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原本不在这儿作息。 世界另有其哀沉的心脏,废墟中由一根床柱死死 压着。废墟的废墟可以追溯到造物主那双 木匠之手。 心脏的心脏则是同一坨肉。 祖父是个山水间针对性极强的小贩。 意即在规定的路线上,一个终身与负载物 谈论轻与空的游方僧。他的重中 之重:山河的庙墙高抵穹苍,但他不得入其门 躬身移至莲花座前。 信仰没有现实主义做依靠。临终忆旧,反复强调 ——挑着一担沉重的盐巴,跟在军阀贩运鸦片的 长枪队背后:“我就像躲在枪管里,没有土匪 敢朝盐巴上撒尿。”一如慧能 混迹在猎人队中证悟和避祸,自己其实 也是猎物,灵魂关进猎人的箭囊。 万念归于一念:穷途之上不能戴着猎物的面具。 二 后来:战争打了很多年(现在也没停下)。 能被叫着“祖父”的人——尽管同样被 另外的子弹一次次撂倒——那得蒙受多大的恩宠 才能得到这个名分。如同拣选。 种上庄稼或未曾开垦的沃土,被打死的祖父数量惊人。 他们还是愣头青,没有结婚,搂着纸扎的新娘, 长眠于斯。儿孙的数量不比我们少多少, 但遇上火焰,他们就忍不住凑上来点燃自己的脑袋。 化成沙。凝固成蚂蚁。臭虫。蚕蛹。蛇。 就像是一群人走进画中,画被烧毁后, 除了灰烬,还从火焰里跳出来许多我们熟知的生灵。 人与其他生灵之间形成对称,彼此调换角色 不是一件难事,前提是死亡一直被辜负, 而死者保持了语言上的沉默。 再后来:祖父——真实的祖父从四川泸州开始 向着南方跑,平时是走,这一次是跑。 丢掉团箩、扁担、花椒和棉褂,提着防身用的尖刀, 样子像一个追杀乌鸦的青年道士。道路的四面八方 战场上飞来具体的人体器官,并无完整的某个人。 幸运的是他听见了迦陵鸟的鸣叫。 乌蒙山气息与天空相通, 隐居云朵之上,一只迦陵鸟的妙音如同一个婴儿, 两个婴儿,三个婴儿……不断诞生。 他跑到家,父亲正好出世。现实中的一曲高空幻乐, 落到地上即是初啼的生命,让人只能相信奇迹的存在。 以及无的不存在。 三 光照要充足。用水得清亮。 靠近大路。距古老的聚落不能太远,但和新生的墓园 不可离得太近。无人指引风水,这四条 就是选择宅基地的四项法则。 买几十根原木做楼枕和房梁开支不菲。去石匠村 预订规整的条石做屋基,讲价钱时用尖刀 指着对方的鼻子算账,石匠抓起铁锤就想把他砸死。 取黏性土拓土基掺入了一个年头的稻草, 烧制青瓦他是用黄豆和玉米去抵换。 然后才是用石灰在地面画出房子宿命而又 简单的平面图。 ——像木匠制作木舌榫揳入木孔,石匠把石头 凿出凹槽和凸埂让分离的众石扣在一块儿, 祖父把前期事项准备到位,仿佛组建房屋的各种材料, 在开工之前曾经虚构过一座房子,现在终于 来到非虚构的现场:让匠人们准确无误地把自己 放入这座房子的真实部位。 几天时间后,祖父的房子像疯狂但又资质平庸的 雕塑家用劣质材料为自己所塑的雕像,突然 出现在异乡人闻所未闻的一条河流的此岸。 他率领的青石,松木,土坯,青瓦, 没有一样可以用来隐喻不朽。 除了他内心认定的那份不朽。如同泡桐制作的供桌! 四 不远处:爬到柏树冠顶上看月亮的人 他们找到了飞升者成仙的道路,像一只只仙鹤, 扇动的翅膀把冰川一样的月光切割成雪花。 河岸上远征的枯草灰白。 水流灰白。 一片废墟曾经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它们 或许是出于某个相同的原因统一倒掉。 ——屋梁腐朽的速度惊人地相似—— 幽灵的瞳孔在装满恐惧的戏剧情节之后再也无法关闭。 但也不是为了观看坐在枯井中看月亮的 现在的孤儿。 世界的孤儿。 他们叫喊:“月亮升起来了!”疑似真有那么一支在暗光中 倒立着挺进的大军,头颅将地面撞击出星宿一样的深坑。 月亮的亏盈是他们判断善恶和脱离时间轨道的理由。 如同我们用过时的理论教育孩子, 并喜欢上了孩子饮用狼奶时发出的嗥叫。 不远处:夜晚的庙会刚刚启幕, 待售的物资堆积如山但又因为违背庙宇的清规而被 紧急封存。以待下一个失序的庙会。以待 下一个夜或夜一样的空间。 五 煤油灯顶多照亮三张脸,火塘的光则更像 真理,绛红,幽暗,在膝下顽固地带来温度, 从不摇曳、熄灭。 父亲小时候,所有的夜晚,因为乱世而确保父亲 尽收眼底:他在饭桌点了一盏灯,又在身边墙上 挂了一盏。土布青衫,衣领和袖口先破,接下来 才是肘部和面襟。赤手,黑脸上不时黏附着 细如星光的汗滴。坐在草墩上,只有双手在动, 腰统领着双肩、脖子、脑袋和面积巨大的背脊板块, 频繁前压又迅速退回。不时从旁边的簸箕中抓一把什么, 撒进胸前的木盆,或伸手去抓木瓢,舀水后, 又将木瓢放回水桶,发出沉闷和清脆混合的怪响。 他不再是挑夫,他在做酱:炒熟、磨面、捏团、 发酵、晒干、去除霉毛、粉碎,整道工序之后的黄豆, 已经面目全非,身份隐晦。堆在木盆里, 得由他用他的标准,按量加入川盐,加入辣椒、花椒、 八角、茴香、草果、芝麻等散发浓烈气味的粉末, 最后用水将它们拌匀,成为棕红色的一大团黏糊糊的 糨糊。途中他不时用指尖挑一小坨递给舌头, 摇头品咂,发出吧嗒吧嗒或嗞嗞的唇音, 又多加入点什么,反复权衡量度、配伍和滋味。 默认后,这才用手大坨大坨地将它们从盆中抠起, 啪啪啪地拍入瓦缸,摆放到屋外空地上,日晒, 氧化,夜浸,直到—— 此物激变成他物,众物剧变成一物。 新酱移至瓦缸内, 祖父会在顶上摊放一张阔大的白菜叶。 祖母的形象多少有点含混,火塘向上的光照中,她好像是 一张墙壁上贴着的女人画像,突然动了,敞开衣襟, 把双乳垂下人世,哺育孩子。 六 河水放下一块石碑。被苔藓紧裹着的文字 保留着錾碑人表里如一的傲慢。字在, 事情就还在,社戏中戏子就有理由敞开喉咙 一声断喝——这个戏我要 一唱再唱——“把清风当成敌人的人, 他们躲在戏台后面,命令戏子以舞蹈 或者大合唱的方式,和清风激战!” 碑文与戏文并无区别。什么事情 都很难分辨其现在和历史的面目。而且时光 能从文字中间退回去,古老的錾碑人则可以 从其他石头内破壁而出。 无论是出现在此时,还是出现在将来。 甚至出现在祖父的酱缸内。 七 父亲吃着画中女人的奶渐渐长大。有一天,他让祖父 用肩头扛着他走近一棵白杨,双手抓住树枝, 向上一撑,一提,双脚先是踏着祖父双肩, 继而去到两个树杈上。 身体一轻,一个人已经 从祖父的体内笔直地向上抽身而出。 祖父站在树脚,如同一件吸饱树脂后变得硬邦邦的 旧外套:油腻腻的,空掉,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等候捣毁了乌鸦巢的新主人尽快下来。 四周乌鸦巢散落的枯枝、粪粒、草筋、羽毛, 他想用它们重搭一个乌鸦巢,但没有动手。 逆风之鸟,其本意并非为了反向飞翔,是去上空, 扒开自己的羽毛寻找身体。身体还在, 才会凌空于现在上边,练习平衡遗忘与向往的法术。 像钢管舞女郎在膨胀的隐形钢管上上下翻飞。 八 祖母的记忆之缸,装了一次她没有参与,但又 通过她的想象得以完美无缺的旅行:某年早春, 某个黄道吉日,不对,是3月3日, 元宵节后的第一天。鸡刚开始叫鸣,兜底寺的钟声 还没敲响。祖父先起床,喊醒父亲,接过她递来的披毡 和干粮,打个卷,套在扁担上,一人挑起两缸酱,出了家。 去四川还是贵州?都不是。昆明。 老人只想带少年去省城, 见识世道。一阵黑风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哐的一声 关得死死的——比人的动作更利索。 第一天,他们不是修路者,而是走路者,两人都跑得快, 晚上睡在磐石上。第二天,少年 跑在前头,竹扁担一沉一起,弹性十足, 晚上他们在一棵核桃树下的磐石上睡觉,身边生了一堆野火。 第三天,他们开始爬山,少年爬到山顶, 老人还在山腰。他们预先有过约定:谁也 不许回头找人,做一个守候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晚上,他们住在房子那么大的磐石下,月亮 就在脚那头,少年靠着石壁呼呼大睡, 老人听见磐石之外的狼嚎。第四天,山中 起了大雾,就像是天上撒面粉,下坡路,爷儿俩 走上一段,马上站着不动,又走,又不动, 松树林里有翅膀声,有另外的挑夫迷路走散, 乱喊着人名。晚上,他们坐在路边的磐石上,靠着酱缸 “眯了一会儿”,似乎有人从身边提灯走过。 第五天,顺江往上游走,碰上几个非常友善的土匪, 不要他们的酱,还送他们鹌鹑和烧酒。晚上 老人喝醉了,他们住在土匪窝掏空的一块 磐石内,匪首是个女人,拉少年的手去擦她的泪水。 第六天,老人跑到了少年前头,雪山皑皑, 遇上一小股形迹神秘的军队,领头人还把一本书 送给了少年。晚上,他们和几十个挑夫 挤在一间客马店里,臭味、鼾声、噩梦中的尖叫, 少年靠着墙角的磐石,整夜想着上一个夜晚。第七天, 他们头顶烈日,新的烈日,旧的烈日,高的烈日, 低的烈日,鸟儿的烈日,马的烈日,柏树的烈日, 真假难分的烈日,上坡下坡,老人几次 坐在路边,抽着烟袋,眯缝着小眼等待他的儿子。晚上, 他们睡在磐石后的草垛中。第八天,又见一支军队, 喊着口号,从他们身边风一样跑过。少年第一回 冲着老人怒吼,咒骂昆明是“一坨屎”。 “走吧!”在两边满是野桃花的官道上, 老人嘴里就吐出这两个字。晚上, 他们住在建在磐石上的村庄,几个女兵在瀑布下 给村民唱歌。第九天,老人生了善心, 他们留在那个村,卖掉了一缸酱。两个人去了饭馆, 一张沉重的石头餐桌被他们举过了头顶。晚上, 住在磐石边的小旅馆,少年睡床,老人 睡在地上。第十天,少年把一缸酱分到 两个缸里,经过大而可怕的旷野,别人的境界, 他在前面走,脚步是跳跃式的,频频转身, 朝着老人大声喊叫:“嘿,您能追上我吗?” 晚上,他们到一户猎人家投宿,少年第一次 摸着了火药枪、吃到了老虎肉。晚上, 住在猎户的柴房,磐石上挂着的老虎皮又腥又臭。 老人告诉少年:到没有其他客人的地方做客, 我们都被当成了上宾,这不是生活的真相, 也许那头被猎杀的老虎才应该坐在 餐桌的主位上,我们其实是两只羔羊,一直坐在末位。 第十一天,上路就遇到一支空载的马帮,也去昆明, 把他们的酱缸搬上马驮子,他们一路跟在后面跑。 赶马人说——悍匪用阵亡者的遗体熬制枪油。 中午他们走进了昆明城,漫长的旅途完成了一半。 前往正义坊的途中,一座磐石改成的戏台挡住他们。换上戏服, 挑着酱缸,老人和少年从戏台之东, 不偏左右,去到戏台之西。“卖酱啰,卖酱啰……” 下台时,少年脚底一滑,两个酱缸摔成碎片, 棕红色的酱,向着四周飞溅,弄脏了演员们的戏服。 晚上,他们住进正义坊没有磐石的客马店, “一夜无话”。但一直提防贼,一举一动不敢有新生的样式。 祖母省略了返程。她说:图案都是一样的, 很多东西没有正面和反面。 ——但酱缸换成了团箩,酱换成了红糖。 下一次对相同的人说起这次旅行, 她反向开始讲述,祖父和父亲 就像是又一次离开了她,倒退着走路,或以为是,或以为非, 担子里一路卖完的红糖,一扇一扇地又被收了回来, 在正义坊客马店门前,变成最后一缸酱。都是棕红色。 她沉浸于真实的离开和想象中的后退, 有时还会把自己讲述者的身份安置在昆明正义坊, 错乱让她迷上了倍增的到达和不到达。 其中作为轴心的距离感也许 不一定产生于孤独,而是产生于简朴的生活信仰。 ——她手心里的两个小木偶,不知是她求谁雕刻的。 即使手心没有两个小木偶, 她可以想象手心里有,正如想象 他们回归等于离开,反之亦然。而且回归与离开 每一次都是同时发生的,没有时空上的差别。 九 舌头如火焰显现。有人在故事中看见—— 有一片云,人的手掌那么大,飘在两个人头上。 (随时准备拎住他们的头发转圈圈。) ——还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狮子吼叫着游行, 到处寻找可吞噬的人,但它们被另外的人杀死, 他们甚至连一块衣角也没有被狮子的齿爪撕走。 戏台上的羊角号至今还在吹着, 大戏早就筹备得极其完善, 但跳到戏台上的人没有能力担起重责。 而且很少有人洞察——几乎所有的戏台下, 不曾显露的坟墓被装扮成一根根台柱。 在死人中寻找活人, 故事中的鸽子往往只显现它鸽子的形状。 十 父亲应该出场了,做一座房子的主角,直到 房子向内倒塌而他在封闭中死掉。 死亡是为了早一点看见世界的虚空。 观念不善待人:祖父的死告诫过他——怀疑循环与重复 是无用的,而且你得按照你所怀疑的东西的指令 一丝不苟去做事。 你所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人, 都在这么做。人人像长出脚杆的火焰,触物即毁, 哈哈大笑,自己则一边走,一边降低火焰的高度, 熄灭只是时间问题。 什么是燃烧的世界? 战争、思想、突围, 以及对宗教学的疑虑,一种冰川的运动, 壮阔,无法描述。 建一座房子,在房子里走动,把农具 挂到墙上,农具压脱铁钉掉了下来;什么人 把石头丢到了房顶上,妻子脸色赤红, 站在门外乱骂。夫妻之间的肉搏及其孩子的 破腔而出。也是燃烧。把肺腑烧成铜。 我们都是前来见证卑微的人, 而非自由的喘息者。像祖父以行动告诉邻人: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矣。” 卑微的原义很窄,只把进入自己子宫的 人和从自己子宫出来的人放在心头。 但它犹如祖母的内循环或是她瞎琢磨出来的新世界, 两者是对等的。墓碑下,没有谁能给人带路。 祖父和祖母均匿迹在睡眠之内, 梦中一块大磐石上,他们朝下跳。 白雾茫茫,父亲哭了两回——因为祖父和祖母不相信诗歌 应该从死亡之处开始写,写我们不知道的一切。 而乡村式写作,一直保持着从诞生写到死亡并以死亡 作为结论的传统。贴着人物写,止于人物。 止于“命运感”和“粗暴的铁环结构”。没有贴着天空写, 把住在天空里的神仙作为倾诉的对象。 祖母叮嘱父亲:两块墓碑至少要有一天路程的间隔。 而且她决定在梦中往磐石下跳的头天,叫父亲背着她, 去了一趟父亲的新居所。 让父亲把两个木偶中的一个, 放入两块挡石之间的夹缝。把祖父还给祖父。 但她没有把父亲还给父亲,父亲 也没有从她的手心里把自己拿出来。 她用三张棉纸,事先盖住脸庞 ——她不想见谁。被褥叠得很整齐, 身上的衣服只有外面那件是新的,里面几件, 破旧却洗得一尘不染,散发着烈日的气味。 一双小脚的脚尖向上,紧挨在一块儿,鞋帮上 密密麻麻绣满了蔬菜、猪狗、鸡鸭、酱缸和各种农具, 及其锅碗瓢盆。左右各有一个人,一个端着碗吃饭, 另一个弯着腰,似乎在捡地上某种闪光的东西。 这与祖父“跳崖”后的遗像截然不同:祖父赤着脚, 没换衣服,身体趴着,头颅偏向我们这边,眼睛睁得很圆, 两个手掌是张开的,右手似乎还想去抓起 掉在床下的烟枪。 两只鞋子内塞了几根揉软后的稻草。 祖母当时用一床毯子把他盖住,毯子滑了下来, 又盖上,又滑下来。理性地看待死亡,我们做不到。 还有一件事,父亲也做不到:他私下想把 事先备下的两个棺椁,祖母的给祖父,祖父的 给祖母。因为尺寸不对,他在哑默一阵之后,从容不迫, 维持了原来的研判,没有对未来做任何改动。 毕竟他们顺从了生活又安静地顺从了死亡,没有“自我毁灭”, 意味着他们的死亡具有清晨月亮落下时的美感。 谁能救他们的灵魂于这取死的身体呢?没有。 十一 死亡产生停顿,众所周知——时间 不配合将活体展开为“死亡形状”的 任何一个“父亲”。它只对“生的形状”保留 暂时性爱好,除非这个“父亲”笃信——看不见的, 才是永恒的——这样的价值观,它巨大的涡轮 也许才会按下暂停键。用鲜花装饰永恒的东西是它的职责。 当父亲穿着好像是用白色幕布做成的 孝服,在两块墓碑之间来回运转,以预言家的语调, 告诉旷野“我是孤儿”时,时间撂下了他。他是司晨者, 同样是尚未发明的有生育功能的机器人, 血液温度高达上千度,金属的嗓门里安装着扩音器。 虚谎的内心,在河流到来之前, 安放着守墓人淘金的洗沙床。 困在思想里,如同 盲人在明亮的光团中摸黑向人传授失传已久的算命术。 他需要野蛮的纠偏,但邻居们认为他的心是金子做的。 甚至到了他也将入土之际,他还固执地认定自己没有 过犯,是陌生人挤进了他一个人的旅程, 把他没有兴趣的羊排,硬塞进他的嘴巴, 逼迫他连骨带肉一起嚼碎下咽。 石块、旧纸、破布塞住墙体的一个个裂缝,坐在屋内, 还是可以听见风吹动云朵:天上人在夏天滚雪球, 开挖新河的农夫吐出的气息在头顶凝聚为棉花团。 青蛙——是密集的鼓声在黑暗中分头追查自己 不知去向的绿肉鼓。落叶是时间的书童。 栽电线杆的人掉进自己挖的坑洞,站立着发出鼾声。 父亲还听见旧河的水响,不是淙淙,不是哗哗, 是永远没有起源也没有结尾的一支草原狼大军, 一边互相撕咬,一边把一个“嗷”字拖为弧形的长调, 使之变成哀嚎,慌慌张张地缩着皮毛之躯向前挤。 马在啃马槽。白天的人走在子夜的路上, 每一脚都像是踩中了别人的头顶, 但双方都不吱声。 “快乐的人没有过去,不快乐的人,除了过去 一无所有。”这死亡铁路上的话,谁说的?理查德·弗兰纳根。 一个父亲永远不会知道的“牯牛”——他在耄耋之年, 又来过昆明,站在樱花宾馆门口观赏外国游客, 黄头发,蓝眼睛,“女人像母马,男人像牯牛”, 找不到更准确的语言表达吓人的观感。他们拉着他拍照, 没有给他照片。 他很气愤——他同样不晓得, 深藏在魔盒里的胶片于黑暗中显影定影的技法, 等于从墙缝中走出记忆深处那个女匪首。 女匪首亲口告诉他:她不是寡妇,也不是女妖或杀人机器。 从她左眼角挂着的一颗玻璃种翡翠眼泪中 他看见了他,以及守护神傩面、豹皮和门闩。 十二 旧河两边堤岸斜坡上的杨树,苞芽 是幽红色的。 他把马拴在那儿嚼食干草,一个人吃力地 卸下了马车车床,移靠到山墙上。有两根横挡炸裂 需要拆换,而双轮间的轴心得用腊猪皮 打一次油。木轱辘圆弧上的榫头多处凸出在外, 不能用斧头去砍,要用利刃耐心地削。 ——麻烦在于:把一位开挖新河的邻居从爆破现场 拉回来的时候,有洞的头颅从草席中甩到车床边, 血水浸入车床和左轮的木纹,清理起来十分棘手。 马车的某个部件, 有了人的魂魄,他有点不安,但也觉得没那么可怕。 父亲的工作:在两个相距很远的地点之间 驱马往返,村庄不一定是中心。 从几十公里外的 石厂把石头运往几十公里外的水库,又从水库 将用剩下的木料运往几十公里外的煤矿…… 马匹、马车和他均是公器,三位一体却是三个 方向相同的个体,地位是平等的——像一个脖颈上 长出三颗无差别但又各自独立的脑袋。三个物, 同做一个梦,令人短暂地惊喜但痛感不会消失。 荒诞得如同偏执狂手上握着的,包浆的, 用马头骨雕刻而成的指南针。指北针。 运输石头和木料,父亲想到了 祖父一生唯一讲过的神话:有一个人手上挥舞鞭子, 赶着世上所有的山峰在大地上漫游,就像牧人和羊羔。 然后,他坐在车辕上睡着了,很沉, 马把一车石佛分解的条石和他,拉到了祖父的坟头。 十三 附近:干旱。几个村庄的人在地界内, 点燃焦枯的作物,坐在白灰上望天,不敢哭求—— 眼泪得用来解渴。僵硬的面部线条和直勾勾的目光, 就像是铁盾从后面被毒箭射穿,斜放在雪地。 传说中的几亿立方指标性流水,从某座水库出发, 前往异地,即将从新河流过。几百座雕塑站了起来, 以跑步者的姿势来到干燥的河床,自觉倒下, 用雕塑作品垒起一座拦河大坝。 水来了,像婴儿的笑脸, 但只有200立方左右,是一亩稻田的用量而且转眼之间 就被河床吞掉。雕塑终于与人体重聚,一切都在无可挽回中 瘫软下来——我们的雕塑不再梦想中途夺取 别人的雕塑梦想中的激流。嫉妒、反对、玩命式的拦截, 已经发生,却是一次低效的演示,没有引出罪与罚, 也没有从虚空中取回让他们变得坚硬无比的一碗银河水。 “一切”如同我们的观念出了问题,在借雕塑作品呈现 人性之悲,而事实无非是荒野上的一座雕塑内部安装了 投影仪——有一个个与之外形一致的小矮人幻影, 从雕塑内没完没了地跑出来。 然后在河床上跌倒。 十四 附近:跺影子的游戏刚刚开始。 孩子们根据好恶分成两派:一派是幽灵, 另一派是寻找幽灵的人。 当“幽灵”躲进隐秘的厕所、土坑、树上和草丛, “寻找幽灵的人”喊着具体人的外号(他们 有着数不清的外号)开始寻找。 月光让人们产生幻觉, 觉得自己置身在碎玻璃堆中——制造光的场所——被找到的幽灵, 人们将他团团围住,轮流上去用脚狠狠地 跺他的影子。 别人跺他一脚,他就得嗷嗷大叫。就像是人们 真的往他身上砸铁锤,他身上的玻璃破碎后又反刺进 他们的肌肉。 “嗷——”之叫也像是磐石后的狼嚎, 什么地方疼痛唯有狼知道,而孩子们乐于做一个个 “狼崽子”,叫声的弧度抬得更高,高度下降时来得更陡, 尾音拖得更长。有的幽灵藏得太深,忍受不住 “找不到”的煎熬,自己从黑暗中跳出来接受惩罚, 或者以幽灵的身份回家睡觉。 游戏中止,次夜再进行, “幽灵”摇身一变,成了“寻找幽灵的人”。 十五 附近:两个人用铁链抬着一根燃烧的房梁, 另外两个人抬着燃烧的巨匾,一共四个人,在冬夜 凛冽的冷风中取暖、照明、赶路。他们同时开口说话, 语言压制语言,挡回别人的责令和劝告。 或统一沉默,脖子硬挺挺地扭向四个方位,一个团体 但互相敌对。每个他都想做另外三个他“灵魂的祖父”。 语言的工具属性如四把短刀,没有交锋——就等 抬高的火焰完成对房梁与巨匾的审判。 烟尘、灰烬、火星子一路散开,那场域仿佛没有逻辑的 想象之象,有信仰,有伐异,是我们的知识起点却又 容易引起反复的误解。注脚多于正文,而且注脚 将会形成繁杂、庞大的考据迷楼。他们很别扭地一闪而过, 路基内激越的鼓声则经久不灭如同埋着一支鼓队。 事物逼迫人们歪曲它,人们不置可否。 水边,有人正在把一件衣服, 当成具体的人,扔入黑色的波涛。 十六 附近:村庄被一支影子队伍围住。 魔法师提着两柄木剑去抵抗,劈,掠, 刺,挑,动作老迈僵硬,似枯树腾挪、展开枝条, 累得气喘如牛。而且碎断的影子在他眼皮底下 马上复活,一个变成数个,挺身扑向他的剑锋。 他发现是他在制造更多的敌人, 自己赢不下这场战争,只会让战争规模和恐惧的面积 快速扩大、失控。 他斜拖木剑,身体的圆柱体缓缓旋转, 形成一个个圆圈,木剑也同时在地上画出一串互相 缠绕的圆圈——像面对飓风反向撑开的黑伞那样 往后退。无法投降,也无力战斗。 整场战争分明是在悼念 某种抽象的圆形物体。一只信鸽始终在他头顶模仿他。 即使他宽恕影子并向它们妥协,沉痛的绝望, 也已经在他的心头扎根——近似于伟大的诗篇 仅限于未成形的腹稿。 悼念的反抗性存在于“有” 和“没有”之间的残酷地带。 “没有”的占比更大。 十七 母亲那时候在合作社的铁匠铺打杂:拉风箱, 搬运铜头和铁手印,给成品农具上油。对赶马人的印象 谈不上有多好,但外祖母一言九鼎——“就是他啦, 那个牵马走上河岸的孤儿。” 母亲手上拿着的马掌, 咣的一声落到心头。 几个铁匠正在联手锻打 铁桥的一截拱梁,找不到优美的弧度和精确的接点, 样子扭曲为古怪的巨型铁肘,旺盛的生命力泛出深红色。 ——是的,母亲没有反对。给父亲钉马掌做帮手时她听见, 马肚子里也有个风箱,而人肚子里有沉闷的鼓声。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 紧紧地绑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拿起水火棍, 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 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 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几日,也是死数, 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 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 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 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 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 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束手就死。) 铁匠铺对面的石凳上,瞎子拉着二胡讲《水浒传》, 到了第七回,鲁智深还没跳出来,停了二胡, 不再往下讲。眼前没有听众。 时间的别面:金圣叹和周作人在瞎子旁边肃立, 继而在后墙上铺开旧纸。 金圣叹批注:“临死求救, 谓之闲话,为之绝倒。”周作人则感叹:“闲话这一句, 真是绝世妙文,被害的向凶手 乞命,在对面看来岂不是最可笑的废话?” 寂静:铁匠铺击铁高音中片刻的寂静,使寂静 有了铁的硬度和在锤击中变形的本能。 铁匠之一是个戏剧学家,幻想能用手中铁锤和砧打造 一件老旦的戏服。能相信眼前所见吗?他不确定。 为迷茫的金属寻找方向——他所了解的戏剧史, 受造之物总是质疑造他的人:“你为什么要把我 造成这个具体的模样?”刀长着一副杀人的模样, 也长着必然被熔毁的模样。 而不少铁铸的戏台 经不起铁锤轻轻一击。铁匠永远无权用一块铁巴, 打造心属之物并安放在亘古常在者面前。 有什么“闲话”要说呢? 当本该砸在铁桥拱梁上的铁锤, 砸在自己腿上,他担心自己是诈伤,什么个体声音 也没迸发——自己的声音在那一刻是低俗的。违规的。 “还好吧?”母亲扭头问他,他面带微笑。 他们对话的情形,投射在父亲的马眼睛内—— 新生的瘸子,后来一直在铁打的东西中翻找他肌肉中 骨头的碎片:神示之下万物都有互相效力的职责, 但他低估了铁的力量,所有的铁器拒绝把他的断骨 还给他。 死结:他又将想象中那件铁打的戏服打制为 一根根完美的细小股骨,作为玩具分发给村庄的儿童。 死结:他认为股骨玩具必会与消失的股骨会合。 如复活者的形状出现在众人之壳,生灵却徘徊于旷野。 十八 父亲抱着马的右前蹄,往马掌上钉最后一颗铁钉。 母亲左手攥死马嚼子,右手抓住马的耳翼, 嘴巴凑到马的耳廓,轻声独白:“房子,我想要一座新的!” 这匹喑哑之马突然挣脱两人之手,前身腾空,仰首嘶鸣。 他们为自己所难掌控的生活设定目标,父亲也不反对 ——在新居所的旁边建一间耳房供瘸子居住, 用添加的空间容纳异乡人,慈善的风险 存乎于慈善的脆弱性和耐受力。 他们以为在某些时辰, 他们是坚固的:没人会阻止瘸子将一把斧头锻打成心脏。 十九 重复永远不变的责任—— 父亲决定把祖父建造的房子,照着原样,在原地, 重建一座。 新石头换掉旧石头。新木料换掉旧木料。 新土换掉旧土。新门换掉旧门。“新换”换掉“旧换”。 某个午后,土地神向他伸出援手, 他赶着马车在新河河堤拉运污泥,一场 剧烈但面积局限于半亩地内的地震,用灵巧的巨手, 将他的房子撕成了一堆土豆,用时一秒钟。 没人能阐释,因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听见有人大声喊他,告诉他地震结果,他卸下马车, 骑马奔至废墟,黑洞之上的旋涡已然凝固。 马毛竖立。父亲的脸在人脸、狮脸、 马脸和鹰脸之间转换。似有一把快刀割着他的头发, 有几绺被火点燃,有几绺被刀剁碎,有几绺被风吹走。 乡村邮差骑着绿单车,沿废墟绕行,看了 父亲一眼,吹着口哨,朝着落日骑行——村庄里没有 什么特别来信:几个离义犯罪的囚徒会偶尔 寄张字条回来,向家人索要御寒的衣物或食物。 “他们”就像是葬身于废墟的人影子,在监狱中 学会绣花,也会给家人邮寄绣有“春天来了”字样的鞋垫。 顺便索要彩线和铁针。生锈的钱币和酱。 有人唱着哀歌走过:“墙要倒塌,必有暴雨漫过。 大冰雹啊,你们要降下,狂风也要吹裂这墙。” 他硬着颈项接受。一如艾希曼 硬着颈项接受迟到的庭审。 一座房子倒塌了——按照他的意愿倒塌 ——就再建一座。慰藉他的人在馈赠中 加入了更多的毁灭与惩罚。他们比谁都清楚:拍摄 人体照片,x射线胶片可以抵达他肋骨上的荆棘。 二十 青蛙的沉默:让身体从叫声中跳出。 像祖母在玻璃碎片上抟面一样搓揉着它圆鼓鼓的 身体。血没有出处但有一只只沾染了血迹的手掌愤怒张开。 在叫声出现之前和扩散之后, 身体如同一个等候锤击的铁砧,阿谀者和失落者 两种双关的神态,在地面上交替,固化。如此逼真。 二十一 马用蹄子刨开断梁和泥石, 嘴巴叼起蒙尘小木偶,递给他。小木偶的颈项和额头, 分布着石头撞击它们时留下的小坑。 关于戏剧学的演讲持续到深夜。第二夜,第十三夜。 至铁匠铺在闪电下化成灰烬为止。不对, 铁匠铺不会化成灰烬!戏剧学家用一把扫帚就能 将闪电的废墟清理干净:扫掉灰尘,铁器无非 多过了一次火,还在那儿——火焰升高时它们在下沉。 也不对,它们一动不动,没有下沉。 没有在火温最高时在火焰底下, 向闪电写信请求宽恕。 戏剧学家的观点已然交付给逝去之火,但对他 (包括母亲)而言,从嘴巴里说出的辞藻,即便像烈火一样 喷射出来,天空也不应该发怒。 ——“戏剧的意义之一就是在你幻想死亡的时候, 让人将你一刀捅掉,然后通过其他剧情告诉人们, 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譬如让你的灵魂 从你身上离开,化成飞蛾,看着你被火焰无端掳走!” 譬如:让一场地震只针对一间房子而发生。 赶在你的前面,以你隐秘愿望的名义将你推到自己的 对立面,让你获得哀伤的借口并由此为生活贴上 悲剧的标签。你原本是独幕喜剧的主角, 但你必须成为辽阔悲剧中的小角色。 而且事情变得很花哨——当他在祭祀的傩舞队中, 胡乱抓了张狂喜鬼面具套在头上,从此父亲 有了两个名分:他既是面具的代言人, 也是狂喜鬼后面真实的他。 月亮的香气弥漫。在紧急调运盐巴、煤油、农药的晚上, 他戴着面具穿过了乱葬岗,鬼集市,旧河道,空村, 不洁的十字路口和受诅咒的山丘。 月亮的香气弥漫。月亮的香气弥漫。 他得到的安全感,虚荣;他能看见的他的异教徒丰姿; 他额坚心硬的另一面,多像暴动中排头的巨人! 父亲在往生前曾经与我有过 一次神聊。死人与活人之间的界线被取缔, 交织在一块儿,创造出一个个啼笑皆非的故事。故事核心 却很低俗:女人喜欢与死人发生性行为并怀孕。 床榻前蜡烛的火苗双面刀锋一样直立, 有时也摇曳一下,向着离开的人影弯曲。 二十二 外祖母每次说话都有前缀:“那——那, 那——那。”那一年。那些人。那件事。 话题特指以前,没有此时和未知——把声音伸进忘川, 拿出事件,又把时间合起来。仿佛从海里取出沉帆, 又把海水合拢。她的记忆中,那——那——那一年,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新房是公家的马厩。婚床 安插在拴马柱和石凿马槽背后,漆黑,湿冷, 浓重的马尿气味有愚民倾向,但又暗示了人性的解放。 某种肉欲的腥臊和直白,令人亢奋也令人 自卑。未必是他们发现的自卑。它一直被深埋, 或被粉饰为野兽和畜牲的贵族属性。譬如 把菩提树枝当成烧柴同时又在烧柴上镶满水苍玉。 ——那——那—— ——那——那—— 外祖母记忆力惊人,从遗忘中她还净化到 一个细节:戏剧学家坐在马厩旁的小枣树下唱歌, 他们夫妻俩则在合力捕捉床底一条赤红的大蛇。 大蛇嘶嘶嘶的叫声, 就像有双手在它腹中撕碎地契和白象。 夜,有大雪,一只只狗从不同的屋檐汇集到干涸的池塘, 没有缘起,仰着头像接受了指令,开始吠叫。仿佛 池塘的底部正在缓缓下沉而它们不想垂直落入深渊, 而它们——同样不想在短暂的沉沦之后马上 跳回地面。得多坚持一会儿,至少一夜,至少一个冬天。 至少狗的一生。何况在一生完结之日,它们终将被扔进 这个该死的池塘,尖锐的牙齿,恶狠狠的吠叫,都会变得 没有痕迹和意义。现在,此刻,当它们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吠叫一会儿,就一会儿,它们的心,狗的心,至少 还能朝着喉咙往上提,四个爪子还能死死蹬踏着泥巴, 两束目光还能跟着吠叫声弯弯曲曲爬上白色的夜幕。 “吃着死人肉了。”母亲骂狗。 父亲说:“不是,它们在啃活人的骨头。” 父亲本来想回答:是的,狗在唱歌,会唱到天亮。 而母亲本来想问:是狗在唱歌吗? ——黑暗中的对话,稍不留神,语言就会触及事物的本质。 人就会恢复疼痛感,变得没有耐心。 二十三 雪花降临松树林——那个冬天雪花 代表了天空的形状和方向——与松树形成四十五度斜角, 坡面,动感,圣洁,所有元素来到端极只是为了 强调:在万物的斜坡之上存在着一座让天空 为之倾斜的斜坡。风还没有到来,松枝折断纯粹是因为 它们在折断之际才知道,雪花也有磐石的重量, 也有刀斧厚钝但异常凶狠的锋刃。 “不要怕,我们得等到天黑之后才动手!” 匍匐在一块磐石背阴的壁面下,嘴巴咀嚼着伸到唇边的 枯草茎秆,一群人遵照父亲指示,把刀斧、抓钉、皮绳, 暂时放到草上,翻过身,结跏趺坐,看着几米外的 落雪,像几十个被瀑布罩住的罗汉向外观瀑。 向外观看一个巨大的白布口袋。 向外观看一条越逼越近的白色防线。 一只鹰背着积雪滑翔,像冲浪运动员笔直地升起, 又笔直地消失在迎面扑来的白浪。 叫声的回音与铁锤击碎铜钟发出的响声相仿,已无动机, 同属于“最后一种声音”。时间差产生不改变的空白, 而叫声与寂静之间的强烈反差则产生惶恐。 如此陡峭,但又混沌如谜。 他们在午夜提起斧头。内心受制于盗伐,他们恨不得用棉袄 将斧口包住——叮,叮,叮,每一斧下去,就像是在砍 自己的腓骨。“这样不行!”父亲猫着腰,逐一对着刀斧手的 耳朵,小声下令:“一定要玩命式地砍伐,但几十把斧头, 必须统一上抡,又统一砍下,只能发出一个声响!” 他手上拿着一根松枝,向上一扬——几十把斧头抬起来, 向下一掠——几十把斧头剁进松树,几十等于一。 护林员的房子伫立在“风雪丫口”,马灯一直黄亮, 步枪斜靠在门边。但两个神枪手已经喝醉, 突然刮起来的大风让任何异响和异动丧失方位, 难以定性。虚白的世上即使真有一把斧头在疯狂地盗伐, 他们也会觉得那是雪崩或滚石击中了松树。 谁也不会命令两个醉鬼把子弹推进枪膛。 两个神枪手在做梦:手上牵着猛虎, 前往对方的梦境,边界上,对方的梦里伸出来一根黑幽幽的枪管。 漫长的对峙把他俩困囿在了梦境中。 死亡也满足不了他们冒犯的欲念。 ——包括他:我的父亲。他同样像是以祖父身份 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他安排他给倒下的松树修除枝条, 截去冠盖,钉牢抓钉,皮绳系成死结,然后 让沉默的帮手将它们分批运走,撤离现场。 开始于也终结于虚无的偷运之路乍现乍灭,他安排他 作为运走最后一棵松树的人,无形之中让整个事件 具有秩序感:神枪手梦境中的老虎会不会跑到山上来, 某个人会不会成为“动物伤人事件”中的冤死鬼, 谁也不敢担保。不确定性总是责成牵头者以身犯险, 而不是在弱势的立场上无知地去排除所有不确定性, 成为殉道者群体中的新手。邮差或自愿献血者。 盗伐时树上雪塔倾覆而下的景象, 松树轰然倒下时的气浪和雪尘飞扬的场面。后来, 父亲怀着古怪的念头多次重访盗伐现场,坐在树桩上抽烟, 都会一次次反刍,为之像梦游症患者那样尖叫。狂喜。 几十个树桩, 被神枪手用油漆涂成血红。 上面放着弹壳。弹头留在了虚拟的敌人那儿。 父亲把一枚弹壳凑到唇齿间, 吹出呜呜呜的声音。 他相信——在拖着松树回村途中,落入壕沟、卡在磐石、 被冰块绊翻,每一次他都遭到了枪杀, 身上有几十个隐形的弹洞。 但当他连人带树滑入水库时,那个伸出长长的斧柄, 向他施以援手的黑影,看身形又分明是护林员中的一个。 他无法确认。藏进黑暗的脸额遮住了真相。 二十四 戏剧学家终于用伐松的斧子打制了一件 老旦的戏服,竖放在风箱旁边。说书人问他—— 为什么里面不放一个人?他说人没有戏服这么有价值。 而且如果用斧子打制一个人,他的想象力只能 抵达骷髅的形状,找不到理想的人形。 哦,老旦的戏服中有一对死亡母亲的乳房, 乳汁像自来水一样淋在我们的头上。 通过一件戏服间接认识戏剧学,说书人 把说书地点改到旧河河床。流沙与幻水托举着他的 小木凳。过于宽松的绿衣服和瘦黑的二胡, 如同独立在他之外的一个装置作品。 沙脊在烈光下蛇一样蠕动、变形、消散。进入风中的 沙子或枯叶则清除了河床的概念,但又以风和虚空为河流, 不受任何一种岸的挟持和保守,空怀流水的抱负, 在虚与实之间自我搓捻,成为齑粉,成为光尘。 石头是从道路两旁捡回来的:菩萨的鼻梁、石狮的 腿、牌坊的柱脚、古亭的碑刻、书院的石栏。父亲 要建的房子仿佛是大地尽头的一座礼堂,或博物馆。 把它们汇聚在一起时,破损的断面闪耀着锋利的触角, 青苔从里面向外生长,犹如青蛙缓缓爬出。 犹如青蛙拖着石头, 从幽暗的深处爬到事物表层。 而退路已经被炸毁或封锁。 而父亲在挖屋基。他将原来的屋基刨掉,再深一点, 再稳固一点,否决源于时间和教育。锄头挖击石头, 主观的强硬与客观的坚硬组成单一动作,又由乏味的重复, 组成一次颠覆:声音刺耳,火星之蝶、之光、之快速闪灭, 连同寒土、蜈蚣、湿冷的地雾,在他身边——以他 裸露的上身为主体——拼凑成一个用反某物的恶行 铲除某物而又最终投靠某物的暴力团队。 一场不属于任何个体的革命,但都身在其中。 谁都可能错过并自觉地葬送自己。 父亲和祖父互相嵌入对方。我是父亲,我是 儿子;我是后者,我是前辈;我是他,他是我。 说话的声音、腔调没有差别,即使后来人不再 重复前人,背叛与解放激发了新生,两个人 还是被套在一个枷锁。父亲从屋基中挖出一堆 理论上不存在的枯骨,或仅会存在于理论中的枯骨, 脸色大变,问空气中的祖父:“它们是你吗?” 祖父回答:“它们是你!”自己的枯骨出现在手上, “哦,原来是我”。 他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结论没有什么问题——但结论 挣脱了时间的缰绳。他一边喃喃自语“我杀了自己”, 一边把它们随手放进倾斜、单纯的马槽。 二十五 世界来到这座房屋中。 落成的那天,主人收到 以下礼物:几十匹红布。印着红喜字的镜子。脸盆。 锑锅。腊肉。鸡蛋。箴言集。口缸。飞毯。黄豆。木桌。 皮鞭。酱缸。白鹅。红糖和几条小狗。 有人还送了梭镖、几张报纸和两棵松树。 (三种礼物都是偷来的,在救赎史上别有奥义。) 房屋本来配不上这种礼节, 附着在遗忘表面的物质也远比房屋轻佻,不值得高看。 振聋发聩的铜鼓声中,生活把低级的喜悦让渡给 人众,以便让日常生活等于宗教生活。 山墙的阴影中,喝醉的人,四肢杵地剧呕, 像几匹马,脖颈垂地,对着下面嘶吼。 青蛙乒乓四散,蚯蚓的九颗心脏同时启用。 旧河洪水暴涨,波涛上漂着的独木桥直通幽冥。 新河的狂浪高举着河床,就像是铁打的人类 用手臂将黑布举过头顶,哐啷哐啷地前行, 深渊存在于它没有以前和没有以后的两端。 鸽子在空中清点着虚构的人数。 二十六 父亲在老死以前,不远处,附近,历史用含糊的语词 忘掉了冗繁的个体事故,以及这些事故编织而成的电网。 我尝试着以今年或往年的语言像描述前往昆明朝圣那样 去描述他弥留之际的眼神,没有成功。 那一瞬接一瞬的裂变,长时间的木然或此刻对前一刻的否决, 不在我们的语言所能抵达的范畴之内。他想开口说话, 却连“我”字也不再配合他的舌头,舌头上与喉咙中, 已经没有文字。母亲和马,两座相隔一天路程的坟墓, 我们,存在于风景中,正接受着清风的盘问。 那座房子还站立着。 “谁想守护着它?”譬如守护断桥的一个桥墩? 忘川上驶来一条小船,走下来的是几个不说话的人物。 ——即使他们把小船靠在山墙上,成为房子的主人, 沉默,沉默激怒的时间,乃至无语者天生的敌对的假象, 也会让父亲的在天之灵惶恐不安。 也会让我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文字去阐释它的象征性。 房子如此坚固,而我们 转瞬就变成你们,或者他们。它们。 而身体下的磐石只会在另外的空间行使船的特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