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瘦高的男人被母亲领了回来。这是母亲一大早去小官村桥头上挑的,说是挑,其实也只剩下这一个了。那些看起来精壮有力的早就被别人抢去。我能想象得出,站在桥头上的母亲畏缩而迟疑的样子,她在人群里会腼腆怯懦,一说话脸就红,这与她三十多岁的年纪不太相符。等别人挑剩了,母亲才会鼓起勇气走上前说一句“割麦吧”,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个领回来的麦客很瘦,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个头挺高,可对于割麦插秧这类弯腰的活计,个头高反倒不讨巧的,动作幅度要比别人大,自然也累得多。古话说,“高子门前站,不做都好看;矮子矮冬瓜,做死了无人夸。”这话是说个高的人比个矮的看着舒服、体面,另一层意思也指个子高的往往不及个头矮的人能干。这道理母亲自然也懂,但实际情况由不得她挑选。母亲不愿意再等,地里的麦子等不得。蚕老一时,麦黄一晌,一晌午工夫麦子就黄了,要是晚收几天,没准儿麦穗全炸裂在地里。 六月的麦田像六月的阳光,金灿灿的,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丝丝缕缕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麦子秀了,我们小官村的人不说“麦子成熟了”,而说“秀”,跟镰刀上“锈”一样,有了金色和分量。布谷鸟叫头遍时,母亲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一种即将收获的喜悦与劳作的焦虑同时交织在脸上,她整日抿着嘴唇,像是要憋出一股劲来。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叫庄稼人既欣慰又惧怕。你若在南方的乡村待过,一定知道夏收比秋收辛苦得多,割麦、脱粒、翻晒、归仓、播种、插秧,一刻都耽搁不得,夏收掉层皮,岂止是一层皮哩。 这一年,一群北方的麦客来到我们小官村。其实,以往也有过的,附近庄上的,少,两三个,割完一两家就没下家了。小官村的人是不请麦客的,而是村户之间进行换工,你帮我家几天,我帮你家几天,他们希望每株麦子都从自己手上经过,这样心里才踏实。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舍不得那一点工钱。今年小官村不少人家都请了麦客,不知是手上宽裕了,还是北方来的麦客工钱更廉了。 小官村的人是不太愿意和我母亲换工的,母亲不是个干活的好手,她只会做一些缝缝补补之类的活计,力气小,做事慢,每当母亲下田,就会有人跟她开一开玩笑,嗨,杨桂芬,你又在地里绣花啦。母亲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些年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每次问起母亲,她好半天都不说话。我不停追问,母亲才说,没了。 没了是什么? 走了。 走了是什么? 反正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 我穷追不舍,母亲愣在一旁,像一个逃兵被我逼退到角落。她的脸色十分难看,五官慢慢扭曲。突然,母亲哭起来,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身子很轻薄,如同一片纸贴在墙上。她张大嘴,为了不使声音发出来,竭力克制着,然后便不停打嗝儿,肚子里仿佛有无数气泡,一个追着一个往上涌。我吓坏了,小心翼翼靠过去,母亲一把将我搂住,脑袋埋在我的肩窝处。之后,我再也没问过父亲的问题,我害怕母亲一声接一声地打嗝儿。 2 母亲只舍得请一个麦客。那个被挑剩的男人正跟在母亲身后。 母亲给男人下了碗面便将他带到地里,眼前的麦田连绵起伏、层层叠叠,金色蔓延到河岸和坡地,简直要把小官村也要淹没了似的。男人顺着母亲指出的方向,认真地看着,仿佛用目光划出边界来。然后从腰上取下镰刀,立刻埋头割麦。 一亩地二十块钱,这是给麦客的工钱,也是事先谈好的。既然包给了麦客,小官村的人就不再插手了,麦客负责割麦,主人只管拉运、脱粒。而母亲不同,她还有些不习惯,无所事事地站在田头使她有点儿难为情,似乎不摸一摸镰刀,哪儿都不对劲哩,于是母亲也取出镰刀,弯腰割起来。 让我来割吧。男人转过脸对母亲说。 放心吧,工钱不会少的。母亲擦一擦汗。 男人支支吾吾,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哩。 那就放心割吧。母亲头也不抬地说。 男人便不再说话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对付这一捆捆的麦子上。他干起活来虽不及别的麦客泼辣,却很细致,割出的麦茬又矮又齐,捆出的麦把也很紧实,麦穗儿齐整整的,没有一根倒穗。 麦子被割倒在地,一片一片的土地裸露出原色,麦地又连成空旷的田野,广袤无际呐。母亲直起腰,看向前方,麦秸秆散发出的那种浓烈的呛人的气味,使她喘不上气来,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身影正在麦浪里缓缓移动。母亲怔怔地立着,这一切使她有些恍惚,也有些感动。 傍晚时分,母亲收起镰刀先回去做饭,麦客的吃住是由主家负责的,午饭相对简单一点儿,由主家送到田里,一锅粥,几块饼。那时我已经七岁,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送饭的事自然交给我。我到地里时,母亲也正收起镰刀,她想喊男人吃饭,张开嘴,却迟疑着,不知道喊什么才好。是啊,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母亲差我过去,我嘟着嘴,想了好一会儿才喊道,割麦子的叔叔。男人一愣,抬起头,眼角渗出一波笑意。他将镰刀放好,刀口朝下,跨过麦茬随我来到田埂上。男人坐下来,顺手从地边薃草上折两段草棍当筷子。我也学他折一段草棍,他看见又笑了,挑出一根又直又粗的,将两根草棍来回摩擦,磨去毛刺后递给我。 吃完他又立即下田,母亲让他歇一歇,他便听话地站着,手却也不停闲,拢把干草,将镰刀擦了又擦。 晚上,母亲特意割了一斤肉。饭还没好,男人站在我家院子里,离开麦田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也是内向的人,话少,除了几句寒暄他和母亲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在井边坐下,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块磨刀石,将镰刀在磨刀石上仔仔细细地趤。井旁放着一盆水,月亮倒映在水里,似另一把镰刀。每隔一会儿他将镰刀伸进盆里,没在水中,水面一晃,月亮便被镰刀割得碎碎的。月牙形的磨刀石上汪着水,却发现,这水里也汪出一个月亮哩。树影倾覆下来,灯光透过窗口落在他脊背上,“嚯哧”“嚯哧”,刀片与磨刀石发出的声音,以及屋里锅铲在铁锅里跳跃的哧啦声……每一股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小院里回旋着。 割麦子的叔叔,你的家在哪儿?我怯怯地问道。 很远很远哩,他说,又用手向北方一指,指完手掌并没有落下来,却在我的脑袋上摸了摸,问我多大了。我伸出一只左手,又将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数出来。 七岁啦,他说,又说他家也有一个小女孩,跟我一样大哩。 也七岁哦,母亲小声地接话。 他点点头,说是哩,这是最小的一个娃。说起孩子,他的话明显多了一些,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叫平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说完他停顿了下,目光落在母亲身上,仿佛该轮到母亲说话了。母亲正在装饭,右手上的饭勺在碗尖上压了压,压实了才小声说道,三个孩子哦? 是哩,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他对母亲说,又说老大叫平儿,很懂事,平儿除了学习不好,其他方面倒是很灵光哩。逮鱼、捉知了、采蜂巢,都是一等一的,村里的孩子没人比得过他。 这让我十分崇拜,便顺嘴地也称平儿哥,问平儿哥会不会打弹弓。他说,会哩,他自己做弹弓,用轮胎皮做,可有劲了,一打一个准。 晚上他睡在麦地里,这是他要求的,麦客一般都是睡在主人家的厢房或者堂屋的地铺上,但他坚持睡在麦地,说是正好看麦子哩。 几天后,我家的麦子收割完了,他没有立即赶往下一家,而是帮母亲把麦把一车车运到打谷场。他拉着板车,母亲在后头推着,也不说话。最后一趟,我跟在后面,他把我抱到车顶,让我坐得高高的,云彩离我近了,大片的田野尽收眼底。田野里只剩几个默默劳作的身影,路上没什么人,四周寂静。一截草梗卡在车轮上,旋转着,一路发出“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的叫声。 3 第二年麦子秀时,麦客们像候鸟一样准时到来,他也在其中。这一次,母亲没去挑人,他就自己来了,像是事先约定好的。 他带给我一只弹弓,说是平儿哥送给我的,我爱不释手,用绳子系着挂在脖子上。我说谢谢割麦子的叔叔。 我起初叫他割麦子的叔叔,后来简化成割麦叔叔,最后,就只剩两个字了——叔叔。 这是他第二次出来做麦客,孩子们越来越大,都等着用钱。麦客们在五月头上从老家扒火车一路南下,从江苏、山东、河北、山西,一路往回割麦,麦客是踩着金风走的,由南往北,自阳而阴,始终赶上开镰的日子。割到家门口时,自家的麦子也熟了。 叔叔少言寡语,放下蛇皮袋就开始割麦。母亲照例拿把镰刀跟在后面,她割得慢,像绣花针一样在地里一针一线来回缝着。两个内向的人很少说话,做累的时候便蹲在田埂上歇一歇。这时,他们其中之一会找出话题,简单聊两句,但也仅此两句。比如叔叔对母亲说,这块地不错哦。母亲便点点头说,是哩,不错哦。半晌,母亲说一句,北方很远哦。他也附和着,是哩,很远哦。 他们一列一列地向前割麦,从右到左,割上十几把才能前进一小步,他总是帮母亲的这列割去一点,使得两人能并肩前进。但母亲割得慢,很快又拉开距离。他割到头了,没有重新起一列,而是从母亲的对面往回割,他们相向而行,镰刀与麦秸秆发出的声音逐渐交汇在一起,“嚓嚓”“嚓嚓”,有了欢快的意思。 他们一点点地靠近,只剩瘦瘦的一行麦子横在他们之间了,镰刀像是探路者,最终,两把镰刀巧妙地错开。他将最后一把麦子割完,用力捆紧。两人之间变得空空荡荡,与整个大地连接成一片。母亲抬起头,她的腰已经累得直不起来,汗水将衣服糊在身上,她又被麦秸秆浓烈的气味呛得喘不上气来了。 晚饭时候,我们坐在桌子的三面,另一面靠墙。增添一个人,以及桌上多出的菜,突然显得拥挤且隆重多了。叔叔把肉往我碗里夹,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又往自己碗里倒上苋菜汤,汤汁裹住每一粒米,红艳艳的。他说北方没有这个菜,也很少吃米饭,红汤米饭怪好吃的。我偶尔问叔叔一个问题,都是关于平儿哥的。会爬树吗?会呢,爬很高。会做风筝吗?会呢,用报纸糊哩……这时母亲便打断我,先好好吃饭,吃完再问。 饭后,母亲刷碗,叔叔被我缠着折纸,他把纸铺在桌上,又收起来,说,上面字多着呢,这纸得用来认字。他去灶塘口抽出一小把麦秸秆,将它们剪齐。很多年后,我常常会回忆起那个场景,如同电影的近景镜头,镜头里是男人粗黑却灵巧的手在麦秸秆上翻腾,像变魔术似的一只蜻蜓便从那双手里飞出来。我捏着蜻蜓在屋子里飞得横冲直撞,蜻蜓头部因多次撞击硬物而瘪进去。我将蜻蜓递给他,在他翻飞的手指间蜻蜓不见了,瞬间又跳出一只虾。我又将桌面当作河面让虾缓缓游动,从上游到下游,从此岸到彼岸,最后,我又将虾停在叔叔手边。 夏收很快就结束了,与上次一样,只有短短的五天时间。我用了“短短的”几个字,的确,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也不再看到母亲脸上焦灼的神情了。麦子收割后,麦客们离开了,我们也要插秧了,插秧不像割麦那样要抢天时,母亲可以不紧不慢地像绣花针那样慢慢地干活了。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