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画像里的韦陀,红黄交加,高悬于客堂正墙,手执一柄剑,俯瞰多灾多难多变幻的人间。近傍晚,这个菩萨保护神的面色,与门外西湖上的天色,都暗了,尽管秋水山庄内的电灯全天都开着。 史量才将手提箱递给儿子史咏庚:“你们先上车,我和你亲妈随后来。”这位《申报》老板的手提箱内,通常装有报社送审的重要文稿、一叠支票、日记本。最近,又塞进一支手枪。一年前,民主人士杨杏佛在上海租界遭暗杀,宋庆龄和蔡元培提醒史量才谨慎。这一次来杭州养胃已月余,其间,逛街或游湖,他都戴着墨镜,一双眼睛警觉四望。多次带枪到宝石山上的密林中练习射击,子弹惊飞鸟,让他也吓一跳。身后紧跟若干保镖。夜晚,手枪悄悄塞在枕头下,不让枕边的太太沈秋水察觉。但她似乎知道一支枪的存在,失眠,一动不动,怕惊扰史量才的睡眠。史量才知道她醒着,也一动不动,直到疲倦的海浪彻底吞没自己…… 现在,史量才为韦陀点燃一炷香,与沈秋水一同合掌、俯身、默默祷告。许多年后,这幅韦陀画像被鉴定为明代作品,与史量才家珍藏的其他珍玩一同出现在纽约拍卖会上,不知四散何方了。史咏庚定居于中央公园附近一座公寓,写关于父亲的回忆录,怀想上海哈同路史公馆、山东路《申报》大楼和杭州北山路的秋水山庄,当然,更会提到这分水岭般的一天:1934年11月13日。 香炉旁,案几上,横一张古琴,是装饰,也有静心安神之功效。这一山庄内,卧室、书房、客房等等房间,共陈放十多张古琴。琴声时时飏自沈秋水指尖,偶尔拨响于史量才、史咏庚胸怀——这一对父子,是沈秋水的古琴学徒。 这一日上午,在二楼书房,史量才为秋水山庄和古琴,写了一首诗: 晴光旷渺觉尘埃, 丽日封窗晓梦回。 禽语泉声通性命, 湖光岚翠绕楼台。 山中岁月无今古, 世外风烟空往来。 案上横琴温旧课, 卷帘人对牡丹开。 沈秋水读罢诗,叹息一声:“写得真好啊,卷帘人,牡丹开……”史量才放下毛笔,搂搂她:“你喜欢,我装裱一下,挂在这书房里陪你……”沈秋水轻轻挣脱丈夫,走到窗口看西湖,看不见被孤山遮挡的对岸南山。“不能再留几天吗?你的胃还未好,我如何放心?”史量才走近太太,低声解释:“年底了,《申报》的事和银行的事积压太多。中医说,胃病就是心情差的缘故,国运纷乱颓败,这病得慢慢治,岂能一下子痊愈?你跟我回上海一段时间,我胃口肯定会好一些。我喜欢你熬的小米粥……”沈秋水回过头,两眼湿润,紧紧搂着丈夫。 这一庭院,史量才建成入住已两年。择地动工时,友人劝阻:西湖博览会搭起的木桥,自孤山越湖面而来,正对此一地块,直冲门扉,不吉。史量才不以为意:“桥是临时的,终究会拆去,这位置风景大好,我家太太喜欢。”在上海、杭州,那一时期的达人与强人,都知道史量才口中的“太太”,指的是二太太沈秋水。“我太太说了,不能这样做。”这句话成为他的口头禅、挡箭牌,让人们对史量才背后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充满神秘感和好奇心,民间传说很多。“一个惧内的勇毅者”,是友人对史量才的评价。 沈秋水的确喜欢这一角山水。那孤山像屏风半遮湖面,也像横在西湖这一巨阔案几上的古琴。旁边是新新饭店,知名人士来访杭州,大都入住其中,比如宋氏三姐妹、蔡元培、陈布雷、芥川龙之介等等。史量才与沈秋水也曾入住新新饭店,隔窗见当时这空白一隅,生发安家立宅之心。且此地紧邻招贤寺。沈秋水对丈夫说:“寺名也好,与你名字暗合——招贤,量才。”史量才那一双大眼看着太太,亮起来,灼热起来。 少年史家修1901年初入杭州,在蚕学馆读书,喜欢上这座山环水绕的城市。三年后毕业,回家乡泗泾,开办女子桑蚕学校。后在南洋中学、江南制造局兵工学堂、江苏铁路公司任职。1908年入《申报》做撰稿人,为风起云涌的孙中山和辛亥革命鼓与呼。1912年,蒙南通巨商张謇出资支持,接办《申报》。张謇宣称:“我是量才而用。”史家修遂更名“史量才”,以铭记知遇之恩。张謇是一尊佛、一个路标,指引他去成为有益于苍生社稷之士子。那一年,史量才三十二岁,英气勃发,迎娶沈秋水为二太太,未生育。大太太庞明德宽阔仁厚,将唯一的儿子史咏庚,交由沈秋水抚养,呼其“亲妈”,自己则带女儿居于泗泾“明德堂”。史量才的这一命名,含有愧意和敬意。又过若干年,娶三太太史德珍,另生一女儿。眼下,秋水山庄的男主人已五十四岁,对即将定格于这一年龄尚不知不觉。 史量才手牵身穿青色棉袍的沈秋水,走出客堂,越长廊,过池塘,朝大门走去,朝一个重大历史事件走去。 民国时期,西湖边,官员、富商与名流,在此地纷纷建别墅,彰显权力之气焰、财资之强盛或声名之卓著。国民党元老张静江的静逸别墅,将军杨虎城的东山别墅,富商邢庚星的抱青别墅,银行家朱润生的润庐,戏剧家宋春舫的春庐,京剧名角盖叫天的燕南寄庐……一座别墅,一部传奇故事。周末或节假日,南京政府里的官员,纷纷坐火车或开车,去上海会夫人、孩子,来杭州西湖边探望情人。在这些别墅群中,秋水山庄并不起眼。近百年来,走过门前的人,都会抬头看看史量才题写的楷体门额,再走过去。大约都以为,“秋水”指的是秋天的西湖水,而不知这是在向一女子示爱。“山庄”,意义显豁:一方依偎于宝石山的栖息之地。山顶,宝俶塔像一支笔,在不同仰望者的眼睛里,意味各异,可记账、签名或写诗? 史量才常利用周末或节假日,离开上海的大太太、三太太,来杭州住几天,陪伴沈秋水。这一庭院,以贾宝玉所住的怡红院为建造蓝本,因沈秋水喜欢《红楼梦》。怡红快绿,宝玉怡情于红,女子们欢快于绿。门窗一概为暗红木制,芭蕉暗绿,墙白瓦青。沈秋水把史量才看作宝玉、怡红公子,爱他的长身玉立和天真大眼。而自己又是谁呢?不像宝钗。是黛玉吗?更难。一阵阵心痛潮水般漫过身体。花谢花飞花满天。 门前,一辆三排六人座暗绿色防弹轿车停在那里。车那边就是西湖,荷叶枯萎,如同满湖穿旧衣的女子,沉浸于旧日情爱而不能自拔。 三个年轻人提前坐在这辆新轿车上,叽叽喳喳议论车的配置,向司机黄进财询问驾驶性能。史咏庚与一个身穿皮衣的女孩坐后排,姿态亲密。女孩是沈秋水的侄女沈丽娟,似乎在与这个表哥相爱。沈秋水暗自期待他们能够成婚,以加固自己在这一家族、在史量才心中的存在感。副驾驶位置坐着史咏庚的同学邓祖询,西装革履。史量才中午在客堂看见他,以嘲讽的语气说:“年轻轻的,穿什么西装啊。”邓祖询脸一红。史量才一直穿长衫或长袍,衣服与人妥帖得很,大概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因座位有限,保镖们已乘火车回上海,临行前忐忑:“先生,是否我们另坐一辆车跟上?”史量才手一挥:“放心走吧,这沪杭公路上,我没有仇人。” 到车门前,史量才又回头看看秋水山庄门额,对沈秋水说:“下次回来,得清洗一番灰尘,单靠下雨冲刷还不行……” 两人携手并肩坐在第二排,关车门。司机发动车,沿北山路朝东开去,朝着两小时后的一群仇人开去。 2 车过清河坊,路边店铺已亮起灯火,行人熙来攘往,车速只得慢下来。 “越来越热闹了啊……”史量才看着街景感叹。 从求学、掌握养蚕和种桑技能,到屡屡来操办事务、游玩,再到建起秋水山庄这个家,三十年间,史量才对杭州的情感日益加深。目睹西湖边这一带街区从远郊渐变为商业核心区,像一个清寒少年进入中年,像他事业有成。1909年,沪杭铁路开通,杭州城站建立在拆毁的城墙上,这一标志性事件加快了涌金门等旧城门的消逝。从前弯曲的马路被填平,新道路箭一般射向远处,充满毫不妥协的锐气。地价上涨,商铺租金飙升。“四拐角,最繁华—翁隆盛,雨前茶;宓大昌,烟丝众口夸;方裕和,好火腿,出金华;孔凤春,售脂粉,卖绒花。合称杭州四大家。”民国初年,杭州出现这一新民谣,史量才也会哼唱。逢年过节,送给三个太太的礼物中,就有孔凤春的脂粉、绒花。 暗绿色防弹轿车穿过这四个拐角处的繁华景象,沿平海路朝北驶去。 三个年轻人隔着两位长辈,议论到达上海后想吃什么夜宵。大约怕冷落父母,史咏庚问:“亲爸亲妈,这平海路,从前应有一座平海门吧?”史量才答:“有的,拆了。明末清初有一烈士,就倒在这平海门下。”“谁?”“张苍水,抗清二十年,联合郑成功,从福建一路打到金陵,失败了,押解至杭州,拒降,就被清廷杀死在这里。”车厢里沉寂下来。史量才指着窗外山峦:“‘好山色,我去也!’是张苍水最后一句话,说的就是这凤凰山,眼下,山色依旧好啊……”多年后,史咏庚在纽约回忆这情景,才明白是不祥之兆。 此时,史咏庚回应父亲的话:“我喜欢他的咏渔诗,‘灯火湖边儿女笑,鱼秧种得不须田’‘九月鱼腥湖上熟,自摇兰桨过前村’……”史量才笑了:“你还小啊,喜欢儿女烟火趣味。年长些,就会喜欢他的绝命诗,比如,‘家亡国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史量才声音沉郁。沈秋水捏捏他的手,引开话题:“快要出杭州了……” 张苍水所言“我师”,即于谦和岳飞,均葬于西湖边。于谦墓在三台山,岳飞墓在栖霞山。张苍水则长眠于南屏山。三位烈士,于史量才而言,同样是“西子湖头有我师”。他不知道,自己也即将进入“我师”之序列,成为后人寻访、敬仰的对象。湖边众多寺庙,晨钟与晚钟一声声回响,如壮烈心跳。 禀赋、心志、时代背景、历史逻辑,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如何达成。一切都势不可挡,一切也无可挽回。 且看《申报》在这一年亦即1934年,报道的部分重大事件:2月,上海一百四十九种报刊因“抗日”“亲共”而被禁;3月,溥仪在长春就任伪“满洲国”皇帝;4月,日本发表侵华宣言“天羽声明”,中国共产党再度呼吁联合抗日;6月,电影《渔光曲》上映,风靡南北;10月,红军开始长征;11月,国民党军队占领江西苏区。此前,1933年,《申报》报道如下重大事件:1月,日军攻陷山海关,中国共产党发表“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宣言;5月,蒋介石发表“攘外必先安内”演讲;6月,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遭暗杀;8月,日军在东北设立细菌部队;11月,十九路军发动反蒋福建事变。再向前推一年,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十九路军自1月28日投入战斗,于5月5日签订停战协议;国民党当局查禁抗日电影纪录片《淞沪血战史》《东北义勇军血战史》;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要求国民党释放政治犯。复再前一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 中国,凤凰般陷入烽火,勉力以求新生。史量才面目也由含混而至清晰:抗日,同情中国共产党,与蒋介石的关系由最初的和缓,逐渐变得势不两立。 从接手《申报》时发行量只有七千余份,到此时达数百万份,且收购、创立《时事新报》《新闻报》《点石斋画报》等子报刊,短短数年间,史量才构造起一个举世闻名的报业集团,其话语权、影响力可想而知。不论在南京,还是短暂隐居慈溪,蒋介石每天都会打开《申报》,琢磨那字里行间刺目惊心的叙事、言志和抒情,如何能风淡云轻、一笑了之?屡屡将这一张报纸撕碎掷在地上,骂声连连。 1931年初,南京,蒋介石邀若干知名人士聚谈,笼络情感。合影时,蒋介石略作谦让,请史量才居于前排正中间。史量才毫不客气,就站立在那一醒目位置上。回家后,他对沈秋水解释这一场景:“我是他请去的客人,堂堂正正,不必故作卑下。”他没告诉沈秋水以免她担心的是,与蒋介石在晚宴上有一段私下对话。蒋介石说:“史先生啊,我们彼此要客气相待嘛,别忘了,我可是有几百万军队吆。”史量才回答:“委员长也别忘了,我可是有几百万读者吆。”两个人都呵呵一笑,酒杯相碰,内心耿耿难平。这一年11月,国民党中央左派人士邓演达遭暗杀,宋庆龄撰文《国民党不再是一个革命集团》,遭多家报刊拒绝发表。史量才从杨杏佛手中接过文稿:“《申报》义不容辞!”12月,蒋介石被迫下野,那一日,《申报》头版头条只有两个巨大黑字:“不送!” 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勇毅决绝,史量才也有犹豫徘徊的时刻。蒋介石曾断绝《申报》邮路三十五天,使其出不了租界,以逼迫史量才接受当局派员进驻报社之决定。怎么办?妥协吗?史公馆内,沈秋水做了一桌菜,全是青菜、豆腐。她给丈夫斟了一杯乌镇“三白酒”,双手递上,说:“写文章,办报纸,是留名千古的事。留美名,留骂名,全凭一颗心,清白的心或污浊的心。我陪你喝这三白酒,吃这简单、清白的菜,饿不死,睡得安。”史量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里有了泪光:“太太知我勉我。报有报格,犹似人有人格、国有国格。南京那一位不怕丢了国格,我史某最起码能守着人格,否则,何以面对世人、面对你……”遂回应蒋介石:《申报》是独立私营报刊,宁可停刊,也不接受派员入驻。 史量才变得愈加难以掌控,若刀刃新发于硎,凛然闪光。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史量才发起成立“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任会长,杜月笙、王晓籁任副会长,黄炎培为秘书长,力撑十九路军作战。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下设后援、交通、粮食、救济、募捐等十个委员会,工作人员达两千余名,设立七家伤兵医院,六十五家难民收容所。《申报》发表系列文章,鼓舞市民参与抗战,抨击当局消极避战以至于十九路军不得已终战,言辞犀利:“当局如此作为,令人心寒。自弃于人民,断不为人民拥护,断无久存之可能。”经史量才极力游说,当局方同意举行“淞沪抗战阵亡将士追悼会”。5月,蒋光鼐、蔡廷锴、翁昭垣三位长官率部队撤出上海前,来《申报》拜会史量才并致敬。6月,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更名为“上海地方协会”,继续运行,在民间影响力巨大。 这一年,每逢群众集会,史量才必登台演讲:“世界上不战而亡的人,叫亡国奴。东邻倭寇,岂能欺我堂堂中华无男儿!愿我辈发愤而为,生前不当亡国奴,死后不做亡国鬼,为祖先存续一份尊严,为子孙谋得一条生路!”掌声、口号声与爱国歌曲,交响共鸣。杜月笙也曾拉史量才长衫袖口,婉转提示:“情势纷杂,兄当心。若需要,就言语一声,我安排人跟随守护。”史量才一笑:“谢啦!无啥大事体。”他不知道,自己将很快消失于历史舞台。而杜月笙,将以蒋介石比较满意的言语和姿势,填充到那舞台上腾出的两个位置:继任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会长,接任《申报》老板。 当然,史量才预感到脚下舞台的坍塌。遂买了那一支手枪,雇贴身保镖若干,如影随形。 而戴笠已受命紧盯这激烈的形影不放,紧盯,紧盯…… 3 过清泰路,就是沪杭公路开端了,这辆暗绿色轿车加快车速。 邓祖询很恭敬地感叹:“史伯伯,您捐了沪杭公路七十公里,真了不得啊……”史量才迟缓一下,应道:“人人尽力而为,中国才会好起来。”他扭过头,回视杭州城,“这里呀,从前有清泰门,是进出杭州的标志,也扒掉了。清泰,多好的名字,清平康泰……” 公路边,一侧是收割后的稻田,稻茬密密麻麻,像脚注,在注释稻穗、三餐与血力所构成的人间大文章。另一侧,一弯新月,隐隐浮现于杭州湾上空,钱塘江日益开阔并入海。自1922年至1932年十年间,全长二百公里的沪杭公路分阶段逐步建设,成为中国第一条现代公路。其路基,同时也是防波堤,高迥于原野、钱塘潮和海浪之间,像人的腰椎和胸骨,高迥于血肉之间。路边种满的白杨和香樟,自幼弱渐臻茁壮。尤其是夏日,浓荫蔽日遮天,这一条路就像是幽深隧道,也酷似墨绿色单筒望远镜,可由此回眸往事、前瞻未来? 史量才未能远眺到三年后的情景。1937年11月5日,晨,大雾,日军十一万人分乘一百三十余艘船,在金山登陆,沿沪杭公路进攻上海。1945年11月,黄仁宇等中国军人,持枪监督已投降的日军第六十一师团,修复这条被狂轰滥炸后受伤的公路。又过许多年,大部分路段禁止通车,成为展示美学价值的景观道路,吸引众多电影导演、电视制作公司和婚纱摄影师。沪杭间,有三条高速公路相继建成,取代沪杭公路原有的运输功能,投身于中国21世纪前后的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很好,很必要。 此时,史量才不知道,以其为主人公的若干影视剧,将会在近百年后的沪杭公路上,采景、表演、抵达高潮。而他此刻境况,正在为那些影视剧制作者提供灵感和叙事动力。 沈丽娟看着钱塘江:“姑父姑姑,潮水不急呢。”沈秋水说:“今天是十月初七吧,小潮日。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才是大潮日,潮水才急起来。”史量才兴致勃勃回应:“等我们再回杭州,挑大潮日,在海宁停一停,观潮。”大约突然想起那一支手枪,问史咏庚,“手提箱放后备厢了?”“是的,亲爸,需要停车拿给您吗?”“嗯……算了,不用。”这一个“不用”,催化了半小时后某一历史性事件的达成。“下次,咱们追着潮走,从上海回杭州,自北向南,在黄湾看起始潮,到大缺口看交叉潮,再看盐官的一线潮、盐仓的回头潮—我带黎烈文这样走过一次。那阵势,百转千回,澎湃不可阻挡……”史量才轻叹一声。沈秋水明白丈夫想到什么,握紧他的手。 1932年,史量才在史公馆成立了一个“壬申俱乐部”,成员有黄炎培、陶行知、郁达夫等等左翼知识分子,且都与《申报》关系密切,或为撰稿人,或为编辑。黎烈文刚自法国留学归来,经郁达夫介绍,出现在史公馆。沈秋水自然是俱乐部女主人,关照仆人伺奉茶水点心后,悄然退出,任由丈夫和客人们阔论纵谈。客厅里灯火辉煌,不时传来笑声或激烈争论声。她注意到,瘦削、文静的黎烈文,爱穿一件不知是否他文章中写过的灰色大衣。在巴黎,一个寒夜,黎烈文脱下大衣盖在恋人严冰之身上。结婚,产后热,严冰之死去。那件大衣留着亡妻淡淡的香水味、体味,他舍不得清洗,一直穿着、闻着。沈秋水读罢文章,递给丈夫。史量才读完很感动:“才子,情种。”沈秋水盯着他的一双大眼:“我死了,你又会念想多久?”史量才叹息一声:“哎呀呀,又说这样伤心的话,来来来,弹琴,我想听琴……” 1933年1月起,黎烈文成为《申报》“自由谈”主编。“自由谈”焕然一新,一扫原主编周瘦鹃“鸳鸯蝴蝶派”的艳异丽靡,以民族独立与人性解放为主旨,文风桀骜不羁。茅盾、陶行知、胡风、周扬、巴金、廖沫沙、曹聚仁、欧阳山、姚雪垠、唐弢等作家或文学新人,构成“自由谈”作者阵容。尤其是鲁迅,每两日就在“自由谈”露面一次,屡屡化名:“干”“何家干”“丁萌”“游光”等等,共计四十二个。他先后推出两百多篇杂文,其中四十三篇结集为《伪自由书》,在1933年10月出版,次年2月即遭当局查禁。 如果没有《申报》、史量才、黎烈文的催生与助产,鲁迅部分名句大约不会生成、传世、刺激人心。比如:“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人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只有航空救国较为别致,但我们应该在航空队成立之前,陈明愿望:一,路要认清;二,飞得快些;三,莫杀人民。”“当大敌压境之际,手无寸铁,杀不得敌人,而心里却总是愤怒的,于是他就不免寻求敌人的替代。”“阔人们会搬财产进外国银行,坐飞机离开中国地面,或者是想到明天的罢。‘政如飘风,民如野鹿’,穷人们可简直连明天也不能想了,况且也不准想,不敢想。”……如此讽谑犀利,与《申报》时事新闻交响共振,自然引来明枪暗箭乃至当局愤怒:“黎烈文这个人,不能留在《申报》,否则……” 半年前,亦即1934年5月,黎烈文主动辞职,为《申报》解围。史量才感动而内疚,在南京路上一家餐馆为黎烈文离职送行,并邀鲁迅、茅盾等作家小聚。 那一晚,谦让一番后,鲁迅与史量才并肩坐在餐桌的上首位置。自然,喝绍兴黄酒,加了话梅和冰糖。史量才说:“我知道先生爱吃甜的。”鲁迅的语调幽幽缓缓:“冲淡一丝口腔的苦味而已。”茅盾一边喝酒,一边翻阅当日《申报》:“烈文君离职后,‘自由谈’风格可绵软一些,如黄酒,保持内力、后劲即可。”鲁迅面色木然如木刻:“谈风云的人,其实,风月也谈得,‘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不也是在谈风月吗?何其凛冽。”几个人都笑了,笑得无奈、突兀。 黎烈文起身向鲁迅敬酒:“《伪自由谈》一书遭禁了,先生思想如何能被剿灭?在‘伪自由’的境况下,幸而有先生,唤醒沉溺于‘伪’而不自知之人。”鲁迅也起身,举碗回敬:“无非给寂寞者以呐喊而已,否则,这寂静,太可怕……”酒碗相碰声一次次响起,“叮叮当当”,像一声声轻雷打破寂静。临别,街口路灯下,黎烈文微微鞠躬道:“先生们厚爱,烈文感激不尽!望珍重,毕竟,月黑风高……”史量才搂了搂黎烈文肩膀:“放心,‘自由谈’仍将‘猛进如潮’,中山先生去海宁观潮时如此寄语,吾辈如何能忘却?烈文兄,要记着咱俩的海宁观潮行呵!” 继任的“自由谈”主编张梓生,也参加了那一晚的聚会。他延续史量才意图和黎烈文编稿风格,继续邀约鲁迅赐稿,且将其杂文用花边圈起来,以起到醒目、烘托之效用。这一时期,毛泽东身处江西或长征途中,偶尔能得到一份过期的《申报》,先琢磨时事消息,再读杂文,笑了:“这笔名,还是鲁迅先生的吧?思想如此深刻有力,在于运用了辩证法啊。”蒋介石则对于《申报》的种种“深刻”和“有力”忍无可忍。 沪杭公路上,1934年11月,这个历史性的黄昏也就必将降临。 黄进财打开车灯,轿车加速飞奔,像一张纸上加快叙述的暗绿色笔尖。车窗外,江水与海浪的冲突不断加剧,一派苍茫。 4 公路上来往车辆寥寥。秋风吹卷几片树叶,落在轿车的前挡风玻璃一角,巴掌般大小,像是在拍打、阻挡、呼吁:“停一停啊!停一停!” 轿车驶近翁家埠。路面横一辆敞篷汽车,有三人趴在车头上似乎在修理,另有一人招手示意慢行。黄进财降低轿车速度,准备擦身而过。 突然,敞篷汽车周围一共窜出六个男子,持枪向轿车射击。车胎被击穿,前挡风玻璃碎裂,黄进财和邓祖询当即被打死。史咏庚大喊“亲爸亲妈啊”,推开后排车门跑下车,朝树林深处狂奔。两个杀手追上去,子弹像鸟儿鸣叫着扑向他的背影。见史咏庚冲进笕桥航空学校大门,杀手止步转身奔回。沈丽君刚迈出车厢,高跟鞋一滑,身子一歪,中枪倒地。史量才大叫一声:“秋水跑啊—”用推开的厚钢板车门作为屏障,手拉沈秋水,她已昏死过去。史量才只得放手,朝与儿子相反的另一方向跑去。三个杀手追上来。史量才钻进稻田边的茅屋,觉不妥,又出门朝树丛野草遮掩的池塘跑去。一阵乱枪袭来,他应声倒地。待史庚咏领着笕桥航空学校师生跑来救援,杀手和敞篷汽车杳无踪影。史量才满身鲜血,停止呼吸。沈秋水苏醒过来,跌跌撞撞来到丈夫身边,扑上去,号啕大哭。史咏庚借来一辆卡车,将史量才等三人尸体和受轻伤的沈丽娟连夜拉回杭州。 这一晚,南京,蒋介石和戴笠,收到来自杭州的暗语电报:“二十四史,已购得。” 一个为民主与存亡而鼓呼的人,死在他参与修筑的一条现代公路上,似乎在隐喻中国社会现代性构建之艰难。 举国震惊。上海、杭州分别举行盛大的追悼会,宋庆龄、蔡元培等知名人士出席或发文悼念。上海各大媒体持续声讨刺杀事件,将矛头隐约指向当局。蒋介石发声谴责,命令追查真相、严惩凶手,向《申报》和史量才亲属表达慰问。其“追查”“严惩”,自然不了了之。多年后,沈醉在回忆录中叙述:沪杭公路上的杀手,是赵理君等六名军统特务,与杀害杨杏佛者系同一班底。这两次刺杀事件,被沈醉作为培训军统特务的教材,细细分析行刺经验。早在这一年的夏天,赵理君就领命行刺史量才,苦于无合适时空。戴笠自南京来上海,戴墨镜,坐轿车,来回穿梭在哈同路一带,盯着史公馆。后又去杭州,在北山路周围奔驰,盯着秋水山庄。直到10月份得知史量才去杭州休养,方下定决心:趁其返程,在沪杭公路上动手,确保行动的隐秘和成功。 11月16日,秋水山庄,史量才大殓仪式举行。韦陀画像依旧红绿交加,俯瞰这充满白幛、白花圈和白衣人的庭院,对自身力量的有限性,大约充满惆怅和愧疚。史量才躺在客堂中央的铜棺里,双眼紧闭、面孔苍白,像即将乘船进入幽暗大海,耳通海涛。三个太太,三个儿女,围绕铜棺肃立,组成一艘船即将起锚扬帆的白雪海港。 仆人把案几上那一张古琴,移置铜棺边。沈秋水坐下来,低声说道:“量才君,我再给您弹一曲《流水》,今后,不再触琴了……”哭泣声停息,一派寂静。少顷,琴声响起。初,潺湲小溪般悠然,复激烈汹涌似长河,最终平静开阔如归沧海,像一个人经历幼年、中年而进入晚年。弦弦掩抑声声思,说尽心中无限事。在指尖的拨、按、滚、拂之中,有两根琴弦蓦然断裂。沈秋水用剩下的琴弦将全曲弹完,余音绕梁。呆坐片刻,她起身,将古琴投入铜棺前正在焚烧纸钱的火盆里。琴弦发出呻吟。琴身燃起火苗,桐木的清香隐隐可闻。棺盖铿然合上,哭声大作。一个五十四岁的水手,一个尚未完成中年生活的人,孤身启航…… 史量才入葬于龙井路边的吉庆山中。秋水山庄捐献,改建为杭州“尚贤妇孺医院”,史公馆捐献上海“育婴堂”,沈秋水租房独居,闭门不出。1951年去世,埋葬于杭州另一处山中,墓茔不起眼,碑上仅镌刻“秋水居士”四字。 2000年秋,我自中原移居上海,供职于北京西路一座阔大的英式庭院,门口镶嵌“雷士德医学院旧址”铭牌。上下班,我反复穿越铜仁路亦即从前的哈同路,走过“史量才旧居”铭牌和“吴同文旧居”铭牌,两者相距约一百米。前者,是一个“回”字形院楼,内部小“口”字是一座两层精致小楼,周边大“口”字则是客房、车库等建筑,目前由一个未署名的机构在使用。后者,俗称“绿房子”,落成于1938年,因吴同文销售绿油漆发大财,遂将家宅墙壁以绿瓷砖镶嵌而得名。史量才生前自然未能目睹邻家这一豪宅。 《申报》大楼,曾作为《解放日报》社址,现在是一家餐厅,墙壁以《申报》的旧事前情作为装饰元素。比如,鲁迅在“自由谈”中发表的言辞,出现在点餐名片上:“零食的前途倒是可虑的。”前来吃大餐的食客,读了这一句,笑了,欢喜于磅礴龙虾和红酒。四楼,史量才办公室,现作为小放映室,播放纪录片和民国时代故事片。五楼,成为写字间,充满文员、订单、资产负债表。最高处的小阁楼,曾被史量才养满信鸽,供记者采访时携带一两只传递文稿,确保新闻及时送达报社,编辑、推出、轰动南北。目前,已没有鸽笼和斑斑点点的鸽子粪了。 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散文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