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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7期|刘玉栋:作家与故乡(节选)

时间:2023-07-3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刘玉栋 点击:

故乡,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故乡对于个人来说关乎到的是什么呢?是童年和成长。

对于一个作家,童年和成长尤其重要。

如果把一个作家或者他的作品比作树的话,凡是能够成长为大树的作家和作品,它的根系肯定特别发达,也可以说它有着强大的根基。作家的根基和根系,就是他的故乡,他童年生活和成长的地方。所有优秀的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一个空间,都有自己多年所坚持的东西。当然这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中间是有一条核心的轴线支撑着的。从许多作家和作品看,呈现最清晰的一脉,就是故乡、风土和人物。不要一说故乡就是乡土,就想到农村。鲁迅、沈从文、莫言小说中的故事大都发生在故乡的农村,但老舍和王安忆小说中的故事背景则是北京和上海,还有乔伊斯的都柏林、索尔·贝娄的芝加哥、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还有君特·格拉斯的小城但泽、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还有契诃夫、艾特玛托夫的草原,还有张炜的海边、芦青河两岸的园艺场和葡萄园等等。作家的故乡不分城市和乡村,看的是根系的庞杂和强大。

故乡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意义非凡,故乡的风土会融入作家的血肉。但一个作家却无法选择故乡。比如我的故乡,渤海滩涂一个偏僻的地方,记忆中最多的就是白花花的盐碱地,随便找块地,就能扫出一堆盐土,可以腌制一缸子咸菜。我在那里长到十五六岁,整个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故乡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对于它的记忆,多是贫瘠和粗俗,但孩儿不嫌娘丑,作为一个游子,每当回想起故乡,心率就会升高,血流就会加速。它永远吸引我。

故乡对人的教育和性格的塑造,对风俗民情、人情世故、善恶感知等等的理解和认识,从书本上是学不来的。或者说,从书本上学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来源于那片土地。它赋予你最初的力量和气质。它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有一些东西,经过多年,才能够从你的内心呈现出来。

这种最初的力量和气质蛰伏在内心深处,会转化为一种生命的情感。

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故事,见到的那些人,包括节日和庆典,以及各种各样的仪式,对于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教育,总有一天,这些东西就从你的心里清晰地呈现出来,这种情感的力量离你的生命最近。

有朋友认为,当下的城市和乡村,二元对立几乎不复存在,距离也在逐渐缩小。但城乡错位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并且容易发生在孩子们身上。比如在学校考试的试卷中,农村的知识太多了,城市的孩子就没法接受,因为他根本就没见过豆角和茄子的生长。

城市的孩子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他们很有意见。但是你弄的全是城市的东西,乡村的孩子就有隔膜了。这确实是两难的事。现在,我的感觉是,这些年城市化太强大了,它像一头巨熊在吞噬着乡村。我们小时候,对外边的世界也有一颗好奇之心,内心也有对城市的向往。但那时候,我们觉得城市离我们是多么遥远。现在生活在乡村的这些孩子,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城市并不遥远,尤其是如今的通讯和交通这么发达。我不知道现在乡村的孩子有没有智能手机,但不管怎样,对于他们来说,城市就在不远的地方。

手机也只是一个方面,电视、电影、网络,他们对城市的了解,对城市在感情上的接近,相对于城市的孩子对乡村的了解,要更清晰一些,或者懂得更多一些。

生长在城市的孩子,偶尔会出去旅游,跟自然跟大地去接触,但是在情感上很难融合,他对面前的乡村和土地很难认同,他觉得自己只是来转转玩玩,他缺少我们在乡村成长时的那种感情,所以城市的孩子和乡村的孩子,他们在心理上是有差异的。

确实,这些年,城市化进程太快了。我的感觉是,紧跟步伐且气喘吁吁。

对于青年一代,城市文化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他们对城市文化的这种接受能力,我们这代人没法比,他们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但是像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都有农村经历,并且在农村成长很多年,然后才来到城市。实际上,对于我们来说,乡土文学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情感。

实际上,从现代文学开始,乡土文学就承担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包括启蒙,像鲁迅、沈从文、萧红……太多的作家。当代文学也是如此,汪曾祺、莫言、贾平凹、迟子建、阿来、毕飞宇、刘震云、张炜等他们的作品当中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学的故乡,都有原乡情结,都有乡村情感。对故乡那种风土、风物、风貌用情巨深,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鲜活生动,人物性格和心理把握精准,创造出好多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他们的写作,是跟家乡故土难以割舍的,也不能割舍。

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的是,尽管城市化进程飞快,尽管现代人物质和精神生活多元化了,但是乡土文学的影响力是不会削弱的,如果把目光拉长,乡土文学的生命力可能更强。

这同样是基于文学的传统,像对唐诗宋词和古典小说,我们依然无边地喜爱。难道现在的我们跟古代有什么关系吗?白话文运动已过去百年,语言也在不断地现代化,但是为什么对古典文学,我们照样还是发自心底的热爱呢?难道不是因为内心深处埋藏着那种无法割断的文化传统和生命情感吗?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不管是现代的当代的还是未来的乡土文学,只要足够优秀,写出了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和复杂广阔的人性,它的情感、精神和思想力量,总会传递到后来年轻的读者心中,不管这些年轻的读者有没有乡土经验,因为乡土文学并不是要让孩子们去认识那片盐碱地的。

人对大自然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现在的城市公园建得都非常漂亮,但都太精致了,走在里面,跟走在童话里似的,是修饰过的,美得雅得让你没了气力,缺少质朴本真的原生态的自然之美。文学本身应该就是一种非常真诚朴素的追求,不管是题材、细节还是情感,都是如此。但有一些题材,很难再出现经典作品,像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是书写自然的经典;像麦尔维尔的《白鲸》,体现了人类那种征服的精神;还有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对那种荒野深处人性的展示。大自然的美也好严酷也好,人性的取舍也好脆弱也好,生命在极端环境中那种惊心动魄的体验的故事,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城市文化让作家变得腼腆、内在。

现在的小说大都写得像修饰过的城市公园一样,太精致了,大家读起来舒舒服服,里边布局讲究,小桥流水、紫藤长廊、曲径通幽,该开花的地方开花,该结果的地方结果,该有山的地方有山,该有水的地方有水。

这与作家的生活环境有直接关系,不能说是好是坏,也不能说现在的小说没有经典留下来。他可能走向人的内心。外边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但是内心不见得没有。

身处杰克·伦敦那样的时代,人在荒野当中又极端的气候下,在生命面前展示残忍和人性的东西,这个时代很难再有。不一样的时代和环境,就会出现不一样的人性,并没有高低的意思。

但是真正能让人产生力量,还是那种自然的真诚的质朴的故事和人性。

想到更年轻的一代,比如在北京遇到一个年轻人,他说我老家是山东的,但他会接着说,我对老家没有什么记忆,没有什么记忆就没有什么情感,也可以说他对他父辈成长的那个地方,是不认同的,因为他可能就是在北京长大的。

所以,不管他在北京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不管他处于哪个阶层,他认同的是北京,他觉得北京是他的出生地,是他成长的地方,他无法认同山东的老家是他的故乡,最多就是让他感到亲近而已。那个老家是他父辈的故乡,他并不认为那也是他的故乡。所以,故乡大都是相对于个人的成长来说的。

所以,老舍写北京,王安忆写上海,乔伊斯写都柏林,索尔·贝娄写芝加哥,奥尔罕·帕慕克写伊斯坦布尔,这些城市就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同样,鲁迅写绍兴水乡,沈从文写湘西,萧红写呼兰河,莫言写高密东北乡,毕飞宇写王家庄,这些乡村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长大的地方。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作家自己内心认同的地方。

作家的故乡可能在乡村也可能在城市,他们的生命力在于作品。乡土文学和城市文学没有新旧之分,一切都在于作品的品质。鲁迅的小说,现在读起来依然觉得很洋气,莫言、张炜、余华、苏童的好多小说也是如此,这些作品与是否乡土关系不大。是因为那种精神的传统,文学的传统。

风土,是一个地方自然环境和风俗习惯的总称。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故乡、风土、人物交融在一起,会把地域特色极大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像鲁迅笔下的江南水乡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当然也包括张爱玲和王安忆的上海。只是除了个别大城市,中国城市的风土不如乡村那么丰厚,关于城市记忆的时间比较短。城市的记忆在于博物馆、美术馆和古建筑这一类文化地标。欧洲保护得好,一些建筑群,包括博物馆和教堂等,历史特别悠久,六七百年的建筑比比皆是。我们的城市发展得比较晚,关于城市的记忆也比较浅。

中国城市化这么多年,城市文化正在塑造和建构过程中,风土慢慢变得丰厚是必然的。年轻一代人,他们中更多的人,认同的故乡是一座座城市,他们会在城市中找到归属感。他们内心对城市和乡土的认知差别会逐渐削弱,或者以后就可以扯平了。

去年秋天去胶东半岛,从青岛、烟台、威海转了一个多星期,所到之处让我深深震动,农村基本上不是我记忆中的农村了,乡村的感觉弱化,基本上都城市化了,土地流转让农村周围的土地变成大片的葡萄园、苹果园、樱桃园,湖泊河流间,成片的耕作种植,变得非常美丽。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农村孩子,他们的乡村情感跟我们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乡土太美了,当然,从我内心上讲,我也特别喜欢这种美,比城市还要美。但是仔细想一想,我走过的这片土地能够代表多大一个面?这样的地方会产生什么样的文学呢?

不过我们还是要从乐观的角度去想。看看欧洲的乡村和城市,那些乡村的污水处理系统,包括垃圾箱和垃圾分类,包括那些比城市还要干净漂亮的房子。所以我们还是要展望一下将来,不要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形态下思考文学,而是从个人的角度、社会的角度、时代的角度来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这样可能会更好。

家对中国人来说非常重要,每个人都应该有故土有家乡。

对家乡的不认同感,家庭亲人之间疏离,都不是好事。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讲,要加大对城市的街道和社区的文化建设。

要让孩子们对自己生活的社区、街道,从精神上有一种依托,有一种寄托,有一种认同。你看,我的街道有什么文化标志,我的社区出了个什么人物,我成长的地方是怎样怎样的,要有荣耀和自豪。这是城市化发展的必然。孩子们的心里对他父亲、他祖上的家乡不认同,他肯定怀揣一颗回不去的心灵,他要重新在内心树立一个故乡的概念,这个故乡关乎他心灵的成长,对他今后对世界认知,以及对他们情感和人性的塑造,都起着非常好的作用,我觉得这是很迫切的一件事。

当然,有根系的优秀作家也肯定会从这些孩子们中冒出来的。

……

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7期

【作者简介:刘玉栋,生于1971年,山东庆云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等刊,著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天黑前回家》,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南山一夜》等多部。小说曾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现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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