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美国华裔作家,长期从事中文写作,短篇小说《玻璃房子》被选入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短篇小说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北京文学》《广西文学》《青年文学》《清明》《天津文学》《广州文学》等文学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玻璃房子》、长篇小说《情徒》。 一 也不知道我的说话声是沙哑还是洪亮?实际上我不敢确定你是否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我要说的是,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死被那些怕死的人悲剧化了、丑化了,把它描绘得如此恐怖,如此凄婉,简直要吓活死人。其实死只不过像坐电梯一样,一按电钮,就从楼上到了楼下。生命的转换就是这么容易,这么方便,自上而下地滑落,像流水一样顺畅,“唰”一下,你就到了地下的底层。 或许有人会说你小子只会说便宜话,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别说不告诉你,我不但腰不疼,腿也不疼,自从我“下楼”后,连先前“五十肩”的毛病都好了。所以说,死是最好的止痛方法,比吃什么止痛药都有效,要不然我怎么能在泥土里这么高兴地跟你或者你们说话? 对了,我叫刘二,天生喜欢说话,也很喜欢搬弄哲理。虽然我名二,但我并不“二”,实际上我是个过于严肃的人。他们都说我的言谈话语里常常表现出黑色幽默。什么是黑色幽默?说白了,严肃过头了,就是黑色幽默。 那天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当时正转播旧金山巨人队的棒球赛,无意间我打了个喷嚏,人就过去了,从生到死,前后不过是三分钟的事情。不过我的躯体还是被送到圣母玛丽亚医院,大夫检查一番,还假惺惺地对我进行抢救,最后说我死于脑溢血。人打个喷嚏竟然可以丧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记得上中学时学过代数,当时对“等号两边的绝对值相等”的理解,现在又有了新的认识。什么是正数?正数在地平线以上,呈阳性。什么是负数?负数在地平线以下,呈阴性。两个相同的数字,一个阳性,一个阴性,二者相加,结果等于你的生命。 生死轮回,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人啊,总是这样,一山望着一山高。在中国的时候一心想着来美国,都说这里有发财之路,可到了美国回头一看,原来发财的机会在中国,所以一些在美国的中国人有那种搭错船的感觉。而今天,在这里,我再也没有搭错船的感觉了。这里的世界和楼上的世界全然不同。首先说这里的天气,是一成不变的,不刮风,也不下雨,所以出入不用带雨伞,防晒油是用不上了,穿衣服暴露着生殖器也没人把你当流氓逮。对了,这里也没有国界,不管你是持绿卡还是美国护照,即便你是偷渡客,也都照样被一视同仁,所以也不必担心你是中国鬼还是美国鬼。没有忧愁,也用不着攀比,当然也不用担心空气污染,被警察随便射杀的危险也不会存在,人人平等在这里得到彻底体现。 二 由于来得太匆忙,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完成,也没机会向亲友交代,这确实令我感到遗憾,甚至有些愧疚,特别是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有违背诺言之嫌,这让我坐立不安,尽管现在我只能躺在泥土里。常言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我获得了永恒的舒服。 我的生前好友王大卫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他在中国餐馆当头厨,虽然地位不算显赫,但在厨房里也算个领导,薪资也高于别人,然而他却充满忧患意识。那天他找到我说:“刘二,你的文笔好,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行不?”我说:“大卫兄,咱俩谁跟谁,你有事,我一定帮忙。”王大卫点点头说:“要是说出来,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你可别见笑。”我说:“成,我不见笑。”于是王大卫告诉我他想让我替他写悼词。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喝道:“大卫,你犯什么神经?你个大活人,活得好好的,要什么悼词,开什么玩笑?” 王大卫严肃起来,端起我给他斟的茶水,一仰头灌了一口,说:“刘二,我不拿你当外人,许多跟别人不能说的话,我只能对你说。你知道吗?我老婆看不起我,她对我处处打压,我担心我死后她会彻底否认我的历史功绩。” 看着王大卫一脸的痛苦,我知道他有苦衷,所以也不愿意再打击他那备受伤害的心灵。我只好说些安慰的话:“盖棺定论是当总统的才关心的问题,对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和必要的家务就行,用不着担心什么政绩,也不要指望身后留下什么功名。” 王大卫显然不认同我的看法,他一个劲地摇头说:“来美国前,在中国我是国家一级厨师,你听好了,是‘国家’一级厨师,不是普通的一级厨师。换句话说,我的职称是国家评定出来的,‘国家’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告诉你,除了联合国,国家是最大的行政单位。不是我吹牛,像我这个级别的厨师在我们那个城市没有几个,当年我经常给省里主持宴会,我炒的菜得到过李省长的夸奖。可我老婆怎么说我?她说一级厨师怎么样?二级厨师又怎么样?说来说去还不是个厨子?你看看她,这话里带着多少贬低和歧视?” 看着王大卫一脸的苦相,我拿出笔和笔记本,对他说:“我做些笔记,悼词你要我怎么写?” 三 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是什么?有人说是高兴,有人说是幸福,有人说是满足、是快乐、是吃穿不愁、是自由自在、是要个哑巴做老婆。可是我近来发现,几乎所有运动健将当他们击败对手获得冠军那一刻都说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头脑中一片空白。拼死拼活地竞争,最后就为了让自己感到“一片空白”,这是多么崇高的境界?我此时躺在泥土里,感觉也是百分之百的空白,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你知道吗?按照光谱学的规律,黑色之所以呈黑色,是因为它不带有任何颜色,而白色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它包含了所有的颜色。这个光学现象与我对颜色的认识恰恰相反,它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为此我甚至不思茶饭,疏离酒色,后来到了坟墓里,我还为这个不可思议的定律而睡不着觉。 那年暑假,我已是外语系大一的学生。一次去乡下看望我的三姥爷,一见面我就开始不厌其烦地向这个一辈子没出过山村的老农民显摆我的初级英语,三姥爷听了我的洋泾浜子竟然对我肃然起敬。我说,三姥爷把那个Spade(铁锨)给我,不对不对,你给我的是Sickle(镰刀)。当时我对学英语的热情好像预示着我将来要到美国,这可能是人对未来的一种感应,这样的下意识行为往往可以摆布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就是那个弥漫着艾草烟雾的傍晚,我坐在小马扎上,对三姥爷讲述了我要到美国的想法。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对我而言,说要去美国就像是在策划一个阴谋。说话时,我不停地按照三姥爷教我的方法拍打落在腿和脖子上的蚊子。三姥爷坐在扁担上,扁担横在地上,他总是这样坐,我想他的屁股一定和他的手一样布满老茧。三姥爷问我,美国是个什么地方?没想到这个问题还真把我问住了。三姥爷说:“只要那地方没蚊子,或者有些蚊子,但不多,你就可以去。” 其实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都很不容易,他们生存在过去和现在的夹缝里,经受时间的搅拌。在美国时,人家视他们为中国人,到了中国,人家又叫他们美国人,至少是装腔作势的美国人。王大卫经常和我抱怨:“合着我们到了美国,连年都没得过了?”我说:“你是国家一级厨师,给家里人做一顿年夜饭还不等于过年?”王大卫摇摇头说:“不对,还是缺点什么,没人来拜年,也没人来要压岁钱。”我点点头说:“实在有点可惜。” 王大卫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他这么迫切地要给别人压岁钱,这不是一般的孤独。我劝他说:“没有中国年过,就过圣诞节,点蜡烛,吃火鸡,唱圣诞歌,给别人礼物也接受别人的礼物,这也符合中国人的礼仪,来而不往非礼也。”王大卫并没有接受我的建议,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心里还想着给自己写悼词这件事,他就是这种人,想做一件事,就要想到底,死钻牛角尖。我却不一样,我走到哪儿都开心,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同样能感到光明,比如现在,躺在泥土里,我并不寂寞,也不孤独,除了蚂蚁和蚯蚓,还有地鼠、黄鼠狼和浣熊经常到访。它们不懂得敲门,更不会提前打电话预约,来了就在我身边窜来窜去。我特别喜欢让动物的毛在我身上扫过,特别是浣熊的毛,光滑柔软,可以产生触摸的感觉,像一只温柔而又善解人意的手。在这里,我可以说我拥有一切,也可以说我一无所有。有人要跟我争辩吗? 四 我很有幸出席自己的葬礼,看到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有男有女,有中国人,但更多的是美国人。这符合逻辑,因为我那个要命的喷嚏是打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的。葬礼上的人都对我表现出无比的尊敬,又是鞠躬,又是献花,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为我落泪,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受过如此追捧。我的邻居,那位六十开外的白人老太太,她坦言对我暗恋已久,在瞻仰遗容的时候她还在我冰凉的脑门上亲吻了一下,之后还暗自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理解她的情意,在她这把年纪,亲我的冷脑门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性爱表示。唯一让我不习惯的是这些美国朋友在葬礼上个个有说有笑,只有王大卫一个人伤心落泪(估计那是因为他的悼词我尚未完成),其他人都笑逐颜开,甚至有些嬉皮笑脸,一些发言的人爆出我平时的糗事,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把这本来应该非常严肃的场面,搞得像郭德纲的相声专场。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王大卫,那就是要学会随遇而安,也就是要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如果每个人都有一颗被安慰的心灵,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很美好,是不是这个理?可是王大卫并不安于现状,别看他表面上憨厚老实,其实他心里装着一匹脱缰的野马,他太需要一个人骑在他身上策马扬鞭了。那天他对我说了实话:“别看我是餐馆里的头厨,对厨房里的人随时都能指手画脚,可很多人不知道我还是个刷碗能手,我在家每天都要刷碗,为此我老婆时常夸奖我,说我碗刷得干净,洗涤液用得又少,还知道节约用水。”这是她对王大卫唯一的夸奖与赞赏。王大卫凑近我的耳朵,低声告诉我:“我老婆表面上是夸我,而实际上是挤兑我,因为对一个厨师来说,最大的羞辱莫过于说他是个刷碗匠。”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把写在笔记本上的“刷碗能手”四字涂掉,看来这个美誉不能写在他的悼词里,这实在有点可惜。 王大卫的忧患意识听起来荒唐,可是随着对他的了解不断加深,我认识到他的担忧并非无中生有,要知道女人对男人的态度能够产生无穷的动力。换个角度说,女人的消极力量也能把一个男人打翻在地。王大卫一再强调他是“爆炒冰核”这道菜在美国的唯一传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一定要写在悼词里。“最重要的是威尔逊州长,还有州长夫人,还有一群政要对这道菜非常赞赏。记得那天晚上出席宴会的人各个珠光宝气,身上还散发着香水味儿。吃了我的爆炒冰核,威尔逊州长特别激动,唤人把我请出厨房,和我见面,当面向我表示感谢,还和我合影留念。对了,这张照片一定要附在悼词上,作为凭证,以正视听。不然我老婆又要用她那一套风凉话来贬低我的成就,打压我的形象,否定我的贡献和功绩。她对我的爆炒冰核的评价是,既不补肾,又不养胃,更没有什么营养,就其味道而言,它不如一份臭豆腐,从健康的角度出发,它又不如一盘蔬菜莎拉,像这样的菜肴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区别?我的老婆,一个下餐馆只图吃饱的人,却嫁给一个国家一级厨师。人生这条路走不好,你就会变成悲剧的主角。” 这一席话从王大卫的嘴里讲出来,意味深长。 最为有趣的是,我,一个躺在坟墓里的人,却要关心王大卫的悼词,甚至为它绞尽脑汁。不过从一个死人的角度看问题,我更能理解王大卫为什么这么在意悼词里的一字一句。我对王大卫说:“大卫兄,你不要为你老婆怎么看你而烦恼,别忘了从古到今中国人一直遵守着‘打是疼,骂是爱’的哲理。”这个说法对王大卫起到安慰作用,他低头沉思起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今我非但没有上楼,反倒躺到地底下。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楼上的刘二在家吗?下来取邮件,别忘了带图章。死亡竟然这么简单流畅,优美得像一首小夜曲,根本不用动刀动枪,更用不上原子弹、氢弹。记得我刚被送到圣玛丽医院时,我还可以听见医护人员之间的对话和金属器皿的碰撞声。年长的主任医生用低沉稳重的声音问话:“血压?心率?呼吸?”一位护士小姐轻声地读电子图标上的数据。一束聚光灯照着我,眼前白花花的,不久银白色的光束慢慢变暗,渐渐形成一个光点,“唰”地消失了。这就是一个喷嚏带来的结局。 坟墓里很安静,但可以听到泥土热胀冷缩时发出的嘶嘶声。我开始一字一句地给王大卫起草悼词: 王大卫,男,死于某年某月某日,享年(未知),生前是刘二的好友。作为厨师,王大卫拥有精湛的厨技,他曾被评为国家一级厨师,曾经主持省级宴会,受到过李省长的嘉奖。王大卫热衷于厨技,并为推动中华文化做出过贡献。他是爆炒冰核在美国的唯一传人,他的这道菜曾经得到威尔逊州长和夫人的称赞。王大卫厨技超人,人品高尚,虽然身居餐馆头厨的要职,但在家他常年坚持刷碗,这是他为了维护家庭和谐做出的贡献。虽然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每天刷碗,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刷碗能手,这一点必须严正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