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子 原来窗外的小柿子树学名叫“君迁子”,真是好听极了,令我肃然起敬,虽然它伴着我的日夜晨昏,婆娑树影给予我无限愉悦,但客观地说,我仍不知道它的何种气质或形态让它拥有了这样诗意的命名。 果实累累的君迁子,大部分枝杈举到了三楼邻居的窗台前,而离我的窗台则有两米之远,这让我对邻居无限羡慕,我只能从楼下经过时,偶尔折一枝上来而已,人家却可以随手摘星辰。 窗外这个生动活泼的绿树仪仗队正在抵抗着秋天,在变黄,变枯萎,即将一片一片地落叶,到了深秋恐怕就与我一一永别了。我无法想象一个视线里没有绿色的小楼之冬。这使我已经开始了离别的焦虑。就像一个深入的恋爱面临结束那样——可能还要更加残酷,因为明年春天的新叶,很清楚地不可能是这一批叶子了,这个告别是死亡之别。 小时候,每个黄昏都要拎两桶水到露台上浇每一盆花,年幼的小手臂努力地将清水拎上一阶一阶楼梯,到了露台上,总是先把水桶放下,喘一口气,赶紧对花们说:“你们一定渴了吧,别急别急,马上就来给你们浇水了!”我想象风中摇曳的花儿对我的出现欢喜雀跃,而当一瓢一瓢清水湿润枝叶和泥土,我似乎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一种盛夏饮水的清冽快意。我喜欢在浇水后流连花间,心里与它们有说不完的对话,而临下楼时,总要和它们挥手告别,想象它们如我一样恋恋不舍。我见花儿多喜悦,料花儿见我应如是。 这个童年的孩儿,至今仍栖居在我的灵魂里,没有一点变化。当年,生活在南方的她从未见过冬天会落光叶子的花草树木,对她来说,别离只发生在落花时分。而现在,却要感受与生活中的每片叶子之间,这样地一年一度的死亡之别。 下午坐在这里,看着树叶渐黄的窗外,有一种真切的悲哀。这些树的与我同在,构成一种真实的亲密无间,相比那些与我隔着时空、有时令我想念有时令我厌倦的人,究竟谁给予我更多快乐?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至少树们从未让我痛苦、让我厌倦、让我困扰、让我哭泣过。仅仅就这一点,它们是一个神话、一个充满精神抱持的存在。 夜晚的阅读 凉夜里裹着柔软的毛毯,坐在丝绒沙发上,读杨小滨的《否定的美学》,读昌耀的诗集,读韩炳哲。 昌耀的语言,是语言之外的语言。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是有边界的,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我们无法描述这个世界,即使想描述,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而昌耀却拥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造诣,能够造出“合适的词”,用语言的超越去超越这个世界的局限。 我愿意每一天都这样度过,如马克思描述的一种理想生活:一个完整的人,应该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质。每个人都并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都可以自由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个体从而能够为自己的兴趣工作,今天做这,明天做那,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畜牧,晚上从事批判。这样的个体不会永远只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劳动导致的异化,和异化带给个体的痛苦。 而在马尔库塞的构想中,不仅存在着一种非压抑性的文明,还存在着一种能够提供高度力比多满足的工作,从事这种工作令人愉快。他认为艺术工作就是这样的一种工作。所以,艺术的力量、艺术的作用,就在于艺术对爱欲的解放。 所以马尔库塞宣扬:为爱欲而战,就是为生命而战。 诗 意 秋天几乎是完美的。天高云淡就不必说了,用灿烂来描述阳光听起来也像是陈腔滥调。只有真正地坐在阳台上,晒着它,肉身感受着它不冷不热的温度,看着屋里屋外每个角落或明或暗变幻闪烁的运动的光,一点一点地发现微风让光拥有的涟漪似的波纹,为光线微妙的跳跃而喜悦。而满目的绿树都神采飞扬,光彩照人,每一片向阳的叶面上都被最亮最纯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爱着(包括我向阳的皮肤),心里会涌出感动,脑中会出现一个词:felling god。在这巨大的美的体验中,确认这样的时刻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样的肉身存在是(并且才是)值得我为之活下去的。 窗外往来的路人看起来并不为这样的“美”所打动,究竟对美毫无所求才是一种“天然”“天性”,还是这样的毫无知觉是被庸常的生活所异化了的呢?我对美的敏感是一种“习得”,还是我对庸常有所抵抗而从那种异化逃离出来的结果呢? 发给朋友一个小视频,她说:我看不懂这诗意,这看起来是早晨或者黄昏,一个孩子在奔跑,一群鸟在飞。我说:你的描述就很诗意。她说:原来诗意这么简单! 是啊,诗意这么简单,只是大家为何忘记了诗意的存在,因为现实挤压了它在我们生活中的空间。人们觉得没有物质和财富就无法生活,但没有诗意却是可以的。或者甚至,关注诗意,就无法专注于对物质和财富的追求。 对于我,没有诗意就没有生活,生活必须是美的,或者尽可能地为生活创造一些美的可能,这和一个人有多少财富或有多大的追求物质的雄心无关。 这诗意包括感受身边的美,嗅觉到空气不同于昨天的那种微妙清凉或温暖,光与树木在不同晨昏的变化——这变化总是超出了语言的界限,构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神秘。……包括去爱这些美,爱生活里的小事物,诚挚地对待生命中的相遇和告别——坦然而勇敢地离开不美的关系,握住新的关系,坦诚以待,和不同的人都尽可能用真诚的语言交流,为此毫不懈怠。 对我来说,专注的关系不仅仅只是真诚,更是构成美的生活的一部分。真诚和专注的关系才有快乐可言。 这种不可或缺的美的表达,构成了我的生活原则和对美的实践:人本身可以是美的主体,我们就在美之中,而不是让美仅仅成为我们肉身之外的、被我们所观看的客体。 一旦我们可以成为美本身,可以把自己编织入美的主体,我们就能够避免盲目追逐那些外在的欲望:那些所谓的“在这样的社会里除了这样生活以外,我别无他法”的托辞,不去成为欲望的客体,由此,我们也就获得了把握自己(控制自己的盲目欲望从而得到对自我的把握)得到自由的可能。 树 林 在树林里坐了一会儿。 这些平时平凡无奇的树们,在秋天里都被魔术棒敲醒了似的(仿佛看到魔杖从空气中点击过去的一连串水波一般的光迹),它们变化无穷的色系让我再一次词穷。黄,但具体是什么黄呢?金黄?当然是,但又不是,是金黄中显出万种不同,难以一一命名。绿亦然。于是从绿到黄,到棕,似乎每片叶子都代表了一个色彩的符码,又被群青的天空衬托和裱褙起来,显得灵动而和谐。微风是重要的大使,它不存在似的存在着,它的存在以光的跳跃而存在,以叶与叶之间偶然性地诞生和闪射出碎钻光芒而存在。 我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抬头望着这色彩的变幻,光的变幻,一切都是找不到词的变幻。如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这个世界无物存在,即使有,你也无法描述,即使描述,你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语言无法表达的事物,只能归入神秘界。我就像纳尼亚传奇故事里的孩子们,随手推开一扇门,却进入了世界之外的神秘地域——是的,就像坐在地球边沿的感觉,我的双腿正搁在地球的圆弧上,我的目光望向何方?宇宙中的某一处!Felling god,我又一次想到。 这样的时刻,杏仁核里重新涌入充沛的情感,而海马回被暂时关闭,所有记忆都消失了,大脑分泌大量内啡肽,每个毛孔都体验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要热爱工作,只有这样,才能常常坐在这里,感受这找不出词的小小私世界。 女性/艺术家永远年轻 是阳光灿烂的一天,秋季真好。从卧室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到卧室,四处流连。窗前的绿叶们波光粼粼,屋内的白桌布上光影摇曳,阳光下的书桌和插花就像被神附了身,光线的忽隐忽现,忽强忽弱,随风流转……怎么看都看不够。 收到故友的信息,提起我们的往事,她说得十分感慨,我也听得感慨。年龄渐长,就越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诚、善意都是一种礼物。 友人说她还在“四处乱跑”,我说我也是,她说女艺术家是永远年轻的,我说这正是因为“四处乱跑”。这种乱跑是一种恰当的“不在地”,不在地也就意味着你可以不遵守那些束缚了你的“在地文化和规范”:比如女人就该如何如何。只要不遵守、不自投罗网,一个女人就不会衰老,衰老是因为文化暗示,也因为被规范凌虐。 我们的文化里,男人多半害怕我们这种“四处乱跑”女人,即使我们并不要求他们赚钱养家,也不要求他们为我们服务,但他们仍然心惊胆战,担心自己控制不了我们,从而在关系里失去主控权。这种心惊胆战又往往呈现为极大的愤怒,认为我们无视他们的“尊严”,挑战了他们的威权,男人们将我们归为“不屈服的女人”加以鞭挞,他们觉得,我们的“自由”就是对他们男性气质的羞辱。 但好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各种各样的男人,也许上述的男人有一种普遍性的存在,但不普遍存在的男人也多少是存在的,因为这样一点小小的乐观,我从未放弃对爱的追寻。 关 系 “我总是模仿着陷入某种情感关系,或者是友情或者是爱情,这是一个具有安全保障的母性空间,一个天赐的空间。”从小失去父爱,在温柔的母爱里长大的罗兰·巴特这样说。 我想,从小缺爱的人大概都如此。或许也包括我。 我们对世界怀有一种幻想,一厢情愿地把遇到的人想象为爱的对象,去与他建构一种爱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确是在模仿童年缺失的父母的爱。我们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去幻想、去描绘、去搭建、去模拟、去表演爱者或被爱,但一次又一次尴尬地失败,最后都发现这大多是自己的独角戏。 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愿意彻底毁灭某一段不堪的回忆,仍愿意像收藏着童年的玩具屋那样收藏着它。它们即使尘埃密布,蛛网交织,仍能在我们回想往事的时候发出光芒,像一个真正存在过的爱那样——即便我们知道就连这余晖都无法信赖,都可能十分地可疑,可能十分地虚假,我们仍不愿意彻底将它丢弃。我们心里像一个凌乱的地窖,放满了这些爱的故事——曾经在生命中或偶然或必然地上演过的关系脚本。 爱 爱会构成某种尖锐的挑战,让我们失去一些既有的生活方式,虽然我们会同时得到新的,但这新的,我们未必能够真正适应。我们也害怕随着爱的发生而发生的伤害,就好像一个人交出了防身的器械,等待他的可能会是无法预期,让人猝不及防的暴力——这个“可能”,因为是一个“可能”:可能不会发生,更可能随时发生;可能影响甚微,更可能危急存亡……而被放大了恐怖程度,构成了一个焦虑,一个咒语,一个比实际存在的怪兽还要可怕的怪兽。 当代的亲密关系。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即使你不认为自己是,别人也会觉得你是。即使你坦诚,别人也会相信你无法坦诚或难以坦诚。我们不能够信赖他人,也不能够信赖自己——不相信自己有爱的能力,有坚强的能力,有处理分离焦虑的能力,有抵抗背叛痛苦的能力。 因为种种不可名状而又如影随形的,因而像神话一般巨大和难以抵抗的恐惧,我们互相害怕。我们走近又走远。我们无法时时亲密。作为现代人,我们就像遭到了诅咒。 我想,这些书写可以总结为:我在说话,但我听不见自己。我记下这些话,是为了未来某天会有听见自己的可能。 连芷平,生于福建,曾求学于德国柏林和中国台湾。写作者,精神分析工作者,个人艺术作品曾在多个国家和地区展出,现任教于高校艺术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