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一九八〇年生,贵州瓮安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海子诗歌奖,《黄河》《飞天》《诗潮》《四川日报》等报刊年度文学奖。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等以及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诗人的署名》 我渴望我的署名不是在标题下—— 而是在诗行中,是疑问句中最后的助词 是倒装句里制造阅读障碍的谓语 是开头无意留下的悬念 也是结尾怎么也解不开的谜底 是字里行间空出的留白 是一个词,从意义中起身 像刀,从磨石上抽出光芒 是充满多种歧义的一个隐喻 是修辞背后不露痕迹的匠心 是一个异于常规的通假字 冒犯了我所有伟大的幻想 《我已顺从于时间》 十岁时,我幻想十八岁的样子: 鲜衣怒马,金榜题名 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前程 而我十八岁时,正孤独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 窗外,青春的天空有着坍塌的危险 二十岁时,我幻想着三十岁的样子: 青袍似春草,风华正青年 岁月春风得意,宛若星辰带电的飞行 而我三十岁时,每天双手空空地回到家里 灯光照着孤影,长夜抚慰着无眠 三十岁时,我幻想着四十岁的样子: 于大江中流击水,于山顶尽览风云 晨昏里闲庭信步,谈笑间云舒云卷 而我四十岁时,正为五斗米疲于奔命 泥沙落进额前的沟壑,秋风吹凉鬓边的霜雪 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头 慢慢滑向黄昏的地平线 成败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 我不再幻想未知的命运,只是顺从于时间 唯有诗,是我血液中的那勺盐 唯有大地,终将会原谅我庸庸碌碌的生命 《时间留给我的》 有时我穿过古镇的石板路、幽深的巷子 记忆是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正是我 在经历着那些往事中的荣光与衰落 有时我经过古遗址的废墟,断墙斑驳 泥土沉默。历史中有一种苍凉之美 人世间有一种繁华过后的沉寂 有时我回到故乡,看到田里稻谷金黄 就像世居于此的人,低垂着丰盈的灵魂 有时我在一壁爬山虎的墙院前停留 藤蔓悠长,就像梦境长于岁月 生活需要这样一种纠缠不休的交集 有时我参加亲人的葬礼,那告别的场景 又何尝不是我们对死亡的提前预演 有时我在黄昏遇见迟暮的老人,沧桑的脸 近得宛若我在中年后加速向前的暮年 远得宛若退潮的大海卸下了浪高风急 有时我喜欢独自走向远方,身后跟着 星辰与日月。长路给人颠沛流离 命运给人悲欣交集,时间留给我的 除了爱,便只剩下生死 《容积》 年少时我体弱多病,一次次抵临死亡的深渊 命运中有一种滋味,类似于胆汁 我从小生活在大山里,贫穷犹如贴身的单衣 生活中有一味苦药,名字叫黄连 后来我经历落榜、失恋、事业的困境 经历陡坡、低谷、隧道和转弯的岁月 我终于理解了:有时,挫败会埋伏在转角处 冷不丁地给予命运重重一击 有时,人生会在柳暗花明的坦途上 拐进山穷水尽的绝境—— 这仿佛是灵魂的容积:苦乐参半,悲喜交集 让我穿越生死,学会忍受一切 《幻变》 大自然的美仿佛一种奇迹—— 悬崖上的孤树有独立高处的风度 沙漠里的泉眼有清水出尘的胸襟 误入树脂的昆虫在时间漫长的包裹中 成为晶莹的琥珀。蚌分泌的有机物 在血泪的磨砺中成为精美的珍珠 蝌蚪变成青蛙,那是生命有宏阔之力 蛹破茧成蝶,那是命运正经历彩虹似的梦境 岁月有丹青妙手,世界有鬼斧神工 而我对人类的悲哀,在于一个纯白如纸的孩子 在长大后成为变色的蜥蜴 听一曲唢呐吹奏哀乐 两名唢呐手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腮帮高鼓 那肺活量中汹涌着波涛 那力,在拉紧,又松开一根弹簧 我听见一条激流飞泻而下 高亢时是激瀑,低沉时是浊水 中间是生命坠落的重力加速度 而时间在向万物敞开。人生的长河起伏于朝霞 迂回于晚风,转弯时把一轮夕阳撞碎于水中 当最终长河断流,命运归于尘土 我羡慕唢呐的吹奏,一门古老的技艺 在手指的张合间,送着逝去的灵魂远行 多年来我恪守写诗的规矩,却只能 在一张白纸上抱紧自己的悲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