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杨,广西北海人。中国作协会员。现居京,供职于北京纸媒和中央新媒体。出版有长篇小说《可口与可乐》、中短篇小说集《表妹》和诗集《众里寻他千百度》。曾获《青春》散文奖和第三届广西青年文学奖。第20届OPEN中国国际行为艺术节联合策展人(2019年)。
1 劳倩他们刚下机场夜班回来,子夜的机场高速公路空成了飞行跑道,这时分的夜空,用他们航空人的术语说是“净空”。 “今晚得好好干一杯!”劳倩说。 “干两杯行吗?”劳倩的“放飞员”容尚德问。 在大陆最南端的这个机场,每天都有东南西北来往的班机。劳倩是签飞的总工,一脸熬夜之后的面色蜡黄,虚胖。容尚德清瘦如他的指挥塔,他是值守员,用劳倩的话说,我检测好飞机,最后要靠这个“二传手”放飞。 回到市区,劳倩喜欢请伙伴们到老城区夜宵。劳倩吃饭有两个“禁飞区”:一是医院附近,二是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一带,理由是不卫生,而且那些地方云集了专砍生客的“斧头帮”。这晚,劳倩他们到老城区人民电影院对面海鲜大排档,点的是清蒸石斑鱼、炸虾、炒花甲螺、煎沙钻鱼、焗八爪鱼,还有一碟葱爆海豆芽。先上两支漓泉啤酒,招来桂林人兴平大发一通牢骚,他为“漓泉”被“燕京”收购,曾一度拒喝。劳倩直接去“空客”法国总部进修过盲降理论,批评说:“什么叫‘空客’?空中来客,飞来飞去,来来往往,哪有这么多乡愁?你呀,心中山水甲天下,其实最应‘全日空’。” 兴平报以哈哈一笑:“横批‘空的’。” 戴兵拍着笑得嘎嘎响的兴平的肩膀,对劳倩反击一句:“我们都是地勤,不如空姐‘有容乃大’。” 劳倩知道戴兵在打趣他,他的老婆生了一胎就不做空姐了,改做地勤,去年二胎,再从机场退居三线,回市区做票务。戴兵还暗喻劳倩的那位“空二姐”。但让戴兵他们费思量的是,劳倩与这位“空二姐”同机飞巴黎培训进修,空中十几个小时是如何过的?还有时差六小时在哪儿调整过来?戴兵和哥们儿打趣说,这是他刑侦工作中一个“死案”。在机场保卫部工作的他见过第一现场,劳倩和“空二姐”坐通宵一晚停机坪,好像加班值守驻机,把积雨云压得草尖儿低,就是不雷不雨。一早劳倩签单放行,眼巴巴盯着“空二姐”憔悴地上天。 这几个哥们了解也理解他们的总工,地面上发生不了的事儿,空中解决,能空中解决的,决不麻烦地面。他们是相互的,配合、取暖、互损、逗乐,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一个检测飞机,一个保卫飞机,一个导航飞机,一个放行飞机。 劳倩说:“你们别用这种眼光杀我。” 容尚德问:“啥眼光?” “地勤的贼眼。” “你的鸿鹄飞走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是鸿鹄变燕雀。” 总工抱着这位导航兄弟问:“我能哭吗?” “为一个长翅膀的女人?” “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劳倩带着哭腔说,“我每天送走最后一班机,看着空空荡荡的机场,有种死后的感觉。” 劳倩打望一眼老城区的寂寥,心焦落不了地,他对兄弟们发令:“别发愣,都给我满上、满上!” 今晚喝的是大虾酒加长白山灵芝,黄澄澄的透明,微浊,大补。壮如狗熊的戴兵说这是“乱泡”。 “假期嫂子带孩子回娘家,”兴平朝劳倩端起酒说,“兄弟们替嫂子陪你。” “地上、空中,都是要走的,随她们!”容尚德仰脖干掉。 “为人民服务!”戴兵也干掉。戴兵是复员军人,当了六年兵,转业到机场后,放炮仗吓跑过千军万马般的麻雀。这几年,平均每年用霰弹枪击落十架八架侵犯机场领空的无人机。 劳倩习惯性干掉酒后,小高脚杯杯底朝天,说:“今晚我们自己净一晚空,她们在空中走,我们在地上飞——谁的空不净,我们帮净!” “怎么帮净?”兴平也干掉。 戴兵机警地盯着总工。 劳倩诡异一笑,转着小酒杯:“甭急,看谁电话先响,我就帮净净空——但这个包厢是我们四个人的机场,谁也不许擅自驾机逃离,就当是我们今晚空难前说出最后一个秘密。” 三个人面面相觑,低头看着搁桌上的手机。 容尚德说:“我没意见。” 戴兵说:“明白了,你的‘空二姐’还有两个钟落地。” 劳倩无奈一笑:“你呀,莫非是预警机?” 劳倩微笑地夹起一只炸虾,虾须老长。他自信不会是自己的手机先响。 这当口,歌声突然响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四人愣了愣,一齐望向餐桌上的手机,只见戴兵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一旁的劳倩挨近来,得意洋洋地说:“接。” 歌声继续:“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丰收……” 戴兵只好拿起手机,接了—— 劳倩对着戴兵的手机,大声说:“308号退房!” 2 “你……你什么意思?在哪、在哪开房?” “娜娜,同事们闹着玩儿的,我们在大排档呢。” “信你个鬼!大骗子!”娜娜在那头嚷起来,“你别捂着话筒,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是在香格里拉开海景房,还是在皇冠假日开温泉房?” “真的在大排档,千真万确,大排档没有房,只有包厢,我们在一个叫‘疍家妹’的包厢,老婆大人你可以火速来查房——哦,不是查房,是查包厢!” “屁!两三分钟的事儿,我火速来查?你骗小妞还差不多!我说戴兵,你几根毛我还捋不清?现如今兴玩少数民族妹仔了吧?‘蛋家妹’,混蛋,操蛋,听着就是色情鬼!” 声音很大很火,不用免提,四人分享,除了冷汗淋漓的戴兵,其他三人都捂嘴笑。 戴兵抹了一把冷汗说:“老婆大人,你这样说,真叫我蛋疼!唉,自证清白枉费心机,好吧,我叫我们劳总工给你讲几句!” “讲什么讲?屁话甭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伙的,一起开房有什么好讲的,相互伪证串口供,开房招嫖铁哥们,我在检察院见得多了!” 兴平笑眯眯地抽出一张餐纸,给戴兵擦汗。 戴兵夜宵三点多结束后回家遭遇反锁大门,在外面早餐店要了一碗牛腩粉,吃到天大亮,看见开门了,才闪进家。那时早餐后的娜娜正在吃榴莲,戴兵当然不怕,心正不怕影子歪,榴莲皮哪会叫他跪上呢? 他主动给老婆收拾榴莲皮。 “不是中午十二点退房算一天的吗?”娜娜吃好了榴莲,拍了拍胖乎乎的双手。 “你怎么了?真的当真了?”戴兵为老婆反锁大门恼火。 “难道假的?” “难道不是假的?”戴兵哭笑不得,“亏你还是检察官,疑罪从无,懂吗?” “问题是不疑。”娜娜说,“这就好解释你经常加班不回家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不是狗熊,你是狐狸,尾巴终于露了一回,‘308号退房’!” “娜娜,我昨晚真的与同事一起宵夜,真的没开房。” “昨晚没开,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开了!” 戴兵沮丧地摊了摊双手。 “别逼我去查开房记录,就太不留情面了。”娜娜冷笑道。 “娜娜,就为一句玩笑话,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信任,几十年积累,不堪一击?” “看是什么话。” “308号退房——”戴兵咆哮道,“这是一句***的玩笑话,懂吗?我们四个哥们逗着玩儿的混话,恶作剧,就你娜娜信了!我戴兵堂堂一条男子汉,就不值这句玩笑话?在你眼里,我就一嫖客?” 戴兵气愤地掏出手机,翻开相册,划拉着给检察官审验:“你睁大眼睛,这是我拍下的证据,与三个同事夜宵,你看清楚日期了,在大排档,不是在308号房!” 娜娜以守为攻道:“就算昨晚你不在308号房,并不能代表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你没开309号房!” 戴兵“你、你、你”的差点被噎死。 娜娜说:“换作我,你听到我在外面手机里传出一句‘308号退房’,你不立马休了我?” 3 戴兵挂了老婆的电话,故作轻松地说:“我家娜娜不是那种多疑的女人,她做了十多年检察官,明察秋毫着呢!” 劳倩眨了眨眼睛说:“那敢情好!” “你别太得意,等下‘空二姐’落地,有你退房的。”戴兵攒着劲儿。 兴平悄悄拈起桌上的手机—— 戴兵“喂”了声,说:“别动,都别动,不准关机不准调静音。” 容尚德说:“查岗时间关机,比退房更严重。” 兴平说:“我是看看怎么还不来电?这么信任我了。” 劳倩说:“都别急,我们四个只有尚德没婚可离,今晚倒是要看看他有没有开房自由。” 三个已婚男人大笑起来,又干一杯。 兴平体贴地对戴兵说:“你多喝几杯压惊酒。” 戴兵嘴硬:“我有什么好惊的?最多就是换老婆。” 劳倩说:“你夫妻俩都穿制服的,军婚这么容易破吗?算了,我们的本意不是要棒打鸳鸯,而是考验这鸟事……” “不对,鸳鸯是考验不了的,一考就散伙。”兴平掐断总工的话茬子,“反而有一种海里叫鲎的动物,生死之交,捉到一只公的,母的自己送上门来,反之亦然。” 容尚德欢欣若狂:“那我从今以后做一只公鲎!” 劳倩挥挥手说:“好了好了鸳鸯与公鲎,本总工只是讨厌吃饭也要接打电话。你们想想,如果没有来电,鸳鸯不是可以逃过一劫?那公鲎也就不要连累母鲎一块送死!” 这个大家同意,但都心有忐忑。又满上一轮酒,容尚德说:“这杯是壮阳酒,也是壮胆酒,我干了,大家随意。” 戴兵抿了一口,抿得嘴都歪掉,似乎喝的是黄连胆汁。 “现在离不开手机,没手机就没命。”兴平搁下酒杯,恨恨地盯着桌上的手机说。 戴兵心有余悸地说:“我宁可关机在天上飞,开飞行模式。” 劳倩侧过脸庞说:“要不,你先回家验明正身?” 戴兵直摇头:“我学过侦探,我家里那位更学过反侦探,这时赶回家,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四个同事大笑着再干一杯,相互满上酒。 容尚德打了一个酒嗝,又打一个,说:“其实啊,说不定歪打正着,正可以考验一下忠诚度。” 话声刚落,他的手机响了,是林志玲的娃娃音。 容尚德一把抢过手机,站起身要跨出包厢门,戴兵一个马步扎在门前,抬起熊掌,扬了扬下巴。 容尚德只好按下接听键。 劳倩凑近容尚德的手机,疲惫地说:“308号退房。” 4 天还没亮,容尚德回到了与阿兰租的房间。 阿兰一夜未睡,眼肿着哭诉道:“我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你,你还跟什么三脚凳去开房!” 可怜的尚德站在床头说:“冤枉啊,我真没开房。” “你以为现在是六月,你是男窦娥?” 容尚德靠近,苗条的阿兰一扭身,伸脚踢他下身,她就熟悉“下三路”,尚德近不得身,争辩道:“我们牢固的爱情大厦,就毁于一句话?” “那是一句话吗?”阿兰说,“那是一间房。” “阿兰,你冷静,我求求你了,你不听我当场向你解释了吗?我们机场的劳总工也做人证了,保卫部的戴兵也旁证,还有……” “你们都是一伙的!” 撩了撩盖脸长发的阿兰,杏眼一瞪,劈手指着容尚德的鼻子说,“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你以为没人引诱我开房吗?” 容尚德真急了:“有,有,但我昨晚真的没开房,我们四个同事从机场加班回来,到老城区大排档夜宵,开了一个玩笑,恶作剧,你可别当真!” “这都是你们串通做的局。”阿兰打掉容尚德揽过来的胳膊,“我了解你们男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偷不如开房一夜情。” 容尚德好笑起来:“有后尾这一条吗?” “开始没有,昨晚你续上的。” 容尚德失望地说:“阿兰,你太看得起我了。” 阿兰问:“莫非你真是六月飞雪?” “阿兰,你这样不信任我,我整个夏天都飞雪。”容尚德几乎要献上膝头了,“阿兰,我敢下毒咒,如果昨晚我开了房,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五孔流血,横尸街头,不得好死!” “别下咒发誓,我不是不知道你开房轻车熟路。”阿兰哼了声,“咱俩不是从开房到租房,到年初合伙首付按揭买房的吗?开个房玩玩一夜情算个屁,就地取材,空姐遍地,炮房不开白不开,我算老几?” “阿兰,你真令我失望,我们一路万水千山走过来,红军不怕远征难,难不成不敌一句玩笑话?”容尚德简直要捶胸顿足,“你是90后,我是89后,但我们不是‘脆弱后’,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和别人去开一次房,我也选择原谅你。” 阿兰说:“我相反,我不原谅你!” 容尚德一愣:“我错了,你不会和别人开房的,我也不会。” “但你昨晚开了,你死不承认。” “阿兰,真没有,昨晚没开,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也没有开——”容尚德老实巴交地说,“就以前跟你开过。” “不老实,在我之前没开过吗?” “开过,和你一起后只和你开。” “是的,我相信你尚德,和我一起后你没开过,但我们一起租房了,要合伙买房了,你就不只和我,和别人也会开,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嫖……” “又来了!”容尚德哎呀一声,左拳擂了一拳自己的右掌心。 “何况我不妻不妾的。”阿兰小声但固执地嘟囔着。 容尚德掏出手机,吼道:“阿兰!我有证据证明我昨晚真的没开房。” 容尚德打开手机相册,划出一张照片,指给阿兰看:“这是我让三位同事一起合影的,看,最左边这位是大排档老板。” “老板叫什么?” “阿力啊!” “错!证明你真的是去开房。”阿兰说,“阿力是老板娘。” 5 容尚德说:“总工,你的飞机不是遭遇京城夜霾,不会返航了吧?” 戴兵笑道:“飞回来总工就真的可以去开房了。” “瞎开玩笑。”劳倩正色道,捅了一筷子石斑鱼肚皮。 “我们现在不是在开玩笑吗?”兴平夹起一撮海豆芽。 “好!”劳倩给各位同事斟满酒,“兴平,下一个轮到你了。” 兴平镇定地说:“是吉是凶躲不过。” 戴兵说:“兴平,我猜出来了,你有两个电话,一个吉一个凶。” “有吗?”兴平昂了昂头问。 戴兵把玩着满溢出来的酒杯,说:“我有预感。” 容尚德推了一把戴兵,说:“你别装神弄鬼,谁不知道你是机场‘内鬼’,谁的隐私瞒得过你?” “他的——”戴兵朝兴平扬了扬下巴,戴兵的下巴胡子拉碴的,像沾了一层煤灰。 “我?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兴平表示不服。 “没有,都是可以晒机场的。”戴兵给兴平递香烟,“最多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没两个女人算半个男人。” 手机这当口响了,兴平的,《女人是老虎》。 戴兵朝劳倩和容尚德使了个坏眼色,悄声说:“第一个女人。” 容尚德说:“兴平你接。” 总工凑近来。 兴平瞟了一眼来电,拉开椅子,想站开接。 戴兵怕铃声突然中断,忙说:“你不接,我帮你接了。” 兴平站起身,像摁下炸弹开关一样摁下手机接听键。 劳倩拖长声调喊了那一嗓子—— “308号退房!” 兴平的老婆像一条巨大的顶天椒,把兴平顶到墙犄角,“怎么不待到中午才退房?对了,是开的钟点房吧?” 兴平双臂抱胸前,预防胸袭,嗫嚅着:“是开玩笑,开得有点大了,老婆大人。” “别装蒜了,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你***的什么盲降工程师,我明眼着呢,你以为我就一睁眼瞎吗?你***的兴平什么货色,我王黎玲不知晓?原来以前所有的加班,都是加班开房!” “黎玲,你不信我?” “你还好意思叫我信你?你都跟别人去开房了,还叫我傻呵呵地信你?信你个鬼,信你个蛋,死鬼兼王八蛋!” 她弓起膝盖,还没顶上兴平的裆部,兴平已身经百战地别过身子,用瘦羸的屁股抵挡。 “离婚!”老婆坚决地说,“我是眼睛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发现你一次开房,就等于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兴平抗议道:“哪有你这样算法的?” “你加班多少次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机场周边全是宾馆吗?我不感兴趣你和谁鬼混,只想你马上滚蛋,净身出门!” “黎玲,这一切全是假的,我们四个同事玩的恶作剧。”兴平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跷起二郎腿,保护裆部。 “别装了,我不是不认识你。告诉你吧,我早就怀疑你出轨,只是昨晚打你手机,听到那一句叫你308号退房的,我才人赃俱获……” “什么人赃俱获?”兴平怒火中烧,“不过就是一句话,是我同事,总工劳倩开玩笑的,你当真了。我当场叫你听劳倩他们的电话,甚至叫你看现场视频,真遗憾,你不问青红皂白关机了。” “真遗憾?是真***遗憾一辈子!我告你兴平,我不立即关机,还看你开房现场直播啊?我有病呀?” “老婆,我真没有啊……” “以后你别碰我……”她醒悟过来,又找补,“什么以后?没有以后了。” “我们夫妻十年,樱子都上小学一年级了,你就为一句话离了,判决我们没有以后了?我们的感情基础呢?我们的结晶孩子呢?” “你还想到孩子?想到孩子你就别乱去外面开房!”女人啐了一口,“我要是你,一头盲撞飞机成肉酱拉倒!” “黎玲,”兴平深情地叫一声老婆,“你看我手机,我偷偷录了音像,证明昨晚是我们四个同事一起夜宵,根本没有开过房,那句‘308号退房’,只是一句恶作剧台词……” “你们全是吃饱了饭撑的,相互作伪证谁不会?狼狈为奸咋来的?”说着跳了起来,“你信不信,你那几个狐朋狗友此刻在家里,也像你一样向老婆出示他们的证据,证明你们没有一个人开过房。你***的别忘记我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莫说你一句话,就是你一个字,一个不当心的细节,我也能一斑见全豹。我生肖还属狗,对你那点烂事,嗅觉特灵。” 兴平感觉事态闹大了,不得不说:“那我们现在马上到第一现场,去人民电影院对面的大排档,叫老板作证!” “老板作证?你们多点几个菜,老板随便证,熟客嘛,心照不宣,都在蒙我们女人!呸!再说,你以为我不懂得你们打的时间差,开了房再去大排档,或者大排档后再去开房。这样,老板的证人证词就特别理直气壮,兴许还有大排档里的摄像头给你们作证呢!” 兴平啧啧称奇:“老婆大人,你果然是中文系才女,你不做作家真是浪费人才了,你刚才虚构的故事非常吸睛,就叫做《去大排档开房》。” “好了,别奉承我,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你也知道我不会去报案查你的开房记录……” 兴平说:“你查呗!” 老婆甩门离去,楼震。 6 最辛苦的是兴平。 接着的电话又是他的。 戴兵长吁口气,对劳倩和容尚德小声说:“第二个女人。” 兴平却转过头来对三位同事说:“不是,是打错的电话。” 戴兵制止他动手掐掉铃声,但慢了零点零零一秒。 “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我都不接的,以前接过,不是保险就是传销。”兴平一副憎厌的口吻,但偏偏同一号码这时再次打来,大家都听清楚了,是喷满一屋的《香水有毒》。 戴兵说:“这回你不许盲动。” 兴平说:“又拨错来了。” 容尚德说:“接听一下,拨错的就挂掉。” 劳倩向兴平点点头。 兴平莞尔一笑,伤感地说:“谁出的馊主意?这游戏玩不下去了。” 《香水有毒》持续放毒,容尚德打着节拍低声哼起来。 戴兵说:“做个男人,有种的就接吧,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个女人,反正秘密不成为一个人的秘密后,就安全着陆了。” 兴平说:“真的没有什么——” 容尚德说:“兴哥,我信你,最多不过又是一个拨错的女人。” 兴平仰天长叹,戴兵伸手帮他摁下接听键。 “308号退房。”劳倩委婉地说。 小彤说:“退房的声音很小,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兴平说:“那是我们机场总工程师的声音。” “别逗了,总工程师去开旅馆了?” “我们四个男同事夜宵做的一个恶作剧。”兴平感觉越来越疲劳,把对老婆说过的一套话,再重复一遍,使他突然感到出轨很累,相互甩离。他还恶心自己,嘴里吃的是海豆芽,嚼出的却是苍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变成这样,是因为这个“308号退房”,或者不只是因为这个“308号退房”? 小彤伤心的样子不像装的,只是小羔羊般无辜地说:“原来你除了跟我开房,还跟别人开,你直接跟我说就OK,我不会挡你路的。何况,我现在凭什么说你呢?我根本没资没格。” “小彤,不是这样的,”兴平搂过小彤的小肩膀来:“对不起,昨晚我们开的玩笑可能有点大了……” “你老婆也被开了吧?” 兴平点点头。 “怪不得刚才占线。” 以前,小彤是想过兴平离了娶她,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拿不准兴平,感觉与兴平的关系一点也不稳,盲降的风险不适于婚姻,也许只宜于婚外情。小彤也打算找男朋友,离开兴平,俩人不在同一跑道,能滑行多远就多远,不祈求上天给翅膀。 小彤刚毕业来机场实习,师傅就是兴平。小彤实习阶段并没有学到多少实际的导航知识,她根本不喜欢这个专业,实习结束就去了海外旅行社。她喜欢带团旅行。兴平把自己在机场获得的福利机票送小彤,送了两年,兴平知道有时小彤会把机票卖给旅行社客人。但他还是觉得这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从没向兴平主动伸过手张过嘴,生日只要一束红玫瑰。 她对兴平说:“你说的我都信。” 兴平说了其他三个同事,她都认识,说不用看证人证词,没必要的。 听到小彤这样说,兴平就知道他俩完了,该走上正轨了,是不是该感谢这个恶作剧呢?兴平有点失落感。 他直接抄起一瓶曾经不喜欢的燕京啤酒,对着瓶嘴猛吹,咕咕地海喝,抹了一把嘴巴,把空酒瓶蹾在桌子上,盯着三个伙伴说:“我兴平最傻逼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三个人都摇头。 容尚德盯着他的空啤酒瓶,低声说:“你喝杂了。” “把情人当老婆待。” 戴兵递根香烟给他,劳倩给他打火。 抽起烟,兴平腾云驾雾一阵后,露出峥嵘来:“问题是我从不想娶她做老婆。” “那你傻在什么地方?”戴兵不慌不忙地夹起一只八爪鱼,八爪鱼有点韧,他嚼得咬肌凶猛。 “与她交往这两三年,只与她过夫妻生活。” 沉默良久,劳倩说:“看来一句话毁一生,也放过一生。” 手机响了,劳倩的,嘟嘟声,很家常。 7 劳倩的老婆诗慧一点也不显老,从空姐到地勤到票务,换到哪个坑,都是拔尖美人儿,但劳倩生在艳福不知福,总是酒后发牢骚说“审美疲劳”。 诗慧好像从梦中惊醒,问劳倩:“退房?你不回家住,住哪儿的308号房?” 劳倩早有防备,也吸取了前面几位同事的教训,第一时间解释一通。 诗慧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说:“下午回妈妈家,孩子刚睡着,我也不想深究真假,你说是戴兵说的,他和兴平、尚德此刻就在一旁,这能说明什么呢?能说明你没有开过308号房吗?” “诗慧,信我。” 总工的表白,令一旁的三位汗颜,他仨似乎看见了总工摇晃着屁股,屁股沟长出一条尾巴,喷气式尾巴。 “你如果念着孩子,我信你。”诗慧说,“如果我不爱你不信你,不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还给你生二胎吗?” “是啊!”劳倩说,“那得冒着多大风险,你的身体从战斗机变成我的宽体空客,A380,还双层的,你为我落地,生二胎,成了空中加油机。没有诗慧你,我在地面也失去了安全感。” 三个同事都托着腮帮,容尚德还咝咝倒吸着冷气,小声说:“理工男,酸死啦。” 兴平推了他一把。 “倩,”诗慧叫总工丈夫做“倩”,“我生二胎后,明显感到钙流失严重,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和你的钙会不会流失?” 劳倩还没想好怎么说,她接着说:“‘308号退房’,我就开始流失了,在你退房那一刻,我开始严重流失。” 劳倩悲伤得真像面临一场地面上的空难。 “倩,其实我都从天上降下来了,地勤,票务,这都是为了你。你这么多年为了我飞,低到尘埃里,每次起飞,我都站在机窗口看你,你站在我们约定的机坪东南角,让我起飞前看你一眼。” 容尚德抽张餐纸给总工,兴平递啤酒,戴兵敬烟。 “其实,倩,我知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才能保持初恋的新鲜。我要你尽早做父亲,但我二胎后,迫切要求你多赚奶粉钱。我放弃母乳哺育,也许我是不对的,对不起孩子,可是我要瘦回一道闪电,重上蓝天!你说过,你在地上,就是为了我在天上,希望你不要嫌弃准备重返蓝天的我这位空嫂。” “不敢不敢!”总工一迭声儿保证。 “其实,”未来的空嫂太喜欢“其实”打头,“其实,插上翅膀飞在天上,不如地上行走的想得多——如果你,倩,想多一点就想多一点吧,最好不要开房,然后‘308号退房’。” 在场的都听到了她的笑声,银铃般的,像云雀。 “真对不起,”劳倩说,“我们玩笑开过头了,就当我们是空难的幸存者吧,好吗诗慧?” “倩,不久前,我做过一个梦,我们乘坐的降落伞变成了热气球,嗯,得带上孩子们。” 挂了电话,兴平说:“你***的太有诗意了。” 容尚德说:“人家太太就叫诗慧嘛。” 戴兵却像一个阴谋家,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提醒说:“总工,‘空二姐’落地时间早就过了。” “‘空二姐’?”兴平和容尚德听了第二遍,才重视起来,但一头雾水。酒的后劲上来了。 劳倩说:“保卫部同志,我只有一姐。” “刚才一姐都说了,可以想想二姐。”戴兵神秘一笑。 “是的,是的,”劳倩说,“天空飞行说高低层次,不像地下的出轨。高低层次不同,就是各飞各的,永远不碰头。” 戴兵说:“想碰头的时候,就落地。” 说着,戴兵突然醒悟过来,高声嚷起来:“总工另有一台手机!” 兴平和容尚德被唬了一跳,吓得酒醒一半,好像总工私藏一支手枪。 劳倩脸色一变。 戴兵拦腰抱过去,一下子缴了“枪”。他看了一眼劳倩裤袋里摸出的手机,说:“关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