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李文俊的景物诗越来越疏朗、空明、干净,仿佛是倪云林的山水笔意,患有洁癖,一叶、一杆、一水都闲雅,有讲究。没有多余的笔墨。省略得彻底,表达得明白。这种雷蒙特·卡佛式的极简,文字更具穿透力。 ——温古 《肩扛月亮的人》 我曾在夜色中 看到过一个肩扛月亮的人 沿着山脊缓步而行 准确地说,那个人是在月亮衬托下的 一个移动的影子 月亮是红的,又像是黄的 或是那种接近于橙子的颜色 总之不好形容 夜晚很美好,到处是魔幻的 影影绰绰的东西 月亮越来越大,而他越来越暗 也越来越小 看样子最后他有点扛不动了 就把月亮丢在了山顶上
《下雪之后》 雪很大 下了一天一夜 天亮的时候,终于停了 上午因无风而宁静 目力所及 白茫茫都是雪 这个世界 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突然发现一只羊 不,是两只 后来一群又一群,整个雪原 都在移动
《蜘蛛网》 浮悬在眼前的蛛网 要把我和书柜里的人物 一网打尽 我试图找到织网的蜘蛛,但发现 屋子空旷、无边 只看到一些不聚焦的场景 推窗远望 黑暗在黑暗中漂移,每一根丝 都连接着宇宙里 无以计数的星球
《去年夏天》 诺勒下了很多雨,也生了 很多夏虫 我喜欢那样的夏天,空气清新,我躺在草堆上 听夏虫 在被它们啃食一空的月亮中鸣叫
《黎明时分》 月亮出来得很晚 但很明很亮 整个查干淖尔异常宁静 幽灵开始在草地上聚集 唯有比人类更敏感的牲畜 能察觉到它们 直到一只夜莺加入 飞过一片野樱桃林 发出悠远而清晰的叫声 我看见黎明 仍在地平线上犹豫
《与父亲牧羊突遇大雪》 雪是突然降落的 那是傍晚,雪一阵比一阵大 寂静的查干淖尔 雪在加厚,寂静也在加厚 熟悉的事物 正从眼前消失 我们也像这些事物,消失于暮色之中 爬上一座斜坡,父亲停下来 点燃一支烟 很快成了一个虚幻的雪人 雪继续下着,他的烟头 比我见过的所有月亮都要明亮 他的脸 比任何时候更加冷峻和立体
《乌兰察布岩画》 一些没有被猎杀的 麂、狼、鹿、狐狸、黄羊、虎豹和斑羚 瞪着警惕的眼睛,还有一枚月亮 照着这些岩石
走上这座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山 我才发现山下有一户,从岩石里搬下去的人家 栅栏里圈着羊群。夜空下几匹游荡的马 踏着月光,由远及近
你不会驯服这些石头 那些驯服石头的人,依然在石头里面 你可以叫他们匈奴、鲜卑、突厥或什么 他们是你的先人
《猎 人》 光线晦暗,只能看清 黄羊像碳素笔勾画出来的虚拟的线条 在跃动的秋风中消失和重现 还有一些可见 或不可见的生灵 猎人在一片乌云下 进他的晚餐,吃得很快 也很悠闲 伸出手就可抓住一把斜躺着的双管猎枪 他的马 背对着风 一阵响声过后 黄羊群从草地上跃起,他和他的马 正穿过草地
《马》 它直立和奔跑 带着戈壁石的野性 荒原是它的参照物 或根本不是 它伸直弯曲的颈项 睁开眼睛 看到一把破旧的星光四漏的大伞 笼罩着梦一样广阔的四野 很远的地方 有一些由弧线构成的山 它不知道它在曼德拉山黑暗的岩画中 站了多久 更不知道它是一匹马
《玩弹弓的孩子》 太阳几乎落山了 还有一点光 还有一些我们能看清的东西 天空垂直落到灰蒙蒙的地平线上 那个在旷野上行走的孩子 那个差一点就过了河的孩子 突然停下来,像发现了什么 从裤兜里掏出弹弓,迅捷而又缓慢 几十年过去了 他掏弹弓那个动作 仍没有完成 那一点微弱的光,依旧照耀着我
《想起父亲》 1996年10月21日,那个夜晚 金星正在闪耀
他的棺材是红色的,那时看起来很黑 是一艘驶向外星球的船 停泊在看不见大陆和海洋的地方 周围黑暗而虚无 突然移动的星星,让那里一片寂静
《在暮光中散步》 天色越来越暗 静谧如斯 无法感知的神秘事物 渐渐向我靠近 倾巢出动的鸟儿,低空盘旋 骑马的人在地平线上逆光独行 他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出来散步 可我不希望他们消失或离去 如果那样,大地、天空和我内心 又会减少一些东西
《雪夜虫鸣》 几乎整个冬天 都在下雪 雪停了,月亮从雪堆中 滚了出来 散发着宁静而神秘的光芒 好像一切 刚刚开始
一种暖棚里的植物 这时看上去,苍翠欲滴 没有风 只有一些虫子,或 一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我听到了月光下 雪的鸣叫
李文俊,主要作品有诗集《雪马梦影》《李文俊诗选》,长篇纪实文学《高原赤子》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并被译成英文、韩文、蒙古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