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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3年第2期|杨仲凯:退伍新兵(节选)

时间:2023-05-0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杨仲凯 点击:

1

模糊的往事全都清晰起来,逼真得让人有些怕。走在熟悉的城市大街上,雷宝感到记忆的春天在悄悄复苏。

退伍刚回来的这几天,雷宝也没事可干,就经常一个人上街走走。人走着,雷宝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他觉得那种感受也不是失落,甚至就是一种慵懒的感觉,像梦醒时候,有点儿伤感,但也有幸福。脱下军装,穿回便装,一时有点儿不习惯。他回想起当兵的那几年,穿上军装有很神气的时候,记得在路上走着也有几次遇到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围观。但也有被人误解的时候,但雷宝想,就算有时候让人骂声傻大兵,也没什么不好。

但雷宝觉得也没有那么好,对于雷宝来说,他的军营生活没有过什么亮点。雷宝也想过如果自己当年不去当兵,而是一直留在这个城市会怎么样?雷宝也想过,那些考上军校提干和转成志愿兵的战友也都不错,如果自己也能留在军队,会怎么样?但总的来说,雷宝既不后悔去当兵,也不后悔就这么仓促地回来了。

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人声更喧闹,雷宝在街上已经闲逛了整一天了,他的眼睛在街上漠然地四处搜索,就看见了阿西。

阿西油头粉面的,一身发白的牛仔裤褂,骑一辆摩托车过来,老远就冲雷宝笑。说,混得不错吧你?

阿西是雷宝的高中同学,坐前后桌,曾经一起逃学,上课捣乱,一起欺负女同学。

雷宝说,不错什么,我不就是个当兵的嘛。

阿西很惊讶,说雷宝,你什么时候都当兵了?

雷宝苦笑一声,说我都退伍回来了。

阿西说,都回来了,这么快?

雷宝点头说是,就这么快,都回来了。

阿西在路边把车停下来,人骑在车上,脚踩在地上,和雷宝回忆了很多青春往事,又和雷宝寒暄了几句,说你怎么也不问问哥们儿我现在怎么样呀?

雷宝就说,那你怎么样呀?

阿西说,干中介呢,做房屋市场经纪,也算是进军商业了。

雷宝说哦。阿西说的是什么意思,雷宝不是非常清楚。阿西说“改天一起吃饭呀”这类的话,就准备开动摩托车。临走时阿西说,同学三年美好漫长,毕业后你当兵三年都回来了,这也太快了。见雷宝不怎么说话,阿西又说,你怎么变得腼腆了?告诉你吧,我是自己开了房屋市场的中介店,我做老板了!

阿西一溜烟走了,雷宝也并没有鄙视阿西的那份小得意,雷宝替阿西高兴。

阿西走后,雷宝就想,真就这么快么?心里忽然有些委屈,想三年的青春啊!想着往前走,一抬头就到了红旗顺饭庄门前。

那年雷宝走时,父母摆酒设宴,就是在这个饭庄。雷宝没有弄明白,摆这顿酒,是送行的意思,还是向亲友们做个通告,或许父母多少还有些当了军属的光荣的感觉,是不是有炫耀的意思?像,但不应该呀,雷宝想。自己高考落榜,在父母那里终归应该是个丢人的事。但父母合计摆酒的时候,脸上又分明有隐隐的喜色。酒桌上,父母很拘谨,雷宝认为那种拘谨来自自己即将远行给他们带来的不安。雷宝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父母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雷宝,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过来了。亲戚们已经有好久没有聚得这么齐了,雷宝知道,来了这么多人,也是父母拘谨的原因,人多,即使是亲戚,父母也紧张。来的亲戚不管远近,还都挺正式地说了几句临别寄语,告诫雷宝到了军营要听领导的话,保家卫国。话说得都挺大,挺有觉悟,还让雷宝一定要和战友们搞好关系。吃饭之后,雷宝以为就可以回家了,但仪式还没有结束,在父母的引领下,全家到照相馆合影留念,雷宝到了军营收到家里寄来的第一封信中,就夹着那张合影,连同亲戚在内的一大家子都站得很直,像是给新兵雷宝示范什么是立正。

从红旗顺饭庄往前不远就是照相馆,但是那家照相馆现在已经拆迁,找不到了。

2

那天来给雷宝送行的人中有好几位亲戚,雷宝都不太熟悉。雷宝其实很奇怪,为什么还要通知这些远房亲戚来?合影之后,亲戚们也跟着,一起分头坐上了好几辆黄大发出租车,把雷宝送到了区委武装部的门前。雷宝上了大轿子车,亲戚里的女眷,有人哭出了声,也有悄悄抹眼泪的。雷宝想,为什么要哭?没有什么值得哭的。雷宝觉得,当兵去,也许就像是出趟远门,干什么搞得这么悲壮,这么婆婆妈妈的。

雷宝记得,和自己一样也戴着红花的满车新兵差不多都哭了,也有少数几个人不仅没哭,穿着军装的他们兴高采烈,跃跃欲试。唯有雷宝是默然的,他安静地坐在车上,好像什么都和他无关。

车开动的那一瞬,雷宝向故乡投去一瞥,冬天里的天气一般来说是灰蒙蒙的,而那一天,天蓝得像是能渗出水来,云,悠悠的。雷宝看着父母穿得很多,衣服虽然干净,但也显得臃肿了些,母亲戴着一条红色丝巾,雷宝没有弄明白那丝巾是用来保暖,还是单纯为了美观功能。父亲穿着一件灰色制服,里面的白衬衣上有隐隐的洗不掉的污渍,父母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他不觉也心头发酸,想哭。而当车平稳地行驶了,雷宝就往前看,把父母的身影甩在后面了,他想还是算了吧,哭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当故乡被甩在身后的时候,雷宝心里还是一阵疼痛,方米的形象跳了出来。

雷宝本来觉得,那些亲戚是不是来送自己并不重要,方米应该会来送自己的。自己出这么远的门,她应该来呀!然而雷宝又想,方米为什么要来?好像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可是雷宝反复想了好多次,觉得方米是有可能来的。

雷宝并不是多么自信的人,但雷宝记得方米跟自己说过,你要自信!方米的鼓励确实让雷宝自信了一点儿,但雷宝终归还是不太敢自信,还是觉得自己太平凡了,什么也不是。在办理好了包括体检在内的当兵入伍前的所有手续之后,雷宝还是坚信方米会来送自己。不仅觉得方米会来相送,还设想过方米出现时的各种场景和对话,方米还给雷宝送了礼物,雷宝觉得那礼物也许应该是一条手帕。出发前的那一个月里,雷宝设想了各种和方米告别的话,雷宝还写了一个临别赠言准备给方米,连告别时的仪式雷宝都想了,比如拥抱,挥手,甚至吻别。

那个年代别说手机,家里有固定电话的也不多。但是方米来家门口等过雷宝,雷宝也去过方米家,虽然都没有进门儿。雷宝确信方米是认识自己家的,雷宝又想,方米如果不提前来家里,也能直接找到车站的,雷宝相信方米一定是知道这批新兵的出发时间。但是雷宝又想,自己当兵这件事,方米是不是知道呢?如果方米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就糟了。

方米终于没有来,雷宝也觉得自己可笑,如果她能来,她一定会提前说的。但是雷宝幻想的就是方米能突然出现,方米笑着,轻轻一跳,就出现了。

一车新兵由汽车换乘火车,列车开远了,有的战友还在擦眼泪,雷宝想,方米要是来了,也许自己会哭的,但是他又觉得不一定,方米来了,自己也可能会笑。在开动的列车上,靠窗坐的雷宝从衬衣袋中拿出方米的照片,照片贴紧胸口。雷宝本来想对着照片亲一口,但他只是拿在眼前,看了一会儿,静悄悄地撕碎了,把照片的碎屑握在手里。本想松手从列车窗口扔进风里,想想没舍得,就装进自己的裤兜,把手插进兜里握住,手心里都是汗。

3

雷宝在街上回想着往事,夜就黑了。雷宝就回家,转天接着到街上闲逛。这些天来雷宝发现,自己的城市和三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拔地而起的大楼多了很多,要不就是在建的工程,整个城市好像一个大的工地。城市的样貌看来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雷宝想,等这些高楼都起来,也不亚于香港呀。但很多街巷还是嘈杂、混乱、肮脏,又感觉和自己走的时候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而那种脏乱的烟火气反而是雷宝熟悉和喜欢的。

就这么回来了,雷宝觉得在军营三年,真像小时候去住了一次姥姥家,就这么回来了。雷宝两手空空,心里比手里更空。

不仅大街上的音像店,其他营业的门面房,甚至街边的小摊位,几乎每天都在不约而同地播放着港台歌星任贤齐演唱的《心太软》,那是那一年最流行的歌曲。歌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歌星唱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雷宝笑,大城市也与军营的所在的小县城没有什么两样,相隔这么远,这支歌一样流行。又想,这是谁的心那么软呢?他想着,内心里一沉,他知道自己又想起了谁。

退伍回来后闲了些日子,雷宝好像觉得对城市生活也有点儿不习惯了。日子很快,有那么几天雷宝在家里帮着父母亲收拾前一年存起来的铁皮烟囱,一节一节地重新接上,在接口处拴上空的罐头瓶子,以防止烟油落在屋里和床上。把蜂窝煤炉子用泥重新套好,屋子里弄得暖暖的。马上就要过年了,雷宝看着炉子上烧的水,就能坐上半天。

年根儿底下,陪着父母去买各种年货时,雷宝几次往外想掏钱。雷宝当了三年兵,哪有什么钱呢,他就有点儿复员费。一旦雷宝做掏钱状,父母就会说,雷宝,那钱你自己留着吧,自己的事也该想想了,我们不花你的钱。雷宝走时还是个孩子,回来好像就成年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这点儿钱,但往外拿的时候还是有点害羞,做学生的时候从来都是伸手找父母要钱,现在自己主动掏钱买东西,好像又有点儿跟父母生分的意思。他因此有点迟疑,又觉得自己如果不往外拿钱,也不好。雷宝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父母都并没有注意到。父母关心的是雷宝接下来的工作,找不到一份差不多的工作,怎么成家呢?

过年那几天,一家三口都找不到过去的感觉。雷宝小时候觉得过年很美好,那时父母围着他这个孩子转,一家人其乐融融。而现在雷宝也长大成人了,这个年就过得很沉默。雷宝怀念自己小时候的过年生活,父亲给买鞭炮,母亲给做新衣服,一家人在一起贴春联,现在这些事都没有了,一家人也都对过年没有太大的兴趣。雷宝其实也很怀念在军营的那三年春节。倒也不是怀念和战友们一起包饺子,三年里战友一起包饺子的场面其实就出现过一次而已,雷宝怀念的是父母打来长途电话时的情景,天各一方的雷宝和父母好像忽然都有些羞涩,也是隔得太远互相看不见,就互相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也是因为电话费也比较贵,就还是挂掉电话,心里空空落落。那时雷宝和父母都想,一家人在一起过年该有多好呀!现在终于如愿了,雷宝回来了,但日子平淡得像水一样,没意思,没有年味儿,还不如那时候,毕竟还有个牵挂。

年后雷宝到亲戚朋友家拜年,雷宝努力地有点儿亲热地说,我回来了!人家倒也热情,说,回来了,哦,好啊,好好的,回来就好!就也没说点儿别的。雷宝想,人家还能说什么呢,也就是这样。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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