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月亮,旷野里夜色微明,一道光束正拖拽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向县城的方向徐徐驶去。随着路面颠簸,光束也跟着起伏,越来越远,直至融入远处的灯火…… 驾驶座上,恩俏的面部在仪表盘的蓝光中显得模糊而僵硬,一片说不上来的茫然。就在几分钟前,就在那片前后无着的大树下,经过不知多久的攻防,齐康终于下车离开了。齐康手里的那把砍刀长得跟黑帮电影里的凶器一样,刀身一尺多长,直直的,刀头比刀身略宽一些,刀刃是锃亮的宽边,刀身刀背则是黑铁般的暗沉。在后来的日常中,恩俏不止一次回想起那把刀的样子,直至很多年以后她才不再不寒而栗。 齐康下车的时候先是用那块褴褛的毛毡布裹好砍刀,卷两下之后才拉开车门的,并且故意猛地用力甩合上车门,随即倏忽消失在路边的灌木丛中。随着那声“咣”的巨响,恩俏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下。跟车外一样,车内也黑魆魆的,从车子停下来到现在起码有半个多小时了,齐康命令恩俏熄火她就熄火,命令她不准开灯,不准开车窗,恩俏都一一照做。现在他总算离开了,虽然车内还弥漫着那股卤水蚕豆般的齁味儿,恩俏已经适应了那股气味,或者说她几乎忘了那股气味。她长长舒了口气,紧张的神经依然无法松弛,但恢复的嗅觉系统说明她至少已经部分放松下来,于是又闻到那股齁味儿。她抓起钥匙,哆嗦着插进点火器,又下意识地扭头向车外瞄了一眼,确定对方真的消失不见后才发动车子,打开远光灯。车外嚯地明亮起来,原先的黑暗被赶跑,给恩俏带来更多的安全感。她尽量镇定地调头,然后拨直车头,踩油门加速。恩俏的右脚把油门轰得嗷嗷直叫,她连同包裹着她的车子就像一头夜间飞奔的母豹,她已听不见发动机的轰鸣,大地的引力变轻,她飞了起来,被那束光牵引着,离地三尺,轻悠无声。 齐康看上去面色疲倦,双目无神。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店铺,陌生拥杂的行人和车流。齐康对自己也是陌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他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就是顺着脚下的街道继续向北行走,柏油路面如漆黑的履带,带动他的双脚机械地挪动。运动鞋的透气性很差,出了不少脚汗,脚底板向脑腔里传递着一阵阵的黏热。视野好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北郊隐约起伏的山峦,不是很高大,却是沉默和敦厚的。 静默的物象使他感到某种值得信赖的安全感。 他快要走不动了。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具体有多远,他也说不清楚。起先他是一路奔跑的,从村子里跑进田野,钻进山坳又钻出来,避开马路或者绕过村庄。他一直从中午跑到黑夜,马不停蹄,额头的汗水一次次结盐,后背一次次洇透。最后他钻进一片荒地,入夏的野草没过膝盖,茂盛得绊手绊脚。他被绊倒了,仰面躺倒在草丛中,偶有被惊动的虫子发出报警般的鸣叫。他估摸着应该是晚上九点到十点来钟的样子,周围漆黑一片,没有时间,也没有方向。当他看见满天星斗时,终于平静下来。他抿动着干涩的嘴唇,揪起一支草茎放进嘴里,榨取那里些微的汁液。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已是清晨,是一只小虫子爬进他的鼻腔,把他呛醒过来的。他仿佛被蛇咬了般地坐起,看了看四周,站起来后又急忙弯腰,将自己尽量严实地藏在草丛里。一轮红日正在升起,荒地西边的不远处就是县城,看来方向没有错。他弯腰捡起砍刀,眼角的余光扫到草丛里的一块破毛毡布,大小似乎刚刚好。他捡起毛毡布,正好能从刀头包到刀柄。他把条状包装塞进宽大粗布夹克的左侧,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一只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隔着口袋抓住刀柄,然后踏出草丛,向县城走去。 一进县城齐康就慌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早点摊上各色吃食飘出的气味直钻鼻孔,钻进了肠胃,甚至钻进了他每一个细胞。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翻遍所有口袋也没找到一毛钱,什么都没有,他懊悔起来,昨天奔跑的途中为什么没从农人家的菜园子里多摘几根黄瓜带上。他低着头,装作是个正常的路人,并尽量远离那些早点摊。到了长途汽车站,齐康再次一筹莫展,一辆辆发往遥远和陌生之地的班车,他都上不去。况且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他无能为力。拉生意的小贩吵吵个不停,他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钻进公共厕所,在洗手池边灌一肚子自来水,又顺手抓起一只放在洗手台上的空塑料瓶,灌满自来水带了出来。 齐康用衣袖抹干脸上的水渍,又抹了抹嘴巴。满肚子自来水使他不再那么饥饿和惊慌,他走下台阶,穿过熙攘的车辆和人流,向车站外的街道走去。 现在他已经走不动了,双腿直晃。那把砍刀变得沉重无比,好几次差点儿脱手掉出来。自来水瓶子居然也在一次恍惚中不知丢到了哪里,他不得不去垃圾桶里重新翻出一只。 隔着夹克口袋,齐康紧紧抓住刀柄,现在那玩意儿已被他移到夹克里面的右侧。他用左手招停一辆从背后赶来的出租车,车子还没停稳他就犹豫了,挥手示意对方离开。一辆一辆空车驶过去,有的司机还在身后鸣笛,减慢车速,探头问他要去哪里。齐康都会扭头看一眼,然而一概没有搭理,任其叽咕着重新加速离去。 太阳已经西斜,挂在西边的山头,光照无力,穿过街边同样无力的行道树的枝杈时已投不下光影。望山跑死马,齐康听老人说过这句话,现在终于领略到它的含义。进山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可是不进山又能去哪里呢?至少那些山峦没有威胁感。 齐康偶然间望向马路对过逆向的车流,眼前突然一亮。他看见恩俏的车子刚在路对面放下一个乘客,正缓缓驶上路面,便主动扬起手臂挥舞了两下。他没期望对方调头。 恩俏本来打算今天不出车的,她来月经第三天了,正是量最大的时候,她打算在家歇一天,可是曾国星也不愿意出车。 生下小月亮后的头两年,曾国星还算勤快体贴,只让恩俏在家奶孩子,他负责出车。他一般早上出门,一直干到晚上十来点钟回家,虽然辛苦,倒也没什么闲话。自从前年秋天小月亮进了托儿所,曾国星就懒散起来,早上让恩俏把小月亮送到幼儿园,然后跑白班,下午接小月亮回家后,他再接着跑晚班。但恩俏很快就发现,曾国星经常晚上十点来钟就回来了,说好的跑通宵呢?曾国星瞪眼,嫌累嫌困,也不再交钱给她。夜间出车又累又困,恩俏是能理解的,可是从下午三四点到晚上十来点也有大半天的时间,挣的钱呢?曾国星总是回避恩俏的质疑,或者偶尔摔给她三百两百。曾国星开始通宵不回家。起先恩俏以为他又勤快起来,还暗自高兴了下,可是曾国星完全不再交钱给她了,非但不交钱,有几次还张口问她要钱,说没什么生意,要钱加油。恩俏意识到不正常,曾国星肯定有情况,果不其然,很快就让她抓了个现行。原来曾国星根本就不出车了,而是把车子停到离家不远的街上,人却钻进麻将室,一打就是一个通宵。恩俏闹了几回,无济于事。让恩俏崩溃的是曾国星开始不断跟她要钱,她不给,曾国星就甩手离去,有时干脆三两天不回来。有一次他面如死灰地回来,又张口要钱,一下子就要五千。恩俏大发雷霆,说就靠我一个人出车,接送女儿,烧菜做饭干家务耽误那么多,我能挣几个,我没有钱。曾国星飞起一脚,踹到恩俏肚子上,接着冲过去掐住她的脖子,扫脸又是一巴掌。恩俏只有四肢乱蹬的份儿,根本无力反抗。曾国星撇下恩俏,冲进卧室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找到,又气势汹汹地折回来,抢过恩俏的手机,逼她说出转账密码。恩俏抹了把嘴角的血迹,恨恨地瞪一眼曾国星,干脆把头拧向一边,不再搭理他。恩俏胸口剧烈地起伏,乱发遮住面孔,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绝不妥协。僵持了一会子,曾国星终于放弃,把手机砸到恩俏身上,转身离开了。 收拾停当,恩俏穿好外套,又随意套了件黑色紧身短裙,准备送了小月亮到幼儿园,再顺道买点青菜、豆腐还有小月亮喜欢啃的卤水凤爪,然后就回家休息。按说来月经是不便穿短裙开车的,若在平时,恩俏肯定会穿长裤,至少是丝袜加短裤,但今天她没打算出车,所以随便套了件短裙,坐到驾驶座上裙边快要蹭到大腿根的那种。恩俏对自己的身材和腿型都是满意的,连在体校工作的闺蜜笑笑都嫉妒,说她基因好,怎么吃都不胖,生了孩子身材非但没变形,反而更有光泽和弹性了。 跟小月亮拜拜后,恩俏正要开车去菜场,一个路人拦下她,问她去不去五十公里开外的东柳镇。恩俏犹豫了下,点点头,热情地招呼对方上车。不承想,回来的半道上又接到一笔生意,还没停稳又上来了新乘客,忙得恩俏连停下车子去超市买包卫生巾然后找间公共厕所换一换的空当都没有,直到中饭的当儿才得以完成这项活计。从商场卫生间出来,恩俏感觉清爽了不少,但也两腿发软。在卫生间补妆的时候,恩俏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脸色已经苍白,便翻出便携化妆盒,朝面颊上补了粉,又掏出玫瑰色的口红描了嘴唇。虽然有些疲倦,恩俏还是开心的,本来没打算出车的,结果这半天比平时一天挣得还多,她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在商场地下一层的美食街,恩俏吃了一碗红枣银耳粥、两块炸鸡翅、一块红糖糕点,又为小月亮买了一小盒她最爱吃的巧克力奶油蛋糕。 车子刚驶出商场地下停车场,又来了生意。恩俏已经挂起了停运的标识,并不怕因拒载而遭到投诉,但看看对方一脸焦急的样子,手里还拉着个脸憋得通红泪流满面的小男孩,恩俏赶紧让他们上车。原来小男孩吃东西时卡了鱼刺,要去医院。这样一直接驳,直到下午四点半,必须去幼儿园接小月亮了,再不去人家都要关门了。恩俏目送乘客下车后,拿起旅行水壶,倒出一小杯,补了口水。平时出车,恩俏一般会为自己泡一壶生姜红枣茶带上,可是她今天没打算出车,壶里只有午饭时向商家要的白开水。恩俏把水壶放稳当,再次挂起停运标识,正要重新驶上路面,曾国星的电话打进来,说已经把小月亮接回家了。恩俏心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便应了一声。她没什么要挂念的了,甚至对回家有种隐隐的排斥。这一年多来,她已经习惯了和小月亮相依为命的日子,对曾国星也不再期待什么,爱咋咋的。 车子缓缓启动,恩俏下意识地扫描道路两侧,就这样,她看见了马路对过正在朝自己挥动手臂的齐康。 太阳已经下山,原先稀薄的暮色越来越浓,滑向夜的深渊。驶离主干道,拐上一条窄窄的老柏油路,穿过一大片旷野,眼看出租车开进一片更黑的路面,齐康果断叫停,恩俏一个急刹,车头向前栽了两下后靠路边停下来。这是一段被高大山毛榉遮蔽的路面,即使白天也看不见多少天空,路两边则是灌木丛生的荒野。要不是远光灯的作用,周边的黑暗几乎是密不透风的,就像一座光的囚牢,外边的光进不来,里面的光出不去。车外传来隐约的沙沙声,那是夜风揉搓山毛榉叶子发出的声响。 “还没到呢!”恩俏转脸对齐康说,语气平和而友善。她已预感到什么,但她不想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可是当齐康从夹克衫里抽出一卷破旧的毛毡布,然后抽出那把狰狞的砍刀并将刀头抵到自己右腰侧的时候,一股电流从腰部迅速击穿恩俏的脑颅,就连一直缓缓下坠的经血都戛然而止了。 车子熄了火,关了灯,仪表盘还是亮的,反光里恩俏的嘴唇如鬼魅般腥紫。齐康指了一下仪表盘,示意也关掉,恩俏只好拔出车钥匙,齐康灵机一动似的抢走了钥匙,紧紧攥在手里。车里一下子变得漆黑,跟外边的夜色一样,只有借着微光才能辨清车头前两个模糊的人影。 “你要钱吗?我有钱,都给你。”恩俏摸索着解下腰上的钱包。 齐康没吱声。一阵长久的沉默。 “今天生意不错,挣了五六百,我身上还有一百多,都给你。”恩俏补充说。 齐康仍没吱声。 “哦!拉你之前加过两百块钱油,应该还有五百多,拢共就这么多,都给你。” 恩俏不断强调着“都给你”,齐康嘴里“吧嗒”了一下,仍没说话。车子里安静异常,只有两个人的呼吸,恩俏的呼吸声更重一些,密闭的车厢里甚至回响着她隐约的心跳声。 “你渴了吧?我这有水,都给你。”恩俏抓起水壶,不管不顾地塞到齐康架着那把砍刀的双腿上,抽回来时碰到了他的裤子。齐康警觉了下,说不要动,恩俏连忙回应说我不动我不动,小兄弟,咱们有话好好说。 一上车的时候,齐康就指了指北边的小苍山,只说过一句“去那里”。恩俏问具体什么地方,是小苍山脚下的王甸村、老肉联厂,还是半山腰的战斗英雄纪念碑?齐康都没回应,恩俏只好从城边的主干道拐上这条几乎难以会车的柏油路。那时已暮色西沉,干道边的路灯都亮起来了,而这条柏油路的两边起先还有几杆路灯,可是很快就没有了,身后的灯光越来越远,渐渐消失,直至车子被夜色完全吞没。恩俏已感觉到身边的这个小伙子不太对劲,已经过了立夏,也许快到小满了,他还穿着那种粗布夹克,厚厚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与这个季节已经不相适宜。二十天前这样穿,也还是合适的。 为避免灰尘,恩俏平时都是关闭车窗的,所以齐康一上车,她就闻到一股齁齁的汗渍味儿,像那种煮熟的卤水蚕豆放了两天后的气味,有些酽。恩俏打开车窗,不想齐康马上阴冷地让她关上。恩俏只好照做,小声问,你是怕风吗?这是废话,所以齐康并不吱声,只是沉默着。他黑长的头发闪着油光,瘦削型的国字脸,鼻梁真好看呢,嘴唇薄而微微上翘,有一些性感。恩俏联想到小伙子长得像一个来自东北的男明星。恩俏偷偷撇了下嘴角,又扭头瞄一眼,忍不住说出男明星的名字,说你长得像他呢!她从小伙子长发半遮的眉眼里捕捉到一丝几乎一闪而过的认可。有人说过你长得像他吧,追你的女孩子肯定有不少,恩俏嘻嘻地笑。齐康瞄到恩俏光洁的大腿,目光不禁有些凝结,恩俏赶忙腾出一只手,把裙边向下撕扯,可是无济于事。齐康也从恩俏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几乎一闪而过的小得意和不安。齐康动了动,以便坐得更舒服些,幸好大腿上盖着摊开的毛毡布,否则旁边这位挺漂亮的女出租司机将很容易发现他毛毡布底下的异常。他又瞟了几眼恩俏的大腿,他忘了自己为什么看见恩俏的车子后主动招手,他没指望她能调头而她居然真的调头后的目的了。他临时离开了一会儿,任由神思飞翔起来。当车子一阵颠簸,把他从那自由的飞翔中拉回来时,他又决绝起来,坐姿笔挺而僵硬。恩俏则在想,如果有好的成长和生活环境,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会是一个令姑娘着迷的男人,虽然现在看上去俊俏却卑微,或者说有种猥琐的土气,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的一点点好感。人各有命,能这样已经算不错了。恩俏承认自己也是肤浅的,是个颜值控,要不然也不会嫁给曾国星。 现在恩俏对齐康的好感被那把砍刀吓退了,原先断流的经血已恢复流淌,简直像小苍山里雨后的瀑布,恩俏感到浑身虚脱,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月亮漂浮在黑魆魆的山头上,满眼的白月光和朦胧夜色,前方已是灯火阑珊的城市。车子终于拐上进城的马路,仍跑得飞快,恩俏要赶紧回到家,紧紧抱住小月亮,或许曾国星也会因为这场未曾发生的生离死别对她忽然好起来,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脑袋,给她倒一杯水,端上来一些吃的,哪怕是剩菜剩饭。恩俏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时曾国星打来电话,恩俏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就叫她赶紧回家。恩俏一下子听出曾国星不耐烦的语气,显然要急着去麻将馆了,她不禁泄气,什么也不想说了。 车里的那股齁味儿还没散尽,恩俏打开车窗,让夜风吹进来。她瞥了眼旁边的座位,那上面已空无一人,就在这之前的整整一个半小时里,那里分明坐着一个如此真实可感的年轻人。他眉宇清秀,五官的线条明朗,此刻已经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恩俏突然神经质地关上车窗,用鼻子探了探,那股残留的齁味儿已彻底消散了。 齐康让她把车子停在那片黑暗路段的时候,恩俏已经有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她再次把钱包塞过去说,给你,都给你。齐康放在刀柄上的手也再次动了下,接着又缩了回去。恩俏不管不顾地把钱包扔到齐康腿上,一声响动,钱包显然掉到了地板上。最细微的响声,在黑暗中也会变得异常清晰。恩俏指望齐康弯腰捡起钱包,然后打开车门离开,可是齐康依然无动于衷。恩俏又讨好地把还剩半瓶水的水壶递过去,尽量平静温柔地请他喝水。齐康接过水壶,迟疑着,恩俏扑哧笑了,说你放心,没有毒的,我自己都喝一半儿了。齐康举起水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很快就喝光了。恩俏把身子趔向齐康一边,伸手打开副驾前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给小月亮买的巧克力蛋糕。恩俏的肩膀顶着齐康的胸部,一阵摩挲,齐康警觉地靠向座椅使劲靠,左手下意识地握紧刀背。恩俏打开蛋糕盒,递到齐康面前说:“你饿了吧,给你,很好吃的。”齐康愣了下,果真接过糕点,一阵狼吞虎咽。恩俏问齐康,看把你饿得,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你是跟家里人吵架跑出来的吗?多大事啊!再怎么怄气,他们终究是最疼你的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恩俏没完没了地嘟囔着。 天边有颗星星,月亮升起来,密密匝匝的树木几乎阻挡了所有月光,但还是倔强地穿透黑暗,使车内有了些许光感。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如深海般辽阔和令人窒息。偶尔也有骑车人或者车辆路过,哪怕有任何一个停下来,过来问一下,恩俏都可能立刻脱险,可是天不遂人愿,没有一个停下来。这时齐康再次弯下腰,恩俏以为他做出决定了,不想他只是伸手在右脚腕上一阵抓挠。 “你怎么了?你到底要什么?”恩俏一边防守一边进攻。 齐康避开恩俏的进攻,只是顺着她的防守侧,以聊天的语气回答道:“脚踝前一阵子割破,结疤了,痒。” “不要抠,再抠破了,又得长一阵子。”恩俏以姐姐般的语气劝解。齐康“嗯”了一声,居然是那种听话的弟弟般的语气。恩俏突然有种被人长时间摁在水底,现在那人松开手,她终于得以跃出水面大口呼吸的痛快淋漓感。恩俏再次发问,你家在哪里?离这儿有多远?家里都有什么人?问完一大串问题,恩俏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齐康怎可能向她透露这些呢?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就像一只在密闭空间里到处乱飞的苍蝇,无意识地捕捉着飞离的缝隙。齐康居然回答了她,就一个姐姐,昨天晌午喝农药了,不知道死活。恩俏压抑住惊呼,尽量轻柔地质问齐康,那你怎么会跑到这里,也不管姐姐的死活,你们姐弟的关系不好吗?齐康吼起来,咆哮中带着哭腔说:“别嘟囔了。那个狗日的又打她,逼得她……我就冲过去砍了他两刀……你***嘟囔这么多……” 齐康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声音里充满愤怒和茫然。恩俏立马不敢再说什么,车子里再次陷入沉默,死一般的静寂中齐康的喘息如惊雷。又过了好大一阵子,齐康发觉恩俏居然在抽泣,接着小手臂交叉枕着方向盘,脑袋压在上面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齐康用左手背猛地抽了一下恩俏的右腿侧,“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不准哭,别跟我装可怜,齐康冷硬地说。恩俏猛地直起身,在黑暗中正视着齐康说,谁装可怜了,我是可怜你,自己出恶气逃出来,却不管姐姐的死活,你这算什么?齐康无言以对。恩俏继续大声地声讨,讲了一通道理,虽然语无伦次,但意思总算表达清楚了,无非是姐姐的死活,砍人犯法,逃跑只会加重罪行等等。齐康始终沉默不语。恩俏最后说,没错,我也哭自己,我是哭自己跟你的姐姐同病相怜……说到这里恩俏再次趴到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失,像恩俏不断流失的经血,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一辆轿车闪着刺眼的光芒呼啸而过,然后渐行渐远,直至尾灯变成两点微弱的光亮时,齐康把车钥匙还给了恩俏。他轻轻拍了拍恩俏的大腿,然后拉开了车门。恩俏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齐康没回答,迅速下车并消失在了路边黑暗的灌木丛中。恩俏当然明白,齐康离开时猛地用力甩合上车门,是他对自己最后的震慑,也是彻底地放弃。恩俏想起地板上的钱包,赶紧俯身摸索着捡起来,冲着齐康消失的方向喊了一嗓子,你把钱带上。没有回应,只有晚风拂动山毛榉叶子的声响。 回到城里,车子跑得平稳而轻快,恩俏突然担心起那个年轻人,荒郊野外,他怎么过夜?他身上没有钱,会不会饿肚子?他会不会听自己的话回家,回到他可怜的姐姐身边? 曾国星的电话又打进来,责问恩俏怎么还没回去,恩俏没好气地应了声:“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揿下车窗,看着街头迷离的灯火,一边流泪,一边将车子拐进小区所在的街巷。
李樯,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青春》总编辑。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钟山》《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寻欢》《非爱不可》《恋爱大师》,小说集《喧嚣日》,诗集《挑灯夜行》等。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南京文学艺术奖、金陵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