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小说从当事人视角展开叙述,白描保姆萃秀第一天当住家保姆的工作情况。雇主家的工作量远超中介公司所介绍的内容,一整天,萃秀在雇主的紧迫盯人中连轴转到凌晨,应对期间雇主提出的各种苛刻要求,忍受百般折腾。小说展现了保姆和雇主因不同家庭出身而造成的观念差距,以及为了匹对双向选择不得不开展的各种磨合与拉扯。 一 清晨五点过,萃秀从曹各庄的租屋起来,换了五趟公交地铁赶到望京附近,按手机导航走到壹号公馆大门口,已经到了七点半。多年干月嫂做育儿下来,萃秀老住在宝妈宝爸家里,见过的小区不少,眼前绝对是最气派的,不仅是“公馆”,叫“壹号”,“一”还是大写的。从它别墅式楼房的高大石柱和贴着大红春联的铁大门,还有处在早高峰期间的一派寂静来看,住在这里的就不是一般人家,加上昨天刚加的宝妈朋友圈里教小孩弹钢琴唱歌的视频,让萃秀心里充满了期待,又有一丝畏怯。这不,在铁大门口就被穿黑绸衫马夹的保安拦住了,说要等主人通知了才能进。 萃秀打宝妈留的电话没接,信息不回,只好在外等着,幸好春天的街头不算冷。但也不敢走开一段吃早点,唯恐宝妈随时会来信息。等到八点半,萃秀又给宝妈打电话还是没接,心里就忐忑起来了。 按说一个有三岁小孩的家庭,这个点不管怎么着也该起床洗漱做饭,送小宝去幼儿园,大人去上班了。怎么会没有一点动静?是不是主人嫌自己七点过到这里已经太晚,直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了?那样可就糟了,十天内第三份工作再度告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上户了。 第一份工作是白班不住家,其他的没什么,无非一进门就从奶奶手里接过孩子干活,没有闲下来的工夫,特别之处在于,半岁的孩子不戴尿不湿,随处尿随处擦洗。擦洗也就罢了,问题是除了尿在地上沙发上床上,还尿在萃秀身上。家里尿过洗过的衣物已经晾满了衣架,萃秀身上的衣服洗了没地方晾,连续几个阴天,晾了也不干,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地图,气味浓得自己受不了。来回曹各庄挤公交车,周围的人都离自己远远的,实在挤得避不开了,就在脸上表现足了嫌恶的样子。萃秀觉得这活没法干了,提了辞职。 丢掉第二份工作的原因是一只兔子。这家别的方面还好,无非也是忙,主人夫妻都上班,萃秀早上送小宝去幼儿园之后,回家面对的就是这只兔子。兔子吃得多,拉得多,随时随地不停。当然不会像不戴尿不湿的小孩样拉在地上,可是兔子屎尿的气味很重,一天收拾笼子下面的托板好几道,清洗完还是有气味,很快又拉一层。小宝并不怎么逗这只兔子,宝妈却很心疼,萝卜白菜什么都要萃秀采购齐全,一天无数道地喂,走之前还嘱咐上几道。看那三瓣嘴不停地一翕一合,不知道要进去多少东西。 喂到第六天,萃秀心想反正它吃得多拉得多,少喂一点又何妨?拿萝卜白菜的时候,量就有意少了一些。兔子张着个嘴拱着笼子要吃,萃秀也没给它,心想谁让你拉那么多,熏得我头都昏了。 宝妈一回来,边换衣服就问萃秀兔子喂饱了吗,萃秀说喂了好几道,都是喂饱的。回答了宝妈,她就急着出门去接宝宝。等到牵着宝宝的手进门,迎面却是宝妈劈头盖脑的责骂:“你骗人!我最见不得撒谎的人,还有虐待动物的人,你这两条占全了!”萃秀开始有点莫名其妙,被宝妈斥责着来到兔笼子前才知道,这鬼精的兔子,萃秀少喂食物时它忍气吞声,等到主人回家来看,它竟然拿头猛撞笼子,表示它没吃饱,受到了虐待!看到萃秀过来,它又开始拿头撞笼子。 主人心疼得脸都变色了,立刻撂下话:“阿瑶已经不要你喂了,我家不能留你,你走吧!” 萃秀嘟嘟囔囔地想要辩解半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灰溜溜收拾行李走人,一路上心里都在骂自己。谁能知道兔子这么鬼精呢? 去年底萃秀长期服务的那家宝爸被大厂裁员,请不起育儿嫂了,萃秀担心疫情没有回老家,因此租了曹各庄的房子。年后村子因为疫情就封了两次,有客户要也没法出村上户,只能待在冷飕飕的出租屋里发呆,好容易熬到解封了,找工作上户通通不顺利,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一焦急起来,萃秀给中介公司的老师打了个电话,老师告诉她说雇主应该是没起床,让她再等等。萃秀原地跺脚等到九点多,终于接到了宝妈打来的电话,一听口气就是才睡醒,保安拿过电话听了,才放萃秀进小区。走进三号楼房门厅,里面的情形又把萃秀镇住了,以为是闯进了谁家的客厅,装潢富丽,带着金色流苏的水晶吊灯闪闪发光,靠墙摆放大平板电视,挂着看上去名贵的书画,一圈舒适的皮沙发,铺着地毯,吓得萃秀退了出来,想想又不是,才鼓着勇气再进去,果然这只是个门厅,再走进去看到了电梯,上了八层,仍旧有点惴惴地去敲门,开门顿觉眼前一亮,打蜡发光的红木地板衬出一位长得像女明星的漂亮女人,正是朋友圈上总在带女儿弹钢琴唱歌那位,这会儿脸上却现着不耐烦的神情,萃秀问了声好,她也没理就转身进去了。 萃秀麻利在门口换好鞋进去,算是开了眼界。从没见过屋顶这么高的房间,像是宫殿,客厅面积像有电影院那么大,墙壁还浮突出半边带纹饰的柱子,是中西合璧式装修。从家具到地面包括墙角屋棱,所有东西似乎都带着金线,闪着光,看也看不过来,整套房屋面积得有三百个平方,有萃秀租屋的三十个大。这么大的面积对于家政工来说不是好事,萃秀已经想到了拖地吸尘工作量的庞大。地面过于光鲜,行李提在手上,脑子还没转过念来,听到一个口音浓重的女声: “赶紧把东西放下做早饭!” 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站在面前,说中年又像是老年,文着浓黑的眉毛,脸上却又堆着皱纹,眼睛盯着萃秀。萃秀把行李箱暂且放在鞋柜旁边,女人领着萃秀穿过客厅进了厨房,径直洗手进入角色。看这女人穿着大花T恤牛仔裤,装束比较随便,应当是主人请的小时工吧,中介公司老师说这家是三口没老人,这么大的房子光靠育儿嫂不行,也得另请钟点工拾掇。台子上墙上摆满了琳琅满目锃光瓦亮的炊具,萃秀问清了用途,开始淘米洗菜切肉,抬头一看墙上挂钟已经十点,雇主和孩子都没起来,心里的疑问再次浮出,难道这家人都不上班上学吗?顺口问了身边的“小时工”一句,不料那女人眼一瞪大声训斥: “赶紧做好饭去收拾卫生洗衣服,不该你问的就别打听!” 萃秀心想她敢情是管家啊,听说大富人家专门有这个,难怪口气这么厉害,赶忙一门心思忙眼前的饭菜。烹炒煎炸焖忙了个把小时,总算是弄出来了,这时雇主还没起来,萃秀用保温罩把饭菜罩上,赶紧穿过客厅去洗衣房,洗衣机前面地上堆满了衣物,萃秀搂起来扔进洗衣机里准备开机,又被背后的呵斥声吓一哆嗦:“别全放进去了,有些要手洗!”似乎管家总是不愿意事先交代,要逮住萃秀什么事干到中途陡然喝止。 萃秀赶紧按吩咐把细软衣服之类的挑出来,放在盆子里端进卫生间,原来这套房子有三个卫生间,每间都很大,不像她那个租屋的,根本没法蹲下来洗衣服。卫生间也装修得富丽堂皇,萃秀半天洗完了衣服准备擦一下被水溅到的马桶,头一低那马桶是感应的,盖子哔一下弹起来打到下巴,真是又痛又怕,感觉这屋里的什么东西都有机关不敢碰。管家女人又在外边喊赶快去打扫孩子的卧室,原来小宝和宝妈这会儿起来了。 二 萃秀赶忙过去打了招呼,宝妈看来睡了回笼觉心情好了不少,让小女孩喊阿姨,小女孩不喊,萃秀自己打圆场说刚来不熟,过两天就好了。宝妈和女孩往外走,萃秀赶在前头去厨房端饭菜,把饭菜和碗筷在饭厅摆好,招呼她们去吃,自己立马回卧室收拾床铺搞卫生。 先去宝宝的卧室,是里外相连的套间,外间小一些,放着一张大床、书桌和衣柜,床上铺着凉席,盖着一床泛旧的被子,应该就是给自己住的房间吧,因为雇主对中介提的要求是让保姆负责孩子的一切。里间放着一张红木高低床,高一层放着积木搭的小房子,里外摆放各式各样的玩具,桌上地上床上到处都是玩具,其中没有一个布娃娃,都是飞机轮船汽车模型、变形金刚和塑料刀剑之类的,看来这小姑娘挺有个性,倒是书架上有不少故事绘本,萃秀看到好高兴,觉得以后可以和小宝一起边玩边读故事了。看书是她喜欢的事,只是在雇主家往往没时间。 萃秀把遍地乱放的玩具规整好,全部擦拭了一遍,散落地上的绘本都插回书架上,又收拾好床上用品,拿着抹布仔细把红木地板擦得锃亮。退出来再大体收拾了外面的房间,反正是自己住的不用太讲究。这时管家喊她出去,让抓紧把先前的衣服洗完晾上,将整个屋子无死角彻底打扫一遍,再把孩子和妈妈早上起床换下的衣服洗了,得用手洗:“这些衣服都挺贵的,机洗弄坏了你赔不起!” 宝妈对着吩咐的女人说:“妈你别说,让阿姨自己干!”萃秀才明白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那不是管家是雇主***!中介老师明明说的是一家三口嘛!果然老师的口就没有不骗人的。没见男主人在家,是不是长期出差了,或者是另外某种情形,总之要端正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人家是主人,再不能当作管家或者同行了。那这一屋的活也就全归自己了,要统筹利用时间空当,不然干不过来。萃秀趁着雇主一家人在客厅刷手机看视频,连忙先去另外两间卧室打扫卫生,收拾完了才能继续洗衣服。 挨门口那间卧室小一点,但也有二十来平方米吧,窗棂也是红木的镂空式样,里子镶嵌金黄色小花图案,从床到柜子到地脚线都带有金线,装饰特别上档次,最有档次的还是床上的被罩床单,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又柔又软又光滑,轻得吸尘器一靠近都会跟过来,不知道肌肤贴着这样的床品会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像什么也没盖?地上扔的东西却和小孩的卧室一样混乱,连内裤也和袜子一起扔着,萃秀捡起来放在床前脚凳上。 “床单被罩全换下来,全部用手洗!都两天没洗了脏死了!”女主人趿拉拖鞋出现在门口,随着话语传过来一阵浓郁的香味。萃秀答应了一声好,麻利把床上的被套枕套床单都换下来,放进附带卫生间的大盆子里用水泡上,蹲下来两手快速擦地擦屋子里的一切,在床下发现一幅写得特别好的书法,是“和谐”两个字,她想大约是还未谋面的男主人写的?毛笔字写得这么好,想必是个性格温和知书达理的人,人家女主人长得好,命也好,跟自己嫁的老公完全是两回事。 萃秀今年春节没有回家的原因,一半是疫情,回去了不容易过来;一半就是因为老公。一年半没见了,想到老公,萃秀的头皮仍旧会一阵阵发麻,这既是去年过年回家那场大闹的后遗症,也是几十年来累积的结果。 那场大闹最初是老公对萃秀和公婆发脾气,后来演变成父子冲突。老公从小因为体弱被公公婆婆宠坏了,脾气很暴躁,喜欢张口就骂,在几年前他出车祸腿受伤后,越发暴躁,说话也更加难听,那些恶毒的脏字眼不知他怎样出口的,对他父母也是一样。那天吃罢年夜饭看电视,萃秀给他端热水泡脚,水稍稍烫了一点儿,他说萃秀嫌他残疾了想故意烫死他,萃秀辩驳了一句,老公勃然大怒,一脚把水盆踢了老远,热水泼了萃秀和公婆一裤脚,随即痛骂萃秀在外边找了野男人,借着做月嫂的名义傍大款,一大年不回来,不管他死活了,现在又想害死他,说萃秀是婊子,妓女。一旁的大儿子看不下去,说爸爸你不能这么骂,这是我亲妈,老公转移目标说好小子你长大了是不是,敢欺负老子了是不是,扬起手里的拄拐朝大儿子打过来,大儿子挺起肩背硬硬地受了这一拐,身体颤了一下又站直了。儿子替萃秀挡枪的情节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婆连忙上前拦住,还好他没有带老娘一起打,但嘴里的污言秽语就止不住了,连续不断地骂了半个时辰,整个年夜就这么毁了。此后两天萃秀躲着他,三朝年一过完赶紧出门,宁肯上北京住在没有暖气的曹各庄租屋里受隔离,也不愿意看见老公那张脸了。 萃秀知道老公出车祸之后心理有些扭曲,担心自己瞧不上他,但他表现出来却是这种形式,农村人咋就这么暴力呢?当年老公还是萃秀的初中同学,经常看到他捧个武侠小说看,以为他爱看书性格温和,没想到过了门是这样。在城里看到雇主家里女人地位那么高,有些什么家务都不用做,更别说被老公打骂,萃秀就觉得羡慕,只怪自己命不好生错了地方。 …… 全文原刊于《花城》2023年第3期 袁凌,生于陕西平利县,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天涯》《今天》《中国作家》等发表非虚构、散文、小说、诗歌数十万字,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出版《汉水的身世》、《记忆之城》《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