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 者 按 | 2013年,《草原》策划推出了“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时间的长河奔入2023年,我们欣然看到这九位作家创作质量和影响力稳步提升,并已日渐成为内蒙古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时隔十年,“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正式回归,一批文学新锐正如骑手般在文学的草原上策马扬鞭,让我们共同期待他们以作品传递新一代写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学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长发展的重要阵地,积极为青年作家提供崭露头角的机会,是一个杂志的职责所在。这一年,请记住他们的名字:阿尼苏、邓文静、胡斐、景绍德、李亚强、刘惠春、苏热、晓角、谢春卉。 苏热的《寻猫记》塑造了一个孤独的青年形象。在寻猫的过程中串联起主人公在家庭、事业、情感等方面所陷入的现实窘境,这是成长的烦恼。当主人公唯一的陪伴——猫丢失了之后,这种孤独感一下子被无限放大,寻猫的过程也是主人公不断自我确认的过程。在看似荒诞的我被不断物化的情节设置中,作者以一种自嘲的方式,弥合了理性与感性的裂隙,就此塑造了“我”这个当代社会的“多余人”形象。 寻猫记 苏热 我是在三月第五个星期五上午发现多宝不见的。 没有按时按点地抓挠门板的声音,我的梦硬生生把我拉到了十点才松手。睁开眼,没有猫叫的惊扰,我看见折散着微茫的黄尘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悄悄悬浮。我走出房间门,只身走进客厅降笼下来的死寂中。偶然转头,发觉猫窝旁边装猫粮和水的碗还是满的,才意识到我的猫不知道去哪里了。 按照她以往的饭量,留在粮碗里过夜的那几颗粮根本撑不到第二天上午。起初,我以为我的猫又像往常那样藏匿在家中某个角落。我拿出她平时爱玩的铃铛,一边喊着多宝(虽然名字是一个中性名,但我的猫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母蓝猫),一边在家里大步寻找。绕了一圈,家中没有任何动静。我又从冰箱里拿出她最爱的鱼罐头,打开后举着它,朝它用力吹着气。我又按照刚才的轨迹在家里走了一遍。以往这时,多宝总是喵呜地朝我跑来,没有办法,我只能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学着多宝的姿势,用我的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家具的缝隙。我甚至把眼神投进卫生间镜子和墙的缝隙里,想从中发现多宝正在以解锁的新姿势在里面蜷缩着。我不由想起上个星期下班回家,多宝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门口的鞋柜上等我,找遍家里没有身影后,我脱下衣服,学着她的样子举起双臂,伸直腿。我刚趴到地上,身后就传来被注视的感觉:多宝正窝身在客厅沙发下的长筒卫生纸纸筒内,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的膝盖沾满了家里各个地方不同的沙尘,我的腿上印满不同深浅的黄。这个家里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有找——我室友的房间。 多宝大概率不会去我室友的房间。我室友四个月前刚搬来,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租房准备今年的考试。刚搬进来的时候,室友对于一只陌生的小猫充满好奇,在让我保证不让她进自己的房间后,室友在学习之余,还会到客厅摸摸她,坐在沙发上拿着铃铛和她玩。有那么几次,他心情好,允许我进他的房间,让我和他一起打游戏。看着他电脑上显示的游戏时长和日活跃度,又听到他在夜晚对着电话那头的父母信誓旦旦地汇报每日学习进度,我不由感到一丝疑虑。 很快,他就不让我进他房间了。他告诉我,说我每次进他房间,我的猫很快就会尾随而来,不知为何,在客厅里闻到多宝的味道他就没事,一到房间里,只要闻到点猫味,鼻子就使劲打喷嚏。室友和我一说他的症状,我就不进了。但多宝已经养成习惯,趁着他房间门没关严实,留着小缝的空当,多宝就蹬腿钻进去。她故意在间隙里留下几根毛发。在午夜,听着一墙之隔的室友打喷嚏的声音,独自躲在猫窝里的多宝压低响动,悄声发笑,好几次,我都因为这个笑声而从梦中惊醒。在之后的几天里,我和多宝商量了几次不让她进室友的房间,最后用三罐鱼罐头才和她谈妥。 这段时间,室友找到一个报研学班的理由,从家里要了一万块钱,去云南旅游。他的房门紧锁着,我站在他房间门口上下观察了一下,门周围也没有多宝毛发的痕迹,也没有她的气味,多宝应该没有违约。 我的胃添乱似的在这时乱叫起来。我打开冰箱,里面还有三袋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我算了算,还够我吃四天。我不该草率地辞职,起码要等到这个月工资到账了再辞。没有计划清楚,我只能掰下一块方便面的面饼,坐在沙发上,把面饼放在嘴里干嚼起来。 就在我脑海里责骂自己的声音愈演愈烈的时候,邻居家小伙子的说话声顺着墙壁传了过来。他住在我的楼上,我只在电梯里见过他几面。他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站在角落里,他按电梯按钮前,总是先把眼睛举进自己戴的帽子中,接着他又把手臂扭曲成一个奇怪的线条,穿过人群,用指尖触一下按键,随后就迅速缩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但他回家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说话声音从他的身体里不断膨胀,摇晃着他家的墙壁,所产生的波动迅速积累,顺着墙缝猛地扩散到邻近的几户,让他们的天花板和地板不断摆动。他总是在满怀愤怒地指责什么,听他的话,似乎是在与人进行面对面的争执。但从始至终,我只辨认出他一个人的声线。多宝对他的声音开始很是好奇,每次他在自己的屋里吵闹,她总是好奇地竖起双耳,警觉地抬头向上张望,想要辨别声源处发生了什么样的状况。我曾把椅子立在床上,又自己站在椅子上,侧着头把耳朵贴到房顶上听,多宝也站在我的肩上,学着我的姿势,直起脖子,把耳朵靠在天花板上。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可以确定他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不停地对着空气喷洒抱怨。我对他源源不断的愤怒感到不解,我难以想象出他在房间里正在以什么样的表情和自己相处。多宝从我的肩膀上一跃到床上,晃动几下耳朵,露出不屑的表情。她竖起自己的尾巴,缓步走到客厅后消失不见。 就在当晚,我那个邻居叩响我家的房门,说我的呼噜声太大,吵到他睡觉了。看我一脸清醒的样子,他不解地看向我,我不知如何解释,只能以自己会调小手机音量的说法来搪塞他。他走后,藏在衣柜顶的多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她的身子在不停抖动。 没过一会儿,我又听到楼上传来那人的叫骂声。我的困意把我压到床上动弹不得,多宝蜷缩到我的身边,把头靠在我的胳膊上。整晚,我能感觉到多宝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抖动。那晚之后,每逢多宝不听话或者打碎东西,我都会指指上面,多宝就立刻委屈地嗷呜起来,伸过头来蹭我的手掌心。 多宝不见了,在我想来他的嫌疑最大。但不知道为何,近来他在家里的动静的频率和声音都变小了很多。我上楼敲响他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齐刘海儿戴眼镜的女孩。我说我的猫不见了,来问问周围的邻居见没见过。女孩惊呼:“是那个蓝白相间的英短吗?”“就她,家里都找了,没有找到,估计她趁我不注意跑出去了。”“我觉得她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现在正好春天,又是小母猫,跑窝。”女孩撩了撩头发,“我还给她准备了猫条。你等等,我给你拿。”“谁来了?”里面的男声是那个邻居。“就我和你说过的英短的主人。他的猫不见了,正一层一层找。”女孩拿着大半包猫条打开了门,抽出几个粉色的,和我说:“你的英短最喜欢吃这个味道的猫条,剩下的是几个金枪鱼。我还说慢慢给她喂呢。你一定要找到啊。”“你在哪儿看到她的?”“哦,就在我们这层的楼道窗台上,她是一只很听话的猫猫,应该跑不远。” 她说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每次离家上班,我都把门关严实了,我舍友也不可能抱着她出去玩。多宝一定是记住了我进出门的姿势,我能想到多宝学着我的姿势,趁着没有人关注的时候,一遍一遍关门、开门。 又问了几个邻居,他们也表示没有看见。他们告诉我,经常看见多宝跳起来触碰楼道门的锁,打开门后,就在小区里晃荡,很多时候,甚至他们在小区外还瞥见过多宝的身影。他们口中习以为常的事情在我这里闻所未闻。之前辞职,我的领导责备我总是把工作想得太过简单,外联和文案都做不了。现在看来,我连朝夕相处的猫咪都不了解。我的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回到家的时候临近下午,我打开一袋泡面,放在碗里,烧开一壶水,又加上早上吃剩的半袋,扣上一个小盆。趁面还需要三分半的时间才能泡软,我又在家里找了一圈。 吃完面又喝了汤,我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剩下的一袋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得计划着吃。我四下打量着客厅,回想着自己随意放置的零食小吃的痕迹。看了半天,我的视线停在了多宝窝前的猫粮碗上。我给多宝买的都是上好的猫粮,她做了绝育手术后的猫粮五十块钱一斤,平时吃的猫粮也是三十多块钱一斤,还有四十块钱三盒的猫罐头,至于鱼油和零食,就更数不清了。我的手指抵着配料表,一行一行读着成分:鸭肉粉、鸡肉粉、鱼肉粉,还有鱼油、鸡油、黑麦粉和小麦粉。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都说自己的猫比人吃得好,现在看来多宝在吃上,也比我要强得多。 我的肚子又不争气地翻滚起来,我从猫粮袋里掏出一把,放在手心,一颗颗数起来,为防止自己的肚子喊叫起来,我得赶快找个填饱肚子的方法。 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求问猫粮的口感。下面很多人都在评论,有说是像寡淡无味的面团,也有说和压缩饼干的味道一样,还有人觉得自己的肠胃不好,应该尝试一下每天吃一顿猫粮,但怕吃坏。看到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我的胆子便不由地大了起来。我拿一颗放在嘴里,一股鱼腥味闯进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赶快吐了出去,心里不禁为自己吃起猫粮腾起一阵吃惊。可家里并没有其他吃的,比起吃猫粮,我更害怕饿肚子。我郑重其事地又抓起一颗,脑海里仔细回忆着自己在网上看到的吃高档猫粮的好处,易吸收的高营养,不掉毛,促消化,还能磨牙。想到这里,我张开嘴,一下就把猫粮投了进去。 细嚼的话,味道还不错,我告诉自己。 一把下去,我完全饱了,点开手机,在刚刚的朋友圈下面补充一句品尝的口感:有点像压缩的鱼味饼干,得用力嚼,不然会划嗓子。看到下面众人回复的哈哈哈,我感觉自己放下了心里的某种东西。 猫粮还能撑几天。幸好我辞职了,不然根本没有时间去找走失的猫。看着猫窝旁放置的猫包,我突然想到多宝可能去小区附近的公园。在每个晴朗的周六下午,我都带着多宝去黄镇公园,那里面有个大沙坑,多宝非常喜欢去里面扑腾。 我在逗猫棒上绑了铃铛,带着几根猫条朝公园走去。一路上,我几步一停,四处张望,用力呼喊着多宝。一点多宝的声音也没有听到,甚至都没有看到多宝的一根毛发。等到公园,我寻思着应该换种寻找的方式。公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如果像家里那样模仿多宝的姿势,在公园里到处走显然不太现实。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学着多宝那样微抬下巴,轻咧开嘴,喵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出来,我不由为自己的声音吃惊起来:竟然这么像多宝。我记得在很久之前就看过一个理论,说宠物和主人会越长越像,多宝和我待在一起七八年,我们俩竟然在器官结构上也变得相似。 我边走边叫,认定这是在公园里寻找多宝的最好方式。猫的耳朵比人类发达得多,她肯定能听到,而且公园里能躲避的旮旯儿非常多,我的目力不能穷尽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没过多久,我的对面走来一对母女,母亲看到我在学猫叫,立刻扭头,对她女儿说是时候把家里那个猫送人了,女儿明显是被我的举止吓到,连忙点头答应。转过一个垃圾桶,我又晃起逗猫棒,上面的铃铛发出脆响,我学着多宝的样子,弯着手腕,轻轻触碰一下,铃铛摇动的声音更大,我这才意识到多宝这个玩具的乐趣所在。一个扔瓶子的老人把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我,自顾自背对我摇着头叹起气来,我顿时感觉脸颊一阵发烫。我……不……老人完全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人群中。 就在我站在垃圾桶前,寻找那个老人的踪迹时,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走到我面前,说我刚刚发出的声音,好像自己之前在公园常见的一只英短的叫声。我点点头,拿起逗猫棒,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啊,我见过你,你是她的主人吧。去年夏天,你还带着她去沙坑玩来着,那时候我天天在那边练小提琴。”女孩一根手指抵着嘴,“让我想想,你那个英短是叫多宝吧。”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你就不来这边了,但你那猫隔三岔五就来,我一练琴,她就蹲在我的脚边蹭我。有一次,我问她的主人是谁,她在地上用指甲划了几条竖线,见我没有明白,就直起身,学起你走路的姿势,顺便还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你这猫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唉,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这人记性好还话多。我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总让我来公园练琴,我也不知道为啥记性好就非得练琴。但我如果不练琴,也认识不了你的猫。唉,是不是耽误你了?你是不是找多宝?” 我摇了摇头,又迅速地点点头。女孩看见我的神态,不由笑出了声:都说猫和主人越来越一样,哪有主人和猫一样的。唉,我要不是今天下午得练完这十几首曲子,我就和你一起找猫了。说起来,你的猫这么聪明,如果要走,你也不容易找到,要不去问问熟人?说不定他们有什么线索。 女孩的话点醒了我。所有的人和物都在这个看似静立的公园里流动。我应该再去其他地方找找。一想到多宝的社交圈比我广,生活比我丰富,我就生气。女孩看见我变了脸色,红着脸又说自己话不小心又多了。 我能想到公园之外的地方,就剩下公司了。我坐上公交车,打算去公司找找。有时候加班,我放心不下多宝,就把她带在身边,多宝倒是听话,不惹人烦。就有一个有鼻炎的同事,说自己对猫过敏,每次带多宝来的时候,不让她上自己的桌。后来,同事辞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公司里开始有人说因为猫隔三岔五来,我那个同事受不了才辞职的,为此我还愧疚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人们都忘了那个同事,也就没有人再在意多宝的存在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适合刚辞职人回公司找东西的理由,或者干脆找个恰当的姿势,来躲避同事们嘲弄的目光。 辞职刚没有几天,我坐公交车竟坐了反方向的,等我赶到公司,所有的同事都下班回家了,办公室没有开灯,寂静的黑色从整个墙里慢慢渗透出来,我试着叫了两声多宝,没有回应,只能换个方法。 就在我马上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收拾工具的保洁。保洁一见我,就迅速打起喷嚏,她嘟囔着说,好久没有闻到猫味了。一听到这话,我就问她见没见过我家猫,一只蓝白英短。她扶了一下帽檐儿,看看我,说好久没见我了。我这才看清她就是我那对猫过敏的同事。 她又把灯打开,我和她又回到公司。她看着我,像是看着过去的自己。我没有说我辞职的事,只说自己这几天不舒服请假在家休息。女同事没有看我,一边收拾一边自顾自说起离开公司后的事。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专业在黄镇根本再找不到这么对口的工作。待在家里,心不由被黄风鼓动,在每个日夜交替的时候总是告诉她是时候该去大城市看看了。临走时她去黄镇最好的洗浴中心花了一百块钱洗了澡,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洗心革面的意思,图个吉利。可在阴黄的环境里泡久的她适应不了其他地方的清澈,在惶惑中熬过三百个无眠的夜晚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归属。等她想回黄镇、回公司的时候,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老板念及旧情,联系写字楼的物业,给她安排了一份保洁的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抚顺拖布条上的每一根细毛,像是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待。 “我没见到,猫怎么丢了?我挺喜欢多宝的,她的小粉鼻子中间有缝儿,一动一动特别可爱,你虽然天天带她到处跑,但她脚上的小肉垫还是干干净净粉粉嫩嫩的。” “你不是对猫过敏吗?” “我那是鼻炎,鼻子太灵,谁跟你说的过敏。” “哦。”我恍然大悟似的把语调拉长。 “不过,大概是昨天中午,我过来收拾垃圾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多宝的事情了。你也知道,我现在不是公司的人了,有些事我不该知道了。你是不是把猫带到公司,回去的路上丢了?” “不是,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起来猫就没了。” “这有啥,现在春天,猫跑窝,过几天就回来了。” 我摇摇头,认为多宝不会自己主动回来,就和我的前女友一样。我似乎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找多宝。我打开手机,点开地图上的导航,查到附近的公交,就和同事道了别。 临行的时候,同事拉住我,问我多长时间没有洗衣服了,一股猫味,我被她突然的问话困住了,站在原地思来想去有点不知所措,同事笑了,让我赶快先回去洗澡,然后再考虑找猫的事。 下楼的时候,我仔细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并没有闻到她说的猫味。我忘记猫味是什么味道,记得上次闻到猫味的时候,还是我喝完酒回到家,上床后嫌弃女友身上有多宝的味。那天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晚我俩吵架吵到凌晨三点,她一气之下收拾东西,用力关上门时,手上的劲道传到门板上,门应力而动,扇动的风一下就驱散了家里的猫味。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闻到猫味,我的女朋友也成了前女友,家里同时还多出来一个房间。 我一直都知道前女友住在哪里,她和我认识的第一天就告诉我自己的住址了。黄镇就这么大,我俩距离不过十几站的公交距离。但这些年,我并没有找过她。在公交车上晃荡20多分钟后,我下车走进她的小区,来到她的门前。分手之后,我曾无数次地在脑海里排演自己上门挽留的场景,在无数种理由的驱使下,几百次的幻想过去,我甚至确定好她开门的一瞬间,我后脑勺儿的第2850根头发被风吹起时候的姿势。但是现在,意外地加了一个寻找多宝的理由,我以往所有的练习纷纷作废。我先是学着多宝的声音叫了两声,听见门后没有动静,我又俯下身,趴在地上,学着多宝的姿势抓挠起门板,还是没有回应,我又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使劲在楼道里抖动。大概一分钟不到,门就开了,一个戴眼镜的文静男人探出头,立在门口看着我。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可能是外面传来的声响,才搅动弥漫在我俩身边的死寂。 他说从气味上,猜测出我应该和那只叫多宝的猫有所联系,他又盯着我的胳膊,看见我胳膊上蓝白相间的细毛,确定了多宝和我的关系。“你应该是多宝的主人吧。多宝这几天没有来。”我小心地问前女友的去向,他邀请我进屋,并说她今晚去参加同学聚会,要很晚才能回来,她回来之前,我能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我坐在沙发上,男人给我端来一杯热水,让我休息休息。还指给我衣架的位置,说家里热,穿个半袖就行,让我把外套脱下挂在上面。他从卧室里拿出相册,兴奋地给我翻指着每一张有多宝的照片。在恋爱一百天纪念日的照片上,多宝正坐在我前女友的腿上,双眼炯炯地看着相机,有在恋爱一周年时,她大口吃特制猫粮蛋糕,碎屑糊在脸上的照片,还有他俩结婚,多宝身穿宠物西装,胸口别个大红花当伴娘的照片。男人说着和多宝的点滴,脸上露出的神色就好像在回忆自己相识多年的亲友,我无法忍受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抢走我的女朋友后,还抢走我的猫。但他所表现出来的素质和谈吐,让我无法对他产生一点带有怨恨的想法。 男人的沉默突如其来,肯定是我露出来的两条胳膊吸引了他。虽然他快速把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但我仍看到他刚才视线停留的短暂余痕:胳膊上的汗毛朝着远离他的方向倒伏着。 “小文肯定把粘毛器放在卫生间了,你等等,我去找。” “我这不是猫毛,最近我好像营养不均,体毛生长得旺盛,再加上早上忙着找多宝,趴在地上的时候,难免身上沾了一些她的毛屑。你看,我腿上还有呢。”说着我拉起裤管,露出脚脖。拉起的一瞬间,一些蓝白相间的汗毛就喷涌出来,长短不一,形成一个又一个彼此纠缠的漩涡,他们正蓬勃地占据着原本属于我腿的空间。这么一看,我的腿也不粗啊,我心里不禁想。 “我们打扫猫毛的目的不是为了猫,也不是为了整洁,而是为了确定自己。” “什么意思?” “你看啊,猫在你离开家的时候,会跳上你的床铺,在你平时睡觉的时候,用鼻尖触碰你的脸颊,有的时候,它们也不喝自己杯子里的水,而……” “没那么玄乎。你养猫是为了猫还是自己?” 男人似乎被我没有缘由的问话问住了,他眯着眼睛,好像努力想着如何作答。 “好了好了。你也是好心,除了我父母,还没有人这么关心我,我……” “猫是不会去它不熟悉的地方,都找到这里来了,你再往远找找,你还带它去过什么地方?”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就转身离去了。在下楼的电梯里,我看着那些金属镜面折射的自己,告诉自己应该给父母去个电话了。说起来,多宝的名字还是我母亲起的。多宝刚抱回来的时候,才两个月大。看着她四个脚和腹部是白色的,而背部的毛是灰色的,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乾隆的御猫翻雪。再用名猫的名字不太合适,我仿照着这种起法,给她取名为采雪。过年抱回家的时候,父亲嫌这个名字太文雅,自顾自地起为豆宝。而到了母亲这里,几次叫喊过后,她的名字就变为了多宝。 我在多宝的窝那里安装了一个带语音功能的摄像头,账号绑在了她的手机上,这样就算我不在家,母亲也能随时看她。她说自己对着多宝讲话,能给自己一种关照小孩的满足。母亲是什么时候把和我聊天的话题都转移到多宝身上的,我记不清了。 大概八个多月的时候,多宝开始发情,只要见着我,就对我撅起屁股嗯嗯啊啊低声呢喃。那时候我和前女友小文认识不久,还没有一起生活,更没有带她回去见父母。那时候只要和他们打视频电话,他们就不断催我要赶快找对象结婚。 多宝发情的频率越来越高,从刚开始的小声呜咽发展到彻夜哀嚎,已经到了影响我睡眠的地步。没有办法,我只能带她去绝育。大概半个小时后,宠物医生端着一个小盘子出来,指着里面的长条红色肉块对我说做好了。多宝的麻醉劲还没有过,抱回家那天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我的床上,胡须缓慢摆动着,对我不停表达某种无言的悲伤。事后,小文好奇地问我被阉是种什么感觉,我无法描述和体会多宝术后清醒时候的疼痛,但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趴在窗台上,对着窗户外路过的拖家带口的母猫,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某种呆滞,在缓慢地眨动眼皮中传射出幻想。在带小文回家见过父母后,他们就总是明里暗里对我提要小孩的事。认识小文前,我常认为自己会过一辈子丁克生活,认识之后,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有问过她的想法。 母亲态度鲜明地反对我做丁克的想法,具体的缘由她理不清楚,说我将来一定会孤独终老,她还一个劲儿告诉我要担责任。回谈起少年时代的叛逆往事,她也曾从侧面开玩笑说,让我一定体会一下为人父母的不易。但我实在想不清不明缘由的火种接力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多宝这次的不辞而别和小文突然离去同样让我措手不及。小文离开不久,父亲非常亲近的亲戚溘然离世,我应该叫他叔公。父亲从不喝酒,他每日沉浸在悲伤里的样子,让我迅速联想起一个彻夜长醉的酒徒,身姿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没有支撑地摇晃。祖父走得早,父亲把叔公视为第二个父亲。父亲得空经常带着我去看望他。父亲还总是喜欢把我放在叔公的腿上,让他给我讲故事。时间一久,我在心里也把他看作我的祖父。 我那时是以工作忙无法请假的借口,搪塞住家人要我回来见亲戚最后一面的催促。我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没有勇气。我无法想象一个熟悉的人走出我的生活的样子。只要我不回去,他就能在我的记忆和想象中一直活着。从那之后,父亲就开始埋怨我的不孝,母亲在给我打电话时总是转述父亲对我的抱怨。我四五年没有回家,脑海中对他的印象也开始在黄镇的漫天黄沙中慢慢模糊,我不知道叔公还能在我的记忆里存活多久。 多宝因为绝育,没有留下任何小猫就消失了。我坐在公交车上,点开手机上母亲的通话页面,打开怔了几秒,随后又关闭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母亲没有说出口的话里的另一层含义:如果我选择这样的生活,那么在我余下的岁月里,我只剩告别,没有迎来。 回到家,客厅和我的卧室还是空空荡荡。一些细碎的沙土顺着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在屋里飘舞,有时候它们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想要聚拢住那弥漫在这里的无形死寂。多宝在的时候,她不断跃动的身形会搅动浮尘,制造出一种热闹的幻觉,让我每次下班回家不用面对独处的绝望。 我刚换好衣服,多宝那里的摄像头就响动起来。多宝!多宝?多宝…… 屋里的黄沙被声音惊扰起来,模糊了屋里的摆设。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多宝,我只能脱下衣服,在地上多滚了几圈,身体上蓝白猫毛密集起来。我找好角度,悄声走进摄像头的视线范围,看见我,母亲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学着多宝平日里在家里的样子,在母亲面前舞弄着自己的身体…… 乖,真乖呀。
苏热,1997年出生,文艺学硕士在读。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组二等奖,北大培文杯二等奖,《野草》文学奖。作品见于《草原》《文艺报》《文学报》《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山西文学》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