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起他们,就想起那排阴暗的厂房。 厂房里有十几个木工操作台。木工厂的人把操作台叫做木楞。木楞上放着锤子、凿子、斧子、手锯,还有大大小小的刨子。木楞下边,总是堆着一卷一卷的刨花,那是木匠们一刨子一刨子刮下来的。木楞旁边立着做好的三屉桌、包椅、卷柜,也有没做好的琴凳、沙发和衣柜。这些东西还没刷油漆,新鲜的白茬儿木头,散发着一股一股香气。这种香气,只有木工厂的人才能闻出来,别人只能闻出一股一股怪味,那怪味是从木板接缝处传出来的水胶味。 所说的木楞,就是几块厚板子拼在一起做成的木案子。一个木匠使用一个木案子。这些年轻的木匠,一会儿哈腰刮几下刨子,一会儿拿起一块木板比画着长短。一个年老的木匠师傅,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走着,时而比比画画说着什么,时而站下来看一看木匠做出来的东西。他在教他们木工手艺。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就在厂房旁边的木工厂上班,有的是木匠,有的是油匠。木楞上的木工家什,都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有的是父亲用过的,有的是爷爷用过的。 他们年轻的脸上,挂着欣喜的表情。他们似乎很愿意在这里当一名木匠。他们上一届的高中毕业生,还得下乡插队,到了他们这一届,突然就不用下乡了,一帮一帮的,全都待在城市里。报纸上管他们叫待业青年。木工厂为了安置职工家里的待业青年,特意成立这么一个厂办厂,后来叫一分厂。 木工厂是我父亲生前所在的工厂,我的姐姐也是这里的油工。对我来说,木工厂不陌生,陌生的是一分厂。 我是初中三年级退学的,如果念完高中,应该是一九八一届的毕业生,比他们整整小两届。他们在学校里学的是什么,和我学的知识一样不一样,我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都不爱看书。不仅他们不爱看书,姑娘们也不爱看书。 姑娘们有的是油工,有的是沙发工,也有会计和仓库保管员。她们的表情也带着欣喜。 我的表情什么样,我自己看不见,只能看见心里的情绪。我的心不在一分厂,也不在木工厂,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的表情一定是漠然的,疏离的,与这个环境不太相融的。 别人也许以为我是孤儿的缘故,我知道不全是。 刚进厂的时候,我与他们不在一处干活,我和另一个姑娘在木工厂的车间里烧炉子。木工厂的木匠都是正式职工,年老的,半老不老的,只有三四个刚上班的学徒工。学徒工一般都是顶替父母进来的。姐姐也当过学徒工,我父亲去世以后,她进来接的班。像木工厂这样的正式企业,必须有劳动局的招工表才能进来。进来了,就有铁饭碗了,退休了,还有劳保工资。 一分厂的工人就不是铁饭碗了。虽然二轻局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专门管理各个企业的厂办厂,我们心里还是不太托底,社会上也不承认我们的工人身份。 于是,我们成了二等工人。 细论起来,连二等都不是。国有企业的工人是一等,木工厂这样的集体企业是二等,我们只能算三等。 我很不甘心。不甘心的不是几等,是不甘心只做个工人。我脑子里装满了小说里的故事,照着小说里的人物活着。眼前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然而,也只能这么活着。 二 春天来了,木工厂的车间不用烧火取暖了,我被派到院子里摞木板子。院子里有好几十垛木板子,一垛挨着一垛。桦木和桦木摞在一起,松木和松木摞在一起,就是同一种类的板材,也分好几种厚度。这些高高矮矮的板垛,哪一垛都比厂房高。时间长了,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木材的种类,桦木、杨木、柳木、榆木、松木。松木又分红松、白松、黑松、落叶松。我一撘眼就知道这垛板材是几公分厚的,几米长的。这些板材是木工厂积累好几十年的财富,是工人们一刨子一刨子挣来的。这一垛一垛的财富里,也有我父亲和我姐姐挣来的。现在我也加入这个行列里来了,给自己挣工资的同时,也为木工厂积累着财富。 一分厂的板材垛和木工厂的板材垛比起来,就跟小孩玩具似的,只有矮趴趴的两三垛,堆在厂房后院的胡同里。 我和一分厂那些木匠不太接触,也不太熟悉。和姑娘们也是后来才熟悉的。有一段时间,我和她们一起被木工厂借过来,钉一批包装箱子。钉一个包装箱子挣七分钱。我们的日工资是八毛,和日工资比起来,七分钱已经不低了。 木条是电锯工人截好的,我们只负责钉成箱子。姑娘们大概凌晨五点钟就过来了,我来上班的时候,她们已经钉完好几个了。我干活又笨又慢,左手手指经常被锤子砸得又青又紫。那把父亲使用过的锤子,锤头漂亮不说,锤尾的两个弯铁还有起钉子的功能,比她们谁的锤子都好。这么好的木工家什,到我这里却不那么灵便了。 第一个月开资,我只开十八元,比她们少开二十多元。再怎么爱读书,再怎么瞧不起这个工作,领工资的时候,也还是觉得很尴尬。我的技术,第二个月才熟练起来,我也能把铁锤高高地举起来,稳稳地落下去。一个又一个铁钉子,被我一锤子一个,一锤子一个,狠狠地钉进木条里。 那种感觉真挺痛快。 姑娘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叮叮咣咣钉着箱子。不知道她们哪里来的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话有什么用。有人看我不爱说话,觉得我可怜,便降低姿态和我说几句,也还是说不下去。 她们也不说巴尔扎克,不说狄更斯,还不知道丘东平是谁。就连大家都熟悉的鲁迅,她们都不提。我也不能张口就问,你看《简·爱》了吗?你看《呼啸山庄》了吗?我知道问了也没用,我从她们的聊天里就能感觉出来。 然而说别的,我确实没有话说。 三 有一天,我被调到了二分厂。 二分厂是新成立的厂办厂。这拨儿待业青年里,有一九八〇届高中毕业生,也有一九八一届高中毕业生。 二分厂的前身是木工家属厂。木工家属厂不做木工,做石棉瓦。我们来了,也做石棉瓦。我的工作,是用卤水把石棉灰搅拌成泥浆。 石棉灰和水泥差不多,也是灰色的粉末。我把石棉灰袋子拖进车间,用剪子把袋口拆开,把石棉灰倒进铁锅里。再到院子里把卤水用水桶拎进来,也倒进铁锅里。好像还放进一种别的什么东西,我记不清楚了,然后用一把竹扫帚不停地搅和,直到搅和成黏稠的泥浆。 我的任务是供应一个四人小组。她们在水泥台子上铺一块塑料布,先往塑料布上铺一层玻璃丝,再往玻璃丝上泼一层泥浆。再铺一层玻璃丝,再泼一层泥浆。如此铺了七八层,一块石棉瓦就做完了。然后把它抬到旁边的瓦模子上,第二天早晨,石棉瓦凝固成型了,她们再把塑料布拽下来,洗一洗继续使用。 石棉瓦车间又黑又脏。地上有石棉浆凝固而成的灰色泥疙瘩,空中有漂浮的石棉灰粉末,亮晶晶的玻璃丝碎屑,也在空中胡乱飞着。我们必须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帽子,口罩,围裙,塑胶手套,高腰水靴。水靴与裤子连接处,还得绑一个塑料布绑腿。我们穿成这样不全是防尘,也防泥浆。泥浆溅到工作服上怎么洗都不掉,要是积得太厚了,衣服就硬邦邦的,穿不了了。 我们的日工资是一元两角七分。开支的时候,会计说两角七分是保健费。那时候不懂得矽肺,也不知道污染的危害,多挣两角七分还觉得占了便宜。 我生怕泥浆供应不上她们,一双眼睛紧盯着铁锅,更不怎么说话了。她们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我们小组有待业青年,也有三四十岁的家属工,我和家属工,更没有话说。 其他班组有几个姑娘,还和我合得来。下了班,我们经常一起看电影。有一回,我们一起看了印度电影《奴里》。有个家属工撇着嘴说,我知道她们为啥看那个电影,电影里有个强奸镜头,她们就是看那个去了。 我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心快要蹦出来了,真想大骂一通,然而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有二十岁。一起看电影的小辉,只有十九岁,王蕾才二十一岁。那个年代和现在不一样,以我自己说,我还没受过性的启蒙,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也没想弄清楚。我对于爱情的理解,仅限于小说里描写的浪漫。她们两个刚从校园里出来,和我一样单纯,我相信她们也不懂。我们三个小姑娘,和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子无冤无仇,她竟然这么羞辱我们,真让人想不通。她这么说也罢了,别的家属工也不替我们说话,就在一边冷眼看着我们,似乎默认了她的观点。 我心里更加窝火。 小辉和王蕾,瞪着眼睛无措地站在黑屋子里,什么都没说。我们三个太过纯净了,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么肮脏的语言。 这个可恶的老婆子,她也当过姑娘,她自己也有姑娘,却用这么肮脏的心思揣度姑娘。 ———我一辈子都不原谅她。 四 拔丝车间来了六个返城女知青,都是本厂职工的子女。她们在一个青年点里待了五六年,又一起到工厂来了。我不知道她们在乡下经历了什么,所有的印象都来自文学作品。我从她们坚忍和朴实的眼神里看到了亲切,便从心底管她们叫姐姐。 车间里有一个方形大坑,大坑里立着两架机器。机器顶端有一个很小的长方形坩埚,坩埚里装着通红的玻璃碳。玻璃碳是我起的名字,就是烧成玻璃疙瘩的碎玻璃。制作石棉瓦的玻璃丝,就是从坩埚底部的圆孔里拔出来的。一根根玻璃丝晶莹剔透,银光闪闪,就是没有好去处,一缕一缕的银丝,都被埋进污浊的石棉浆里了。 碎玻璃就在院子里堆着,一斤一斤收上来的。拔丝车间有两口大锅,专门用来清洗碎玻璃。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被派去清洗碎玻璃了。 坩埚点着火了,就不能轻易熄灭,一旦熄灭了,玻璃碳就硬邦邦的不能用了,还得重新点燃。所以她们实行三班轮换制,人歇机器不歇。 车间的东屋有一铺大炕,半夜下班不回家的工人,可以在这里休息。这个休息室也成了白班工人的临时休息室。我和几位知青姐姐的友谊,就是在这里结下的。我给她们唱歌,给她们念一本《古代笑话》。有一回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把她们唱哭了。 有个知青姐姐管我叫小美人儿。我知道我不美。她管我叫小美人儿的时候,充满了爱怜,我能体会到她的爱怜。她对我的爱怜里,也有一丝羡慕,羡慕我不被污染的纯真,羡慕我没下过乡的城市味道。接触过她们,我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辨别出来谁是知青。下过乡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知青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学来的,是几年的乡下生活浸染出来的。他们无论穿着怎么华丽,眼神里都有一种乡土气息。这乡土不是土气的土,是那段独特的经历给他们留下的印记,那印记已经渗进他们的骨髓,摘不出去了。 我们全都知道,这里只是她们的临时安置地,她们早晚会有一个正式工作。有的知青姐姐二十七八了,不恋爱,也不结婚,只等工作安排完了再说。她们以现在的身份也没法找男朋友。人都说现在的人现实,那时的人也一样现实。如果不是大美女,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姑娘,只能找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小伙子。这倒不是嫌贫爱富,两个人都没有正式工作,生活起来也确实艰难。 盼着,盼着,她们终于把那天盼来了。她们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正好也调离了拔丝车间。 那个热热闹闹的车间,一下子冷清了。即使不冷清,我也觉得冷清,因为知青姐姐不在了。我一边为姐姐们有了好去处感到欣慰,一边又觉得被她们抛弃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现在都没彻底消失。 五 制作石棉瓦的泥浆,靠着自身发热凝固成型。要是室内温度太低,也不容易凝固,再加上没有那么多市场需求,刚一入冬,厂子就放假了。领导们考虑我没有生活来源,没给我放假,让我清洗使用过的塑料布。 我把塑料布拿到办公室的外屋,用一个大盆清洗。办公室里有两个厂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出纳是去年考进来的。那次考试我也参加了,木工厂组织两个分厂统一考的。数学是方程和因式分解。语文是作文和时事政治。初中没毕业的我,靠着以前的扎实底子,在众多高中生中轻松地进了前三名。本来说好要三个人,没想到只安排了前两名,第三名的事,连提都不提了。 我知道了,领导们没想到第三名会是一个他们看不上的人;而他们看上的人,没考上。 我洗了一个月塑料布,把各个小组的塑料布全都洗完了。领导们一商量,决定让我上市场卖蒸屉帘子。 蒸屉帘子是竹制的,木工家属厂以前积压的产品。我把三十个蒸屉帘子绑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路推着来到市场门口。不知道市场让不让摆摊,也不知道用不用上税,领导们也没告诉我,要是上税,交还是不交。我暗自思忖,不管怎样,先把东西卸下来再说,便解开绳子,把蒸屉帘子一个个摆到地上。抬头看见两个摆摊的熟人,立刻上前打了招呼。她们知道我的来意,便让我把竹帘子摆到她们的摊位里了。 没想到我担心一路的事情,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摆摊的熟人是两个半大老婆子,我管她们叫嫂子,以前是木工家属厂的家属工,她们的丈夫从木工厂拨到金属厂以后,她们也随过去了。她们卖的东西是金属厂的产品,有笊篱、筛子,还有大大小小的铁丝蒸屉,这些产品与我的竹制蒸屉还挺相配。遇见这两个嫂子,好像找到了组织,和她们一起在摊位后边站着,一点也不用担心。同样是家属工,她们的举动就让人舒服。不像我们厂的家属工,看见我就像看见仇人似的,总用嫉恨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市里唯一的农贸市场。商贩大多是男人。他们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两手抄着袖,或者蹲着,或者站着。他们卖的东西,都是从乡下人手里买下来的。活鸡、活鸭、小米、黄米、苞米子,还有荞面和高粱米。那时候粮食还没放开,土地也没承包,这些粮食都是乡下人在自留地里种植的。 商贩们都是没有正式工作的人,无论怎么挣钱,都没人正眼瞧看他们。我对商贩自然也是不屑的,但我卖的是公家产品,便理直气壮地、骄傲地站在那里。我穿上姐姐甩下来的棉大衣,戴着弟弟甩下来的棉帽子,也把两手抄在袖子里。 我不吆喝。两个嫂子也不吆喝。即使吆喝,也会被别的吆喝声淹没。一个满脸赤红的老婆子一个劲儿喊,面包啦,面包啦。她的手推车里装着一玻璃箱面包。公家卖的面包要粮票,她卖的面包不要粮票,就是价格贵点。那时候把这样的面包叫议价面包。买她面包的,都是没有粮票的人,他们把一袋袋面包装到四轮车上,或者拎到大客车上,当作稀罕物拿回家去。 一个卖铁桶的家伙总想和我搭话。他以为他是卖铁桶的,我是卖帘子的,在他看来可能挺般配。 简直要笑死我了。 六 在市场站了一个月,卖了十八个蒸屉帘子。一元钱一个,一共十八元。我去厂里交钱的时候,领导们告诉我,出纳调走了,让我接替她的工作。 我一点儿都没吃惊,好像那个位置就应该是我的。我伏在办公桌上写字,算账,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以前就做过似的。 我从工厂的外围进入了核心,懂得了很多事情。一个这么小的厂子,还和外界有着那么多联系。乌拉盖农场、图牧吉农牧场、孟恩套力盖银铅矿,都从我们这里进过石棉瓦。卤水是从河北唐山进来的,石棉灰也是唐山的。我做会计凭证的时候,经常写到这些地名。外地人来办业务的时候,我也跟着接待。我的目光开始投向更远的地方,心也变得宽广了。 不知不觉地,我们的城市比以前热闹了。我们厂也把临街的厂房改成了门市,安排几个在家待业的青年,开了一个五金商店。 商店里只有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后边,齐整整地站着一排年轻的姑娘,脸小的男子都不好意思进来。她们比车间里的姑娘爱美,微薄的工资,几乎都用在穿衣打扮上了。她们的表情不太自然,售货也不太专业,人们从她们不太熟练的动作里就能看出来,她们全都是新手,没经过任何培训的新手。她们年轻的眼神,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欣喜。细心的人,还能从她们欣喜的眼神里,读出些许迷茫。 我每次整理商店的账目,都能从分分角角里窥见她们忐忑的心。她们在柜台后面站着,心里却在担心商店的命运。她们不知道这样的商店能维持多久。即使能维持下去,这个工作也不算正式工作,她们的社会地位,只比个体商店的店员高一些。 财务制度不允许坐支。我几乎每天都得去银行,把工厂和商店的销售款存进银行,再从银行把需要花费的现金取出来。 路上经常遇见一个小伙子。他骑着一辆红色摩托,一到我身边就降低速度,回头和我打一声招呼就走。他是农牧局的业务员,去我们厂买过东西。有一回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个朋友正好和我在一起,她提醒我说,他告诉你,他在201科室呢。 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 有一天,我又遇见了。他没下摩托,只是朝我笑了笑,走很远了还在回头笑着。我突然觉得那笑很甜蜜,也回以一笑。我和自己说,找个理由探一探吧,探探他是什么人。便找出一张农牧局的往来票子,骑上自行车过去了。 201科室还真有这个人。科室的人说,他出去办事了,换票子的事,回来转告。 第二天他真来了。 从他进屋那一刻,我的心就凉了,个子太矮了。本来我个子就矮,两个小个子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是两个儿童呢。除了个子矮,我想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他的气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大约过了五六天,他来我们厂进货,卖货的没给他,他说我认识包会计。卖货的便领着他过来问我,我冷着脸说,不认识。 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不是不想卖给他货物,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意思承认我认识他。一个出纳,认识一个业务员很正常。我是怕话说多了,让人看出我的尴尬。我偷着看他一眼,他的脸通红,眼神从吃惊转为羞愧,继而又转为气愤,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再去银行办事的时候,路上就遇不见他了。 七 二分厂突然有了变动。 一分厂的木匠、油匠、沙发工,全都过来了,一分厂解散了。那排阴暗的厂房,已经被木工厂扒掉,在原址上建起一座门市楼。 二分厂把车间扩大了,改成了木器厂。木器厂用不了那么多女工,一些年纪大的家属工便被裁掉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家属工们嫉恨的眼神。我们这些待业青年一来,她们就预感到不妙了。这些家属工们,干起活来有的是力气,棚子里储存的草绳捆子,蒸屉帘子,还有院子里一摞一摞的石棉瓦,都是她们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到后来却空着手回家了。 她们亲手建起来的工厂,和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年轻气盛的我们,连想都没想过她们的感受。木匠们继续做着木匠,姑娘们继续做着油工和沙发工。我记的账目里,增添了很多数字,我们的工厂比以前红火多了。 一晃,木匠们二十大几了,姑娘们也二十大几了。 社会身份的不确定,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婚姻。我们这茬人,迷迷茫茫的,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 那些个机关单位,那些个国有企业,那些个集体企业......那些个凡是比我们强的单位,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铜墙铁壁,把我们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边。愚笨的我们,连大门都找不着,更别说小门了。外边的人,要想与里边的人联姻,就得具备过人的条件,比如外貌的过人、家庭的过人。或者,里边的人,外貌可以丑一些……总之,须有其他条件来平衡。都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爱情淳朴,那也是权衡完外在条件之后,才敢淳朴。 而两个外边的人通婚,一般人没有那个胆识。 八 一九八五年,上边来了一批招工表,我们全都转正了。招工表是我和会计填写的,当时还不知道它的重要意义。人们把转了正的待业青年叫大集体工人,似乎与木工厂还有区别,但是心已经踏实了。 木匠们陆陆续续结婚了,姑娘们也谈起了恋爱,只有我还单着。我看的书越多,越想找一个读书人。我在学习世界语的时候,发现远方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便和他通起信来,并且很快就陷进去了,可是人家没有那个意思。我熬过了两年的相思之苦,到底和一个不读书的人结了婚。这个人非但不读书,还不过日子,狼狈不堪的我,只好选择离开。 许多年来,我以为我是没有青春的。即使有,也是灰暗的,和没有差不多。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的,即使愚笨,即使寂寞,即使痛苦,也叫青春。那些愚笨带来的苦恼,那些痛苦和寂寞,被岁月冲淡之后,青春便显得靓丽起来,而且还很浪漫。我突然明白了,我不是被动的,我也有追求爱情的勇气,还敢探查201科室,还敢和远方的人通信。要是201那个人符合我的心思,我还敢大胆说出来。要是那个远方的人同意,我也敢和他见面,并且继续交往下去。我虽然没念完书,却一直没间断学习,不断地完善着自己。 这么说,我没什么可遗憾的。 一九九〇年,二分厂又有一个大变动,与木工厂合并了。我被安排到劳资科。我在清理职工档案的时候发现,待业青年的招工表,与木工厂职工的招工表一模一样。 我们的地位终于平等了,五年前就平等了。 从档案上看,木工厂的职工减了不少,一些头脑灵活的人离开工厂,到社会上闯荡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成了正式工人,人家已经放弃了,寻找更好的身份去了。 瑛宁,本名包连英,内蒙古乌兰浩特市人。作品散见《草原》《散文》《山西文学》《当代人》《散文选刊》《牡丹》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