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见傩 据《禹贡》载,人们早在夏代就知道长江沿岸有四个大沼泽,“可收水草之利”。即云梦泽,今洞庭湖一带;彭蠡泽,今鄱阳湖一带;丹阳大泽,今高淳的固城湖、石臼湖一带;震泽,今太湖一带。这四大沼泽,像长江在奔腾中溅出江岸的四朵水花,被吴、楚急忙捧在掌心里。 壬寅仲夏,访高淳。 友人载着我,离开灯火辉煌的金陵城,一路往南而去。约莫一小时后,到达了高淳地界,而后又上山。山野漆黑,夏虫的鸣唱裹着花草的清香,如水般从窗外涌进来。车在狭窄的山道上盘旋了许久,才看见一处亮灯的房舍。一下车,即被一种丰沛的水泽之气包围。 高淳的朋友说,明日是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日,高淳老街上跳五猖,这是一种傩舞。傩,是上古文化的活化石。早知道苏南地区有傩遗存,此次竟然遇上了。 表演场地设在高淳老街的戏台前。观众已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几圈,场上有六七匹高头“大马”在兴高采烈地欢腾跳跃。这么高大的“马灯”还是第一次见。在这江南水泽之地,怎么会有如此热烈粗犷的异域之“马”呢? 在场地的边上,几位脸色黑红的村民,穿着戏袍,背着靠旗,手捧面具,一团锦绣地站在那儿候场。仪仗队的彩额上绣着“高淳桠溪跳五猖”几个字,可知这支跳五猖的队伍是从高淳桠溪来的。 跳五猖要开始了。 鼓,这远古时期的发明,声音雄浑,宏大,神秘,笼罩着在场的所有事物。繁华的屋宇退去,鼎沸的人声退去,甚至太阳也退去,仿佛置身于遥远时空中的原野。 他们的右手擎起面具,左手托住,头扬起,这一瞬仿佛等待神谕,然后谨慎地覆上,那张人脸霎时隐没,取而代之的是面具——粗野、怪诞、夸张、扭曲、变形、狞厉,超凡入魔,又超凡入圣,人间哪里找得到这样的脸? 道士、和尚、土地、判官在前引导,五位猖神手执双刀跟随其后。他们舒臂抬腿,朝拜四方,变换队形,动作粗犷凝重,甚至可以说是笨拙。有关专家分析说,这是一种保持人的身体重心的动作,是远古舞蹈的遗风。后来据介绍,他们表演的是“双龙出水”“满天星”“五角星”和“天下太平”等阵法。 面具是傩的象征符号。仔细看五位猖神的面具——宽大扁平的鼻子,眼睛梭形斜飞入额,大黑眼珠鼓在眼眶外,大嘴咧开露出颗颗牙齿,面颊耸起如山,眉形菱状倒立。花纹装饰加剧了面具的狞厉——两边上嘴角各伸出一条分叉的蛇芯子,又似火苗,下嘴角长出獠牙,鼻子上布满金色的颗粒,或是水波纹,眉心则是云纹、水波纹、凤纹和圆点的组合。面具用色遵循了戏曲的色彩程式——“红忠,紫孝,黑正,粉老,黄狠,灰残,蓝凶,绿暴,水白奸邪,油白狂傲,神佛精灵,金银普照”。从这些傩面上甚至能感知到商周青铜器上兽纹的那种韵律。我相信文明是有记忆的。 五位猖神的面具因大面积使用了五种较高纯度的色彩,又能清晰地区分出五色——青、红、白、黑、黄,五位猖神的衣服、盔头、雉尾,都与面具的五色相配。五色是一种符号,分别对应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代表着五方的神灵。这是人们把复杂抽象的阴阳五行之理,化为简单的形式融入了表演,同时把浩瀚无垠的宇宙微缩为一个相对狭小如芥子的空间。 在高淳,跳五猖是祭祀祠山神的主要活动。高淳的祠山庙有上百座,几乎村村都供奉祠山神。相传祠山神原名张渤,西汉时吴兴或武陵人,他效仿大禹治水,在江南筑堤坝开河道,有“禹后一人”之称誉,是老百姓心目中的治水英雄。农历二月初八是张渤的生日,高淳人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祭祀张渤的活动。农历二月初七,扮演五猖神的村民会将神面执于右胸前,在锣鼓唢呐中将神面送到祠山神像前的供案上,民众携带香烛参拜神面,晚间邀请戏班唱戏,旧日都演目连戏。二月初八上午,扮演五猖神的村民戴上神面,穿上神衣,抬着神刹游乡,巡游的队伍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穿过田野,穿过大街小巷,在所经的村庄里跳五猖,祈福禳灾。 江南神祇多如野花,天真地开遍山川大地。民间有五通神、五路神、五显神等,似乎与五猖神雷同。鲁迅在《朝花夕拾·五猖会》中也有质疑,只是也没有区分。这些神祇,在后世的不断流变中,附着的东西因繁杂而显出民俗的瑰丽风情来。五猖神的来历,也是传说众多。据《清人笔记》载:朱元璋征陈友谅,梦阵亡士卒请求抚恤,乃命江南百姓家“造五尺小庙”,命阵亡士卒“五人受伍”而受供。此乃一说。高淳桠溪韩桥村的祠山殿保存着一张《祠山神谱系图》,图中有66位神仙,最上面是祠山大帝,最底是五猖神、道士、土地、和尚、判官。由此可见,五猖神在祠山大帝的麾下。这也只是其中一类起源。 场上突然鼓声大作。黄面猖神居中,青、红、白、黑猖神围聚。锣的声音如刀锋,又似闪电,瞬间撕开时间深重的帷幕,动作也由缓入急,变得相对粗犷奔放。面具上的线条和色彩,仿佛幻化为风、水、火、闪电、雷声、雾气、乌云、猛兽、虫蛇……突然大悟:大自然变化无状,因而这些“脸”没有具象,指向万物的奥秘,指向不可预知的力量。 这些狰狞的“脸”迎面而来,心不由得缩紧,汗毛顿时悚立。时间没有流逝,眼前的傩面依然具有恒久的联想和威慑力。这一瞬间,我吸入了上古的苍茫之气。 2.脚踏荆棘,也身披月光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天风浩荡,大地苍茫。土台前,戴着羽冠、身披兽皮的伊耆氏(传说就是神农氏),带领部落里的人,一起呼号,并手舞足蹈,把狩猎来的禽兽献给神灵,把新收的五谷撒向大地,感谢众神灵一年来对农作物的福佑,祈求来年的丰收。他们祝祷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一场雪即将扑向大地,抹去旧岁。 这首记录在《礼记·郊特牲》的蜡祭祷辞,按今天的语言就是:土啊,请回到原处吧,不要流失;水啊,请回到沟壑吧,不要泛滥成灾;昆虫啊,请不要繁殖,成为灾害;草木啊,请回到沼泽,不要长在田园里。这是祷辞,也是咒语,是祈愿,也是命令。人类思想的微光还无法照亮浓雾深锁的大自然。先民们相信万物有灵,祈祷万物有序。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先民们在日月的循环往复中觉知着一滴雨、一缕风、一粒种子、一朵花的律动,分出春、夏、秋、冬四季,和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节。把自己纳入这个系统,像树木花草似的,与自然合拍。但饥馑、旱涝、蝗灾仍然不断发生,痢疾、霍乱、鼠疫等传染性疾病,不断让人失去生命力。人们认为这是疫鬼作怪,而且疫鬼十分恐怖可怕,必须要比疫鬼更加凶猛可怖才能“惊驱疫疠之鬼”,于是借来了自然、野兽、祖先,甚至想象中鬼的特征,通过假面塑造了一个超能量的具体形象来驱除疫鬼,谓之傩神。 蔡邕在《独断》中写出了疫鬼的履历,说帝颛顼有三个儿子,死后成为疫鬼:一个居江水,为疟鬼;一个居若水,为魍魉;一个居人宫室枢隅,善惊小儿,于是命方相氏武力驱除。 在方相氏之前,驱鬼逐疫的是各氏族的酋长,或巫师。到了周朝,傩祭纳入国家“礼”的范畴,驱鬼逐疫的巫师有了一个编制——方相氏,一个没有官职的武夫。最早记录方相氏行傩驱疫的文献是《周礼·夏官·方相氏》,书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殴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殴方良。” 汉画像石中的方相氏人身兽足,似熊非熊,瞠目张口,赤身裸体,下蹲,做奔走状。从方相氏的形象上,更多的是看到了兽形,也看到了人的卑微弱小。那时人们还不是处在世界的中心,面对自然是那么的无力而茫然。 古人在一年里有三次行傩驱疫:春季“国人傩,九门磔禳,以毕春气”;仲秋“天子乃傩,御佐疾,以通秋气”;季冬“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三次行傩,都与农事节气紧密相关,但主要还是驱除疫疠,保护人的身体健康。 《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汉代这一场宫廷大傩仪,牵动了朝野上下。 ——选出10岁以上、12岁以下的贵族子弟120人,作为侲子,戴上红色的头巾,穿上黑色的衣服,手里拿着拨浪鼓;选12个人扮演12种神兽;方相氏则戴上有四只眼睛的黄金面具,掌蒙熊皮,穿上黑色的上衣和红色的衫裤,一手执戈一手执盾。夜间时刻,朝中大臣们也都戴上红色的头巾,护卫天子乘舆到御前殿,然后黄门传令:侲子已备齐,请逐疫。于是,120名侲子唱《十二兽吃鬼歌》,曰:“甲作食杂,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接着方相氏与十二神兽斗,镇服十二神兽,让它们改恶从善,然后方相氏率领十二神兽和侲子,在宫中一间一间赶鬼,侲子手摇拨浪鼓,鼓声与人的呼号声,惊天动地,然后持火炬,送疫鬼出门,门外骑士传火炬出宫,而后弃于洛水中。在这场大傩仪中,人借助了兽力,其中的《十二兽吃鬼歌》可谓恐怖。 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在他的《东方的遗产》中说:“如果没有死亡的话,大概就不会有神灵。”宗教不是为了起死回生,而是指引人的心灵,更好地面对死亡这一归宿,反之,也是更好地面对生这一命题。傩,作为心灵的产物,自然而然随着人心的变化而变化。 看大唐。在这个开放度极高的朝代,随着空间和视野的打开,人的能量也被极大限度地宣扬开来。人对自然的神圣敬畏,开始转变为浪漫的想象。李白的“举杯邀明月”,王维的“山月照弹琴”,就是唐人的灵魂和肉体与自然相契的最好例子。 而帝国则把驱傩仪式纳入了乐部,宫廷行傩“用方相氏四人,侲子五百”,依然有“十二神兽”,发出“傩傩之声”驱赶(《乐府杂录》),其规模、声势远超前朝。同时,肃穆的傩仪在民间开始松绑,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神圣走向世俗。人神开始替代兽行驱疫。刘禹锡有诗曰:“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行到南朝征战诗,古来名将尽为神。”那些忠臣良将的光辉事迹被编成傩戏、傩舞,既是酬神,又可化人,还有娱乐的兴味。李卓在《秦钟岁时记》中写道:“岁除日进傩,皆作鬼神状,内有二老儿,其名皆作傩公、傩母。”傩,犹如荆棘枝头上那一颗紧紧包裹着的玄色花苞,开始露出一点嫣红,那是戏。傩的宗教色彩被冲淡了,后世宗教活动娱神又娱人的序幕从此开启。 当浓烈张扬的“唐三彩”隐入了时间的深处,“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宋瓷浮了上来。在这高古清雅的宋朝之外,还有一个活字印刷、指南针、火药的宋朝。人对世界的探索,其实就是对自身的认识。这个时代反映在傩上,就是与世俗生活更贴近了。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这样追忆汴京的宫廷傩仪:“至除日,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值戴假面,绣面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崇出南熏门外转龙湾,谓之‘埋崇’而罢。” 北宋宫廷的傩仪已然一扫森严恐怖的氛围,方相氏、十二神兽、侲子等全被皇城亲事官、教坊伶人取而代之,还出现了将军、门神、判官、钟馗之类的俗神,人数达到千余人。这跟宋朝信奉道教也许有关。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述:“政和中大傩,下桂府进面具,比进到,称一副,初讶其少,乃是以八百枚为一副,老少妍陋,无一相似者,乃大惊。至今,桂府作此者,皆致富。天下及外夷,皆不能及。” 傩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没有严格的教义典章。人们随心设置傩神,千姿百态,满足自己的各类诉求。想象一下,这千余人戴着各自的傩面——狰狞,慈悲,简陋,妩媚……亦庄亦邪,亦魔亦鬼,亦神亦人,手舞足蹈,唱和追逐,更像一场大型的假面舞会。此时,人是神,神也是人。 南宋温州人周去非在《邻外对答》一书中,记录了他在桂林做静江府通判时看到的桂林傩的情景:“桂林傩队,自承平时,名闻京师,曰静江诸军傩。而所在的坊巷村落,又自有百姓傩。眼身之具甚怖,咸有可观,视中州装对仗,似优也。推其所以然,盖桂人善刻戏面,佳者一值万钱,他州贵之。如此,宜其闻矣。” 宋时已出现了专业的行傩队伍,傩面与戏面也已不分。这些现象的背后,是两宋期间各种人文艺术形式的蓬勃兴起,歌舞、杂剧、百戏、南戏,粉墨登场,傩也形成多元的地方色彩。特别是南戏的兴起,各种“路歧人”介入傩事活动,对后世的傩事活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南宋诗人刘镗暮年隐居在江西南丰乡野,他的《观傩》诗写得非常精彩。当地村民在“鼓声渊渊管声脆”中,“鬼神变化供剧戏”,扮神的“自夸搜捕无遗藏”,扮鬼的“五方点队乱纷纭”。其中扮演傩神的细细数来有十几个角色,有“夜叉蓬头铁骨朵”“红裳姹女掩蕉扇”,“绿绶髯翁握蒲剑”“牛冠箝卷试阅检”等。这一场乡间的傩事,戏剧色彩已如乱花迷人眼的春天。 朝代更换,就像大地上的庄稼,割了一茬,又长了一茬。宋以后至晚清,宫廷岁末的傩仪,皆由梨园子弟扮装演示了。从原始的巫师,到方相氏,到官员,到优伶,随着时代的发展,宫廷里的傩仪遂绝。傩依附民间庙会、宗教信仰传承了下来。然而,时代的风吹啊吹,吹锈了犁耙,吹散了渔歌,傩像失去土壤的花树四下里凋零。 可是大地何其辽阔,总有一隅依然野花烂漫,人们依旧戴上假面,在大地上跳着舞,与天地交流,就如眼前跳五猖的高淳人。这些行傩的村人,仿佛从遥远的时空而来,他们脚踏荆棘,也身披月光,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和蓬勃的生命力。 3.水是母体,也是命门 傩,是一朵原始的思维之花,寄托着先民对生命的美好诉求,有一种超越物理力量的精神之美。这种精神之美是形而上的高蹈,却根植于形而下的土壤。 当农耕社会逝去,傩的生长土壤愈加贫瘠稀薄,因而显得弥足珍贵。高淳几日,我一直在寻找根植傩文化的那一方“土壤”。 打开地图,高淳的地理位置一目了然。高淳在苏皖交界处,地势西高东低。它的北面是秦淮河与南京城,东面的茅山和天目山余脉是与太湖流域的分水岭,南面挨着皖南山地,长江从西面,像手臂似的揽过来。 长江,这看得见的伟大造物主,从青藏高原出发,辗转数千里,经芜湖,由西南向北边的南京奔流而去。或许是大海在望,穿过芜湖的时候,兴奋地溅出三朵水花,分别是石臼湖、固城湖、南漪湖。而蜿蜒的长江支流——青弋江、水阳江、胥河等,恰似连着这三朵花的枝干,摇曳漫卷,生机蓬勃。 这一方聚水之地,就是上古的丹阳大泽。从“丹阳大泽”四个字里,已看到了林木葱茏,湖水恣意,水草丰美。高淳的先民们就栖居在大泽中的小岛上,或是濒水的低山丘陵中。距今约6300年至5000年的薛城遗址,就在石臼湖南岸的一处岛形的台地上。离固城湖不远的一处叫“朝墩头”的高地上,在距今约5000年至2800年的时间里,先后有三批先民在此繁衍生息,创造出灿烂的高淳古代文明。 “朝墩头”遗址曾出土了一件人像玉饰。这个距今5000多年前的“南京人先祖”,方脸、菱形眼、宽鼻阔嘴、一字胡、长耳,长发上束盘成大髻,身穿筒衣,方领,两臂相交平置在胸前。高淳先民们留在这片水泽之地的骨骸,以及所有的物品,在“他”的眉目间获得了温度和灵魂。可以想象,“他”,也是“他们”,在丹阳大泽中种植水稻,追捕野兽,猎杀鳄鱼,用红砂陶罐汲水,在酋长或巫师的带领下举行盛大的报功祭,祝祷万物有序。 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迷茫。这种迷茫曾在高淳跳五猖的傩舞中见过——藏在狞厉变形的面具里,被舞动的肢体带出来的一种庞大的水汽。突然明白了,这种迷茫来自苍茫的丹阳大泽。 沿着高淳历史的大河而下,发现水不仅是高淳的母体,也是高淳的命门。 远古时期,长江的一条支流从今芜湖东经高淳东坝、溧阳至宜兴,通太湖,这条水道叫中江,是吴楚的咽喉要道。横贯东西的中江,就如掌心里那条生命线,左右着高淳的命运。 周景王四年(前541),吴国在“吴头楚尾”的濑水之滨设置边邑,称为濑渚邑,并筑固城以抵御强楚东侵。其间一度被楚国占领,固城也成了楚王的行宫。濑水,就是中江,也称濑江、溧水。濑渚邑是高淳最早的行政建置。 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2),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发誓灭楚,经宋、郑等国,出昭关(今安徽和县境内)奔吴。约周敬王十四年(前506)之前,吴王阖闾为伐楚采纳伍子胥建议,将现今东坝至下坝之间的十里冈阜凿穿,沟通太湖流域至芜湖的水道,以资军运,这条水道是中江的一段,后世叫胥河。东流水道的打通,使高淳湖区水位下降,围湖造圩兴起,高淳进入有史以来土地开发利用的第一次高潮。 胥河汤汤。这条军事要道,同时也是一条文化和商贸的通道。吴俗信鬼,楚俗信巫。“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俩,璆锵鸣兮琳琅……”楚大夫屈原那充满着吴、楚、越民间祭祀歌谣风的《九歌》,势必随着长江水,沿着胥河而来。巫风傩舞,吴水楚韵,在丹阳大泽间流荡。 来自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随着北方战乱的移民进入这片南方水泽。固城檀村出土了两座东汉晚期砖室墓,其墓砖上刻着青龙、白虎、车马出行、舞熊、方相氏、饮宴、孔子见老子、荆轲刺秦王等精美的图案,其中赫然出现方相氏。可以想象,方相氏“黄金四目”,掌蒙熊皮,带领十二神兽和100多个侲子,执行着周礼,在固城中行使傩仪的情状。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裤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射矢时独叫。”在孟郊的《弦歌行》中可一睹当地的乡傩风貌。孟郊曾为溧阳县尉。高淳、溧阳以及宜兴,都在中江流域上。秦汉南北朝时期,高淳、溧阳都属溧阳县。隋唐时,高淳才从溧阳析出,归入溧水县。有意思的是,诗中可见,当地驱傩除了戴假面,还出现了“染面”,这是大唐的浪漫自由在这片南方水泽中的个性表达。 看“傩”之余,如若细听,似乎还可以听到诗中传来鸡犬相闻和春蚕桑尽时的机杼之声。好一个江南鱼米之乡! 时间推动着历史,也记录着历史。明初,又一件与胥河有关的重要事件发生了。此时距伍子胥凿穿胥河,已过去了2000年之久。 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溧阳乡绅陈蒿九,向朝廷上疏,建议修筑东坝。陈在奏折中写道:“念苏松等处,朝廷股肱之郡,赋税所出甲江南,每遇春秋水溢,则泛滥无所国税多亏,于上江要害之地,筑陧壅水,以防民患……” 于是—— 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胥河建石闸启闭,命名广通镇,并设巡检司。 明永乐元年(1403),改东坝石闸为土坝。 明正德七年(1512),加高东坝三丈,彻底截断胥河东流之水。 从此,世界上最早的运河断航。这一事件成为高淳历史的分界点。滋养高淳几千年的水,成了高淳人的灾难。雨季,长江水,皖南山区的水,在高淳境内外泄受阻,全县80多座圩垾沉没,10万余亩良田沦为泽国,其里甲之数减损近半,由72里减编为41里,人口更较建县之初大为减少,至万历年间(1573—1620)一度仅余8000多人。 在高淳的历史间行走,只见浊浪洪水,哀鸿遍野,疫疠如影随形。今天站在时间之外看这些简单的文字,仍然触目惊心。摘录几条: 正德七年(1512),自春至夏,疫疠大作,死者相枕于道。 嘉靖十年(1531),大水,淹没民居。 嘉靖三十五年(1556),又在与东坝(或称上坝)相对的胥河下游增筑下坝。 万历二年(1574),秋大水,九月圩破,谷熟无收。 万历十五年(1587),六月,大水连月,圩垾尽溃,民舍荡没,哭声遍野。 道光二十九年(1849),较上年大水六七尺,一望汪洋,民舍倾圮,存者寥寥,民不堪苦,乘水势蜂拥开东坝,希图泄水,未几官督造土埂止水。 咸丰元年(1851),下坝、东坝先后从土坝改筑为石坝,作为太湖地区防洪屏障的胥河两坝愈加牢固。 清代河道总督勒辅言:“江南之苏、松、常、镇,浙江之杭、嘉、湖等府,在唐汉之前,不过一泽国耳。”筑东坝之后,高淳变成了“洪水之地”“洪水走廊”。500多年之间,高淳发生了140次水灾。而高淳以下的太湖流域,水退良田出,稻花飘香。 1987年,高淳开始动工建设下坝船闸,至2015年,完成了从一线船闸到二线船闸,从单线船闸到复线船闸的治水工程。通航的芜申运河,上接长江下通太湖,从安徽芜湖始,经马鞍山、当涂、宣城至江苏高淳、溧阳、宜兴,入太湖,经太浦口在吴江进入上海,千吨级船舶畅通无阻。历时30年,中江,或者说胥河,这条古老的运河完成了蜕变,重新焕发出生命力。 高淳人说:“我挡三江水,确保苏锡常。”话里满溢着一种悲情。其实,苦难往往孕育着希望,毁灭往往预示着新生。千百年来,高淳人经历着洪水的洗礼,一种精神已如青山屹立。我以为,这是一种危机中求生、灾难中求活的乐生精神,与傩的原始精神一脉相承。 此时,那个答案已找到——水才是滋养高淳傩文化的土壤,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4.乐生精神的集体表达 去看固城湖。 固城湖在中江流域上,是胥河的重要部分,湖因“固城”而得名。固城曾作楚王行宫,也曾为溧阳县治。 “湖天一望水汤汤,白骨儡然古战场。若使平陵终楚天,谁知濑渚是吴疆?”这是明代诗人邢继鲲看固城湖发出的感慨。几千年弹指一挥间,固城已不在。而大湖苍茫,仍是上古丹阳大泽的底色,也是历史的风云沉淀于此吧。 近看,湖水轻轻拍打着堤岸,亲吻着岸边的青草野花,温柔而恬静。一些废弃的圩埂长满水草,半截露在湖面,半截没入湖中,圩田的样子依稀可见。这是人类的创造,被大湖收回,隐入自然的浩瀚。旧日围湖造圩的人在湖边的村子里。 固城湖的东岸是吴家村。这个临湖的村子,白墙红瓦,像水泽中开出的一串穗状的野花。微风拂面,云彩低垂,遥想先民们在上古大泽中生活的情状,不禁思绪万千。 村子的西头临着固城湖,蓊郁的林木掩映着一座素朴的徽派建筑,门楣上写着“保贤局”三个字,以为是村里的藏书楼。本地学者魏云龙先生说,这是神庙,也是一个水上救生慈善机构,除了保贤局,还有仁济局、崇仁局、救生局,围绕着固城湖。一个湖的四周有四大救生慈善机构,这闻所未闻。 保贤局,有“江南第一局”之誉。保贤局原名龙盛庵,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因年久失修,村民捐资重建,易名为“球琅庵”。“保贤局”是高淳知事刘春堂取的。民国八年(1919),刘春堂乘舟经固城湖,突遇风暴,船随时可能沉没于湖心。危急之际,刘春堂面朝“球琅庵”,跪求神灵庇护。世上总有凑巧的事。刘春堂脱险后,募资重修庙宇,将“球琅庵”改名为“保贤局”。这名字好啊,“保”是保存,“贤”是贤良,是德行。 保贤局门前的广场中央,一根约20米的木质标杆直插云霄,上面飘着一面红色的幡旗,当地人叫“定心杆”。这里又有一个故事。民国十一年(1922),高淳县第三警察分驻所所长唐焜,在固城湖上遇风暴,危急中向保贤局呼救,村民听到呼救声,驾着救援的红船,将唐焜一行救上岸。唐焜于是出资捐建了一块八面旗杆石,每个面都雕刻着佛像,村人称“八面佛”。这根“定心杆”白天升红旗,晚上挂红灯,成为湖上舟船辨别方位的地标。据说,这样的“定心杆”,固城湖的东、西、北各有一根,呈鼎足之势,守护着固城湖。 在保贤局的南边是“崇本济孤祠”。旧时的保贤局除了对湖中遇险实施救援之责,还设有济孤祠,收养弃婴、施棺施药,为孤老和湖难无人认领的死者供奉牌位。而保贤局的北边是祠山庙。祠山大帝端坐在神龛上,两侧供奉着五猖神。庙里有一块祠山大帝的“抬刹”,方形,上下六层,排列着数十位神祇,最上面是祠山大帝,最底部就是五猖神。每逢祠山大帝巡游时,就把“抬刹”绑在祠山神的座椅上以代神像,出游祀神。 有意思的是,吴家村跳五猖称为“武五猖”。与在高淳老街上看到的桠溪“文五猖”不同的是,武五猖的五位猖神手中执不同的兵器——青脸使双棍,红脸执双刀,白脸拿牌,黑脸双手握八角拳,黄脸左手捉鸡右手持刀,傩舞的动作刚劲勇猛,令人望而生畏。 在吴家村,看到了高淳人与水相依守望的温情——保贤局,定心杆,救孤祠,祠山庙,圣德楼,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民间精神空间。这是一个因水而生的精神空间,温暖,广大,厚重,高蹈。 农历二月初八,也是春气回升、万物复苏之时,高淳人热热闹闹地纪念治水英雄张渤。这何尝不是人们乐生精神的一次集体表达?傩舞跳五猖,附着在祠山庙会上,传递着高淳人美好的生活愿望,也提醒着人与自然相处这一古老命题。 想起昨日跳五猖的仪仗队浩浩荡荡从高淳老街穿过时,卷起了一股喜气,也是一股生气,一股正大之气。我站在屋檐下目送着他们沿着这条千年老街远去。3000年前,孔子看到乡傩从自家的门前经过,也是这样恭恭敬敬地站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