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 有风吹来,身上一阵凉爽,好像一层水雾,使得整个人都瞬间清醒了起来。这是南太行夏天的夜晚。往年的时候,冀南平原炎热得人吼车叫,尘烟弥漫,而这山里海拔高,群山连绵,植被丰密,我们身处大山之间的村庄,却较为清凉,每到炎夏,许多城里人就到我们村里来,找空闲的房子用以避暑。但这一次不同,我从成都返回,到家里就觉得了一种与成都乃至邢台市区相差无几的闷热。相对于成都的“溽热”,北方的热只能叫作“干热”和“燥热”。不由得觉得,气候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对于这莽苍大地,它始终有着精密而又严苛的设置与区分。 吃过晚饭,和母亲、小姨和弟弟等人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纳凉。身边是一棵天然的元枣树。这种树,叶子椭圆,生长速度慢。它是柿子树的前身,但没有柿子树的叶子大,表皮也比较细腻,不像柿子树那般皲裂、黢黑、松脆。元枣树也开花,会结元枣,就如同小柿子一般大小,但很甜。小时候,我常去山上找元枣树摘元枣吃。母亲说,这元枣树其实结不了元枣,她也不知道到底咋回事。弟弟说,要不嫁接成柿子树就好了。母亲说,现在柿子也没人要了,不嫁接了,这样让它长着,乘凉用好了。 现在的南太行乡村,确实很热,这可能与全球气候变化有关。有凉风吹来,身心立马觉得了一种惬意。人总是在热的时候,渴望凉。又在冷的时候,想法取暖。仔细想来,似乎有一种自相杀伐的感觉。夜幕中,群星毕现,一颗颗的星星,还像我幼年时候那样,在我们家的上空,照耀着整个南太行乡村甚至整个世界。这样的凉风,在成都的夜晚,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抬头看了一会儿,内心顿然辽阔起来。只觉得,宇宙如此之大,人在其中,真如微末。于此情境,不由得想起陈子昂《春台引》的“怀宇宙以伤远,登高台而写忧”,以及宋代谢枋得的“明日登峰须造极,渺观宇宙我心宽”。前者以悲悯之心,环顾自身,忧怀天下。后者颇有豪情与佛禅意味。 对面由平山县通往涉县的省道上不断有车辆往来,其中以卡车和摩托车居多。我弟弟也是常年开大卡车,搞长途运输的。每一次和他通电话,都不忘告诉他,要注意安全。他也难,一个人养着三个孩子一个家。相对于我,他常年守在母亲身边,尽孝比我多,也真切。母亲姊妹五个,现在只剩下了她和小姨。我一直把她们作为至亲之人,也觉得,她们姊妹两个相互陪伴,对她们和我与弟弟来说,肯定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那些骑着摩托车往来的,大都是附近的乡亲。这些年来,很多人家都买了轿车,自己用得方便,也是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的表现。那些人,我可能认识,但多数已经陌生了。离乡这么多年,一茬茬的人没了,又一茬茬的人生出来了。逝者安于地下,生者忙碌在地面。对面远处是层叠的山岭和沟壑,其中的流水,至今还滋养着这里的人们。也多亏了早些年间植树造林,松林郁郁苍苍,植被异常丰茂。小时候,父亲多次带着我,去那里放羊、打柴。我至今还记得,那里还有一座废弃了的村子。一个光棍汉单身住在那里。忽一日,人们去看,发现他把木床吊在梁头上,还弄了一架木梯,每天晚上,他都在半空中睡觉。 再向上的松林里,也曾有一户人家,但只有老太太一个人。据说,很多年前,她新婚没几天,丈夫就参加了八路军,在平汉战争中牺牲了。她多年孤身一人,住在山高林密的一座石头房子里面,种着几片田地。房前屋后有不少的梨树、杏树和山楂树。最神奇的是她房侧的水井,她在的时候,清水流溢,她一出门,就干涸了。她再回来,却又是满满的清水。这种神奇的现象匪夷所思,但也可说明,山间的一切,都是有灵的,人和周边的一切事物,都有一种相互呼应与互助的关系。再后来,那位老太太去世了,自己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一口黑漆棺材收纳了她的一生。 与母亲说起那位老太太,禁不住唏嘘。母亲说,她的命运也算是很坏的了。但她生前却一直很开朗,谁去她那里放羊、打柴、摘果子,她都很热情,笑呵呵地说话,还招呼人去家里喝水、吃饭。母亲还说,二十多年前,山里还有狼。每天晚上,狼都趴在她的窗户上,眼睛闪着绿光,还使劲用爪子扒门。所幸她请人在窗和门上都钉了铁条,狼拿她也没办法。至于那个光棍,前些年也死了,七八天后才被人发现。至于他的死因,谁也不知道。只听帮忙埋葬他的人说,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喝农药之类的,大致是猝死。 他们都是和我爷爷奶奶一代的人,如此的人生和命运,如今说起来有些离奇和怪异。但从前在山野之间生存的人们,大抵都是如此的。活着的时候在山间找吃的,过光阴,死了也在山间深埋,日复一日的风尘和雨雪,很快就把他们的所有痕迹抹平了。 再向上,是两座形状奇怪的山,一座像是一位双手合十的老僧,面朝西边,虔诚而又清静地伫立。一座如茶壶。小时候,爷爷奶奶说,那山上有仙茶,人喝了,不管得了啥样的怪病绝症,都可以治好,还能让人长生不老。两座山合起来,就像是一个巨人伸开的五指,粗大,朱红,很是康健的样子。向东的部分,蜿蜒的山岭像是一尊躺倒的佛,另一边的山头,则像是将军的头盔。在它一边,还有一个状似公鸡的小山。母亲说,那公鸡以前是活着的,每叫一声,山就长高一寸。后来,有一些术士来到,也不知道试了什么样的办法,那公鸡就再也没有鸣叫过。 小姨还说,那和尚山中间,还有一眼石窟,里面石炕、石椅、石桌、棋盘一应俱全,老辈人说,张三丰在里面修行过。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也在那里住过。关于这些,我以前也听爷爷讲过,每一次,都语焉不详,也只能作为传说来听了。大地的每一处,基本上都与神仙有关,也和战争有关。八路军乃至中国人民在太行山的抗日战争历史,乃是确凿的,也是惨烈与壮烈的。就像那位老太太的丈夫,也是参军打日本鬼子牺牲的。由此,我也觉得了一种豪壮之气。至少,在民族危亡之时,我们这山村,居然也没有缺席。除了那位老太太的丈夫之外,临近的几个自然村里,也有十多个人参军,也多数在战争中牺牲了。 夜色越来越浓,村子里的灯光先后熄灭,四野之间,只留下群山起伏而又刚劲、突兀的黑色轮廓。此时,炎热褪去,星辰愈加明亮。令我诧异的是,这山野之间,好像有些过于寂静了。前些年回来,每当夏夜,总是可以听到青蛙和蟾蜍的叫声,以及眠鸟冷不丁的梦呓的鸣声,鸣蝉的日夜聒噪。而现在,它们却都听不到了。弟弟说,这些年以来,远近村里的人都种植了板栗树,遇到好的年景,最多的人家可以卖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块钱,普通的,也都有三五万的收入。我说,这是好事。只有富裕了,人的生活质量和水平才会提高,而文化和文明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弟弟却说,现在人有钱了,就想挣得更多,这不,村人为了多打板栗,到处挖坑,河里早没水了。几乎家家户户都买喷雾器,在板栗树下喷洒草甘膦等农药,为的是秋天收板栗的时候,掉下来的栗籽儿被杂草埋住了,不好捡拾,也很麻烦。我这才恍然醒悟,原来,青蛙、蟾蜍、蝉、蛇和萤火虫等消失不见,大抵和村人过量喷洒草甘膦、乐果、高效氯氟氰菊酯、吡虫啉等农药有关。现代环境运动之母蕾切尔·卡森在她的《寂静的春天》中说:“这些喷雾药、粉剂和气雾剂现在几乎已普遍地被农场、园地、森林和住宅所采用,这些未加选择的化学药品具有杀死每一种‘好的’和‘坏的’昆虫的力量,它们使得鸟儿的歌唱和鱼儿在河水里的翻腾静息下来,使树叶披上一层致命的薄膜,并长期滞留在土壤里——造成这一切的本来的目的可能仅仅是为了消除少数杂草和昆虫。谁能相信在地球表面上施放有毒的烟幕弹,怎么可能不给所有生命带来危害呢?它们不应该叫作‘杀虫剂’,而应称为‘杀生剂’。” 蕾切尔·卡森的这段话于今天当然也毫不过时。我幼年的时候,这里的每条河沟里都有流水,几乎每个夜晚,都是枕着流水声入眠的。到处都是蹦跳的青蛙,还有吓人的蟾蜍。每当入夜,萤火虫就像仙女,提着精致的灯笼,在田地和野地里巡行。现在,除了寂静,就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了。我对母亲和小姨还有弟弟说,以后不要喷农药了。农药杀死了草和其他害虫,也会渗到泥土里去,我们吃的水,种的庄稼,也都来自地下和泥土,最终还是害了自己。他们都摇头叹息。 蕾切尔·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中还说:“生命在本身调整中所遭遇的化学物质,再也远远不仅是从岩石里冲刷出来和由江河带到大海去的钙、硅、铜以及其他的无机物了,它们是人们发达的头脑在实验室里所创造的人工合成物,而这些东西在自然界是没有对应物的。”人们为了丰产而使用农药,其中肯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成分,在收成与环保之间,能卖钱占据了主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或许,人的一生,只能在这种冲突中生活,乃至走完一生。 不知不觉间,接近子时,原来干热的空气开始变得有些发冷了,风吹在身上,有着深秋的凉意。此时的村庄一片漆黑,四野之间,静寂无声。我们起身,各自回房间休息。我再一次抬头看看缀满星辰的天空,鸦雀无声的山川和四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和忧虑,在内心缭绕。 寒 夜 烟 花 窗外寂然无声,万物静默。这是至寒之时。伸出手,冷在咬胳膊,如同万千只冰蚂蚁在集体啃噬。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快穿好衣服和鞋子,拿了一支早就拆开的花炮,用火柴小心点着,然后迅速丢在门口。只听嘣的一声,仿佛黑夜被炸开了一样,眼前的事物都焕发出一种新的吉祥的光辉。 这是南太行乡村的一个风俗,即,大年初一凌晨人人起早,谁家起得早,说明来年谁家的好日子走在他人前面。老人们说,凌晨三四点钟,正是诸多的夜间动物归位和回巢的密集时刻。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般不和人发生任何交集,人也不可以和它们迎面相撞。早上起来,现在门口燃放一支花炮,一方面可以驱走邪魅,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有声的通告。人畜两安,各归其位,这是天地的秩序与伦理。 打开门,仿佛凝固了的寒冷迅速缠身,似乎几秒钟,先前在被窝温热的手掌就被冻得麻木了,进而发疼。弟弟不喜欢燃放鞭炮,我则每年春节最喜欢的就是大年初一凌晨早早起来燃放各种花炮。幼年时,花炮还没有这么多的花样,即使有,我们家也极少买。父母亲总是以为这是浪费,把钱都听了响声,实在划不来。因此,每年春节前几天,我都在和母亲做斗争,软磨硬泡地要她多给我几块钱,多买点花炮。 院子里有一些石头,是天然的燃放二踢脚的平台。二踢脚是诸多花炮中威力最大,腾得最高的。一般不敢用手抓,有胆大的,则时常把二踢脚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一手用烟头点着,只听砰的一声,二踢脚下半部分先落在地上,再把另一截弹射到至少20多米以上的高空,然后再一声爆炸。 我们南太行的村子,大都在山里,二踢脚凌空炸响,辐射面极广,一下子就震醒了周边的邻居和其他村子的人。可有些二踢脚质量不过关,时常听到有人不小心崩了手,有些还终身残疾了,实在是叫人心疼。我天生胆大,也很胆小。特别喜欢燃放鞭炮,但又不会去冒险。爷爷总是说些“天道忌满”“小心驶得万年船”之类的古话来教育我。为此,每次燃放二踢脚时,我就把它放在平整的石面上,用一根火旺的木柴棍,蹲下来点燃,看着炮捻子突突燃着,赶紧起身躲在一边。 凌晨4点钟,村人大都起来了,各家各户的灯笼在漆黑的黎明的山野之间照耀,整体看似乎是一座深山里的宫殿,近看,则有些聊斋的意味。与此同时,鞭炮声大作,从这家院子到那家院子,这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经由大小不一的沟谷和山坡,一波波地轰响、跌宕和传续。有几家家境不错的,相互之间比赛着燃放花炮,你放一挂500响的我就放一挂1000响的。更甚者,还买了各种好看的礼花,用璀璨的花朵,破开夜空,于村庄以上的虚空炸响和裂开,无数的礼花绽放又瞬间熄灭。 人生或许也如此,在乡村,人们真正认为节日的,唯有春节。其他的时间,不是农忙就是在外做些什么,用来糊口和提高生活质量。这也像极了生命,所有的庆典都是有限的也是有数的,唯有漫长的生存、磨难和全神贯注。 天色微明,鞭炮声渐渐停了下来,只有孩子们零星的鞭炮声流星一样炸响。我还小的时候,人们还敬奉各种本土的神灵,如天帝、灶王爷、山神、土地爷,以及自己的列祖列宗。爷爷奶奶家的炕头右侧,还专门设有祖宗的灵位。春节时,要点上蜡烛和柏香,还要供上水果和饺子等。 饺子煮好之后,要先送一些给自己的爹娘尝尝,然后自己吃。南太行乡村有大年初一不走亲戚的传统,哪怕是姥姥姥爷和舅舅姑姑等近亲,也要等到初二之后才走动。一家人吃了饺子,便带着孩子们,一家一家地给长辈拜年。20世纪90年代初期,长辈不会给孩子们压岁钱之类的,孩子们也不会哭着要。最喜欢的还是各种花炮。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买一些很小的红鞭炮,谁家孩子来了,给上一挂。至于糖和瓜子之类的,孩子们大都不要。要是谁家没给来拜年的孩子们鞭炮,孩子们会不高兴。我小时候也是如此。爷爷奶奶早就准备好了,我和弟弟跟着父亲给他们磕头拜年之后,奶奶就拿出鞭炮给我们。 我们全村100多人,几十户,按照辈分大小,天亮时候,基本上都走遍了。大人们坐在一起喝酒抽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吉利和祝福的最多。孩子们则在家里数自己挣了多少挂鞭炮。然后串接起来,放在院子里点燃,任凭噼噼啪啪的响声接天连地,响彻云霄。然后高兴地蹦来蹦去。要是下了雪,就把二踢脚和大的花炮放在雪里,看花炮炸雪的一团云雾与雪粒分溅。还有的,干脆放在树杈上,让花炮把小树杈炸开。最好玩的,是把花炮丢在废弃的铁水桶里,声音大,余音嗡嗡,好像敲大鼓。 长大是诸多乐趣的丢失。但在巴丹吉林沙漠那些年,戈壁空旷,过春节的时候仍旧可以燃放花炮。每年,我也会买一些,跟儿子锐锐一起燃放。他也很喜欢,总是咯咯笑。有一年我带他回南太行乡村老家过春节,大年初一早上,我和弟弟,带着各自的孩子们,一起去给村里的长辈磕头拜年。村里的老人们给儿子和孩子们很多花炮。回来后,儿子伙同弟弟的儿子汭博等,把花炮连接在一起,足有20米长,然后就着初升的太阳,在院子外的水泥路上一次性点燃,噼噼啪啪的花炮炸响四野,连后山的野猪都惊慌乱窜。 少小年代的喜好与趣味可能会一生携带。后来在甘肃岳父母家,我们也买了很多的梨花鞭炮,在寒冷的天地之间不断燃放,看着烟花在漆黑夜空炸开,而后缤纷。那种快乐,单纯而又饱满,短暂而又持久。每年回乡村过春节,陪伴亲人的同时,最好的娱乐活动就是燃放鞭炮了。这些年,每次回乡,除了花炮之外,我还会买一些礼花,在大年初一漆黑的凌晨时分点燃,看着一枚枚的火花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美丽的花朵,尽管短暂和虚幻,但瞬间的快乐为整个春节营造了祥和的氛围。古人发明烟花、花炮之类的,当是一个创举,尽管其中夹杂了很多的传说,但驱邪迎吉,庆祝血缘族亲的团聚,祈愿美好、和睦与喜庆,当是最重要的内容。 春节是一年一度的亲人团聚与最为欢乐祥和的时刻,我们每个人沉浸其中,不仅是与所亲所爱的人团聚,共话年景,也是洗心之时。万物皆有来处和归处。慎终追远当然是一个好的传统,而在乎和善待生者,更是实在的美德。无论天涯路远,还是隔墙邻居,众生芸芸,而各有其所属。一个人的一生,所爱所亲的人,说到底也只有父母兄弟姐妹及少许近亲而已。在亲情中淘洗一年的劳累与惶恐,于家族之间体验放下戒备而其乐融融,当是一种最美好的休闲与密切亲人关系的时机。 那年春节,因为疫情,没能回到乡村,心里总觉得遗憾。大年三十晚深夜做梦,竟然梦到自己又回到乡村,像个孩子那样,在暗黑的黎明中燃放了很多的烟花,巨大的声音如雷滚动,传遍了群峰连绵的大地山川与沃野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