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四赶着马车向阴沉的天空抽响一个清脆的鞭花,他想抽出一个晴天来,但隆冬的老天脾气倔,还是铁着个脸,阴沉沉的,唯有两只骡子很听话地抬起蹄子踩在泥泞的乡道。他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自己和干儿子宋先渡的永别之行。那一年是民国三十七年年尾,阳历多少号来着,他已想不起来了,那会儿都记农历日子,那会儿他们使用的秤还是十六两制的。 那是淮海战役时双岗集没日没夜打了二十三天大炮停下来的第十天,弟弟刘老五的丧事刚办完,宋先渡那没过门儿的媳妇翠儿的丧事也过了头七的份上。 刘老四把家里打猎用的笨铳也捎上了。 “爹,你带它干吗?有这家伙在,怕啥。”宋先渡拍了拍腰间的盒子枪。 刘老四没理他,一抬屁股上了车。心里说,你懂个啥?盒子枪能和我这家传的笨铳比,我这一枪下去,整座山都能响上半天。 宋先渡这个二十五岁的汉子,此时蜷缩在车上。曾大刀立马的精气神有点散乱,原有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紫脸膛子,这会儿已经瘦削得如同剃刀剃过肉的马脸骨。他半眯着的眼,似乎很难睁开,就算睁开了,那双通红的眼仁,却如吃过人肉的野狗的红色眼珠。仗不打了,岗子上尸横遍野,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狗,一群群地向双岗集这里跑来。来时的狗眼睛黑亮亮的,几天下来,它们就肚大腰圆起来,最为严重的是,这些狗眼仁子变了色,红得瘆人。 刘老四心里清楚,宋先渡当然没有吃人。他是怎么黑瘦成这样的,眼仁是怎么红的?唉,兵荒马乱的年月没一天消停的,农会会长的头衔除了累,似乎没多大好处。他活该,当上双岗集的农会会长就光耀门楣了吗?屁!他一个给张家当小羊倌,后来当长工的大龄光棍汉,就因为去年共产党过来领着大伙分了田,建了农会组织,成立区政府,在选会长时,大伙儿不愿也不敢当村干部,才推选了他当什么农会会长,他竟然傻乎乎地应下了。而且还给个棒槌就当针,干得像模像样,事事不落人后,仿佛农会会长是七品官似的。 此时,宋先渡坐着,眯缝着眼。这些天他一直是这个状态,站着眯缝着眼,好像走路时也眯缝着眼。这家伙确实该好好睡一觉了,自这仗打起来前后一个月,他就没日没夜的忙。忙啥?组织人给前线送弹药,送粮送水送衣被,再组织担架队把伤员运下来,送到兵站医院去,还有就是帮着打山东来的支前队的老乡安置临时休息点。反正,这个农会会长在刘老四的眼里就是个被炮声抽着的陀螺,一时三刻不停地转,从不拾闲。一个健壮的汉子,慢慢地就被抽得又黑又瘦,走路都像踩在一朵浮云上。 村里看相算命的赵瞎子悄声告诉刘老四,“你这干儿子,魄散了,靠魂在撑着呢。” 刘老四给了这秃头瞎子一巴掌,“去你娘的,你再瞎说,俺就给你嘴上钉马掌子!” 赵瞎子翻了个白眼,悻悻地走远,只听他咕噜一句,“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 刘老四拾了一个土块朝他的背影扔去,黑狗“狗熊”也吼了几声。 皖北平原的大地,白茫茫的雪花下面睡着麦苗,生命开口喊出“绿”之前,宋先渡站在风里,抓一把雪扔向远处。今年下了场好雪,有尺把厚,乡道上的积雪全被车马和兵乱践踏得泥泞四起。逃命的逃命,抓俘虏的抓俘虏,枪声一响也就顾不上田里种的是什么了。恐怕没有人想打仗,可眼下这世道,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好的土地遭了殃,人踩马踏,被炮火折腾的不成样子,田野变成了一床破棉被,四处都是皱褶和破口子。 如果能找一堵朝阳的土墙靠着晒一会儿太阳,那该多好。宋先渡看看老天阴沉的脸,把冻红的手伸进袖筒里,都快打春了,竟还冻成个鬼!他咳嗽几声,斜倚在大车梆上,迷迷糊糊中仿佛翠儿的脸贴在他胸前,喊着他的名字,他想伸手抱她,却怎么也动弹不了。猛地惊醒,一阵冷风扫过,黑狗坐在跟前,舔着他的裤腿。这一路二十多里下来,它不停地跟着车跑,黑泥把它变成湿漉漉的一块碳。它累得“吱唔吱唔”几声,嘴里喘着白色的气体,似一块炭生了烟,要着火。 黑狗今年三岁,翠儿活着的时候,天天把它带在跟前。翠儿不在了,它又天天跟着宋先渡。 路还要向前赶,乡道上行人少,车不用招呼,两头骡子也自然朝前奔,从现在到烈山石炭窑还要走上三柱香的时辰。 车轮与泥地擦出咯吱的响声,在这接连不断的响声里,刘老四抽出烟斗,从烟袋包里娴熟地挖出一斗烟。这烟丝是上好的河南信阳产的,烟丝还是宋先渡在战前从濉溪的临涣镇上给他买的。 塞好烟丝,刘老四朝兜里一阵摸,就是找不着火柴。哦,对了,自己也有几天没有用火柴了,而是用了弟弟刘老五生前给自己的一只打火机。那只打火机长方形,银壳上面镌刻着一只鹰头,打起上盖,发出很脆的“咔哒”声,那是属于金属的骄傲且高贵的声响,跟马鞭抽出时的脆响,不是同一个滋味儿。那只鹰头打火机已经被宋先渡没收了,还有刘老五“捞浮财”而得的两只金表和一只金笔,三只金戒指,全让“败家的”宋先渡交到区政府充了公。没收这些时,刘老五已经死了。这些东西是刘老五和村上一群半大小子半夜到双岗战场从死尸上“淘”来的。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干什么不好,非要去捞浮财,不怕死人找上你!” 刘老五冲他扮个鬼脸,“哥,俺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去了。” 他的腿一瘸一瘸的,无精打采,萎靡不振。 刘老四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你咋了?哪不舒服?” “没事,没事。”老五躲着他,回身进了自己屋,背影里弹出一句闷哑的回声,紧跟着,一只罐子摔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 刘老五没再去捞浮财了。他发高烧的第二天就死在炕上。 入殓时,人们发现老五的大腿肚上有一块牙咬印子的黑色伤口。有人说,他之前被野狗咬了一口,也许是摊上尸毒了。刘老四就这一个弟弟,刚满三十岁就这么殒了。他从炕上看到那些金灿灿的东西,本想给刘老五随葬了,但宋先渡不让,还收了自己的打火机,一想到这儿,刘老四就心里向上窜火,就想骂人。 骂他不解恨,刘老四还动手还打了宋先渡,只是没有用。该充公的依旧充了公,刘老四没拗过他,再说,他那没过门的媳妇翠儿在刘老五死去的前几天,往前线送粮时被飞机炸死了。翠儿一死,宋先渡才真正丢了魄,唉,孩子也着实够可怜了。 冬天的太阳就如烤不黄的煎饼,挂在半山腰,路旁少有的大杨树,大多被炮火炸得七倒八歪。两只骡子仿佛认识这里的道儿,也真是神了。其实这两只骡子不是刘老四家的,刘老四开着一间小酒铺,酒是自己家酿,有五个酒窑池子。这骡子不知是从哪儿跑来的,前几天驮着一袋面跑到酒铺的门口就不走了。宋先渡喂饱了它,说要送走,但朝哪里送?他和干爹合计着要送到支前站去。就在这时,宋先渡接到了埋尸体的任务,这一忙也就忘了骡子的事情了。 宋先渡接到区政府的命令,要他组织一百多人去掩埋战场的尸体。组织村里人去掩埋牺牲的解放军战士,自然没有人不情愿,但是到了现场,知道了上级派的活是让埋国民党军的尸体,这下一百多号人炸了锅,家里有被国民党兵祸害的,有血债冤屈的立马扛起工具,骂着粗话就回了家。现场只留下宋先渡和刘老四等十几个人了,刘老四不能走,不能让自己干儿子一个人在那里。那天,他和宋先渡等人干了一天,只埋了三十具尸体。 春风虽料峭,但人不再那么缩手缩脚冻得发抖,正是天气渐暖的时候。风从西边吹过来,一股酸酸淡淡的豆腐乳的味道在遍野弥漫。往年打春,风里是清如百合的香气,吸进鼻孔似乎甜丝丝的。这豆腐乳味儿还会变,会变为老婆娘的脚丫子味儿,再变,也就变成死蛇味儿。 乡亲们埋完尸体也是后半夜了,来了几位解放军官兵。一位挎盒子枪的人称营长的汉子说,“你们这个速度太慢,天渐渐暖了,这样下去会闹瘟疫的,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些尸体全埋了。” 这位汉子嗅了嗅周围的空气,转身对宋先渡说,“宋会长,这尸体在变味,你得想想办法。要不先用石炭和烈酒来杀毒,不然就是埋了,恐怕也不行,再不就用火烧了吧。” 宋先渡搓着手说,“好的,俺来办,俺来办。” 不过乡亲们还是不愿意埋这些国民党的兵。那位营长拍了拍宋先渡的肩,“宋会长,这时候还分什么党不党的啊,都是人,都是百姓,他们也是贫民子弟,也是一条条生命。你多做一下大伙儿的工作,如果有困难,我明天给你一个排的人支援,一定要完成任务啊。” 宋先渡点了点头,一双血兔子眼仁睁得老大。他看着不远处,那些树杆被剥了皮,露出白森森的色泽。 二 乡亲们同意去埋国民党兵的尸体,是宋先渡一家家央求出来的,他没有什么本事,与乡亲们不沾亲不带故,又笨口拙舌的。他是一个弃儿。那年也是大雪天,河南人往这边逃荒,在土地庙边,村里大户张把他牵回了家,那年宋先渡才五岁。大户张心歹,这孩子是在苦水里长大的,五岁时就为大户张赶着一群羊过活,过了几年,刘老四实在看不下去,便给了大户张十块大洋,让宋先渡认他干爹。就算这样大户张还要让他顶了五年活才肯放。刘老四一是看宋先渡这孩子可怜,二是他也想给自己这枝留个后,因为自己结了三次婚,三个媳妇儿都死了,都没有为他生个一儿半女。赵瞎子说,他是克星,专克女人。第三个媳妇死后,刘老四就死了再续弦的心了,他想为刘家留个香火,还有就是把老刘家酿酒的手艺传下去。刘家只有刘老四和刘老五,上面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弟弟刘老五又酗酒成性,不干正事,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东晃西荡的。刘老四收了宋先渡做儿子,仿佛自己在人前腰杆子也硬直起来。刘老五常说,“你认儿就该让他姓刘,怎么还叫他宋先渡呢?”刘老四打眼看看他和宋先渡,宋先渡没有接他的目光,低下头。刘老四拍拍衣襟上的灰,立起身来,哼了句:“先帝创业三分顶,险些一旦待灰尘……” 宋先渡头一低,一个大洋叶子砸了他一下。 刘老四不怪他不改姓,强扭的瓜不甜,人凭的是良心,这换心的事要慢慢来,就如酿酒,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自然也吃不了酒。 晌午了,太阳高悬在正顶,天暖了。 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宋先渡也仿佛缓过劲儿来。远处的山和泥路混沌的一片,分不清第二种颜色来,这闷哑的调色盘里,阳光匆匆掠过,最后挪移到刘老四嘴里叼着的烟杆上。他许久都在沉默,双手插在棉袄袖子里,一缕烟打着卷儿升腾到无边的青天。 忽然烟灭了,宋先渡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凑过身子给刘老四重新点上。刘老四欠了欠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宋先渡跳下车,抄了一把干净的残雪擦了擦脸,又捧着雪吃了两口。黑狗朝它汪汪叫着,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如果是在河边洗脸,可能宋先渡连自己都不认识。是呀,这几十天,宋先渡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翠儿被飞机炸死了,老叔又被野狗咬的中毒身亡,这些天见到众多的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他看着心里真是悲怆异常,常常泪水模糊了眼睛。这眼泪又仿佛流到了那几亩地里,就看到油绿的苗儿往上窜——翠儿家分到五亩地,自己分到二亩,准备过年时就把婚事给办了,没想到她竟然死在了支前的路上。她的微笑总在他的眼前晃,挥之不去,当这微笑消失的时候,他全身就打起寒颤了,就像掉进了无尽的冰窟窿里。 大伙儿强打着精神掩埋尸体,他们目光呆滞,垂头垂手,一锨一锨将冻得梆硬的土地费力挖开,尽量挖得深些。冻土散乱地扔在坡上,然后抬着尸体深埋。人群里发出尖叫声,“啊!你们看,这不是失踪的石头吗?”石头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家里穷得吃不上饭,人们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可怜他那瞎眼的娘,天天“石头、石头”的念叨着。村里人看不下去,常送点吃的给她。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外面,不知怎么就成了国民党兵?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再看见他时,却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宋先渡看着石头的脸,这一张陌生而稚嫩的脸,让他一阵一阵的晕眩,他捂住胸口,蹲下来。瞬间,后背凉飕飕的,感觉一把刀子在背上来回地划拉,他的头开始撕裂般的疼痛。“啊!”他大叫一声,拾起脚边一颗石子,扔出去好远好远。 “宋会长,我看到雪丫她爹了。”一个人朝他喊着,然后捂着脸抽噎着,“她爹,她爹对俺有恩哪……” 大野雪地上,一行人默默站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阴森的晚风中,他们用力地挖着土坑。将一具具尸体掩埋好。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国民党兵中就有他们认识的乡亲…… 三 石炭窑里的炭只能装半车,这显然不够埋二三百号国民党士兵尸体的。宋先渡就急着问石炭窑的老板,“这是区里给的条子,要四千斤石炭。” 老板是个斜眼,带着狗皮帽,鼻子里老是流鼻涕,他用袖子擦了几下,“你也看到了,就这么多。这大雪天没人烧窑,全区都到俺这里拉炭,俺又不能天天拉屎一样拉出来。” 他用袖子抹了下鼻子,刘老四凑过去讨好地说,“这位老哥,你给想想法子,岗子上死尸都快涨肚子了,不杀毒,俺们那里染上瘟病,你们也会染上的。” 斜眼老板沉思了一下,对刘老四说,“那前池里还有点热石灰,你们捞点,也就这样了。” 阳光照着的冰面下,有一池熟石灰泥,这熟石灰泥可以直接泥新房,宋先渡心里一揪。他擦擦眼角,走到池边,脱下棉鞋,赤脚下了池里,一锨一锨地把水里的熟石灰膏子扔上了车,仿佛和谁堵气,一言不发,只顾着拼命地干活。 “那石灰烧人,时间长了可不行,我来换你吧!” “爹,俺能行,不碍事。” 刘老四只得站在车上把铲上来的石灰膏子,平整地收拾好,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干儿子。他打眼瞅了瞅池子里的宋先渡,怕他累得一头晕倒在水里。黑狗不知道这些,只是在车前和池前来回跑着。 终于,一袋烟功夫,大车的苇席的卷仓里垒满了一车。 “快上来,赶快把脚洗干净。” 宋先渡上了池子,用雪把双脚擦净。他的双脚已经红肿起来,刘老四看着有些心疼,从怀里掏出一陶壶酒递过去。 “喏,赶快喝口刘家春,暖暖身子。”刘老四有意避开“酒”字,平常,他不说“刘家春”,只说“刘家春酒”。 避开“酒”字,是因为前几天他俩为酒吵了架。 那天天一擦黑,风就冷透到骨子里。刘老四忙了一下午,把饭锅里的饭菜温了又温,不时地朝外看,大团的黑雾里月亮冒个头,又没了踪影,只有刘老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直到温到第四回饭,宋先渡才带着埋尸队的人从岗上回来。刚进屋,就闻到他们身上的尸臭味,刘老四捏着鼻子。他们显然是饿坏了,掀开锅,十几号人就围着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宋先渡嘴里嚼着馒头走过来,刘老四忙着照顾大伙儿,一口饭还没吃,问今天埋了多少,他说埋了八十多个,还有二百多口子没埋完,上面又给摊了任务。 刘老四没吱声,低头抽着烟。刘老五死后,他就情绪沮丧,没有了劲头,他更恨那些国民党的兵了。他们不来我们解放区多好,自己分了地,酒的销路又好起来,等过了年宋先渡和翠儿结婚,来年就可以抱孙子了。翠儿曾说,“爹,俺和先渡商量了,头孩就随刘姓。”那是订婚吃酒时,翠儿亲口说的,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当时刘老四很兴奋,破天荒的喝高了酒,睡了一天一夜,做了很多梦。梦的最多的是他俩给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可后来这二十三天的战火和硝烟,彻底让他的梦破灭了。想到这儿,刘老四的心口就如扎进了针。 正在这会儿,宋先渡走到刘老四面前,“爹,我想向你借两担酒。” “干吗?” “岗上的尸体,这几天在涨肚呢。” 尸体经春风一吹,阳光一晒,肚子就会膨胀起来,其实是里面的器官在腐坏。 刘老四磕了磕烟袋,“你小子别说了,这酒不能借,酒只剩一担了。五担酒,让狗日的国民党兵喝了四担,只剩下一担,我是豁上老命藏起来的。这酒可是为你的婚事准备的,给那帮孙子消毒,俺不干!” 说完,他扭头走了,大伙们都停下了吃喝,抬眼看着宋先渡。 宋先渡有点急躁起来,跺着脚,“你这个老落后,不为死人也得为活人呀,一旦尸体腐烂闹起瘟疫,那可不得了! 刘老四一听他骂自己是老落后,也有点急,“你这个小狗日的,老子就不答应你,怎么了?” “我落后,奶奶的,这仗是我少捐钱了,少送粮了,还是怎么了!” 宋先渡急赤白脸地说:“你恨他们不假,可谁愿意打仗当炮灰?这里面就有咱村的石头和雪丫她爹,也是和咱一样的受苦人!再说了,埋尸也是为了活着的人着想。” 刘老四听到石头和雪丫她爹的名字,心里一怔,但还是一扭脖子,死活就是不借! 两人吵来吵去,争执不下。又累又饿的宋先渡气得一拍案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俺说不服你,不行俺们就到解放军兵站论理去!” 话呛到这,刘老四醒着脖子说:“走就走,吓唬谁呀,到哪俺也不怕!” 大伙左劝右劝不起作用,两个人扛上了,互不相让。一行人只好陪着他们父子到解放军兵站解决问题。 等他们在二柱香之后出兵站时,那位瘦弱的解放军营长把他们送出了门。 刘老四昂着头,大踏步地走向回家的路,他的脸上流下热泪,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不亲呀。 还是那位营长通情达理,批评了宋先渡,说他这个农会会长水平不高,怎么这样简单粗暴地做群众工作,再干不好就准备把他的会长给撸了。真要撸了干儿子的会长之职,老四也不情愿,心里一软,赶紧说,“长官,借一步说话。”他拉着那位营长去了里屋。 他们说的什么宋先渡不知道,只是营长出来后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不少,让宋先渡给刘老四低头认错赔不是。刘老四气哼哼地没理他,自顾自地出了大门。 当宋先渡和大伙追过来时,刘老四仰天望着无月的天空,大声的骂了句“狗日的”,骂完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刘老四醒来后发现躺在自家的床上,屋里几个人见他醒了,一个个扑腾腾地跪在地上,跪在最前面的就干儿子宋先渡。 “你们这是干吗?起……起来。”刘老四弱弱地喊道。 几个仍旧跪着不动。 “爹,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 “刘老爹,你原谅了宋会长,我们就起来。” “他也是为了大伙好,您看都累成了什么样……” 刘老四看着宋先渡,铁青的马脸显得更削瘦了,脸上还挂着两行热泪。 “起来吧,不就这点事吗?我,我原谅了他,你们走吧。”刘老四说完,自己脸上也流下了泪水。 那群跪着的后生们纷纷站起,只有一人还在跪着。 立春的夜晚,屋外的雪花竟又簇簇地落下,旧雪还未消融,新雪又来了。 刘老四没有借酒,宋先渡也没有再提酒,酒字成了他俩之间的一个忌讳。 四 宋先渡把酒喝了几口后,酒壶给了刘老四,“爹,这车我来赶吧,你眯会儿。” 刘老四也没有争,把鞭子给了他。 骡子走得慢,但有力气,比马、驴有力气,而且有耐性,这两头骡子长得好,四肢发达,毛发油黑,比日本的战马也不差。 骡子走在大路上,一路很平稳,只是有山东支前的独轮车和骡马队过来时,那些山东人吃着大葱说着山东话,这两只骡子听了就会拼命叫上几声。宋先渡猜到这是骡子遇到故人了。他心里想等办完这趟差后,说什么也得把骡子还给人家山东人。 他们到小山坳时,又看到一队山东支前的人们,在支锅生火做饭,骡子照例又叫得欢,刘老四下了车在两个骡子后脖子上拍了拍,骡子才安静了下来。 宋先渡对爹说,“我们也在这里打个尖?” 刘老四点点头。 宋先渡就和那群山东人打起了招呼,说些感谢的话。 那边带队的一位自称队长的人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赶走了国民党,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就可以天天和我们一样,煎饼卷大葱,还可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 宋先渡问,“你们过上了好日子?” 队长回过身看了看自己的人,说,“快了,现在还没有,不过这煎饼卷大葱,俺们可是天天有。” 那些山东老乡听了都不住地点头。 一个山东大嫂还给刘老四、宋先渡递过来一卷煎饼,“你们尝尝,可香了。” 他俩推辞了一下,就接过嚼起来,真是香! 刘老四过意不去,就从怀里掏出那壶酒,笑着递给山东的队长,“你们尝尝,这是俺自家酿的刘家春酒。” 队长也不客气,接过来,仰起头喝了一口,并把酒传给了他人,众人一人一口的喝着,这酒真香。 听到众人夸自己的酒好,刘老四就醉心地笑起来。 宋先渡问队长,“你们从山东过来支援前线,这么远的路,就不怕吗?” 队长哈哈一笑,“为了咱们战士打胜仗,有什么可怕的。也别说,就怕这个。”他说着,用手指指天。 宋先渡不解。一位山东民工就嘻笑说,“俺们就怕天上来飞机。” 队长和刘老四对着烟斗上的火说,“狗日的飞机一来就扔炸弹。我们为这陨了不少人呢。” 刘老四紧张地问,“那怎么办呢?” “没事。我们有办法。”队长吐了口烟,“我们支前的车队哪个发现了有飞机过来,一边就地隐藏,一边向空中放枪。后面隔五里路的车队听到报信就会提前隐蔽的。他国民党有飞机,我们有办法。”说完大笑起来。 望着大马金刀的山东汉子,刘老四想到了武二郎。 在笑声中,他们分手,一行向北,一行向东北。 雪在暖阳里无声地消融,地更加湿滑。 父子俩的大车走在雪地里,如果没有天上的飞机来炸,就一切都会很平静。 三架飞机嗡嗡怪叫着飞来时,刘老四和宋先渡的睡意,被这头顶突来的怪叫声惊醒。如果他俩不是急速地狂奔,可能飞机上的人是不会发现他们的,因为车上拉的是石炭,石炭的白和残雪的白混在一起不易被发现目标。但宋先渡让刘老四驾着车,见了飞机马上掏出了驳壳枪朝天上的飞机射击。他为什么这样做?刘老四想,他可能是给前面的山东人报警,也可能是为了死去了的翠儿报仇。还没容他多想,就见宋先渡操起了火力更大的笨铳,扳机搂响时,大地仿佛颤抖了一下。 当宋先渡向空中打出一团烈焰后,就有一架飞机俯冲下来,打了一梭子子弹,打死了一只骡子,也打伤了宋先渡。 刘老四抱起他,他的胸口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血。 “傻儿,你……你……”刘老四含着泪,急忙用毛巾堵着宋先渡的伤口的鲜血。 “爹,原谅俺……俺……俺不行了,翠儿走了,婚……也结不成了,那酒……你就捐了吧,这瘟病一起来可不得了……”血泊中的汉子望着远方,嘴唇微微颤抖,张开了又合上。“俺去找你了……翠儿……”他吐出最后一个字之后,就没力气再说话了。宋先渡慢慢地回转过身子,手指着活了下来的一只骡子,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话来。眼前闪过翠儿的身影,和飞机嗡嗡飞过的弧线,他的头渐渐沉下去,脸色变得苍白,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要笑一样。 黑狗跑过来,伸出爪子挠他的裤脚,头在他身上蹭着,不住地叫唤。 刘老四泪如泉涌,仰天大叫,“儿呀!儿呀!你放心,这酒,我捐,一定捐!” 五 第二年春天,大战后的皖北平原没有发生任何瘟疫。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严寒已过,料峭全无,温暖和生机又来到了人间。 双岗山上,刘老四坐在坟前的一块石头上发呆,旁边一只黑狗也寂然地卧在一旁。 远处有歌声传来,唱的什么听不清,碧蓝的天空因这曲调变得饱满而古老,就像一些往事正从云端落下。 下雨了,细密的雨丝。 好一会儿,刘老四从冥想中回过神,站起身,将壶中的酒慢慢洒在坟前。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向那只孤独的骡子走去,伸出手,在它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好久,然后依依不舍地解开了栓骡子的缰绳。重获自由的骡子围着树桩来回转悠,蹄子“踏踏”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轻柔的风拂过人的脸,新鲜的空气里飘过兰花和杨花的香味…… 孔晓岩,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砀山人。曾在《上海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等杂志发表作品,出版诗集《重击的轻音乐》。曾获前海十周年原创诗文活动铜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