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山东五莲人,1990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天涯》《钟山》《作品》等,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散文奖。 一 大雨天,堂屋的门被大风吹坏了,虚掩一整夜,有意无意地等待着什么到来。屋里一群人围坐,穿得很单薄,看不清脸,但我知道他们蓄谋已久,有备而来。东边是我的父亲,一个大病初愈的侧影,时不时吩咐着厨房里的母亲。听不清其他人在说什么,大概是“好大的雨”之类的开场白,每个人都张着嘴。这一刻像悬疑小说的场景,偏于隐喻的地方颇多,很难用耳朵获得答案。“这个世界就这样了,吃进去什么,就吐出来什么。”不知道谁在喃喃自语。模糊的视线里,每个身影都隐约难见。屋里潮湿,餐桌上方呼出的空气缓缓流动,许多东西被螺旋状地交织在一起,就要和屋外的雨融为一体了。 暖瓶水不多,仅剩的一点进了茶壶,我给他们均匀地分了。趁着倒水的间隙,我瞥了一眼那个壶,完全不是家里的旧壶了。壶身涂满了以黄色为主的粉彩,是不是珐琅彩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比往日鲜亮得多,并且它变细长了,壶盖就像一顶恰到好处的帽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上溢的热气。 “没水了。”父亲暗示我离开。其实他并不是让我去盛水,他只是想让我离开。我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但是他既然说没水了,我就不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好提着暖瓶走了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看似来者不善。我想正好可以趁着打水的时候问问母亲,但是她一直在忙活,一言不发,这是一反常态的。这个平时最谨慎又最爱唠叨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噤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试图慢慢接近母亲,想套出点什么。炉中的火很旺,木柴是沉积多年的那种,没有烧裂的声音。但是我看到那些柴火并没有完全死去,它们在火丛里缓慢地挣扎,可能是年纪太大了,甚至丧失了翻身折腾的能力。有一部分火,顺着铁锅爬出了锅底,伪装成什么不可见的东西,融入锅中,就这样水提前沸腾起来。 这似乎是一场阴谋。 水应该是没有生命的,我反复暗示自己。可是我分明看见锅里的水跟锅底的木柴一样,没命地挣扎。母亲没有感受到这些,她熟练地将一把面条丢了进去。说也奇怪,锅里的水突然就静了下来,火也收敛了许多。面条就像僵死的尸体,半浮在水中,慢慢地将世界的白呈现给大家。我看到水里有些白色的粉末,在慢慢侵蚀着,温和地侵蚀。 这分明是场阴谋! 另一口锅里是白开水,看样子不是煮面用。我正要开口,母亲便用大勺子舀水了,没错,全部舀进了暖瓶。“这水怎么喝啊?上面还漂着没刷干净的油花呢。”她没有张嘴,继续保持原来的速度舀水。勺子大,瓶口小,有一部分水溅了出来,锅台上,暖瓶壁上,她的鞋上,到处都是,只是落到地面的,瞬间便消失了。 暖瓶装满后,她便推到我手里,转身去另一个锅边,一脸木然。我提着水小心翼翼地进了客厅。一切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和状态,好像这期间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一样不同,桌子上多出一个茶壶。这个茶壶和先前出现的那个不同,又矮又圆,安分得多。看样子,是两个壶里都得倒满水,我就近倒满那个细长的壶,便转到那个圆壶一侧。我试图拿开壶盖,却发现壶的上半身已经坏了,它们勉强连在一起,只要桌子稍微晃动,便会裂开来。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爬到我身上,我没敢抬头,也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一只手把那个壶盖拿开了,那是父亲的手。 “二哥,让大家自己倒吧,反正桌子是圆的,可以转动,转到谁那,谁就自己倒上。”有个声音说道。“不行。”父亲就说了这俩字,然后恢复沉默。 不管了,那就倒吧。很快,我便把那个圆壶也倒满了。我感到四周的目光消失了,身体变得异常轻快。随后父亲把之前那个细长的壶拿到了桌子中间。起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愤怒。 二 “二哥,这事应该不是外人干的。”终于有人开口了,像是一个亲戚的声音,但是无法判断是哪个人发出的。因为这个声音只出现了三秒便突然止住,所有人抬头的瞬间,它便消失了。平日里叫父亲二哥的人太多了,不晓得这是哪个弟弟或者哪个冒牌的弟弟。又是一片寂静,能够吞噬一切声音的寂静! 我试图找到刚刚说话的人,可是我发现所有的面孔都有些类似。他们模糊、陌生,躲在昏暗的灯光深处,很难辨认。今天雾气很大,这个世界有些模糊,不知道因为是雾还是分辨雾气的眼睛。 我给他们一一倒水,这次我要把所有的杯子倒满。从第一个开始,此人离我最近,很多意义上的第一,就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倒到二分之一的时候,那人止住了,后面的几个人也是这样,我不明白。 “不能太满,满了容易出事。”还是那个声音,不过语速慢了许多,足足有五秒。这次我看清了那张嘴,厚而大,嘴唇周围都是胡子渣儿。他说完低下了头不再有任何表情。 每个人心里都有事,但是他们都隐藏得很深,一个个表情木讷,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线索。父亲皱了皱眉,端起杯子,送到嘴边,迟迟没有喝。他的眼睛开始巡视众人,很慢,弧度很小,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出来。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几乎可以断定他是在筛选这些人里面的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谁是有问题的。“今天这事,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大家担待着点。”父亲说。 我继续倒水,这次先从开口说话的那人开始。其实我知道,他的可能性最大,首先发声的往往不怀好意。倒水的间隙,我的目光几乎全部落到他的脸上。这是一张枯树皮般的脸,仿佛经历了无数的沧桑,对绝大多数事件的发生已不会有波澜。几分钟前的胡子渣儿好像在半杯水后受到了滋润,明显长长了一些,它们直立、坚挺,在任何怀疑面前均不露破绽。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人是我六叔。 水缓缓流入杯子的声音是美妙的。它开始很清脆,分贝较强,慢慢地,它变成了动听的乐音片段,随后变得低沉,分贝降低,仿佛一个人的暮年。而彻底满了的时候,仅凭耳朵是无法辨别的,因为这里面藏有危机,不易察觉。 “不能这样!”直到我看到他的嘴和眉头同时动起来,我才发觉水溢出来了。“难道因为我离你最近,你就可以这样?!”他明显生气了。“哦,这不是我的本意,请相信我。”我匆忙把手收回。壶比我的速度慢了半拍,导致有一部分水溅到了桌子上。这次溅落,几乎是无声的。但是所有人又把目光移了过来,其中也有父亲的。 “他从小就这样,让他放个羊都放不好,也没少坏过事……”父亲似乎是在帮我圆场,又似乎是在极力和我撇清关系。他把脸转向那人,语气中带有一丝的不屑,“你还不快给你六叔重新倒上?看看成什么样子了。”他把脸微微转向了我,责备之气提升了不少。 “不能太满,满了容易出事。”之前这句话好像是对我说的。没办法,我只好把那杯水倒掉,重新来过。我托着杯子,没有找到可以倒掉的桶,于是拐进厨房。母亲什么也没说,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倒进锅里。 多脏啊,倒进锅里还得了?我满是不解。母亲平日里经常教导我要和善待人,不准我做一丁点儿坏事,今天怎么让我这样干呢?带着这种深度的疑虑,我使劲盯住了她的眼睛,我看到一丝慌乱,还有一些其他的意味在里面。这么多年,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受惯了各种苦和折磨,受尽了爷爷和父亲的欺负与歧视,能活下来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了。 所以,这次我不想违背她。 三 另外一个锅里的水也沸腾起来。水刚刚沸腾的时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这离结局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段距离是所有人都愿意等待的,因为大家看到了希望。微弱的声音,开始散开,先后传到母亲和我的耳朵里,我们静止了几秒钟,以感受这美妙的时刻。这几秒,外面的雨声都暂停了下来。只是那屋子里的人是听不到的,他们的耳朵在忙别的事情。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其中一人说道。“这事明摆着是人为的,大家也都这么想吧?”其中另一人说道。“我估计去年的时候,就有人惦记上了,当时村里那么多人围观,一个个眼睛放光。”还有人说。 “也是,这么多年了,咱这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外面的人又不知道,咱们村子周围都是山,没人带路根本进不来。肯定是自己人干的。”“可是,怎么才能找出这个人呢?”“我觉得是内外勾结,光靠村里人,难。”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腐坏多起源于内部。”小时候种苹果我爹经常这么说。父亲开口说:“但是大家也不用过于担心,该是谁,就是谁。世间事都会有漏洞。” 很快,话语和嘴巴对不上号了,大家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嘈杂得很,好像在证明什么,又好像在掩饰什么。这种讨论或者揭发让人头脑混乱,毕竟今天来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母亲仍旧杵在灶台边上,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出那个位置了。这一生,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生火。她懂得怎样把一堆不太干燥的柴火点燃,懂得怎样用最少的柴火做熟饭菜,懂得怎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和把两个老人伺候到死。对于灭火她并不怎么擅长。所以今天的事,她几乎无法插手,她只能在厨房不停地烧水。 看到她沉默的脸,我没敢问发生的事情,只是盯着她,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水刚沸腾时,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好几秒。我想暗示她这是一个时机。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便多说,以免给隔壁的父亲添乱,毕竟只有男人才具备最准确的判断力。女人嘛,几乎只是感性的存在。 雨声飞进来,吞噬了部分声音。那些声音飞进正在发声的嘴巴里,自然的、人为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模糊一片。不过那群嘴仍旧在忙个不停,它们还没有结束自己的使命。毕竟每张嘴都急于表达,多数人的一生,用嘴的时间远远大于用耳朵的时间,这是无法改变的。隐约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大概是苦于没有结果,或者是怨恨自己被怀疑。 我往那个房间凑了凑,到门口却停了下来。斜对人群,看不到彼此的脸。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在偷听,又能够听得清楚,这个距离恰到好处了,大概是这样。 “二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见了的?我们一起把事件捋一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声音应该是五叔的,他是比较有主见的人。相对来说,他可靠一些。“大家酝酿一下,有异议的举一举手中的杯子,要高过头顶。”五叔继续说道,“只有举得足够高才能表明立场,藏着、掖着的人是懦弱的表现。” 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猜想着那些人包括父亲的神情,应该是赞同的吧。不到十秒,我听见他继续讲话了,显然没有人举杯子。这时候我看到一股较大的风钻了进来,扭扭曲曲地在各个角落里徘徊,好像很认生,又好像不知该在何处落脚。几秒钟后,它进了锅底,跟下面的火焰撕扯在一起,难分难舍,痛不欲生。 “从前天下午到昨天早上发现它的失踪,大约有十二个小时。这期间老周、老六、林有顺来过,对不对?”五叔的声音非常严肃,像在审问犯人。他继续说道。“当然,还有我自己。” 没有人回应。过了大约二十秒钟,父亲开口了,只听到他说:“老六,你别……”然后就停止了。他大概是赞同这个方案的,但是又有点抹不开面子。 “老六,你先说说吧,你昨天来二哥这为了什么事?回家后又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早上几点起来的?去了哪?”五叔一下子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我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正好能看到六叔的脸,还有一小部分人的脸看不到。但是我不敢继续往前走了,因为气氛紧张,我怕离得太近怕受波及。但是五叔既然先问六叔,应该是他的嫌疑最大吧。 六叔一脸的不耐烦:“我能干什么?我还能来当贼不成?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你不要因为和我是一家子,就先拿我开刀,凭什么?林友顺到现在都没到场,你怎么不说他是心虚不敢来?昨天晚上我倒是看到有个人,疑神疑鬼的在二哥屋外,年纪应该不是很大……”说着说着,六叔就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了,好像终于把之前噎着的话吐了出来。我必须过去了,水过满或者过空,都是很危险的。 我再次看到父亲的脸,面无表情似有所思,浑身上下一动不动。给六叔倒水的时候,我很是小心翼翼,感觉自己充满了愧疚,好像不应该怀疑自己一家子的人。毕竟我只剩下这两个叔叔了。也许五叔是为了公正,也为了不让别人落下口实,故意先问的六叔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真想多给他倒一点水,这样我下次添水的间隔的时间会长一点。 四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老六,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五叔把说话分贝提高了一些,继续追问道。看来五叔的底气是很足的,嫌疑应该很小,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是这样判断。 六叔没有说话,他把杯子举得很高,高出了头顶一大截,我感觉到了他的委屈。其他人也都面无表情,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敢第一个开口。为了掩饰尴尬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喝水,像吃面条一样,很夸张地“吃”水。他们喝完我便赶紧续杯,生怕因为我的环节耽误了大事,也怕大家把矛头指向我。 母亲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她是不会走出那间屋子的。父亲终于开口了,他说:“老五,你说话别这么硬,不至于……” “老周,那你说说吧。” “肯定不是我干的,这么多年了,二哥最了解我了。”他接得很迅速,“我昨天来找二哥,不过是跟他借一下镰刀。你嫂子身体不好,家里添了几只羊,没人放,我只能去多割点草……这些二哥都能证明,并且昨天早上我去割草的时候还遇到了小海。昨天早晨雾那么大,我还担心小海迷路回不了家呢。”说完他用手指了指我。我赶紧回了句:“是的,是的。” “你光问这个问那个,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昨天你可是也来过这里。”终于,老周叔把矛头转了过来。说完,他又使劲喝了口水。我赶紧凑过去。添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手,粗糙干瘦,有些老年斑不规则地分布在上面,好像一个个伤口,结痂后,无法愈合了。他的手背青筋突出,有些血在勉强流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这些年,老周叔一个人照顾家,忙里忙外的,提前消耗了大部分生命。怀疑谁也不该怀疑他呀,我心里很是不忍。 “昨天的雾确实很大。”父亲接了一句,气氛稍稍缓和,大家又端起了手中的杯子,缓缓地喝起水来。我围着这群人转圈,暖瓶里水越来越少,我不得不试图寻找另一只暖瓶。终于,在一个人的脚下,我找到了那只暖瓶。在他的右手边,还有那个坏了的有些怪异的茶壶。 我把另一只暖瓶从无数腿中间提了上来。它首次出现在显眼的位置,似有不适,在手中轻微地摆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奇怪的是,这只暖瓶倒不出一滴水来。我往地面瞥了一眼,有些湿,不知道是雨水还是那只壶或者这只暖瓶漏的水。总之,这件事让人难以辨别。 “那我说说我自己吧,昨天我来二哥这,空着手来的,空着手走的,中间就和二哥说了会儿话,抽了两袋烟。讨论的事,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但是肯定什么也没做。当时二哥一家都在,可以作证,我走的时候,小海也跟着出去了,神神秘秘的。”说到这里,他便指了指我。我连忙点头。 “这件事,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种羊是很金贵的,一只顶好几只普通羊的钱。”五叔好像在回忆从前的事情,“去年咱们几家凑钱买的种羊,能养到今年着实不易,那就是咱的命根子啊。羊丢了,我跟大家一样难过,这不是想着尽量把它找回来嘛,以后还指望着它换种换代呢。”五叔也委屈起来,他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稍微举了起来,没有高过头顶。这个动作维持了两秒。 他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去探究,我只知道得给他添水了。勉强把暖瓶里的水都倒了出来,茶壶不满,但我得添满。添水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投过来一副异样的眼神,我没敢和他对视,也没解读他的言外之意。气氛紧张,我觉得不适合在这里长留,正好我得准备去装点新烧的水了。想到这里,我赶紧往外走。 母亲出来了,端着一个巨大的盘子,上面放了很多小碗,她说:“大家吃面吧,都累了。”然后轻轻地把盘子放到桌子中央。那个破损的茶壶离得很近,好像在应和着什么。母亲没有其他话,走了。 雨声很大,我几乎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我瞥了一眼盘子,每只碗里都是清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五 我提起两个空暖瓶去了厨房,母亲仍然站在灶台一旁,反复地用勺子搅动着那口大锅。“你不是给大家盛面吗?怎么都是清水?”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然后低头看了看那口大锅,里面的面条都快煮烂了,她还在那不停地搅。“小孩子家的,不关你事,别多问……”她简单回了句,继续搅那口大锅。“你拿他们当白痴吗?再说了,俺爹还坐在他们中间,他多没面子,他又该骂我了,并且人家还以为你是神经病……”“他们才是神经病,你不懂。”“你把那锅里的水舀到暖瓶里吧,他们等着喝呢,没有水,他们进行不下去。” 热气和雾气混合在一起,把整个厨房搅得一片模糊,好像母亲手里的勺子不是搅那口大锅而是在搅整个屋子的气流。水应该是没有生命的,我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当我舀那些热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它们在围着锅沿跑来跑去,似乎是不想进暖瓶,不想进那些人的嘴。 我仍旧不解,为什么母亲要把清水称为面条?为什么要说“他们才是神经病”这样的话?这个把大半生都献给家庭的妇女却一反常态。 顾不上多想,那边有人喊我了。“小海,你做事能不能麻利点?放羊放不好,添水这活都干不了吗?你还能干点什么?白养你了!”“二哥,你别这样,小海还小,这两年你对他过于严厉了。”好心的五叔把话接了过去。“他不小了。每次让他放羊,他就有各种理由,下午羊回家,肚子都是瘪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放的!”父亲气又上来了,一口气喝掉了杯子里的水。 慌乱中,我的手碰到了什么。只听见一声低沉又略带清脆的声音,低头一看,那个茶壶碎了。顾不上这只破壶,我赶紧先去倒上水,如果慢了,又会挨骂了。果然父亲补了一句,“你说说吧,我养你这么大,你能干点什么?”只见他把鞋子踩在壶的碎渣上,使劲地踩,仿佛有千万种恨,难以消磨。 水洒了,有些在桌子上,有些在地面上,有些在潮湿又模糊的空气中。我再次成了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除了不停地给那些嘴添水,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噤声。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只壶本来就裂了,又不是没有其他壶,你拿这只破壶出来干什么?”我满脸的委屈和不解。“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父亲站了起来,准备动手了。母亲出来,拉住了他,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你干什么?今天这顿打是少不了了,谁拦着也没用!你看看你,也是一副贱样!”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两只手更加用力地拉着父亲的手腕,不敢松开。 “我不想放羊,羊太多了,我放不过来。它们跑来跑去,吃了别人的庄稼,你就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们竟然还买来新的种羊,想养更多的羊,老周叔,你说说,你不累吗?”老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脸转向了父亲:“二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弄那个破茶壶放在这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放那看谁心虚,谁把它碰碎吗?”说完,他就把杯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一直没有放下。 估计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估计也没有人敢看父亲的表情。僵局持续了好几十秒,似乎很难收场了。 六 父亲没有打我,而是把那耳光扔在了母亲脸上。 母亲异常平静。我们都没有哭,两口大锅在沸腾,面条彻底烂了,囫囵地糊在一起。 只听见那屋子里的嘴都动了起来,包括一直保持沉默的那几张。 “二哥,差不多就行了,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老二,这事反正不是我做的,你也别疑神疑鬼了,兴许是自己走丢了。”“我们来是解决事情的,不是来搞事情的,今天事没弄好,咱们改天行不?”“不管怎样,打女人不好,这几年你又是打老婆,又是打孩子的,不好。嫂子那时候年轻,谁还没年轻过……”“二哥,说句公道话,你想找出凶手大家都支持,但是你不应该这么损大家啊,有什么事你就直接问不就行了?老周不说,我还没搞明白那个壶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样做,大家心寒呢。”“嫂子是不是被你打糊涂了?你看看这碗里,哪有什么面条!”“这羊,我们都凑有份子,要说损失,大家都有,羊是在你家丢的,你也得给个说法。”“就是啊,自从今年春天,大家决定轮着保护这只种羊,都没出过事,偏偏这周轮到你家,出事了。”“那个林友顺,林友顺没凑份子,天一黑就往你家跑……”“雨真是太大了,你看看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水,我去找个扫帚来。”…… 有人动了,不只是在桌子旁,这是我期望已久的。 雾气越来越大,各种声音模糊不清,许多人的情绪宣泄开来,他们终于说出了很多憋了很久的话,虽然他们还没有找出真凶。 没有人吩咐,我抄起一团面条,摁进一只最大的碗里,送去了:“吃面吧。” 父亲面色凝重,憋得通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定在椅子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看到碗里的面条,端起来就往嘴里送,大口大口没命地吞咽,我看到他的嘴巴和喉咙都填满了。是的,包括他的胃也满了,还有他的手上、指头上、脸上。 “老二,你别这样。”“饿成这样了?不至于吧。”“你有点样子行不行?我们又不跟你抢。”“还是继续说说羊的事情吧。林友顺呢?林友顺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疯了?”“二哥,二哥!” 我不想再去那个屋子,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反正我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母亲什么也不说,仍然站在灶台一旁,反复搅动着那口大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