是有多倒霉?会很快好起来吗?要不要改签机票,向温哥华的公司多请几天假?她一时想不好。 敏华请奥莉去和酒店说说。奥莉回来说,酒店要求敏华在这几天内,不要出房门了。奥莉是自由的,按照以前的说法,奥莉是密接,但现在她可以随意走动。敏华本来指望酒店可以送饭来,但显然他们不管。 奥莉一直黑着脸。给奥莉再订个房间,值不值得?奥莉在温哥华时已经感染过了。敏华想,不用花那个钱,而且多半也没空房间了。睡前敏华再测,体温低了零点二度,感冒药的作用,还是退烧了?也许明天就正常了,还是会恶化?敏华心中打鼓。好好的旅程计划,全泡汤了,母女俩哪儿也去不了。在这宝贵的巴黎,她们只能呆在狭小的酒店房间,一直到回去?巴黎人显然不怎么在乎。但女儿成了监视者,敏华只能乖乖地服从。 她的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歉意。快些好吧,敏华望着对面楼上铁窗栏的卷花,无声祈求。 奥莉的鞋子里进了小石头,她蹲下来,急着往外掏石头,一面盯着前面的爸爸。李敬走了几步才发现,回头停下来,等着奥莉。奥莉开始长个儿了,剪着齐刘海儿短发,脸颊圆润,笑意盈盈。 他们拉着手走进温哥华水族馆。敏华在后面跟着,背着一大包吃的和水。父女俩走走停停,看养育员喂食鲨鱼,看魟鱼扇着两面大翅膀诡异而行,看一鼓一鼓的金黄色水母。奥莉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母,敏华叫“奥莉”,她回头来看母亲,配合着露齿而笑,敏华马上按了三张照片。 他们来到外面,在台阶上坐下来,吃在家里包好的三文治。初春,还透着些寒意,除了松柏树外,有的树还没长叶子,有的树身泛起萌萌的嫩绿。各处散坐着一家一家的白人、中东人、华人、印度人,孩子兴高采烈,大人推着婴儿车,背着大小的包。奥莉吃完三文治,就着水壶喝了水,在台阶上蹦上蹦下,完了又捡树下的石子儿。敏华想,奥莉的夹克又短了,还有鞋子,要换一双了,天天穿这么一双,侧面已经开线。 他们等到十一点,先看海豚表演。上个月下雨,没看上海豚表演,奥莉闷闷不乐。如今三只海豚精神抖擞,跳得整齐划一,动作优美。敏华拍到了最精彩的时刻,也给孩子和老公抓拍了几张。他们又去白鲸馆,来得早,占了水池前最靠前的好位置。大人、孩子们零零落落地进来了。奥莉吃了饼干喝了果汁,敏华带她去上厕所。回来后奥莉坐在地上,不耐烦地扯着妈妈戴在她头顶的遮阳帽,不停地问:“还要等多久?”阳光强烈起来,是个好天。 哨声响起,金发驯养员入场了。她穿着遮盖全身的黑游泳衣,嘴里噙着哨子,欢快地向大家介绍白鲸。这是一只从西哈德逊湾解救回来的受伤的母鲸,名字叫“奥努拉”。白鲸出现了,缓缓地游。她有一副突出的宽大的圆脑门儿,黑漆漆的小眼睛,看起来总是在笑。她抬头出水面,人们开心极了。水波从她宽大的额头、身体两侧洒落下来,她的油光的白皮肤快乐地闪亮,短小的侧鳍自在地拍打。 一时白鲸没入水中,人群稍稍安静了。不过一小会儿,她突然探出水面,快速来到池边,将水花扑洒向前排的观众。奥莉惊叫、跳起来,兴奋地跑来跑去——她的鞋子湿了。人们非常满意白鲸的幽默,轻松欢快的叫声、笑声不绝。奥努拉跳出了水面,她的身体不算长,比大多数鲸鱼短很多,白色的尾鳍健壮、漂亮。驯养员不断鼓励她,扔给她一把一把的鱼,还探身下去,和露出水面、搭在池边的白鲸亲嘴。 一会儿驯养员又介绍奥努拉的女儿,是她来到水族馆后生的小白鲸,她叫“齐拉”。她的体型稍小,更活泼些,跳得更高。驯养员请大家仔细听她发出的颤音、嘎嘎叫、尖锐的啪啪声。 表演完了,奥莉跑到水池下面,看那两只白鲸。蓝色的水波中,她们很平静地游动,应该吃饱了吧。奥莉趴在玻璃壁上,鼻子嘴都贴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年幼的齐拉游近了,奥莉兴奋地冲她笑个没完,“噢噢”叫。白鲸尾巴一甩,游远了。 在礼品店里,奥莉缠着爸爸,要买一只白鲸绒毛玩具。她抱着它,左看右看,立刻给它起了名字,叫齐拉,是那只小白鲸的名字。敏华叫她小心点,别把它弄脏了。后来那件玩具和其他玩具一样,不知丢到哪里了——奥莉把它彻底忘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敏华和李敬说,下午还约了几个看房的,趁你还在。李敬开着车,敏华说什么,他也不答应,也不反对。敏华只能跟他讲,现在房价涨成这样,再不买就再也买不起了。她后悔刚来的那一两年,怎么没有想着买房,那时买的话,只有五十多万,现在也得一百多万了。她越说越着急,不忘记回头看奥莉,她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手底下还压着白鲸玩具。 李敬说:“不是看了嘛,没有合适的。”“那也得买啊。”敏华说,“咬着牙也得买。”她还叫他把南京的公寓卖掉,在这里可以买个很好的独立屋。“卖了,”李敬冷笑,“我住哪儿?”“你搬来呀,独立屋不比公寓住得舒服嘛。”“开玩笑。”李敬说。 车子熄火,停在地下停车场上,奥莉立刻醒了。她揉着眼睛,抱着白鲸齐拉,一言不发跟他们下了车。敏华把奥莉托付给邻居蒋老师,他们在麦当劳买了汉堡,一边吃,一边赶去看房。 那个周末他们看了二十所房子,眼见着抢房越来越火热。敏华日夜不安,觉得在温哥华获得一份体面生活的希望越来越小(他们还住着联排屋)。李敬三心二意,飞来飞去花了不少钱,说是在国内发展事业,也没挣到什么。敏华后来才明白,他是舍不得夜市烤串还有狐朋狗友。 他们试着投了一家,被对方的地产经纪告知,有人出价高很多。于是敏华临时找了一家地产经纪。李敬向国内请了一周假,在这一周之内,他们把大温哥华地区本那比、列治文几个区的所有在卖的房屋都看了。投了几家,都没有中,据说每户都有二十几家在抢。地产经纪建议,如果有中意的,出价比要价高十万。“现在利率低,”她说,“十万块,每月就多还一百多。” 李敬对敏华说:“你可想好了。”敏华被他说得心里乱,但又不知怎么反驳。深夜他们还在比较三家的房子的优缺点。李敬说话声音大,敏华怕他吵醒孩子。她推开奥莉的房门看看,她睡得很香。回到客厅他们继续说,继续算:没有一家是理想的,然而不买的话,就更不理想了,这样涨下去,将来完全买不起。李敬提醒,联系银行做贷款的,看看承受力的上限是多少。敏华暗示,南京的房子卖了的话,这边能轻松不少,就差直接提醒李敬,你父母还有一套呢。 后来她想,李敬是故意装傻 。 早起敏华越发觉得疲惫,体温仍然偏高,一阵阵地咳嗽,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奥莉磨着妈妈让她出去,说:“哪儿也去不了。无聊死了!” 敏华知道奥莉嫌弃她,反而去惹她。她叫奥莉递水来,奥莉远远递过保温瓶,好像妈妈是大写的病毒。敏华讨好地笑:“谢谢。”她又叫奥莉念一段她在读的书,看的是哪本书?奥莉说了书名,敏华从没听说过。她打算睡觉,头倒在枕头上,心中满是杂乱。如果病情不好转,会不会到去医院的地步?巴黎的医院在哪儿,怎么看病,她一点儿不知道。奥莉可怎么办?扭头看看,奥莉只是看书,听音乐。敏华睡了一小觉,醒来后请奥莉教自己法语。她只知道Bonjour,别的呢?比如说“天气真好,巴黎很漂亮”怎么说?奥莉眼睛不离书,随口说出一句。她没听明白,再问,奥莉再不理她。 这孩子一点耐心也没有。敏华叹气。 “你准备怎么办?”奥莉问她。 “什么怎么办?……我很快就好了。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奥莉说,“隔离七天,我们回程的飞机怎么办?” “回去加拿大没问题,不需要隔离的。” 奥莉忿忿地瞪着她。 “好了好了,都怨我,好吧。”奥莉主动跟她说话,敏华本来还挺高兴的,谁知她这么难缠。 “当然怨你,我们困在这个鬼地方,哪儿也去不了,你又不让我出去。” 敏华的耐心没了。“那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我愿意生病吗,是我故意的吗?” 奥莉稍稍收了气焰。她翻白眼儿,说:“我也困在这儿,不公平。” “那怎么办?” “我要出去。” 这孩子,真不省心。敏华着急,话说得有点结巴:“你才十三岁,你去哪儿,你知道什么,人生地不熟的。……你知道巴黎很乱吗,一个人出去怎么行?” “我要憋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出去?” 敏华低下头,“……好好,你只管自己,我生病了,你有没有主动问过一句,妈妈还好吗,有主动给妈妈一杯水吗……只知道自己,自己,自私透顶!” 奥莉目瞪口呆,她打量床上的敏华,似乎重新估量了她的战斗力。然后冷笑一声,没说话。 敏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对孩子说负面的话。今天她憋不住了,这孩子的反应也怪,居然没有发作。她强压怒气,赶紧又哄她:“我今天好点儿了,等我再好点儿,咱们还能玩玩,希望早点好。” “你要隔离七天!”奥莉严厉地说。 “没关系,你看外面,那么多人都不戴口罩。” “没要求戴口罩啊。但是阳性的人要隔离七天。” 敏华眨眨眼:“也许明天就阴性了。” “从症状开始七天。”奥莉加重语气说。 “不跟你说了。”这孩子就是认死理儿。 “不讲规矩,就是这样。”奥莉嘟囔着。 敏华又忍不住了:“你对我就是这样吗,***妈生病,你就这样对我?你太没良心了。” 奥莉又翻了个白眼,以示她的不满。 敏华咳嗽得胸口痛,眼中迸出了泪花。等到终于停歇下来了,她从身后揪出枕头,一把扔向奥莉。枕头低低滚过去,掉在长桌底下。“什么东西!”她哭了。 奥莉吃惊地后退几步。“你打我。”她说。 “没有。” “你扔枕头在我身上!”奥莉气愤地说起了中文。 “你太气人了!”敏华喊道。 奥莉一把拉下自己的耳机,说:“你打我,我看你才是自私呢。不让我开空调,这么热!” 敏华又一顿咳嗽,地动山摇。她故意咳得起劲儿,也算是对女儿的控诉。 奥莉终于打算休战,回身坐在自己的床上。没几分钟,她又起身:“闷死了,我要出去。” 敏华把眼泪擦干净,扭身面向窗户,不看她。“我要出去,就出去一会儿,不走远,就在附近走走。两条街。妈妈,”奥莉的口气软下来,“让我去吧。马上回来。” 敏华只得答应了,正好让她买晚餐去。她给了奥莉五十欧元,叫她买点水果、三文治。叮嘱她一定不要走远,要记得街名,左转还是右转,能找回来;看好交通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奥莉收了钱,去上厕所,刚要出门又找耳机,戴好了,换了鞋,高高兴兴出去了。 总算清静了。敏华躺倒在床上。喉咙痛,头脑沉重,身上到处疼。她才感到自己饿了。 敏华想再睡一会,却睡不着。这房子隔音效果差,外面街道上汽车开过的轰鸣,街角咖啡店的音乐声,隔壁房间里的人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她辗转反侧,口里的热气扑在枕头上,反射回来烤着她的脸。什么时候才能好?她越来越沮丧……胸口有点闷,呼吸还可以……千万别恶化啊。她打开手机搜索新冠的症状、如何休养。都说要多喝些水……去厕所的时候,她埋着头,看也不看房中的大镜子。 过了好久,奥莉回来了。她递给敏华三文治,还买了法棍面包,一些酸奶、橘子和草莓。敏华让她留着零钱,再一次感觉女儿长大了。问她去了哪儿,奥莉吃着三文治,说转过去的大路边上有个杂货店,再过去的小街里有家书店。“很多书。”她说,“妈妈,我想买几本法语书。我明天还去那儿。” 敏华吃了三文治,又吃了药。窗外暮色低沉,一盏盏路灯亮起来。她打开电视:新闻、谈话节目、广告、电视剧……她完全听不懂,谁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来着?除了不懂,和加拿大的电视台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交通事故、政治人物、罢工的、中了彩票的……电视里的法国人可不是那么好看,有些挺土挺丑的。奥莉嫌电视声音太大,敏华把音量关小,劝她说:“你听听新闻吧。能听懂吗?”奥莉耸耸肩,忽然不动了,直盯着电视,说:“白鲸。” 原来新闻里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大鱼,浮现在河水中。是那种脑袋浑圆的白鲸。有些人指着它,在河边观看,还有人穿着特别的制服。“怎么了?”敏华问奥莉。过了一会儿,奥莉终于给她解释,在塞纳河里发现了一只白鲸,它生病了。这条新闻很快结束了,接下来讲的是巴黎的警察。奥莉去上网搜索,耐心念给敏华:“白鲸生活在北极地区,很少游到这么南的地方。这头白鲸离开自然栖息地,向南偏离如此之远,让专家们感到困惑不解。…… 现在的挑战是如何喂养它,帮助它游回海洋。” “噢,挺可怜的。”敏华说。 她想起来,奥莉小时候很喜欢白鲸。她有一只绒毛玩具,跟它形影不离,抱着它睡觉,亲着它蹭着它。她还想起,奥莉画过白鲸,它的大脑袋像一座浑圆的小岛,上面长着树、花、草和儿童游乐场。 奥莉端来可颂、火腿、牛奶、吐司、橙汁,还有一些草莓。敏华吃过早餐,量了体温,一点也不烧了,检测仍是阳性。她让奥莉再去拿一杯橙汁。奥莉说不能再去,从餐厅端着早餐出来,已经跟人家解释了好久。敏华没办法,“要点水,总可以吧,开水。”奥莉说不是用咖啡机煮水嘛。 奥莉答应不走远,就去昨天去的杂货店和书店,还有一家小饰品店——她不能窝在这里,会死掉的。她答应给妈妈带午餐回来,杂货店里有卖熟食的,又多要了些钱买书,临出门前她给敏华看地图,保证不会走过查尔斯路,那是一条大路。 敏华想再睡一会儿。四周仍是早晨常有的那种嘈杂,她戴上耳塞,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刚进入迷糊中,忽然一阵大声。她睁开眼睛,惊愕地发现黑人服务员推着小车进屋来。那人看见她,也很震惊。敏华咳了几声,结结巴巴地说,不要打扰。这人可真粗鲁……难道奥莉忘了把免打扰的牌子挂上?服务员挠挠头,嘴里说着法语,可能在道歉,一面推小车出去了。敏华开门检查,果然奥莉忘了挂牌子。她把牌子挂好,从洗手间水龙头里接水,放进咖啡机里煮上。 回到床上,敏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看朋友圈。手痒了,把头几天的照片找出来,挑挑拣拣,简单修图,花了半个小时,凑成九宫格发出去(那几天,她们兴冲冲地要把巴黎的景点都逛到)。有人秒赞,是孙瑶。最近没怎么给她点赞,既然她这么大方,敏华也在她的帖子底下点了赞。第二个,第三个赞进来了。敏华转而想:这趟巴黎之旅,也就发这么一个帖子了。这么一想,不免又躁乱起来。到底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了。还是要改签机票,多待三天,把重要景点都去一遍,才值得上机票钱。一问,改签要多付几百块欧元,两个人就是小一千了。她又给酒店前台打电话,问能不能多订几天,回话说,没有空房间了。她可以换一家酒店试试。她上网查,这个价位的酒店大多都满了,贵一些的还有。她拿不定主意,都快五十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心里总是慌慌的?怨不得奥莉时常埋怨她,很多事她做不好。 等奥莉回来跟她商量商量吧,孩子大了。她想。 谷歌相册推送一张奥莉小时候的旧照片。六年前的奥莉那么乖巧,圆圆的脸儿,对着镜头开心地笑。敏华油然微笑,同时后悔那时没有多照些照片,多拍些视频。都在忙什么?她一张一张看下去,感慨万分。奥莉回来一定给她看看,她怎么变化这么大? 照片看累了,点赞的也少了,敏华甩开手机。她一直不想仔细看这房间,怕又发现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床头的装饰画粗糙,床头灯也是老式的,毯子污沉沉的,墙壁完全没有特色——倒不觉得房间有什么气味了。抽屉里有一本《圣经》。也许她该读读《圣经》——这种乱世,总让人心里不安定。可她只是在心里念了几句祷告词。隔壁房间里两个人在说话,说得很快,是西班牙语?她给奥莉打电话。奥莉没有接,她发短信:你在哪里? 一会儿奥莉回:在书店。 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 她想起来,问:都是法语书吗?给我买一本英文书,我可以看的。 好吧。 微信出现一只大红点,有人要加她。敏华点开,一个陌生的图像,那人说:我是李敬,你还好吧,敏华。 敏华心中激灵一跳。 李敬。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她头一个反应是不要理他。她起身去厕所,坐在马桶上发呆,看着生锈的喷头、微微发黄的浴巾、锃亮的水池开关——大约是新换的。她洗手时不由自主瞟了镜中的人,眼袋、法令纹、暗沉……确实老了。自从某个年龄之后,镜子就多少有了主宰她心情的魔力,通常只在一瞥之间。她坐回到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奥莉开门的时候,手忙脚乱地将一本书掉在地上。她回身捡起地上的书,将怀里的东西都放在长桌上,桌上散碎的橘子皮被推落满地。奥莉顾不上这些,只拿着一只草帽跳进厕所里去——她买了一顶新草帽?哗哗的洗手声,敏华想着,她又对镜琢磨自己了。奥莉逐一研究脸上微小的青春痘,牙齿错开的缝隙,扁平的额发,像个生物学家观察培养皿中的细菌那样。自然也看得见敏华腰上的赘肉。但出于礼貌,她不会说。 好一会儿她出来了。“奥莉,亲爱的。”敏华问,“今天去哪儿了?” “书店啊,告诉你了。” “待了这么久?” 奥莉闭口不言。敏华警觉地又问:“你去哪儿了?” 奥莉却说:“我忘了买午餐了。对不起。”敏华正要说话,奥莉马上说:“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回来。你要吃什么?”敏华说:“随便吃什么,你怎么也没有吃饭啊?”又叮嘱奥莉别乱跑。不久奥莉买了汤和三文治回来。这些东西敏华都吃烦了,她说:“明天咱们去餐馆订菜吧。”奥莉欢呼。她回到房间也不戴口罩了,似乎不再担忧被妈妈传染了。 敏华看那本书:Paris, the capital of modernity(《巴黎,现代性都市的诞生》),不像本有趣的书,文绉绉的。奥莉的法语书呢?封面奇奇怪怪的。她问:“你一直在看书啊?”奥莉趴在床上,一面翻书一面随意哼了一声。一会儿她说:“这家书店的主人去过中国。”敏华点头。“ 他说他还有中国文物,古画什么的。” “你们说法语吗?” “那当然。” “怎么说起中国了。” “他看我是亚裔嘛,就问我啊。他还说法国人不喜欢美国人。” 敏华笑了一下,说:“我们也不是美国人。”奥莉做了个鬼脸。她平时爱说自己是亚裔加拿大人。温哥华的亚裔人不要太多。在奥莉高中班上,有一小半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同学。她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木兰》《尚气》,在敏华看来,这些电影都不伦不类的,特别是卡通片《变红》,十三岁的小女孩变成一只红熊猫,过于孩子气。在这点上,敏华总觉得自己是外来户。 奥莉舔舔嘴唇,猛然问:“长城是不是很好玩儿,我没去过呢。” 敏华说:“疫情这几年,可不是哪儿也去不了。”其实她们很久没回国了。她不想见李敬,或者安排奥莉去见他——但奥莉说起长城,敏华心里暖了片刻,笑说:“我以为你对中文没啥兴趣,让你上中文课,你嫌枯燥。” “呃。”说起中文课,奥莉就是这种表情。 “你看桑德拉阿姨家的索菲亚,人家写很好的中文作文。” 以前她夸别人家的孩子,奥莉都撇嘴,这次她没有,反倒呵呵笑了几声。“我想去长城玩儿。” “别把什么都跟别人说,谁知道都是什么人。”敏华说。 “哪有?就是书店老板,一个老头。中国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中国吗?” 敏华语塞。李敬,他的好友请求她还没加。很多年没有见了……似乎也就是几年的工夫。她忽然感到小腹憋痛难忍,连放了几个屁,赶紧冲进厕所。拉完了出来,奥莉趴在床上,嘴里哼着走调的歌,还在读书。敏华打开空调,说:“外面很热吧。” “好热。下次我可以喝杯冰饮吗?” “想喝什么就喝吧,不用问我了。” “哦。”奥莉快乐地点点头。 敏华感到心酸,孩子还是很懂事。她说:“你这么大了,不要什么事都问我。” 奥莉从书里挪过目光。 “我们不是没有钱。”敏华说。她跟奥莉商量:“咱们可以按时回去,也可以改签机票,要加钱,还有这家没房间了,要换一家酒店。” “哦耶!”奥莉说,“我讨厌这家……换一家更好的。哪一家?” “比这家贵,应该条件好些,四星级。这家没有了。” 奥莉又去看书,再挪过眼神。 “你同意吗?”敏华问。 “当然。” “好吧,”敏华下定决心,“那我再跟公司请几天假,哎呀,事儿可真多。这次太不顺了。很麻烦。还不知道老板怎么说,那个人……算了不管他了。生病这事谁也没法子,对吧。这种出来玩儿染上新冠,真是的……”她看着奥莉,希望她说点别的。奥莉却说:“我就知道。” “什么?” 奥莉噘嘴不言。 拼命压住的什么喷发了。“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嘛,妈妈在跟你商量。你有什么就说出来吧,小小年纪,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 奥莉不懂“阴阳怪气”。她瞪着妈妈。 “我还不是为了你来的,你可以练练法语,对吧。你不是一直想要看巴黎吗?” 奥莉翻白眼儿。 “我病了,是我愿意吗?”敏华说得急,又咳起来,“我在家待着好好的。” “是你的朋友们来了,你也要来的。”奥莉说。 “是因为你要来,咱们才来的!” “是你的朋友来你才来的!” “奥莉……”她又咳起来,伸手去拿水杯,手有些抖。 奥莉放下书,站起身,冷冷说:“随你。”她背过身去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TikTok,各种短视频的喧哗声一波接着一波。 敏华气得要命,可事情没说完呢。她说:“奥莉,你不能这么对我。” “怎么,我怎么了?” “我在跟你商量。咱们现在要决定,到底怎么做。” “随你便。” “好,好,那我决定了,你别给我耍脾气。” “当然。” 奥莉狠狠扮了个鬼脸。 敏华气得想打她,她说:“你再这样我抽你!” “我告你虐待小孩。”奥莉马上说。 “虐待?谁虐待谁?”敏华气炸了。奥莉小时候多么可爱,那个时候,七八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她笑得多甜美。妈妈,她总是说,妈妈,这个,妈妈,那个。她画的生日卡,敏华都存着,上面写着:“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你很善良,又很温暖。” 她们谁也不说话。一直到阳光不再炽热,树影子拉得长长的。有一只鸽子飞到小街里来,咕咕地走来走去。隔壁房间的说话声也消失了。 “我饿了。”奥莉说。 “你去买吃的,给你自己买。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你呢。” “我没什么胃口。” 奥莉出门去了。敏华又心软了:孩子有怨气,也可以理解。还是改签机票,再呆几天,带着她多去看几个地方吧。这么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多花两三千,虽然心疼,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给航空公司打电话,人家下班了。只好明天再办。机票不定下来,还不敢订酒店。 睡前再测一次新冠,居然转阴了。阴霾一扫而光,敏华马上告诉奥莉,神态宛如赢得了一场战争。太好了,她想明天就出去,可是奥莉提醒她,隔离时间未满。 敏华惦记着李敬的好友请求,一早却收到母亲的微信——她在温哥华家中跌倒了,敏华的朋友老姜带她去看了急诊,才回到家。医生说是骨裂。母亲怎么找了老姜,敏华有点诧异。可能她觉得老姜可靠,又是个男的。母亲也认识孙瑶,她倒是挺热情,天天忙着晒她的娃和招租她的房(她家买了两套投资房),不停转发加拿大大开移民之门的文章,那意思是今后只有涨的……敏华想着以前那些趴体,所有人都在谈房子,不是换了大的,就是买投资房,或是买楼花。这么想着,疫情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老姜说,一切他都照看着,放心吧。老姜长得丑,还有体味,不过敏华得带件礼物回去给他了。 “咱们必须回去了。”敏华对奥莉说,“姥姥骨裂,谁来照顾她?” 奥莉狠狠噘着嘴。 “我本来要延期的,昨天我打电话,航空公司下班了。” “挺可惜的。我已经好了呀,阴性,也不太咳嗽了。可以多玩几天的,咱们好不容易来了。” “太不巧了。”…… 敏华不停地说着,心里埋怨母亲任性,她早先来探亲,本来住上半年就回去的。因为疫情,一直耽搁下来。平时她跟着几个老头儿老太太爬山。敏华提醒她,年纪大了,要小心点,这可不出事了。幸好办了医疗保险,希望不用付额外的费用——敏华有点不放心,医疗账单通常很贵。而且,天哪——回去又要照顾她。 这趟出门,是想好好玩玩,不去想涨房租的破事,哪想到这么糟心。房东通知说,秋天要卖房,她们必须搬走——这是变相涨房租。如今租一间两室一厅,要二千五百块加币。除非搬到更远的郊区,那样通勤时间就更长。敏华上班的物流公司不让员工在家工作,敏华又不爱开车,总觉得坐公交安全。她实在想换个公司,最好工资也涨上去。这一两年物价飞涨,超市里的菜价让人肉疼。 倒不至于饿肚子,可是她怎么给奥莉解释,她们没有真正的家?奥莉总是羡慕同学家的大房子,羡慕她们的名牌衣服和鞋子,羡慕她们去夏威夷、欧洲、冬天去惠斯勒滑雪。 她的心软下来:“奥莉,对不起,真的不巧。” “你想回去。”奥莉说。 “没有啊,我一直说再玩几天的。可是姥姥生病了。”幸好一大早知道,如果改签了机票,酒店也订了,更是左右为难,又要浪费一大笔钱。敏华这样想着,觉得既遗憾,又解脱。“还好,咱们罗浮宫、凯旋门、埃菲尔铁塔都逛过了。”“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远远看了。不是还在修复嘛,那些脚手架,乱糟糟的。”奥莉又说了几个地方。还说敏华隔离期未满,不能坐飞机。敏华当作没听见,那她们还能怎么办呢?也就这样了吧。 奥莉维亚走出酒店,心里顿时轻松,马上又有点紧张。天上飘着若隐若现的云,阳光不像昨天那么强烈。仍然很热——她已经出汗了。不远处的树荫下,两个年轻女子自顾聊天,一面熟练地吸烟,一只手撑着胳膊,另一只手抖烟灰;一个女孩身边撑着自行车,她穿着短裤,另外一个是印花短裙,吊带上衣。透过树荫的阳光在她们的身上摇摇摆摆。奥莉羡慕她们的自在,这是她们的城市——生活在巴黎,本身就让人羡慕。还好,她刚买了一顶漂亮的草帽,在巴黎也不逊色。 奥莉站在咖啡店的屋檐下,查手机、看地图,想了半天,还是去昨天的书店,Librairie de L'Ancien Temps'——旧时光。店面与名字搭配,旧旧的,门边的木格窗边摆着三五盆绿植,其他三面墙都是书架,直到屋顶,足有八九层,一架梯子搭在那里。角落里有一扇小门,奥莉知道,里面还有一间,也是密密麻麻满是书,也是有一座梯子。 店主维克多在埋头看书。看去半秃的脑袋,稀疏的黄发。他食指一行一行指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奥莉站住了,感觉到尴尬。维克多从眼镜上面看到奥莉,“早啊,小姑娘。”奥莉笑了一下,尴尬飞走了一半。她踱到房间中央的书台上,把那些书一本一本看过去,每天她进来时都是这样。维克多进里屋去了,一会儿他出来,问:“好看吗?”奥莉不明白。“你买回去的小说,喜欢吗?”他又问。有不少生词,奥莉看得艰难,但她轻轻说:“还不错。”老人眨眨眼,坐进狭小的收银台,不知在查什么。 奥莉找到一本《悲惨世界》,在窗下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脚边是一只金鱼缸,里面摇着几尾鱼。书很沉,读起来也不顺畅。维克多走到一面书架墙前,登上梯子整理书籍,拿下来几本。然后把奥莉身旁的一只电风扇插上电,说:“这本好,1986年版。我以前摆旧书摊,有人把存了很久的书拿来,在都尔奈勒码头和马拉盖那儿,旧书摊市场,去过吗?”奥莉摇头,这些地名她完全不知道。“很多很多宝贝。” 维克多说。 “你说过……你有中国画。”奥莉说。“当然,在家里。”维克多说。他打量四周:“这里东西太多了。”奥莉有点失望,昨天他详细描述那幅画给她,有几个古代女人,穿着长裙子,头上戴着花。她以为今天能看到。对奥莉来说,那是非常陌生的东西,但好奇感挥之不去,她和那些画有什么联系……昨天给妈妈说的时候,她也那么漫不经心,真不懂她。 一个三十来岁、蓄着淡金色络腮胡的男人走进门,把身上的大包放在收银台边上,叫维克多“爸爸”。他们一直在交谈,奥莉听到他们说了“牙医““运书费”,又说“白鲸”。一会儿男人出门走了。奥莉看他骑上门口的一辆摩托。维克多望着他的背影说:“那只大鱼,搁浅在塞纳河里,他们去救它。”奥莉想到昨天看的新闻,她问:“是白鲸?”维克多点点头。奥莉想问问怎么救它,维克多的儿子是做什么的?脑中同时闪现一只叫做“齐拉”的白鲸,还有那只陪伴过她的绒毛玩具。 维克多却说:“你呢,在这儿坐一天?去吧,去逛逛巴黎。有很多比书好看的东西呢。你从加拿大来,对吧?”奥莉点头。她没说妈妈不让她走远。维克多说:“旁边有二十七路,三十八路,地铁,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奥莉给他一说,再不好坐在这儿了。可是去哪儿呢?妈妈总说巴黎治安不好。 门口响起叮铃的铃声,两个白发男人走进来,维克多和他们攀谈起来。奥莉还没想好去哪里。顾客走了,维克多从收银台的角落里拿出一张地图,问:“你要去哪里?埃菲尔铁塔,先贤祠,蓬皮杜,雨果故居?”又说:“你的法语足够了。”奥莉马上高兴起来,她说:“我也不知道……”老头儿哼哼一笑,说:“你为什么来巴黎?”“我妈妈带我来的。”奥莉回答。 “你,你这样的游客太多!”维克多絮絮叨叨,“你知道巴黎人为什么不喜欢游客?都说巴黎好,为什么好?凡尔赛,罗浮宫,蒙娜丽莎,等等等等,有名的地方……人人都想来巴黎。除了别人说的,什么也不知道。”奥莉给他说得委屈了,她想,真要走了。 “我们是有灵魂的。”他念念说道,“不然,这个破落城市有什么好?如今还有什么?”奥莉不知所措。维克多不再逼问她,只说:“我见到太多,别看我眼睛二战时坏掉了……”他的右眼确实看起来不对头。奥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又感到这样不礼貌。老人喉咙里笑了一声,看看外面,摇头说:“天太热了,真是灾难,塞纳河水也浅了,到处干旱。这世道……”奥莉马上说要去个远的地方,比如圣心堂(她担心维克多看不起她)。“在右岸。”老人在地图上指给她。 天上的云不见了,书店外天地炙热,身上的汗水如同小虫顺着皮肤爬下。奥莉还没迈开脚步,刚才鼓起的心气已泄了大半。去个近点儿的也好吧——她决定去埃菲尔铁塔。她喜欢那座塔,蛮酷的。她记得和妈妈去的那天,换乘了两趟公交车。谷歌地图显示:步行四分钟,坐七十路,在格勒内尔桥下车,再走一点,坐上三十路,在埃菲尔铁塔站下车就好了。 在三十路车上,敏华发来讯息。手机嗡嗡响的时候,奥莉正紧张地盯看车到了哪一站(耳机卸下,霉霉的歌暂时不听了)。她该怎么回复?妈妈一定叫她立刻回去,别到处乱跑。果然敏华连连发问,奥莉终于点着汗津津的手指,回复说在路上。去哪里?去买点吃的——这不算撒谎,她还没吃午饭。 塞纳河不太宽,河水绿中带蓝,平静无波。奥莉在塔下逡巡,又围着战神广场走了一圈——到处都是人,有不少人排队走上塔去,那里高得吓人。人们的衣着打扮五花八门;有好些推着婴儿车的,也有的推着轮椅中的老人;小孩子叫叫嚷嚷,情侣们亲密得叫人不好意思去看;有说法语、英语、西班牙语的,还有说中文、韩文的,三五成群。她努力听法语,也努力听中文——她可不像妈妈想的那么不爱说中文。她总是不敢进餐馆点菜,有点怕回答不清的尴尬。于是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饼干和冰激凌筒,先吃冰激凌,就着瓶装水吃了饼干。 烈日煌煌,头上也出了不少汗,头发黏在一起,背上的小虫连了片,而且忘了带防晒霜!喝了水,自然想上厕所,但附近哪里找公共厕所?奥莉不想再走了,今天够了,坐车回家吧,不管怎样,这是她的独行,在几乎完全陌生的巴黎,小小的成就。她的心情轻快起来。从七十路公车下来,她憋着尿,一步并两步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背包很轻。从身后拉过背包,才发现被划开了,小钱包被偷了!狗娘养的!她在心中骂脏话,一句又一句,蛮过瘾。 钱包里装着买吃的剩下的三十多块钱。钱丢了很难受,最心疼的是那只钢铁侠钥匙链,好友米莉送的。所幸手机装在贴身的短裤兜里,还安全着。 她一路想着,决定不告诉妈妈。她要问起来,就说不小心把钱丢了。 打开门,敏华正在和姥姥视频通话。 “你别自己弄,叫他们帮你,回去我谢他们!……别操心那么多啦, 把你自己照顾好!”敏华那语调,她母亲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空调开着,好凉快。奥莉钻进厕所,摘下草帽。汗水将头发黏成一片,帽子的压痕使脑袋看起来很好笑。她冲着镜子呼气,狠狠地梳头发,心疼丢掉的钱和礼物。从厕所出来时,她忽然开始生妈妈的气。 “我好了。”敏华结束了和母亲的通话,说,“我真的好了,早不烧了,也不太咳嗽了。”说着莞尔一笑。奥莉哼了一声。敏华问:“没给我带饭?”奥莉犹豫着说:“嗯……我没给你买饭……我把钱丢了。”“怎么回事?在哪儿丢的?”“不知道丢哪儿了。”她扭头不看敏华。 “哎呀,你。那你吃饭了没?”“没有。”这孩子,敏华庆幸没给她太多钱。只能让她再去买饭。但奥莉说她太累了,不想去。敏华只好打电话给前台订餐。 那年李敬回国之前,他们真的买到了房。却没有想到,伴随着这项折磨人的买卖,是多少次摔碗砸盆、推推搡搡、闷声不语、嚎啕大哭,彻夜无眠…… 敏华在最后关头抢到了一座独立屋。房子离奥莉将来要去的中学很近,在一个街角,地点不错。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他们同意免除验屋的程序。然而不久敏华就后悔了——房屋很老,屋形过时,最让人难受的是,他们后来发现,房屋的后院地下有废弃的输油管道(原屋主没有公布这些信息),因此房屋的实际价值比买价低得多,但如果毁约,他们就面临着丢掉订金、罚款和可能的诉讼。 地产经纪建议他们请个律师。律师费高得吓人,敏华不免犹豫。李敬说必须请,吓吓对方也好。他们与对方的律师、自己的律师打交道多个回合下来,从一开始的理直气壮到越发无可奈何。对方律师貌似和善,实则狡猾,他问他们:这些信息都可以查到的,为什么你们没有查呢?原屋主并非故意隐瞒信息。暗示购房合同已签,这是买方毁约。敏华他们请的律师看起来太嫩了。敏华肝肠寸断,这世界上还有理吗?她的愤怒冲向四面八方,激起满世界的回声,然而回声返回的时候,已然毫无分量。 年轻律师得意地说,在一封前屋主的电邮中找到蛛丝马迹,可以作为证据,展开诉讼。然而还是建议他们与原屋主和解。又经过了数次协调,原屋主同意撤销买房合同,条件是敏华方偿付卖房律师费三万块。那时李敬已回到国内,敏华在温哥华的下午给他打电话,嘴唇干燥,声音嘶哑。李敬有时在会议中,不接电话。敏华等到深夜,心焦得诅咒李敬的工作。一个月后,李敬终于请假飞过来,他已准备放弃了。律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诉讼,不见得有十足的把握。这场枝节横生、勾心斗角的购房终于在三个月之后结束,他们白花了五万多块,包括己方的律师费。那时房价从最高峰降下来,他们安慰自己,这结果不算最差。 秋天敏华带着奥莉去水族馆,他们说白鲸演出取消了,两只白鲸都生病了。奥莉跑到水池底下,隔着玻璃壁看她们。那里有一只白鲸,像是妈妈奥努拉。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仍是那样慢慢滑水,微微笑着。奥莉小声和她说话。敏华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鲸鱼是那么遥远的生物,敏华想,她们笑,是因为不得不笑,只要她们活着,永远是那个样子。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她们? 敏华后来听新闻里说,水族馆的两只白鲸在十天内接连去世了。先是小白鲸齐拉染病去世,后来她的母亲奥努拉也走了。她们死于一样的疾病,没有食欲,胃部痉挛,嗜睡。这真让人伤心,母鲸是在女儿去世后伤心而死吧。据说白鲸的寿命在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母鲸三十岁,算是中年。她不敢告诉奥莉。也许对奥莉来讲没有什么,只是在水族馆见不到那两只白鲸了。也许将来会有别的白鲸,他们看起来都一样。 奥莉从同学那里听说了。她天天抱着绒毛白鲸睡觉,常常和它说话,认真地,声音小小地说着。她也会亲它,说了亲,亲了又说,还把她的脸埋进白鲸的身体。敏华在一边看着女儿,奥莉从玩具的缝隙里看妈妈。后来敏华再带奥莉去水族馆,她说不想去。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第二年五月,李敬提出离婚。敏华飞回南京,李敬不见她,叫他妹妹李晴来劝她(以前她和李晴处得不错)。敏华花了一年时间才相信,李敬是真的那么想,不是一时兴起——他说再也不回加拿大了。他们在加拿大有八万块钱的积蓄,本来是预备付房子首付的,损失了五万,也没多少了。李敬说给敏华多分一些。敏华相信李敬在国内还有钱,只是她找不到证据,他在国内的房子是父母的。她没想到他那么吝啬、绝情。他虽然不想见她,偶尔会给她微信留言,有一次说很缺钱,家里有人生病。敏华怀疑,只是有个女人。 但她明白没法和他斗,他知道她的软弱——在内心深处,她总是害怕与人冲突。虽然咽不下那口气,人的心已走了,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的?长痛不如短痛。只是那种被刀子慢慢割肉的感觉,每个夜晚都会很疼。 手续办好的那天下午,她回到家里,奥莉正和同学打电脑游戏,欢快地晃着身体,嘴里吱哇乱叫着。晚餐时她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说不想吃饭,“妈妈做的饭很难吃。”敏华又可怜她,又生气。她挑战地看着奥莉,说:“我们离婚了。”奥莉嘴角下垂,像个倔强的大人那样,说:“你恨他。”敏华冷着脸,说:“没有他我们会更好。” “都怨你。”奥莉说。敏华想哭,但她说:“没办法,你只有我了。”从那以后,敏华悄悄观察女儿,奥莉似乎并不想念李敬,也很少提起他来。以前每当李敬来温哥华,她总是黏着他,敏华都有点嫉妒。 从那以后,她们一直在租房。敏华总觉得她们会搬到其他地方去,多伦多,或者卡尔加里。但她们最终哪里都没去,因为不知道去了别的地方,生活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敏华一夜没睡好觉。奥莉走了以后,她赶紧搜索,找到附近一家蛋糕店。打电话过去,服务生用英文说“我们不说英文”,就挂断了。敏华想了个法子,找到翻译软件,把“我想订一个生日蛋糕,八寸巧克力,今天下午送到” 加上酒店的地址,用翻译软件翻成法语,录下语音,放给电话那头的人听。 这太笨拙了,那边的回话一点儿听不清楚。只好换了一家。所幸碰到热情的女店员愿意说英文,很快订好了蛋糕,下午送到。敏华歇了口气,看外面,已近中午,云层遮住了阳光,特别闷热。明天就要回去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呆着,在床上躺着,在窗口倚着,在厕所马桶上坐着;仰头看天花板线的边缘,看积了薄灰的床头柜,伸手拉开床头灯的灯绳,一拉又关了灯……看窗外小路上偶尔走过的人,一直看到那人转过了街角……她被困在这里。巴黎七日游?她苦笑。 她不想刷手机,眼睛太干了。随手拿起《巴黎,现代性都市的诞生》,只拣图片看:有一张是手绘的街头音乐家在表演,还有一个图表,是巴黎十九世纪的人口组成:工人、仆役、雇员——真是本枯燥的书。她想起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巴黎,女人们穿着蓬蓬裙,戴着精致的帽子,还有羽毛在上面……她抬眼看窗外,又转眼回来。奥莉的一件背心、一包卫生巾扔在床上。敏华叹了口气,再次打开手机,找到李敬的朋友请求,接受了。 那边立刻说:敏华你好! 她不说话。 ——谢谢你啊。有件事想要麻烦你。可以吗? 敏华还是没有回答。 一会儿李敬说:是这样的,李晴的儿子会去温哥华读高中。她想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给儿子找寄养家庭。谢谢你了! 她为什么自己不联系她?自从敏华和李敬离婚,李晴也消失了。敏华鼻子里出气,一直等了一个小时,这才写道:我在外面,不在温哥华。 ——好的好的。等你回温哥华以后,方便联系。 “叭儿狗似的。”敏华冷笑着,打开电视,一点儿也看不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又说:我很想女儿,囡囡还好吧。有空发几张照片吧。 敏华竭力做出随意的样子,快速扫了李敬的朋友圈。似乎并没有小孩儿,女人也不见一个。她心里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给奥莉发短信,叮嘱她下午早点回来。 奥莉回来的时候,服务员刚好送蛋糕来。像是那天的黑人,厚嘴唇,一头密实卷曲的黑发。这次他彬彬有礼的。奥莉笑逐颜开,她最喜欢巧克力蛋糕了,蛋糕上还插着几只漂亮的马卡龙。敏华给女儿唱生日快乐歌,她们一人吃了一大块蛋糕。敏华觉得太甜了,奥莉说很好。“哎呀撑死我了。”敏华说。她站起身来,把双手举过头顶,拉伸腰背,摸摸小肚子。又胖了,过了四十五,游泳圈卸不下来了。 她笑问奥莉今天又去了书店吗,奥莉只盯着电视看。“哎呦,这不是那只……”敏华说。奥莉忙把手指竖起放在嘴边,让敏华小声。她严肃地听了一会儿。“哎呦,他们把它吊起来了,这是要运到哪里去吗?它没有水能行吗?”敏华问。“妈妈!”奥莉又皱眉听了几句,大叫一声,几乎是一声嚎叫,敏华吓了一跳。“怎么啦,”她问,“看看,把它吊起来了,运到哪里去啊。” 奥莉气冲冲地关了电视:“白鲸病得很厉害,它病得太厉害了……”“是啊。”敏华说。奥莉说:“她中午还好好的呢。”她又叫了一声,双手捧着脑袋,有点痛苦的样子。敏华问,“你说什么?”奥莉咬嘴唇,不说话。敏华连问了几句,奥莉这才说:“安乐死了。”“鲸鱼安乐死?”敏华说,“可怜的。”奥莉说:“她离家太远了。” 敏华看着她,问:“你小的时候有一只绒毛白鲸玩具,还记得吗?后来那个玩具去哪儿了?丢了吗?”敏华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奥莉抱着白鲸圆绒绒的脑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你小时候,看你小时候。”她递过手机去,“多可爱。那时候八岁吧。” “呦!”奥莉瞥了一眼,嫌弃地转过身去。 “那时候多可爱。”敏华叹道。“你不觉得吗,你小时候很可爱。” 奥莉撇嘴不语。 “有几年你特别爱去水族馆,最爱看白鲸和海豚表演。那么好的水族馆,可惜后来倒闭了。”敏华瞧着奥莉的脸色,轻声问:“为什么她跑那么远呢?”“她迷路了。”奥莉说,“她们没有吃的,北极暖化了,她出来找吃的。” 奥莉倒了一杯水喝了,在床边坐下。“你小时候很喜欢白鲸的。”敏华又说。奥莉脸色柔和下来,说:“她们很好。就好像……有些人是好人。” 敏华想,那是因为她们长得比较温和,但是她说:“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动物会死呢……”所有的鱼都有一死,可是敏华说:“谁知道呢。可能她们太好了。”她记得对奥莉说过:做人不能太善良,尤其是女孩子——和奥莉在学校受到的教育不同,但她以后会明白的。 奥莉有些迷惑地发愁,喃喃地说:“齐拉去哪里了?” “是啊,你那时天天抱着,白黑不离的。怎么就不见了?这也过去好几年了。”敏华看奥莉埋头看手机去了,叹气说:“明天就回去了。”她关了电视,屋中忽然静下来一刻,然后外面传来一阵伴随着人声的小提琴声。“奥莉,别看手机了,赶紧收拾装箱吧,明天早上十点要退房去机场。”奥莉一动不动。 “怎么好像下雨了。”敏华关了空调。窗外天色暗淡,听得见雨打在屋檐清脆的叮当声。“这算怎么回事。”她念叨着,“我快给闷死了。” 她走到奥莉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央求说:“我想出去,去转转。” 奥莉睁大眼睛看她,并没有反对。 “咱们去走走吧,明天就回去了。出去看看,下雨了,外面人少。没关系的。”敏华说,“我们戴上N95口罩。我早转阴了。” 雨已经下了一会儿,天色昏黄。敏华打起伞,她们一直走,汽车溅起雨水,梧桐树甩着雨,咖啡馆的遮阳棚滴着雨,人们的帽檐掉落雨滴。路过旧时光书店,头发稀疏的瘦老头冒雨走出来,是维克多。维克多背着大背包,抬头皱眉看天,说了句什么,冒雨快步走了。奥莉用目光和下巴指指他,跟敏华说:“他今天给我看了中国画,还有书法。他去过中国,很多次。”“就是这家书店吗?”敏华微微张嘴看维克多的背影。“他是书店老板。”奥莉撇嘴说,“我觉得他人不是很好,他们总是有点,那个。”“你要好好学中文。”敏华这才说,“下次我们回国去, 我带你去长城,还有故宫。” 这次她们坐地铁六号线,出来时天快黑了。在潮湿的雨幕中,埃菲尔铁塔灯火璀璨。夜色将建筑物涂出深蓝的轮廓。雨滴坠入河中,被水晕拥抱而消失。桥边、路边滚圆的灯箱发出黄蒙的光,照着斜飘的雨丝,如银丝灰线织入大地。母女两人沿着塞纳河岸往东走,前面是非常气派的古典式单孔桥,桥上的路灯三只一组,弯曲璀璨如花朵。桥墩立柱光辉夺目,顶端长着雄健翅膀的金黄的骏马和勇士神采奕奕。 她们走上桥去。马路沿上席地坐着一个男人和两个小姑娘,他们撑起衣服遮雨,只把脚伸出来,都穿着白运动鞋,好大的脚。奥莉和敏华绕过这家人,是乌克兰难民吧?奥莉发现女孩们戴着头巾,是中东人。迎面一个胖女人在兜售纪念品,她看着她们,挥着左手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她对她们没有寄予任何希望,甚至对她的生意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样子。 她们站在桥上,往东面看。沿岸罗列着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白天该是宏伟而奢华的吧。路灯发出黄莹莹的、温暖而又凄凉的光亮。再往东,河水拐了弯。河中漂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各色船灯将河水照得凌乱。有些船很小,有些船是透明顶棚,看得见游人在吃烛光晚餐,甚至能看到一张张红彤彤的脸。 敏华叹道:“可惜,这次真可惜了。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奥赛博物馆,先贤祠,都没机会去了。明天就回去了。”奥莉嗯了一声,敏华连连叹息:“老佛爷也没逛成。好几个人等我带化妆品给她们呢。” 她们下了桥,准备往回走。忽然有人凑上来说英文,母女两个不由得退了几步——是个瘦弱的、戴着帽兜的男人,他语态温柔地说:“游船,夜游塞纳河,船票半价。” 奥莉盯着他,怎么他长得和维克多那么像呢,就连身材也差不多。但他自然不认识她,说,“上船看景,很棒的。还有晚餐,马上开船。我们开到罗浮宫,还到巴黎圣母院那里。很便宜啦。” 奥莉有点动心,敏华觉得不安全。她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去拉奥莉。奥莉用法语问:“多少钱?”那人立刻回答:“一人五十欧,已经半价了,马上就走了,五分钟,快来。”他说着冲她们连连挥手,一面退步回去,勾引她们跟上去。 奥莉看妈妈,敏华说:“咱们回去吧。”奥莉噘着嘴,原地不动。那人又回来说了几句,奥莉对敏华说:“我想去,都没看巴黎圣母院。”敏华说:“不是在修吗,只能远远看看,没什么意思。”奥莉忽然对那男人说:“你认识维克多吗?”那人迷惑了一秒钟,说:“我哥哥叫维克多,我叔叔也叫维克多。哈哈,我们要开船喽。”他说着退步回去了。 敏华终于下定决心,她拉着奥莉,跟随男人走向河岸边。奥莉马上高高兴兴地随敏华上了船。是一只小船,搭着玻璃顶棚,甲板上有五六只桌子,大概坐满了一半。男人满意地问:“你们从中国来?”奥莉说:“我们是加拿大人。”男人笑容可掬地递过收款器,看着她们付钱,给了收据。之后领着她们来到角落靠窗的座位。船缓缓地离岸前行了,音乐声响起来,令人迷醉的法语歌。奥莉随着音乐节奏摇着头。 男人端上两杯清水,递上菜单,问她们都去了哪里玩儿?奥莉说:“凯旋门,罗浮宫,埃菲尔铁塔。”男人问:“凡尔赛宫呢?先贤祠呢?”又嘿嘿笑道,“地下墓穴知道吗?”奥莉看着妈妈,说:“我们明天就走了,回加拿大。”敏华问是否所有的餐品都包括在船票中,男人回答是的,回头跟金发女招待说了什么,又扭头回来说了什么。奥莉听不懂,他改用英文:“诺曼底小牛肉片没有了。土豆油浸鲱鱼脊也没有了。”竟然有一小半的菜是没有的,真有点扫兴。奥莉点了菜,敏华只和女儿要一样的,又要了一杯朗姆酒和一杯果汁,说:“你太小,不能喝酒呢。”奥莉甜笑说:“我尝一口好吧。”敏华笑而不言。 河岸上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缓缓靠近,又慢慢退后了。“这里是奥赛博物馆。”奥莉给敏华看手机上的地图。“这么大。”敏华说。 前菜上来了,她们拍了照,郑重地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奥莉开心了。敏华又说:“都怨我生病,唉,这次太不顺利了。”奥莉抿了一口朗姆酒,脸上一副怪样:“真不知道为什么人爱喝酒。”然后捧起果汁,大喝几口。 敏华接过酒杯,也抿了一口。“我觉得巴黎也就那样吧。”她说。 “你要有钱。”奥莉立刻说。 敏华不由自主低下眼睛:“明天这会儿,咱们在飞机上了。” “姥姥?” “姥姥还好,不是太严重。”敏华终于说,“我其实不想回去,真想好好玩玩,没办法,人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 奥莉尖刻地看她。敏华躲过去,把目光转向四周,隔壁座位上的女子咯咯笑个不停,她的脸模糊不清,倒是深深的乳沟惹人注目。她们埋头吃菜。一会儿敏华说:“奥莉,生日过得还挺好吧?以后你会记得,十四岁生日在巴黎过的。我们坐在这里,吃游船的晚餐。生日快乐,宝贝。” 奥莉说:“谢谢。”她嘴里嚼着,说,“我会记得埃菲尔铁塔、罗浮宫、嗯……夜游船、书店、嗯……白鲸。” 敏华说:“别去想它了。你还是心细,你小时候很喜欢动物。咱们老去动物园,水族馆,还记得吗?”奥莉在她说“动物”时,瞪了一眼,敏华不知又说错了什么。 奥莉喝一口果汁,想要说话,又茫然停顿,然后带着一点激动,喃喃说,“为什么他以后都不来了?”他,指的是李敬。 敏华心中抖动,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作答。她霎时明白:以前不提那个人,对这孩子不好,但该如何补救?她已长大了……她们吃完前菜,船开到了巴黎圣母院的一侧。敏华赶忙举起手机拍照。打闪光吧,人的脸太亮,看不清楚后面的巴黎圣母院;如果不打闪光,脸又太暗了。敏华说:“黑就黑点儿,遮皱纹儿。”说着自己笑起来。她们说着、分辨着、指点着,哪里是火灾烧坏的地方,哪里是钟楼。很多的脚手架围着这座建筑,它确实像个病人。 金发女招待端上正菜,奥莉说:“我去看他们营救白鲸,她还是死了。” 敏华连问:“你什么时候去的,和谁去的?你不是只去书店吗?” “妈妈,”奥莉嘲笑她,“你老是过度保护。” 敏华说:“巴黎很乱的,可不敢随便跟人说话,去什么地方,小姑娘。你可不知道……” 奥莉舔了舔嘴唇,说:“这道菜很好吃。” 敏华也说好吃,“这是什么菜?焗蜗牛吗?” “烤特洛伊香肠。” “什么香肠?” “特洛伊。” 敏华还没听明白,她让奥莉说中文。奥莉说她不会说这句。“好吃就行,别管它叫什么。”敏华说。 船在巴黎圣母院的顶端开始绕向西行。雨似乎小了一些,潮湿的、空濛的气息还在。 敏华吃完了,放下刀叉,用餐巾抹嘴。她看着远远离去的巴黎圣母院,说:“奥莉,回去以后我们要搬家了。” 奥莉惊讶:“为什么,搬到哪儿去?” 敏华赶紧笑说:“没事的,回去我们再考虑,总有办法的。” “你说你要换工作。” “是啊,要多挣点钱。” “我不要换学校。” “不会的,你的高中很好,不换学校,我们就在附近找房子。也许找个离学校更近的呢。”奥莉带着怀疑看着她。像维克多的男人上来收了刀叉餐盘,给她们续了水,问食物怎么样,甜点想吃什么。 “很好。”敏华礼貌地说,在她吃过的不多的西餐里,这算是不错了。 她们要了舒芙蕾。“我的朋友都在,我哪儿也不去。”奥莉垂下眼睛说,听起来像是在哀求。传来深乳沟女子的一串笑声,伴随着她身旁男人的嘎嘎大笑。奥莉远远地瞟过一眼。 “我不是说了,不换学校嘛。”敏华想,这孩子总是不放心。 奥莉咧嘴笑笑。 “你十四岁了,多好啊。”敏华想用目光安抚奥莉,但她知道这不管用。奥莉早已不是那个抱着绒毛白鲸,亲得它满身唾沫的小女孩儿了。
山眼,本名刘昘,曾用笔名艾溪;祖籍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创作小说作品逾百万字,多次获得北美文学奖项。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江南》《莽原》《香港文学》《世界日报》《侨报》等。著有长篇小说《他乡》;出版中篇小说《维纳斯的春天》、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长篇历史非虚构《行医者》、长篇小说《重逢1900》。小说《逃无可逃》入选《2020海外华语小说年展》,小说《隔离》入选《2021海外年度华语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