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艺术系硕士生罗飒毕业后在一线城市琴行当教师,后因工作变换,生活落魄,想到本科时候曾给自己带来巨大影响的艺术家穆先生,穆先生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他独自带着十六岁叛逆期的儿子。苦恼之余,罗飒给穆先生发了一封邮件,讲述自己的苦恼,没想到穆先生回信了,他们就此开始了一段短暂的往来...... 绿光 顾拜妮 雪夜车站 满脸皱纹的老人斜挎帆布包,身上是一件旧呢子大衣,几次三番试图靠近等车的乘客,又一次次被驱赶,黑白相间的头发微微卷曲,笑容散发着淡白的哈气,他举起焦黄的右手,极力向身边的人推销已经不新鲜的玫瑰。 她的目光正在被他吸引,老人的背呈现出奇怪的弧度,正常人即使刻意扭曲,也难以抵达那样的弧度,仿佛他的背上多长出一块形状诡异的骨肉。他不痛吗?轮到她时,她一边想,一边飞快拒绝了那些边缘发黑的玫瑰。一起拒绝的,还有老人微弱的热情,她害怕某种东西只稍靠近便会传染,但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的是什么。老人讪讪地笑了,眼睛里像是飞过一只小飞虫,留下些许阴影,她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阴影,把目光移开。 603路车永远让人摸不准,有时几辆车同时来,有时一辆也等不来。30年里,她等待的事物没有一样准时过。 望着潮湿的马路,积雪被经过的车辆反复碾压,逐渐融化蒸发,吹到唇角的夜风带来几许凛冽与湿润。这是立冬之后的第一场雪。马路对面是一家全球知名的家居品牌门店,黄蓝色广告牌过分醒目,刚来穆先生家里那段时间,几乎每次下课她都会来这里逛逛。她喜欢那些柔软的毯子、蓬松的枕头、精致的餐具,还有稀奇有趣的小物件,她喜欢坐在模拟客厅里,想象自己拥有一整个温暖洁净的家,这是属于她的“小确幸”时刻。但她很少真购买,实在忍不住最多带走一只杯子、一块桌布,或是一些小型的装饰物。她虽然喜欢布置房间,却又担心这个用于短暂栖身的小小居所过于温馨,让她没办法随时果断地离开。 48路、112路、827路陆续接走散落在候车亭里的乘客,留下罗飒和她身后那幅硕大明亮的广告牌,上面的女明星双手叉腰,涂着鲜艳的口红,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经过修饰的笑容显得过分灿烂用力。卖花老人站在垃圾桶边上抽完了一支烟,目光再次扫过她,她迅速将脸转向另外一边。老人踩着一些尚未融化的雪,缓慢地走向天桥。 等车间隙,她在租房软件上完成了房屋租赁合同的续约,一个人搬家实在很麻烦,她不想每年都换来换去。丽景花园的性价比很高,研究生毕业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房子新,租金甚至没有地铁旁边的破旧老小区贵。从小区西门出去,步行10分钟有一个公交站,大概40分钟车程能到穆先生家。美中不足的是,房间隔音差,隔壁的邻居每晚都要练习单簧管,却只能磕磕绊绊地吹奏出几首初学曲目,听久了分外凄凉。 603路从远处徐徐开来,在她前方稳稳停下,刷卡上车,车门匆匆关闭,司机表情木讷,继续朝这条笔直的大路往前开。她在手臂与手臂之间穿梭,来到后门的位置,经过三站后,车厢里空荡许多。她很幸运,找到一个座位。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商店的玻璃橱窗上已经贴好雪人、麋鹿、圣诞树装饰。罗飒从咖啡色的牛皮背包里翻出耳机,打开平时常听的音乐电台,慵懒的小号温柔地涌入耳朵,性感的男性嗓音让她不由得想到穆先生,他的声音也非常有魅力。 穆先生有饭局,今天不在家,不然他一定会留她在家里吃饭。保姆小赵做了糖醋里脊和剁椒鱼头,还有南瓜粥,做好饭就走了,留下她和小穆。小穆希望她不要走,但她不愿意和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单独待太久,否则他又该缠着她问许多奇怪的问题。她自己的人生还没过明白,哪里能给别人答疑解惑?况且,这个年纪的男孩脑子里的想法并不简单,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懂,正处于青春萌动时期,她尽量避免和他谈论太多教学以外的话题。 穆太太三年前病逝,死于乳腺癌。罗飒见过一面,那时她还在读本科。穆先生在她就读的学校做客座教授,教一门关于艺术鉴赏的大师课。学校每学期都会邀请不同的知名人士来讲课,这门课总共半学期,当时宿舍里另外两个同学都选修了这门课,她也跟着选了。本来只是觉得这门课比较容易混学分,没想到却成为本科期间对她影响最深的一门课。第一节课,穆先生自由幽默的教学风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她充满了对艺术的向往,后来再也没有遇到哪个人像穆先生那样带给她如此强烈的冲击。下课后她就在网上搜索“穆泽文”,才知道穆先生原来是很有名的装置艺术家,她意识到自己的孤陋寡闻,对专业以外的事情了解太少。穆先生的妻子陈雪玲女士也从事艺术创作,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远不如穆先生的名气大,但也能搜到一些相关的资料。有一次讲到中国画,穆先生视频连线穆太太,邀请她做一段分享,那是罗飒第一次见到穆太太。她坐在明亮的书桌前,身后是巨大的藏书架,言谈举止看起来优雅自信,但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像艺术家,倒是个标准的新时代女性知识分子的形象。 罗飒的思绪被公交车里的争吵打断。一个男人手里拎着的塑料袋破了个小口,里面装着海鲜,车里空调开得太热,冰块融化后漏下一些水,不小心滴到女乘客的裤子上,无论男人怎样道歉都不管用,这个女乘客一直骂骂咧咧,说这条裤子有多贵,第一天穿就被他弄脏了。男人说她既然穿这么贵的裤子就不该来坐公交车,还想说什么,被车内的值班保安及时制止。女人拼命擦拭她的裤子。男人站在门口等待下车,袋子的一角仍在不断往下滴水,并散发出一股虾腥味。 男人下车后不久,女人也下车了,再过几站,就是丽景花园小区。 干枯的树枝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像是把树枝轮廓小心翼翼地勾勒了一遍。一只金毛和一只边牧在小区里沾满雪花的草丛中追逐打闹,它们的主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风中交谈,一个神情懒散地抽烟,另一个的目光像一根绳索一样,紧紧跟随移动的小狗。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气温还会再降,罗飒仰头看了看天空,一些微小冰凉的雪粒落进她的眼睛里。 按下13号键,电梯缓缓将她送往指定的楼层。到家后,她把包随意地往椅子靠背上一挎,脱掉鞋,栽进还算舒适的沙发里。茶几上残留着昨天的橘子皮,因水分流失而卷曲发硬,她轻轻喘出一口气。 邮件 研究生毕业后,罗飒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回到老家,而是留在这座一线城市,给自己找了一个落脚处。比起同寝室的其他女孩子,她认为自己不算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既不打算读博,也不试图打听如何才能留在母校任教,更不妄想成为伟大的音乐家,她只是不甘心地想要看看命运是否还有别种可能,一种接近自由的可能。她不想被过多约束。未来如果有一个属于她的小工作室,能够自由支配时间,她就心满意足。再幸运一点儿,最好还能遇到一个爱她的人;如果没有,她也可以很好地爱自己。 她在一家名叫橘子海的琴行做钢琴教师,底薪加课时费,不算试用期,不算五险一金,平均每月到手的工资差不多能有8000块,琴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周一单休,每周工作40小时,弹性工作制。 递简历、面试、体检、入职培训、正式上课,初入社会的生活似乎比想象中顺利得多,除了从学生到老师这种身份上的转换令她略有些不适应外,总体而言,她没有尝到太多别人抱怨的那种找工作的苦。只是好景不长,这种平静的时光在第二年刚开始便戛然而止,原本的老板决定去曼哈顿陪女儿和外孙生活,于是将琴行转让出去。自从琴行换了新老板,员工们的工资整体缩水,有时还被要求参加一些奇怪的商演活动,只按普通的课时费结算。罗飒觉得离谱,连续拒绝几次之后,老板不再给她安排新学员,有意无意地减少她的课时,琴行又不允许老师出去做私教。一些原本不喜欢她的同事渐渐察觉,表现出明显的排挤,毕竟在这里只有她是“985”名校毕业。那些人的脸上时不时露出一副“名校也不过如此,真清高去当艺术家啊”的表情,她敏感的心仿佛能从那些笑脸中听见刺耳的潜台词。忍耐两个月后,她终于忍无可忍。 “裸辞”后经历的那一段痛苦且压抑的时光,用现在流行的话讲,是属于她的至暗时刻,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和方向,金闪闪的学历也没有让她少吃闭门羹。基于第一份工作来得过于顺利,以及后来境遇的转折,她不打算再去琴行。试着给几家与音乐视频相关的互联网大厂投送简历,皆石沉大海。那里几乎都是海归博士,如果不是,就是有更加独特且璀璨的人生履历,像她这样的“985”硕士没什么了不起。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后,她不得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琴行。接到几个面试的邀请,去了才发现,不是工作环境糟糕,就是薪资福利待遇明显不如自己过去的,毕竟人往高处走,将就一次就得将就无数次,她索性拒绝。原本以为名校毕业,找工作会是件比较轻松的事,但两个半月的求职经历让她灰心丧气。她高估了自己,还有那些被她过分珍视的奖状。就在她觉得生活已经足够沮丧时,从面试考场出来后,坐在咖啡店门外的藤椅上,她看到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和微信留言,姥爷下午3点27分走了。 那天晚上,罗飒突然高烧,烧到四十摄氏度,刚好又是来月经最痛的时候,她担心自己随时可能晕过去。有一瞬间,她感觉脑子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响指,啪一声,世界仿佛停止运转,一个声音命令她必须马上停下来。身体里的一根弦断掉,她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让自己随心所欲地荒废一段时间。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身体放松下来,像一摊烂泥一样缓缓地摊开,不规则地平铺在橙色几何图案的床单上,她知道这是痛苦带来的幻觉,是身体面对痛苦做出的防御和自救。 大约是在半年后,她在某个同学的朋友圈里看到关于穆先生的公众号推文,一篇是介绍他最新作品的文章,另一篇是某知名媒体给他做的人物采访,她因此得知了他的一些近况。过去几年,每逢春节,罗飒都会给穆先生发一封祝福的邮件表达问候,穆先生或许没有看到,或许觉得不重要,他从未回复,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坚持,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得知穆太太去世,罗飒感到无比意外,那位女士还很年轻。最近几年,穆先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沧桑疲惫,眼神却展现出历经巨大痛苦之后才有的清澈。化妆师和后期修图掩饰掉许多东西,但仍保留了部分面部的细纹,以及眼袋,白发和神态能明显让人感觉到一个人的衰老。穆先生最新的作品是关于爱与回忆的,罗飒被其中一幅名为《你》的作品震撼到。那是他用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废弃摄影胶片和医学影像胶片拼出的巨幅女性肖像。与过去的作品相比,一些同行认为穆先生这次没有那么前卫了,艺术水准降低,却赢得许多普通人对他的喜爱和关注。画面里是已故的陈雪玲女士,看得出来,他非常爱穆太太,这幅作品里也蕴藏着最多的爱和悲伤。她想购票,却发现国内的展出时间已过,这些作品目前只在法国的一个艺术馆里展出。 她决定给穆先生写一封邮件,像很多年前那样,把对穆先生的关心、仰慕和她的一些困惑用文字表达出来。这次的邮件内容不像之前那么冗长,她表达了对穆太太的哀悼,以及对当年课堂的怀念,感谢穆先生对她人生产生过的积极而持续的影响,还有当年送给她的那张门票,又说了些自己的近况。穆先生认识那么多人,她觉得他一定忘记了她,甚至未必会看到这封邮件,像每年一句的问候一样落入邮件的海洋,沉入海底。她觉得没关系,她要做的只是表达自己的心意。罗飒将自己写的一首曲子弹奏并录制下来,放进邮件底端的附件里,按下发送。 她回想起穆先生的最后一堂课,想起那个傍晚,她看见窗外粉色的云。 过去上穆先生的课,她通常都会提前半小时去教室里占座位,争取坐在靠近讲台的位置,每节课都听得格外仔细。穆先生的一些观点和经验总能让她感到振奋并有所启发。她被讲台上这个目光睿智、讲话风趣的男人吸引,同学们也都很喜欢他。不过,也有一些男生认为穆先生爱摆姿态,原因是他的手里总爱握着一只精致的烟斗,手握住的地方被盘出光亮。每讲到激情澎湃处,他会突然停顿一下,然后叼起烟斗做沉思状,等待空气凝滞片刻,紧接着他又会长长地喘一口气出来,将想象中的烟雾从肺里缓缓呼出,最后抛一个能让大家久久回味的观点或者问题,通常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课程,并潇洒离去。起初,大家以为穆先生是去上卫生间,于是都坐在教室里等待。见穆先生迟迟不回,直到几分钟后下课铃响起,大家才意识到他已经提前讲完离开,同学们渐渐习惯他的这种不告而别。这也是穆先生让年轻女学生着迷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像她这样的女生很吃这一套。她认为说穆先生坏话的人只是出于某种同性相斥的酸葡萄心理,他们往往没有穆先生的风度和魅力,更没有他的才华和审美。一共八节课,每上完一节课,她内心的失落就会增加几分。 穆先生不上微博,也没有豆瓣账号,第一节课,他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邮箱。在上最后一堂课前,罗飒鼓起勇气给穆先生写了一封邮件,准确说,那是一篇文章。 罗飒故意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说了很多感谢和赞美的话,只是为了让穆先生知道,有个学生曾经被他照亮过,在年轻而迷惘的岁月中,他的某些观念给了她力量和希望。她谈了很多对音乐、绘画的理解,尽管那些理解十分浅薄,但她觉得至少真诚。她和同龄人很难有机会像这样畅快而赤诚地谈论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藏在匿名之中,不必担心有人说她不切实际,以文字的形式将心里的话一吐为快。穆先生的经历极具传奇色彩,那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生,只能站在远处欣赏一下,但至少她见过,知道世上不都是平庸的人。遇到困难时,她会想象穆先生如何做,她总爱用穆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安慰自己:生活的本质是朴素的,不要长久停留在任何自我编造的感动或痛苦中。无论多么好,let it go(让它去吧);无论多么糟,let it go。 凌晨,穆先生回复了邮件,而那时她还没有睡着。罗飒激动地看着那封未读的邮件,一直没敢点开,她以为他不会回复任何内容,没想到这么快有了回音。她在心里默默猜测邮件里的内容,随着猜测的推进,喜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开始担忧穆先生误会她的意思,觉得她是别有用心的人,她甚至后悔自己讲了太多。猜到最后,她越发感到自卑,不想再继续胡思乱想,于是点开那封邮件。这才意识到,不久前因为交作业把邮箱昵称改为真实姓名,忘记及时改过来。 罗飒,你好! 很高兴这门课能帮到你,但事实上,人只能被自己照亮。 晚安。 穆泽文 穆先生的回复言简意赅,不端架子,她看完之后松了口气,倍感亲切,但转而又陷入某种更大的悲伤中,那分明是来自穆先生的光。 那种悲伤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堂课结束,这次他没有不告而别,而是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并在最后时刻抛出一个与她有关的问题:请问哪位是罗飒同学?教室里寂静无声,她庆幸没有另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人,于是紧张地举起右手。他以为这是一个男生的名字,她已经习惯这种误会,他让她稍微等一下。 许多同学要求与穆先生合影,她只好站在一旁等候,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傍晚的光线变得暧昧,窗外是绿色的松树和几朵粉色的云,她看着穆先生,有一刹那,她与穆先生的目光交会,心里竟生出几分让她感到不安的情愫。她的理智跳出来极力否认,她与穆先生的年纪、社会地位都悬殊,对方有家庭,怎么可以产生如此越界的情感?但她的心跳着实在加快。 等所有人离开后,穆先生送给她一张某艺术展的门票,这让她非常意外。穆先生问了几个与她专业相关的问题,又问她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她说她正在计划考研。穆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她的一些观点和感受很有趣,但没有提及那封邮件,像是刻意避开。 往后,她没有再见过粉色的云,也没有再遇见像穆先生那样照亮她的人。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2期
顾拜妮,1994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14岁开始发表小说,20岁小说《请你掀我裙摆》在《收获》杂志刊发,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曾从事写作教师、图书策划等工作,2018年起在《山西文学》策划并主持新锐栏目“步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