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青年文学》《清明》《红岩》《散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城市从大海的喘息中醒来,海关塔楼的钟声在雾中飘荡着,海的反光把道路、树木和楼房都染成蔚蓝色。一艘货轮从海上驶来,船上装满异域的大雪和月光,另一艘货轮正在离开码头,货舱载着丝绸、瓷器和谷物,它将驶往一个遥远的港口。汽笛像低缓的男中音,与海浪声混合在一起,浑厚而深沉。太阳已从海上升起,照亮每扇打开的窗口。从窗口看去,城市自近而远层次分明:开埠时期低矮的民房、带有西方特色的哥特建筑、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共同构成这座城市的底色。 城市老区有许多里院,里面住着当地人或开埠后的移民。这些里院是二十世纪初开始,德国人和日本人居住过的住宅建筑,特征是围合式的院落形态,由当年德国、俄国、日本及中国建筑师设计。里院多为两层或三层,底层临街的用于开店铺,楼上房间住人。里院大都门洞对门洞、胡同套胡同、小巷连小巷,家家相对、户户相邻。里院的房间狭窄、空间逼仄,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大多住着老少三代,室内搭一层吊铺,几家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方便时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走廊墙壁斑驳,几双旧胶鞋挂在墙上,自行车斜倚在楼道里。因空气潮湿,门前和墙壁长了青苔,房门响起的时候,浑浊的吱嘎声轻轻回荡。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竿,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在太阳下晾晒。楼道或门口的阳光里,一个穿着对襟上衣的老妇坐在木凳上,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表情平静中含着沧桑,她在回忆往事还是感叹时光流逝?一只猫从身旁走过,在她腿上轻轻蹭了几下,那是一只黑猫。另一只白猫卧在墙上,两只猫对视着,绿幽幽的眼睛。白猫常无视人的存在,但人一旦走近,便噌一下跳到墙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老城区有许多流浪猫,它们白天趴在暗处,寂静无声,夜里四处喵喵叫着,像被谁欺负了,其实是在叫春。这些叫春的猫是夜间的精灵,它们躲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月后,会看见附近树丛或墙角下,老猫身后跟着几只毛茸茸的小猫,那是新出生的猫二代。墙皮的沙土已经驳落,露出里面的青砖,青砖缝隙间攀满了爬山虎,这种植物枝条粗壮,老枝灰褐色,幼枝紫红色,喜阴湿环境,夏季开小花。临街窗口能看见电车从街上驶过,那是一些旧式电车,背上有两条长辫子,长辫子是与电线连接用的。有段时间,我常坐电车去单位上班,车体虽然破旧,但车上经常拥挤不堪。上车后,我把一枚硬币投进收款箱,然后手拉吊环,站在靠近门的位置,电车晃晃悠悠地开走了,几分钟后在下一站停下,人们上车后,又晃晃悠悠地开走了。我熟悉那辆电车和懒洋洋的司机师傅。我搬离那个老区多年后,依然会在梦中看到那辆电车自远处驶来,从熙熙攘攘的街上穿过。我常梦到自己在冬夜的车站等车。傍晚回家,电车的长辫子从架空电线划过时,会留下啪啪的声音和蓝色的电光。夜晚,货轮的汽笛从海上传来,声音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海底爬上来。那些庞大的货轮有时静卧在海上,有时像蜗牛一样慢慢移动。那时月亮正在升起,宽阔的海面一片月光。 老城区有很多沿山势形成的斜坡,由一层层石阶筑成。这里有许多哥特式或罗马式建筑,结构以混凝土与花岗岩结合为主,那些建筑有雕花铁门和曲折的石阶,回廊穿过许多岁月,两边的花园低音持续。阳光透过垂下来的百叶窗,照进这些朝向街道的房子,在墙壁上画出耀眼的光斑和细长的光带,又斑驳地落在油漆剥落的地板上。从海关大楼往中山路方向望去,能看见圣爱弥尔教堂红色的尖顶。我住的地方离教堂不远,经常听到教堂的钟声。冬季天空明亮,钟声穿过落满积雪的屋顶,一声声传来。我曾与朋友看过钟楼的机械齿轮。那天,我们踏着木楼梯攀沿而上,木楼梯发出轻微的响声。塔楼顶端稀疏的光线下,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着,时间被呈现在古老的钟楼上。某日,一个女孩从斜坡走来,她在教堂前双手合十。那一刻四周很静,晨光中,教堂尖顶在氤氲的海雾中,闪着橙色的光泽。那个女孩踏着石阶,慢慢走进教堂。这时,我听到管风琴模仿海浪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十九世纪末,青岛刚刚开埠,海上往来着挂着各色旗帜的战舰与货轮。许多西方人穿过遥远的太平洋、大西洋,带着对东方的好奇来到这里。它们中有德国人、英格兰人、西班牙人、奥地利人,以及美国人和加拿大人。他们的身份暧昧而复杂:有王储、军人、商人、律师、传教士、密探、海盗、水手和妓女。他们带来了西方文化和工业物品:用于航海的罗盘、航海图和古老的帆船运动,发源于意大利的小提琴和西方管弦乐,镶嵌着金属铜边的瑞士钟表,精致的玻璃器皿,香烟与洋火,饼干和糖果。他们还通过火车和轮船运走中国的煤炭、矿产、木材、丝绸等农产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青岛出现过一段璀璨的“孤岛现象”;老舍、闻一多、沈从文、梁实秋、王统照、弘一法师、萧红、萧军、洪深等一批文化名人纷纷聚集青岛,在这个被康有为称为“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不寒不暑,可舟可车”的海滨留下诸多美妙文字和传奇故事。如:梁实秋在《忆青岛》中喟叹“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并为之“流连忘返”;王统照在《青岛素描》里写道“从北平来,从上海来,从中国任何的一个都市中到青岛来,你会觉得有另一种的滋味……譬如就建筑上来说,这是最能显示一国的民风与其文化的。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码头、平山、开道,由一砖、一木,造成美好坚固德国风的高大楼房……”我多次去过老舍先生旧居,那是黄县路上一座二层红瓦小楼,院子不大,院墙由花岗岩砌成,老舍在这里完成了他的名著《骆驼祥子》。萧红、萧军不仅在一座临山而建的小院留下过爱情佳话,萧红还在此写出了她的代表作《生死场》,这些熠熠生辉的文字和故事如皓月繁星,始终照耀着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最初的移民来自胶州、高密、即墨等附近县城。上世纪四十年代,我的父母都曾在青岛给日本人做事,而我作为移民登陆这片土地已有四十年之久。记得当初从火车站出来时,带着咸味的海风穿过街道直抵我的鼻孔。我曾在这个城市的每个区都留下过居住痕迹,印象最深的是八号码头。八号码头有几个深水泊位,可同时停靠多艘五万吨级货轮,码头散落着许多大型起重设备,货场经常堆满海外运来的红色矿石和大堆煤炭。阵风吹来,煤灰和矿石粉末满天飞舞,水泥路上常有一层黑乎乎的煤灰或是红色的矿石粉末。那些年,八号码头业务繁忙,来自许多国家的船员常从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沿海边的水泥路走出码头,去“海员俱乐部”买中国特产,那是一些黑皮肤的非洲人、褐色皮肤的东南亚人以及高鼻梁蓝眼睛的欧罗巴人。我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过港区的水泥路,先把儿子送到学校,再去单位上班,傍晚再接着儿子回到住处。我的工作地点是一座海边的火车站,那座欧洲风格的建筑由钟楼和大厅组成,钟楼是德国乡间教堂样式,钟楼基座、窗边、门边以及山墙和塔顶的装饰由花岗岩砌成。设计者是一个大胡子的德国人——海因里希·锡乐巴。站在火车站二楼窗前,会看到海面巨大的货轮和飞翔的鸥鸟,能听到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那些岩石有时被海水淹没,大部分时间它们露出海面。 这座城市三面环海,一面连接陆地。城因海而生,海与城合而为一。 最早读德国诗人海涅《宣告》中的诗句,他笔下的波浪之美让我难忘:“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边观看,波浪雪白的舞蹈……”海涅在哥廷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曾去北海的诺德奈岛游览,并写下了《北海》组诗,这是其中一首。某年中秋,我在帆船基地看黄海的中秋之月。那时奥运帆船赛刚过去,帆船静静停在泊位上,桅杆倒映在海水里。我们到达海边时,一些摄影爱好者已架好相机,他们是来拍海上圆月的。黄海的波浪从远处涌来,带来阵阵涛声,海是暗蓝色的,附近的灯光也是暗蓝色的。一会儿,一轮圆月从海面慢慢升起,月亮下半部分湿漉漉的,仿佛沾满海水,海面渐渐明亮起来。一艘货轮从月亮升起的海面驶过,海水轻轻波动着。月亮越升越高,海面落满了月光。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海上生明月”。 海洋美丽而辽阔,同时也充满未知与神性。我的工作单位与海只隔一条路,夏天午饭后,常和同事在办公室换上游衣,一起往海边走去,我们沿岸边的石阶进入海水。海面漂着一团团褐色水沫、渔网的浮标和漂流瓶,还有丝絮般的海草。几只伞状水母在海上游动,游泳必须躲开这些看起来漂亮的水母,因为它们分泌一种微毒的液体,对人体有害。有一次,我从浅水往深处游去,当游过“鲨鱼网”后,发现身边人越来越少,海蓝得使人恐慌。一只大水母朝我游来,我往四处看去时,发现周围有许多水母在游动,一种恐怖感突然袭来。我转身快速往岸边游去。海里有暗流,且随潮汐变化。去年夏天,我常散步的海边有人被暗流卷走了。那是两个来度假的年轻人,正当他们在浅水里玩耍时,一个海浪突然扑来,把他们卷进海里。两人拼命挣扎,海浪却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抓着他们不放。后来,他们在海面上消失了。 很早去上海时坐过一次客轮。我在北方长大,平时都是坐火车出行,很少有机会坐船,脚踏在甲板上觉得天摇地晃。不久,船舱坐满了游客,四周一阵嘈杂。随后,船尾传来柴油机低沉的轰鸣声,客轮慢慢离开码头。岸边的建筑仿佛默片的背景,渐渐隐去,当时分不清是建筑在后退,还是船在前行。汽笛在雾气中呜呜叫着,心中陡生一种茫然。 太阳照在甲板上,光线逐渐减弱。一群海鸟逆风飞来,它们在海面变换着队形,仿佛移动的星座,它们不断把叫声撒落在寂静的大海里。客轮很快进入夜间航程,海水的颜色渐渐暗下来。船头方向,两道巨大光柱照亮茫茫夜海。夜里,除去客轮的灯光外,海上一片黑暗。远处偶尔有零散的灯光,那是一些不知名的岛,像萤火从窗口飘过。海浪好像一群被追赶的野兽,大海神秘的声音愈加响亮,有时像大炮轰鸣,有时像森林呼啸。如果这时从海面浮出一个怪物或女妖,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奇。塞壬就是一个女妖。在希腊神话里,她被塑造成一个人面鸟身的海妖,在大海上飞翔,她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那些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 这座城市有一个特别群体——海员,我一直把他们叫“水手”,水手在船上是等级最低的海员,平时负责甲板清洁保养,包括敲打船锈、上油漆和船靠岸时调整缆绳等杂活儿。我有一个水手朋友,他经常随船往来于东南亚沿海国家,他在船上见到过鲸鱼列队从海上游过,他喜欢大海和航行,他无数次经历海上的风暴。一年夏天,那个朋友出海再没回来,他最终被风暴留在了海上。那次他出海前送给我一只口琴,那是一只布鲁斯口琴,是他在一个欧洲港口买的。在欧美国家,人们称布鲁斯口琴为民谣或蓝调口琴,那只口琴有十个琴孔,音色纯美中略带忧郁。得到他去世消息的傍晚,我一个人在海边礁石上看夕阳,当夕阳没入海水的瞬间,我突然想哭泣。后来我真的哭了起来。 青岛海雾大,从春天到夏末,海雾经常笼罩在城市上空。夜里,有两种声音是内陆城市没有的:海上的汽笛和雾天“海牛”的声音。青岛民间一直有关于“海牛”的传说:在团岛附近的深海里有两只“海牛”,每当海上起雾的时候,“海牛”就发出哞哞的声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两只“海牛”被德国人沉入了海底,日本人来后,被他们捞走了一只……。其实“海牛”是一种雾笛,海雾大时,雾笛就发出哞哞的声音,仿佛“海牛”在叫。有一年,海雾来得特别早,“海牛”的声音不断从海上传来,它在提醒过往船只,雾天要注意避让海里的暗礁。曾经有过一艘船,早晨从港口出发,却没有按时抵达另一个港口,那就是多年前的渤海沉船。那次沉船造成七十二人命丧渤海。 我在《鲸鱼号》这篇小说里写到过“幽灵船”。在世界航海史上,“幽灵船”始终是无法解释的现象,它们通常是失踪或已沉没的船只,却不知为何再次在海上出现,它们仿佛来自一个异度空间。我经常关注有关“幽灵船”的消息,尤其是来自魔鬼三角洲的沉船,那片魔幻的海域常让我浮想联翩。我常想,那些在大海中离去的生命,是否会在另外的平行宇宙中生存? 曾在附近沙滩上看到过一艘木船和一个老人。那时刚开始退潮,大海在远处喧响着,那艘木船和老人深深吸引了我,让我久久不能离去。我从老人的眼神里看见曾经有过的光芒,那是一双穿过时光、穿过大海、穿过苦难的眼睛。 这片大海为我们带来了什么?那些红色的粗粝岩石带着原始气息,兀立在海边的沙滩上,那些宽阔平静的海面上往来的船舶,那些风暴以及生活中的艰难与磨砺,都在时光中加深了我们对自然的认识,也加深了我们对生命的热爱。造物慈悲,为我们留下这片海湾、礁石和沙滩,留下木船、桨橹和火焰。我们一直在这座城市,生生不息,就像忽明忽暗的渔火,被风一次次吹灭,又一次次点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