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响起时,我正吸溜着残剩的泡面,耳朵沉浸在嘴巴故意发出的“吧唧吧唧”声中。这个节奏,总能让我想起以前被母亲轻轻捏住脸蛋。现在,这个脸蛋膨胀了好几倍,也好久没人碰过了。当脸蛋还小的时候,只要嘴馋,锅里永远有热腾腾的饭菜。 铃声还在响着,我看向时钟,一点二十分,不情愿地放下面桶,去取手机。 看到邹亮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我着实有些惊讶,耳边的铃声与记忆搅在一起,突然混沌起来。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两年前了,在那场对我来说“从天而降”的婚礼上。长时间的空白给这通电话赋予了太多可能,尽管他曾是我的置顶联系人。 接还是不接?电话孤零零地响着,我的脑袋也没闲着,一连串的可能性在眼前演绎,借钱?求办事?求收留?甚至传销、诈骗?任何一种情况都足以击碎我脆弱的现状。我满脑的思绪像漫天盘旋的乌鸦,找不到一个可靠的落脚点。铃声等待多时后,终于愤怒地戛然而止。 我仿佛看到邹亮上扬的嘴角重重垂下去,愠怒的情绪笼罩在脸上,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他是国有企业的部门经理,而我还滞留在苦寻东家的奔波途中,哪里来的底气去妄揣他的意图?我拿起手机,拔下充电线,在自我嘲讽和训斥中回拨了电话。 我琢磨着许久不见,理应客套几句,可对方明显不想进行无谓的寒暄。“是我,邹亮。方便见个面吗?”未及我回应,他紧跟一句,毫不避讳地撕开了我隐藏的顾虑,“你放心,我不借钱。”我讪讪地笑着,面色变红。他这样说了,让我有些心虚,更不好意思拒绝。只是见面所谓何事,他没有提及,我更无从知晓。 “还有两个多小时,时间来得及。”我用手机地图倒腾一番,得出了这个结论。我丝毫不想因为这次奇怪的见面而牺牲掉下午的面试,毕竟饭碗是最重要的。我重新端起泡面,几口扒拉完,更衣赴约。 邹亮约定的这家咖啡馆静卧街角多年,已成为这一片的城市记忆。我久仰其名,却从未寻机光临,更多的时候是在公交车上,看着它连同周边频繁更迭的商铺从眼前缓缓掠过。 我迈入馆内,串串风铃迎风而动,一阵清脆的“叮叮”声在耳边同步响起,伴着一股浓郁的咖啡清香,回旋不散,将街边的纷扰悉数阻隔在外。这的确是邹亮的风格,对生活有着精致的追求,讲格调、讲品位、讲质量,让我发自内心地羡慕。 虽是周末,但此刻人并不多,且基本是成双成对窃窃私语的青年男女,我很轻松地发现了陷在角落里一团形单影只的身影,那一定是邹亮,我敢断定,虽然我们多年未见。我大步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身影逐渐清晰,快到跟前时,他似有感应地抬起头,熟悉的面孔确认了我的猜想。我却不安地猛刹住脚步。他的名字卡在喉间,我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的脸上像是硝烟过后的战场。浓密的胡茬和蓬松的头发在两鬓处汇合,深凹的眼眶中散出暗灰色的光,泛白的嘴唇上卷起皮,活力与光彩全都被湮灭其中,这无论如何也贴合不上我的记忆。如果不是穿着还算整洁,那简直就是久居桥洞的流浪汉。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前,挺拔得如一棵树。这种视觉差,好比两个过度磨损的齿轮隔空打转,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契合感。 他冲我点头,招呼我入座,推过来一杯咖啡,言语低沉:“记得你爱喝拿铁,希望没变。”我接过杯子小啜一口,回以礼貌的微笑,心里还在适应着他的变化。他再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切入了正题,用寥寥三句话表明了此行的目的: “我要给你写张五十万的欠条。” “我会给你五百块的费用。” “你对外要咬定欠条是真的。”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很轻,却把我的心情压在了地上。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脸,努力去消化刚刚风轻云淡的表述,可那些信息如此违背逻辑,让我消化不良。 我忍不住脱口喊:“啥意思?你疯了吗?” 他嘴角拼出惨淡的笑意,喉咙中发出含混的声响:“对,我疯了,是被逼疯的。” 我没有明白,追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望着我,在双颊胡须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昏暗。 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刻意重复着:“到底怎么了?”他终于将目光移向别处,让我霎时轻松许多。他的牙齿和嘴唇重复着舔或咬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根本想不到我的经历。” 确实,毕业七年,我们早已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上渐行渐远。 我们是大学同学,同省不同市的老乡。毕业那年,我们共同经历了三次考编失利的苦闷,体会了借酒消愁的悲壮,在程式化的勉励中各自回家发展。地理距离的陡增让我们的联系发生了变化,从开始几十分钟的通话,到长篇幅的语音留言,再到后来,就连寥寥数语也感到多余,终于在一次无意义的言语拉扯后,我们心照不宣地退出了彼此的世界。 有意思的是,几年后我外出打拼,又在另一座城市与他不期而遇。友情就这样重新活了过来,甚至变得更加茂盛。 “今晚老地方?”每次收到他的消息,我都要付出往返三个小时的代价。他在城东,我住城西,中间隔着一个城市的距离。不过,时间的消耗是自然规律,只是形式或载体不同。就我而言,邹亮是置顶联系人,我愿意为他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时间的价值。毕竟,我们是对方在这座陌生城市中最初的温暖。 我还记得,那晚是周五,在一个高档包间。席间很热闹,我兴奋地与一群陌生人向邹亮端起酒杯,并得知了他晋升的消息。在发烫的身体和骤然加速的心跳中,我强迫自己说出“祝贺邹经理”。他笑着拍我的后背,一把圈住我生硬的肩膀,目光中透着闪亮,照到了我。 不久后,我接到他的婚礼邀请,就在当晚。犹豫再三,我顶着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硬着头皮推掉了主管策划已久的聚会。婚礼过后,一别就是两年。 我望着对面低垂的头颅,想用悲戚的表情配合他的愁绪,但发现很难做到,最多只能皱起眉头。我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你的经历还是很精彩的。你看你跳槽到国企后,很快就升了部门经理。前两年结婚,我还到场祝贺,你可是我心目中的成功人士……” 他突然抬手打断我:“别说了,我是自作自受。”而后摇摇头,“人总要为冲动付出代价,逃不掉的。” 我没听懂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加上话题被中止得如此仓促,恍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尴尬的聊天。我的眉头从脸上舒展开,却在心里拧到了一块儿。我好奇地揣测他可能遇到的困难,并试图找到能继续聊下去的切口。可从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中,我最多只能猜到他并不如意的境况。 他越不说,我越想了解。 我又想起他刚刚的三句话,挪动屁股,轻轻捻动着搅棍,好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相对自然些,淡淡地说:“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知道,这样做风险很大。” 他双手握住杯子,抬起头,艰难地挤出笑容,呈现出一位竞技失败者的落魄。他点头:“我当然知道有风险,所以才找信得过的人。”他攥紧拳头,迷散的目光沿着桌面向远处滑去,“不过,不管付多大代价,也决不能让赵素芬她家得逞。” 赵素芬?我心念一动,敏锐地抓住这个关键词,想就此捕获更多有价值的消息,按捺住激动的心绪问:“嫂子怎么啦?” 他没有理睬我的提问,啜了一小口水,从兜里摸出纸和笔,伏在桌上。多年来令我敬佩不已的小楷,一个个从笔端落到纸上: 欠条 今向李雨田借款人民币五十万元整,年息10%,一年到期后归还全部本息,违约金每天1‰。 落款是邹亮,日期却是去年,确切地说,是十个月前。 他行云流水的写字模样让我恍惚回到了当年的青葱时光,又仿佛看到了包间里那个壮志满满的邹经理。 他把笔插回袋中,将纸条推到我面前:“你收好,别弄丢了,也许很快会用到。” 我忐忑地接起,五官僵硬地堆出笑。虽然名义上我是债主和受益方,但他的异常举动让我委实不敢掉以轻心。我又瞄了遍字条,故意放缓收起的动作,反复揣摩着文字表述,再三确认没有任何陷阱后,字条才安稳地进了口袋。 他又交代几句话,看到我点头确认,才深呼一口气,结束了这场仪式。他掏出五张百元纸钞。钞票安静地躺在桌上,契约般静穆。我执意不收,往返僵持数个回合后,终以我的妥协结束。 他不再言语,双臂重新支在桌上,佝偻着腰,两眼开始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偷瞄了墙上挂钟,发现时间还很宽裕,稍微放松下来,故作诙谐道:“这样写欠条,不怕我到法院起诉吗?” 他瞥向我,脸一下子拉下来,紧绷着,像刷了层糨糊。他一字一句地说:“李雨田,我没心思开玩笑。”我只能尴尬地道歉,似乎真正欠钱的人是我。 他点点头:“我走了,就拜托你了。”欲起身时,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桌面也跟着颤动起来。他愤恨地将手机抓起塞到兜里,任由它自顾自地响着,厌恶地嘟囔道:“真***烦!” 我没看清姓名,只知道并非陌生号,禁不住问:“谁呀?干吗不接?” 他歪着头,像是想起什么,答非所问道:“对了,再告诉你个秘密,其实你手里的欠条已经是第三份了。”说完,他笑了,笑得很诡异,像一位画中的人物突然咧起嘴。他转身时手臂擦碰到杯中的吸管,几滴柠檬水珠溅落在桌面上,像没有归宿的花瓣。 我目瞪口呆,杯子在距嘴巴几厘米处停住。直到又一阵风铃声响起,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才回过神来,慌忙将字条掏出反复看,嘀咕道:“他真是疯了!” 五彩霓虹灼灼耀眼,华灯初上的街道热闹非凡。在规模城市特有的晚高峰中,我被拥堵不堪的车流裹挟着向前挪动。看着前方绵延不绝的尾灯,我焦躁地反复按着喇叭。 邹亮的信息和电话轮番轰炸,我在不停的道歉中与时间赛跑,好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挣扎,顺利在吉时之前赶到现场。 今天一定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附近许多酒店夺目闪耀的电子屏上,都不遗余力地卖弄着对新人们的祝福,构成一种清新的俗气。这个酒店也不例外,“恭祝邹亮、赵素芬婚姻幸福”的字样被囿在一块狭长的LED板中,反复滚动着,昭示着今晚全场的主角。 大厅内彩带漫天、气球飞舞,像一片粉红色的海洋,随处可见的“囍”烘托出了欢乐祥和的氛围。西装革履的邹亮与白裙裹身的赵素芬站在印着他俩硕大结婚照的易拉宝前笑脸迎客,散发喜烟。 夜风很大,阵阵晚风仿佛受到感召冲着大厅鱼贯而入,单薄的易拉宝明显有些招架不住,身板摇晃不定,几欲离地而起。邹亮见状,用脚优雅地轻踩住底部,将易拉宝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锃亮的皮鞋和他的人生一样,熠熠生辉。在一片片“祝贺”“恭喜”“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祝福声浪中,夫妻俩面带笑容,与宾客们分享着自己的幸福。 我走到跟前,邹亮风度翩翩地握住我的手:“欢迎欢迎!”丝毫没有电话中的急躁。我也笑着回道:“恭喜恭喜!”他将我介绍给身边的新娘,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赵素芬,着实被她的美貌惊艳到了,一袭白纱裙随风舞动,似仙女下凡。她微微笑着,透着百果园的清香。不否认在那一刻,我有些嫉妒邹亮。至少从外貌上看,他这次没有吃亏,甚至说占了便宜也不为过。 入场后,我被安排在侧桌,看着台上木偶一般被司仪操纵着的新人和双方父母,心生无限感慨:二婚真的有必要这么隆重吗?流水线式的仪式在台下喧闹的吃喝声中终于结束,他们的婚姻就在这方寸空间内实现了升华。送走了酒足饭饱的双方亲友,邹亮才抽出空与我闲聊几句。他除了感谢还是感谢,而我除了祝福,依然只能是祝福。尽管我很想窥探他这段婚姻的前世今生,但被扎根内心的礼仪自觉硬生生克制住了。 短短几分钟交谈的过程中,我发现邹亮多次盯向娇妻的肚子,宠溺的眼神里写满了慈爱,便隐约明白了这场宏大盛典的根源。毕竟孩子是邹亮的执念,也许正因为孩子,他才与前妻分道扬镳。 我们的交谈不温不火,紧贴在唠家常的层面。后因我临时接到任务,不得已中断了聊天。他意犹未尽地将我送上车,挥手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我驾驶汽车缓缓驶离,透过后视镜,看到赵素芬紧紧挽着邹亮,依偎在他胸前,邹亮柔情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两人保持着那种姿势许久未动,肆意享受着天地无人的时刻,直到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想那时的邹亮一定不会料到,就在短短的两年间,他们从相敬如宾走向反目成仇。 接到赵素芬父亲的电话时,我不由佩服起邹亮的预见性。果然他没疯,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我心情倏然激动起来,这个搁置数天的悬疑剧终于要揭晓答案了。置身于外的安全感和潜在充盈的猎奇心让我对这次约见充满向往。 我把地点选在了上次的咖啡馆,那里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出于礼貌,我提前到达,在门口溜达等候。 咖啡馆的外墙斑驳陆离,爬墙虎占据了一大半的空间,灰暗与深绿的色调互融互衬,相得益彰,视觉效果非常舒服。门口一株葱绿色的仿制松树上悬满了卡片,那是顾客们品鉴之余衍生出的愿望。根据松树的容量和每日的客流量进行推算,我认定每日都会有几十份愿望卡屈身垃圾桶中。不过好在许愿的人们往往形式大过内容,并不会有人真的因心愿落空而与店家起争执。也许是摸透了顾客的心理,店家不知何时起,在许愿树背后又开辟出一块许愿墙。如今墙上也缀满了五彩缤纷的笔迹。相比许愿树,墙壁只需层层涂抹,连垃圾桶都省了。一树一墙就这样对视而立,让咖啡馆在这片商铺林中,有了独树一帜的灵魂,也筑就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烘托着都市青年的小资格调,见证着不少情侣的天作之始。 熟悉的铃声让我回过神来,不料刚掏出手机,来电就中断了,接着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招呼:“孩子,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这次的画风一如既往地惨淡,我想作画者一定尝尽了辛酸。短短两个春秋,当年精神饱满的父亲已成为憔悴不堪的老者,与邹亮的变化如出一辙。他局促地坐在我面前,不停搓着两只手,像是接受审讯的犯人,人类与生俱来对弱者的同情心开始在我体内滋生。我猛然想到,也许邹亮此前展示给我的并不客观,毕竟我鲜知他的真情实况。 但这只是游走在内心的微弱想法,目前,我还是要根据邹亮的预设,做出相应的回应。按照他的推测,老大爷会确认欠条的真实性,而我则一口咬定千真万确,若追问起当时借款的缘由,则回复资金周转。至于再详细的内容,我便可一问三不答。 我想了想,点了一份拿铁,他要了免费的白开水。我耐心等待着他的提问,准备做出专业演员的回答。他垂眼摆弄着绞在一起的手指,时不时抬眼瞟向我。我遵守着邹亮“后发制人”的叮嘱,若无其事地缄默着。他嘴巴张合数次后,终于开了口。意料之中,又出乎意外,他抛出了一个剧本外的问题:“孩子,邹亮欠你的钱能不能晚点还?” “呃……”他的单刀直入有效阻止了我的思考,我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支吾着。但对他来说,也许这就是苦苦追求的结果。他忽然站起来拽住我的手,颤抖着嗓音乞求道:“孩子,求求你!” 慌乱之余,这份朴实无华的激动更加吸引我,我好奇地向他打听事件经过。本考虑涉及家庭隐私,我觉得难以启齿,孰料他丝毫没有犹豫便开始了讲述,好像早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只是在讲述中,伴了无数次的叹息。 “闺女是在饭店认识他的,他已经结婚了,所以我们很反对,但闺女着了魔,非他不嫁。闺女怀孕后,他离婚娶了她。本想着能过太平日子,可闺女突然病倒了,现在还瘫在床上。” 我暗吃一惊,原来还有这个版本。 几句过后,老大爷的状态有些颓靡,我纠结着不论真伪,既然挑起了头,那就理应给予些宽心的话,这才符合人之常情。好在他的情绪并没有过多在此停留,只是叹口气,就自然地过渡下去。 “闺女病倒了,孩子也没留住。自那以后,他就经常不回家。我还要上班,都是老伴照顾她。谁知道没多久,老伴也走了。” 老大爷擦拭着眼角,未待我插话,又继续倾吐着:“闺女没人照看,我就想送护理院,但每月要五千块,我供不起。我白天打工,晚上送外卖,可年纪大了,身体也撑不住。我想着,让他出一些钱,帮衬一把,可他说自己欠了很多债,没有钱。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每个人都会站在各自立场重温特定的事件,这点我很清楚。有了与邹亮交谈的经验,我提醒自己不能全盘相信对面人的表述。但他暗黄的面庞中丝毫寻不到矫揉造作的痕迹,厚实沙哑的嗓音先入为主地把控了我的情绪。尽管理智残存,我听后依然心气上涌,对邹亮的行为十分不齿,体内的正义火苗被撩成了熊熊烈火,义正词严地表态:“大爷,邹亮欠我的钱不着急还,你们先用吧。” 他脸上终于泛上笑容,用力握住我的手,千恩万谢地说:“孩子谢谢你,我还要去送外卖,有钱会尽快还你。”离开前,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水。 我倚在靠背上,心思沉重地望着远去的背影。他的步伐铿锵有力,腰部略微弯曲,那分明是一副肩挑世界、满载父爱的伟岸身躯。 店内回荡着轻音乐,将人包裹其中,淡雅悠扬的乐曲奏出了小空间独属的静谧,这是个适合回忆的场所。多年前的邹亮在音乐声中走来,清新俊逸,阳光大方。如果时光退回两年前,那时的我断然不会相信,今日的他会是如此模样。 想了想,我摸出手机拨通邹亮的号码,还未等连接成功,便急忙掐掉了。 不到二十四小时,邹亮的来电再次响起。 还是熟悉的咖啡馆,还是上次的座位,令我有种错乱的感觉,眼前变幻不定的人让我的心情也随之波动着。 从我落座起,邹亮就满面阴云,一言不发。他拧着眉头,细细吸着柠檬水,我怯生生地体会着大怒无言的压迫感。 为了掌握主动权,我只好先定基调,抢先说:“你只是让我咬定真实性,又没说不能延期,何况我觉得你也有不妥之处。”他用力吐出吸管,眼里喷出火,恶狠狠地说:“你知道个屁!你让我现在很被动。” 我一阵愕然。趁着间隙,我快速将此事闪回一遍,试图找出哪怕丁点儿的理由,来支撑我昨日决断的合理性。那天,两年多未见的邹亮忽然找到我,要给我打一张莫须有的欠条,好处费五百元。条件是任何人问起,我都要承认欠条的真实性。这事看起来对我没有丝毫不利,故而我爽快地答应了。可我并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这些信息对我而言,除了已经到手的五百元,其他的确只算个屁。不,连屁都算不上。 杯中的柠檬水已经见底,吸管中发出“嗞嗞”的嘈响,他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他不耐烦地扫过一眼,按熄了屏幕,重重拍在桌上。几秒过后,他紧握的拳头不停砸向桌面,发出杯子被弹起后与托盘碰撞的清脆响声。他咬牙切齿地说:“欺人太甚!竟然还有脸追着我要号码!”看到他骨子里散发出的滚滚怨恨,我着实无法想象,究竟是何事能将一个人逼成这样。 他猛地抄起杯子,我以为他会掷落在地,将噩梦狠狠摔碎。但他突然止住了,手臂悬在半空,目光凝聚在杯壁上,像位品酒大师端详着陈年佳酿。一声长叹和冷笑后,他好像在对我倾诉,更像自言自语:“也好,他们既然豁得出去,那我也不怕家丑外扬。” 我静静地看着他,如一位虔诚的听众。 “我当上部门经理后,经常要接待客户,公司有个预留包间,她就是服务员。你也见过,她很漂亮。说实话,我想过和她在一起,但这和娶她是两码事。有一次我喝多了回到房间,她突然闯进来,酒精刺激下,我没有忍住。谁知不久后她说怀孕了,非要我负责不可。” 他把杯子狠狠攥在手里,仿佛要努力捏碎那段往事。 “现在想想,我的婚姻真有意思,第一次是奉命成婚,第二次是奉子成婚。当时考虑着,既然怀了孩子,那只能娶了,代价就不说了,一套房子。可是婚后不久,她经常说头疼,直到一天突然昏倒,送到医院我才知道,原来她有烟雾病。你知道烟雾病吗?”我茫然地摇摇头。“就是脑血管畸形,特别容易脑梗。”三言两语普及完知识后,他继续说道,“这个病有后遗症,她现在智商只有三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后来也因为烟雾病去世了,那时我想起她曾说过姥姥去世的事,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她们有家族遗传史,而且发病率非常高。” 他用指关节叩着桌面,颤抖的手搅乱了敲击的节奏,愤懑地压低声音说:“这等于是让我来承担她们家族的不幸。我承认,我有不对的地方,可罪不至此吧?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不语,综合两个版本后,对整件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但邹亮是我朋友,老大爷先入为主,即使拥有上帝视角,我发现也很难站在一个完全客观的立场去评价这件事的是非曲直,我尝试着调整感性和理性的天平,却还是找不到最有说服力的答案。 “他们只是在寻找买单者。”事情倾吐完后,邹亮神情释然了许多,似乎又恢复了些昔日的风采,语调平稳而冷酷,“这是个阴谋,从一开始就是。”他抽出纸巾,用力擦着溅出的水迹,嘴里念叨着,“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决不!” 他低头盯着桌面,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感受到飞旋在四周与昔日不同的气场,锋利无比。我有些害怕,甚至萌生出退还五百元、抽身事外的想法。 但他并没有给我反悔的机会。他优雅地将废纸巾扔到垃圾桶里,轻描淡写地说:“现在你明白了?所以我一分钱也不会给。这件事我不能输,如果最后闹上法庭,可能还需要你出庭帮我作证。” 出庭?他的话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刚进入新单位,脚跟还没立稳,不想被一场闹剧式的官司危及工作。但在我想好托词前,对面已是空荡荡。 这次分别后,我们似乎回到了不久前的生活状态,邹亮销声匿迹,微信里也不见动静。我有时怀疑,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从来就不曾接过他的电话,更不曾在咖啡馆见过他?我担惊受怕地过着日子,生怕接到出庭通知。偶尔想向他询问进展,手指却始终落不到屏幕上,总有个无形的隔块置于其间,让我保持着局外人的身份。 三个月后,我如愿转正,此事也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转为偶被记起的人生花絮。 再次收到邹亮的消息时,是第四个月。从他如释重负的语气里,我知道他一定取得了预期的胜利。毫无疑问,这是场战果分享会,而我要做的,只是安静倾听并表示祝贺。 果然,这次的画风明显改善。他一身蓝色休闲装,头发整整齐齐,面部干干净净,苍白的脸庞终于泛上了血色,精神状态焕然一新。 这才是我认识的邹亮。我知趣地引出话题:“战果怎样?离掉了吗?”他笑着点头,又闪过一丝克制不住的忧伤。我没有读懂那种喜愁参半的表情,这不符合我的推理。我只能尝试着将话题继续下去:“看来你的努力很有效果。” “并不是。”他淡然地摇头,竟呈现出看破红尘的修行者气质,而后,眼眶瞬然变红。他摸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你看看,这是办完手续后,老岳父给我的。” 我疑惑地望着他刹那间的情绪起伏,缓缓地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张信纸,隽秀的字体让我顿时联想到赵素芬的身姿。 亲爱的,当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生死未卜。今天起,我们的婚姻可视为结束,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想成为你的天使,而不是累赘。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很短,但因为有你,我没有遗憾。只希望孩子能顺利出世,替我陪伴你。和你共处的这一程,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谢谢你! 落款是赵素芬,时间是一年半前。 字数不多,我却读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反复咀嚼着文字,直到鼻头发酸。如此细腻的心思,将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 我红着眼眶放下信纸,看到安坐的邹亮,难为情地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失态了。”他悠然笑道:“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我回复了一个笑脸,问:“有件事我不懂,既然离婚是赵素芬的意愿,那为什么她父亲不和你说实话,还要那样逼你?”他抿起嘴,波澜不惊道:“其实后来我理解了,他想给赵素芬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东西。我私下想过,换作是我,可能也会那样做。” “那岂不是不太道德?” “只要赵素芬过得好,他一定愿意背负这个骂名。” 他的眼神越过我头顶,开始飘向远方,似乎在描画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孩子:“可能,这就是父爱。” 我表示赞同,继续问:“那你现在什么想法?” 他双眼重新聚焦,目光向下倾斜:“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以前总觉得她对不起我,可现在又觉得我对不起她。我不知道到底谁做错了。”他蓦地抬起头,“你知道老岳父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对这种毫无线索的提问我只能摇头以对。 邹亮的眼泪变魔术似的狂泻而下,令我猝不及防。他哽咽道:“他给我鞠躬,说谢谢我,闺女这种情况,本来不配结婚,谢谢圆了她的梦。”邹亮捂住脸,泣不成声,我急忙抽出纸巾递给他。他抹了把眼泪,明显还沉浸在那个场景中无法抽离,双目黯然地接着讲述:“他弓着腰,向我鞠躬很长时间,我怎么拉也不行,起来时鼻涕眼泪淌了一脸,转身推着赵素芬走了。那一刻,我真想追过去。” 老大爷的形象还占据着我的记忆,我很轻易就脑补出了画面,一份酸楚与凄凉带来的疼痛感在体内荡漾。 我将那张他曾恨入骨髓地写下的欠条和五百元钱退回给他,安慰说:“我们无法逆天改命,但希望你能振作起来,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他将钱又推给我,捏起了纸条,轻轻撕成碎片,侧身指向外面:“你看那边。”我循着他的手臂望去,是许愿树的位置。我听到他说:“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她非要拉着我许愿,让我挂上‘家庭平安’。”他凄婉笑道,“当时感觉真可笑,现在想想,原来她……” 又一阵不期而至的抽泣声终止了倾吐。街边一阵风吹过,许愿树迎风摆动,像是在继续着他的回忆。 孟昱,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首批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文学类徒弟,江苏省紫金文化优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