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岁末年终,国泰民安、社会稳定对于公安来说是最大的事。然而,小年里的一场“医闹”,搅得小城公安局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宣传干事乌铭被责令立即赶制出一期法治宣传片,当事人玉簪必须公开向被打医生真诚道歉。不料,乌铭却在和玉簪较劲的过程中,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雪灯笼融融可亲,无言诉说着人性化执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久久为功。
一 坐在拘留所木地板上,玉簪不断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今儿也邪了门了,打一早开始,似乎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莫非,半道撞了啥? 事情要从五天前说起—— 老人羸弱的身体塌陷在扶手椅里。“妈,您是不是还觉着迷昏?”玉簪半蹲,手搭扶着母亲的膝盖不安地询问。老人抬了下浮肿的眼皮,旋即又合上。 药液在一次性输液泵的塑料小壶内露珠般生成,又露珠般滴落,悬着的药液袋渐渐瘪了下去。输液已然到了第七天头上。“要不,咱还是住院吧?”“不住!”老人紧着接口。玉簪抿了抿翘着白皮的嘴唇,目光踅向别处。二十三,糖瓜粘,渔阳县医院输液观察室依旧人满为患,疾痛并不会因为春节和北京冬奥这些人间大事的来临而踟蹰自己的脚步。 此前看急诊时,医生就说这病得住院,老人当时断然拒绝。玉簪知道,母亲无非是心疼钱。医生又说,不住也行,那就每天来医院打点滴,至少一周。玉簪就踅出去,给家家福超市生鲜组组长莉姐打电话,问能否调换几个晚班。这事说妥,她又打给哥哥。电话里传来砂轮锯咬噬钢管发出的欻啦欻啦的声音,哥哥的嗓门盖过不绝于耳的噪音:“知道啦——我知道啦——你就受累吧!” 那段时间,玉簪白天跑完医院,然后再赶到超市上晚班,直至晚上十点钟,萨克斯曲《回家》准时在上下两层的家家福超市悠扬地响起。玉簪最喜欢这支曲子了,倒不是她有多少文艺细胞,而是这支曲子是超市设定的下班铃声。 玉簪将母亲托付给邻座的一位病人家属,对人家千恩万谢后,离开母亲去找医生。医生调出了老人的病历。七年前,老人因双侧椎动脉狭窄,在北京天坛医院放了两个支架。现在CT片显示:左侧椎动脉已经完全闭塞,右侧椎动脉再度狭窄?报告上打着问号。医生说:“小脑供血不足,所以病人走路不稳、眩晕、呕吐。”说完,新开了一张增强CT检查单,向她推荐了神内介入科的马主任。 转眼过了五天,也就到了年根。顾不上什么年不年的了,腊月二十八这天,玉簪紧紧挽着母亲,像一个母亲紧紧挽着自己的孩子,二人赶到了县医院。上午八点,别的诊室开始叫号,唯独神内介入科门诊不见动静。玉簪透过镶在专家诊室门上的竖条玻璃,看到一个体格魁梧的医生正低头看着手机。这时,一个下巴上兜着口罩的小个子男人将诊室门推开一条缝儿钻了进去。旋即出来,向玉簪身后使劲儿招手。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蓝色抓绒上衣的男人,和一个高颧骨的女人贼一样钻进了诊室。 原来是个加塞的。臭不要脸!玉簪心里顿生怨气,紧随其身后推开半掩的门,插话道:“大夫,我们才是一号。”医生哦了一声,很快楼道内响起了她母亲的名字。 玉簪搀着母亲进来时,加塞的还没走,医生的语气已经透出了不耐烦。按说,他们是他的关系,他对待自己的关系应该客气些。可能这个医生忒有本事吧,玉簪觉得,有本事的人对待别人都不耐烦。终于轮到了她们,加塞的转由坐在一旁的医生助理接待,那个实习女生推了下眼镜,开始向他们介绍一款比电子血压计大不了多少的保健仪器。玉簪照顾母亲在医生对面坐好,自己欠身坐了侧座,这才与大名鼎鼎的马主任打了照面。 “哪儿不好?”医生接过CT片和检查报告单。玉簪有些紧张,极力调动自己的表达能力,没等她说完,医生已经将拿在手里的片子和报告单放了下来。 “呛吗?”他问。 “嗯?”玉簪没听明白。 “呛。”石佛般的老母亲开了腔。 玉簪忙补充:“呛,呛,吃饭呛,喝水也呛。” “你们找我,想干什么呢?” “您看,那根要堵上的血管能不能再放个支架?”她事先打听过,支架里面再放个支架,血管就撑开了。 医生又拿起片子看了眼:“做不了了。” 玉簪还等着他做进一步解释,却没了声音。玉簪又掏出一张光盘,小心地放在医生面前。 “这是上次做支架手术时,天坛医院给病人刻的资料,您再给好好看看……”她恳求。 马主任将光盘扔还给她:“这个用不着。” 玉簪又从装CT片的大塑料袋里掏出母亲常吃的三样药:阿司匹林、瑞舒伐他汀、倍他乐克,在桌上一字排开:“您瞧,这些药吃得对不对?” 医生的目光一瞟而过:“愿意吃就吃吧,吃吧,吃吧。”那敷衍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就是:母亲已经时日不多,吃药已属多余。她的心忽悠往下一沉。 “真没法儿了吗,大夫?” 马主任的不耐烦又浮现出来:“我跟你说,吃药、放支架,做任何治疗对她来说都已经没有效果了。” “往后……”玉簪忐忑地看了眼母亲,“往后发展,会到哪一步呢?” “不好说,这不好说,”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等血管一塌陷——也就完了。只是注意,别呛死!”玉簪的心往下又沉了一层。她们转身出门,玉簪将母亲安顿在走廊座椅上,越咂摸医生的话越觉得不对味儿,就返了回去。 “大夫,您是不是还有啥话跟我们家属……”在“说”与“交代”两个字词之间,玉簪选择了“说”,她觉得那个词不吉利。 医生翻眼看了她一眼:“没了,都跟你说了。只是注意,别呛死!” “别呛死——啥意思?”一股无名火在玉簪体内蹿腾,她说话的声气粗了起来。 “别呛死就是别呛死,还啥意思?”医生以更粗粝的语气回击了她的冒犯。 那个脸盘子比一般人大一圈儿的实习女生此时停止了向病人喋喋不休地介绍和演示,茫然推了一下眼镜,连同那两个加塞的吓得怔怔地望向这边。 “你说话咋这不受听?”不仅说话不受听,玉簪还怨他怎么能当着病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让病人先出去,再将病人的病情向家属交底。 他简单粗暴地说出那句难听的话时,玉簪紧张地盯着母亲。一顶驼色软檐帽压着母亲眉,平稳翕动的口罩几乎糊严了她的脸。虽然看不见母亲的表情,可老太太明白着呢。她们抱着希望而来,可是这个不靠谱的医生没给她们一点儿希望。 “你会不会说话?嗯?会不会说人话!”玉簪一把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愤怒的脸。她跟这个知名权威拼了。 恐怕此卿从未遭受过如此无礼的质询,他脸色铁青,刺啦一声向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医生是人,不是神;医生治病,不治命!你让我治命……”他鼻子里哼哼冷笑了两声…… 过后,玉簪在拘留所一次次回忆当时的情景,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在盛怒之下是如何抓住钢木椅的椅背,如何拎举到齐胸的高度,如何在医生惊恐的眼神中向他丢去…… 一个戴着“两道拐”警衔的警察冷笑一声,摸出一个小巧的优盘掷在桌上。另一个“一杠一星”警察看着优盘:“其实,你不交代也没啥,那间诊室有监控录像,它可以证明一切。” 那天,当这两个警察夹着玉簪从凌乱的诊室出来时,木然发呆的老母亲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手捂着胸口从座椅上缓缓滑落……。 二 县广电中心编辑室。审看完样片,县公安局领导转向在座的县委政法委的领导:“王书记,是不是让大家都说说?” “对,大家都提提意见。” 这起案件被定性为寻衅滋事,定义为“医闹”。审片的阵容不凡。这档法治类专题节目由县委政法委牵头,由公检法司政法单位联合供稿,县广电中心负责编辑、播出。一般的选题,审到广电中心主管副主任这一层,只有重要选题才会有这种“三堂会审”。此事发生在疫情期间,受伤的又是为疫情做出重大牺牲奉献的医护人员,仅“医闹”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再扯上这些有的没的,此人罪莫大焉!想必领导重视,大抵因此。大家都避猫鼠一般不言语,冷了会儿场,局领导不再等:“大家都不说,我就先抛砖引玉……” 这期节目也是他向公安局通讯员乌铭直接交办的。干宣传这么长时间,乌铭遇到领导直接交办的事情并不多见。一段时间“医闹”频发,社会关注度飙高。局领导交代任务时义愤填鹰,带着少有的失态。 乌铭和搭档跑办案单位了解案情,拉采访提纲,之后给广电中心专题部主任叶子打电话汇报选题。叶子乍一听不敢相信:“啥?啥?把医院给砸了?还是个女的?太邪乎了吧!做,做,这个选题一定要做!”又说,“到医院采访你找王薇配合,我先给你过个话儿。” 玉簪被行政拘留十五天。节目的采编工作要在十天之内完成,过期就掉了热度,乌铭带着搭档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节目抢了出来。报审的样片用画外音、对目击者的采访和诊室监控录像还原了事发经过;医院保卫科、一名医院副院长和随机采访的三名就诊患者对“医闹”问题进行了评论;最后,主持人对案件综合点评。 局领导的意见是:“为啥不让她说话?让她说话,向当事医生和院方公开道歉!” “是呀,道了歉,节目才有力度嘛!”政法委领导说着,看向广电中心主任,主任看向副主任,副主任看向叶子,叶子点头说“是的”。一干人又将目光落到乌铭身上。乌铭心里犯难,他打量那姑娘不是一般的死性,可是谁敢对领导的指示打驳回呢。 乌铭不得不带着搭档返工。 三 见玉簪第二面时,未曾开言,玉簪就颤声问道:“我让你们打听的事儿咋样了?我妈,她到底咋样了?” “哦,听说她老人家在医院输了点儿液后,就回家了……”乌铭不敢看这个姑娘的眼睛。 作为女儿,玉簪洞悉母亲的心思:只要儿女在身边,就是死,她也不会害怕。可是——唉!此时的玉簪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她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不迭。 乌铭的眼神像做贼,因为他说的是实情,也不是实情——他了解到,事发当时老人情绪波动,当即引发大面积脑梗。玉簪的哥嫂闻讯赶来,要求住院治疗。此次发病凶险,医生根据病情向家属交代:“住院行,不过也就是挨日子的事儿,你们家属还是要早有准备。”母亲气若游丝,儿子俯耳谛听,听得却是“家……走……”二字。母亲的话顿时打下这汉子两串泪来:“好!妈,咱们——家走!家走!”原来,老人以前跟儿女唠叨过,万万不能死在外头。 老人躺在屋炕上,用眼在人堆里找,哥嫂背身抹泪,他们知道母亲在找谁…… 第一次采访,乌铭就对玉簪的家庭情况做了了解。 玉簪十岁那年,因为安全绳脱落,做架子工的父亲从十二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那年,她哥哥十二岁。别人都劝她母亲趁年轻再走一步,但母亲生怕孩子受委屈,这么多年,就一个人苦巴苦曳坚挺了过来。 乌铭记得,玉簪说到此处时突然大哭,好大一会儿情绪才平复下来。 “听那大夫的意思,我妈没得救了。是,我不过一个超市理货员,我哥哥就一臭水暖工,我们是没钱。但是,只要能治,砸锅卖铁也给我妈治!”玉簪眼神异常坚毅,“这些年,我妈为我们操劳,还没享过一天福呢!你说,我们打小没爸,要是再没妈了,这日子还有啥奔头?你说,还有啥奔头……”她眼望墙角,哆嗦着嘴唇,两道亮汪汪的泪线贴着鼻梁小溪般淌下,“他也是个人,他也有爹妈,他们大夫的血管和他们爹妈的血管也不是钢浇铁铸的;事怕调个个儿,我要是跟他说——‘让***别呛死!’他心里头好受?” 尽管玉簪将采访搞成了一场控诉,但这些话听得乌铭频频点头。 玉簪因此丢了眼下的工作无疑,但她更担心的是,自此会有了前科。以后找工作,哪家单位会要一个有前科的人?小焦要是知道自己被拘留了,还会和自己交往下去吗?小焦是玉簪离婚后正在交往的第三个男友——之前的都没成——将自己装扮得奥特曼一般,永远在路上的一个外卖小哥。玉簪还担心以后结婚生子,孩子也会受影响。这一点,乌铭向她解释:“被行政拘留会留下违法记录,但不是犯罪记录,不属于前科。”玉簪将信将疑,直到乌铭给她看百度搜索,她才略微安下心来。 “怎么样?说说吧!”这次乌铭开门见山。 “说啥?你还让我说啥?” “咋说也不该动手呀。你违法了,知道吗?” “当时气儿顶着。你问我为啥动手,我也不知道我为啥动手。” “既然知错,咱姿态低点儿,跟人家医生、医院道个歉,好吧?” 搭档压低右手,暗中给了乌铭一个OK的手势,摄像机已经开机。 “道歉?我要是违法你们就拘我,这不是已经拘了吗?要道歉,他先给我道;他给我道了,我再给他道。给他道歉?你们这是逮住蛤蟆还要攥出尿!” “呃……” 玉簪脖子横梗,有意不瞧这两个警察,不瞧他们架在自己面前的摄像机,也无视杵到自己嘴边、带有台标的话筒,她觉得自己正在遭受着一场侮辱。医生无疑应该得到尊敬,但是那个男人让她恶心,就像清晨误吸了一口二手烟般的恶心。 僵持了一会儿,搭档沉不住气,无奈关机。她的此种态度乌铭早已有所预料。 第一次去医院采访时,他让王薇联系了当事医生马主任,可是一见到这位名医,乌铭就打消了采访他的念头。马主任五十多岁,却是一副与年龄不相符的“潮男”打扮——打着发蜡的头发向后背着,内勾款男士发箍将头发分成绺儿,亮着幅员辽阔的一面额头,仿佛《聪明的一休》里的新佑卫门走下了荧屏。 那天,乌铭二人拎着三脚架、背着打屁股的摄像包从门诊楼下来时已是日西时分。路过医院警务室,见警务室门楣电子屏上滚动着一条标语:严厉打击“医闹”,坚决维护医疗秩序。想必这条标语不是没有来由。 车上,搭档问他:“医生说的那个‘呛’,到底啥意思?” 乌铭摸出手机,稍后对着手机念道:“脑梗呛咳原因通常有真性球麻痹或假性球麻痹等……” “啥啥啥?”搭档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你还甭说,这些专业术语要跟那姑娘解释是有点儿费劲。” “那也别直给啊!”乌铭收了手机,“尤其当着病人面,还死死死的,当医生的也没个忌讳!” 想起那个武士形象,搭档扑哧一下乐了:“新佑卫门?甭说,还真挺像,这个新佑卫门……也欠。” 乌铭将椅子往前拉了拉,又做了一番玉簪的工作,依旧做不通。看来,这位医生给她伤得不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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