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抚阳关 唐时的大地上,盛产诗人和君子,每一位文人,一言一行都聚集了优雅的气质。唐时的天空,鸽子翱翔,充满了深情。似乎知道有一位好友即将远离故土,去阳关以西或更远的边疆当差,天空便送来一场及时雨,仿佛挚友眼眶中为彼此滑落的泪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不知道王维和元二之间有着怎样推心置腹的感情,也许有“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情谊吧,使诗人、君子王维在那个新鲜的早晨提笔写下了《送元二使安西》这首七言绝句,因为王维的深情而流芳千古,几乎成了中国文人送别时都会想起的典范之作。 这首七绝完成后,因其意境的酣畅淋漓,艺术造诣的高超,再加上真情饱满,感动了无数人,被当时的音乐人谱成了曲子,即《阳关三叠》,又名《阳关曲》和《渭城曲》,结果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风靡全国,广泛流传于大江南北,成为临别送友人时必弹的曲子。 这里要说的《阳关三叠》是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被传唱千年,依然魅力不减。《重修真传琴谱》中说:“此唐王维作也。后世术之,或句句三叠,而今为词,只用第三句三叠。如曰,青山无数,白云无数,浅水芦花无数,是又变而为词三叠也。” 也正是因为《送元二使安西》和《阳关三叠》,古往今来的多少文人墨客前赴后继地要去阳关走一趟,看一回,犹如那里是他们内心永远光芒四射的故乡。远的文人就不说了,在当代的散文家中,余秋雨便是其中一位,哪怕是冬天,荒漠上寒风凛冽,雪花飞扬,依然挡不住他的一腔热血和满腹情怀,不顾店家劝阻,前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后来,他也写下了著名的散文篇章《阳关雪》,收入他的代表作《文化苦旅》中。 根据文献记载,古时的阳关作为通往西域的门户,又是丝绸之路南线的重要关隘,是古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西汉时为阳关都尉治所,魏晋时,在此设置阳关县,唐代设寿昌县。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阳关也因此被逐渐废弃。 而如今的阳关,已是柳绿花红、林茂粮丰、泉水清清、葡萄成片的好地方。通过这些年的不断开发,已经成为敦煌的AAAA级景区,再加上通信业的高速发展和社区软件的大流行,今人不会再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可能了,几乎可以做到天涯处处有朋友。 大概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前十年吧,具体是哪一年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当时敦煌来了一位在国际上很有名望的时装艺术大师,他要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中举办一场时装发布会,我前去采访。等采访完成后,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去敦煌和其他一些景区参观,由于《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唐诗和《阳关三叠》这首曲子的缘故,我便选择了只身去阳关。 当时给我的印象是,一路上除了荒凉的戈壁滩,就是茫茫沙海。出租车在路上加足马力奔跑,打开车窗后,风吹得人难以睁开眼睛。全程一百余里,大概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古董滩附近,也就是已经到了王维笔下的阳关。远远望去,阳关遗址犹如长城的烽火台,矗立在戈壁大漠上。 望着眼前苍茫的古城,被荒凉的戈壁和流沙包围,我才真正懂得了当时王维为何对他的好友元二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担忧。想想,彼时从渭城(咸阳附近)到阳关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一路不管骑马还是乘坐马车,不知道要摇摇晃晃地走到何年何月才能抵达。况且元二当时要去当差的地方在新疆,出了阳关,不知道还要走多少个日夜,才能安顿下来! 站在不远处看阳关遗址,我的内心充满了怀想。如果当时王维除了写下这首诗外,再用古琴弹出柔美而深情的曲子,送别元二,我估计两人内心会翻江倒海,泪雨纷飞,像那个早晨渭城的雨一样,下满大街小巷。 回到兰州后,由于当时的感触,我也曾经写下一些关于阳关和古琴的诗句,后来发表在国内一家诗歌期刊上,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黄沙茫茫,我从天空的倒影中 看见元二乘着马车摇摇晃晃走来 《阳关三叠》的旋律 像一层层浪花,拍打着我的心扉 那场落在唐朝渭城的雨 也在我心里淅淅沥沥 下个不停 此时,从不倒流的时光开始倒流。 说实话,写了这么多关于阳关和古琴的文字,但古琴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很多年来我只是在一些视频中领略过其风采,知道它的声音有溪水叮咚的清脆和珠落玉盘的美妙,有空谷幽兰的宁静和秋叶飘零的忧伤,当然也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英雄豪迈之气。如果在某个宁静的秋日侧耳倾听,可能会让你的内心充满伤感。 后来,由于工作的原因,长期在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遨游,没想到最后沉浸其中,而且越干越有味,越干越卖力。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甘肃的靖远县和天水市,竟然藏着古琴制作以及演奏大师,而且天水、靖远两地均有延续近三百年的琴学传承体系,古代流传下来的三千多首琴曲中,由甘肃籍琴人创作整理以及描绘甘肃风物的曲目就有几百首之多。 古琴,又称瑶琴、玉琴、七弦琴,是我国传统拨弦乐器,有三千年以上历史,属于八音中的丝。古琴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 我国关于古琴的最早记载文字是在《诗经》中。如《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诗经·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诗经·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诗经·小雅·鼓钟》:“鼓钟钦钦,鼓瑟鼓琴”;《诗经·小雅·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关于古琴的文字记载,在《诗经》中还有很多。 据《史记》载,古琴的出现不晚于尧舜时期。先秦时期,就产生了十大古琴曲之一的《高山流水》,而在两汉时代,产生了著名的《胡笳十八拍》等古琴曲。从这些文字记载来看,古琴的历史可谓是漫长的,几乎伴随了整个中华文明的发展史。 那么,天水的古琴制作技艺到底有多长的历史呢?根据现有资料记载,天水古琴制作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大概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逐渐开始复苏,主要分布在秦州区玉泉镇,尤以秦州区熊氏琴坊为胜。天水位于秦岭山脉以北,境内林业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高,温润的气候,尤其适宜桐树、漆树的生长,独有的大漆和优质的木材资源为天水古琴制作技艺的发展、传承提供了充足的原料。 天水古琴制作首先是将桐木或杉木等优质木材制成琴身,后经过铲腹腔、圆琴面、合琴、安装附件、披麻、刮灰、上漆、推光、上弦、调音等工序,制成成品。根据传承人的讲述,古琴常见的样式主要有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剑式等等。 一把上好的古琴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制作完成。制琴最后的工序是晾干琴身上的漆,而最为讲究的是用天水小陇山林区生长的独有的大木漆制琴,是斫琴上品。制作一张古琴,为了防止变形和皲裂,一般木料要在自然常温、通风透气的地方放置五六年以后才可使用,不能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能依靠热源烘干,而是要在阴凉处慢慢阴干。 在现代条件下,制作一张古琴尚且需要这么长的时日,可见在遥远的古代,琴人制作古琴,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怪不得在漫长的岁月中,古琴被文人墨客不断赞颂,甚至被当作至宝,出门游学时都要背在身上。 由于历史的演进,以及现代社会交通工具和通信工具的发达,现今的送别似乎失去了古人的那种优雅风范。不管送谁,与谁离别,可能只需要去车站、码头、机场,分开时握握手,深情者来个拥抱,而后挥挥手作别罢了。如果谁曾在车站或码头,看着远去的友人,抚琴而送,可能会被当成半个神经病对待。 不过说是说,在繁忙而匆匆的生活中,面对自己一生中重要的一次离别,如果你身怀琴瑟之才,不妨像古人一样,在候车室,在码头,拿出一身的君子或淑女气质,弹他一曲《阳关三叠》又何妨?不管路人如何看待,不管别人如何议论,尽管让悠扬的曲子在有限的空间里飞扬、盘旋,我想一定会让离别的两个人铭记一生。 羊皮筏子 提笔要写黄河上诗意纵横的那一叶叶羊皮筏子,却不由得想起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我在小县城一所中学读高中,养成了一个习惯,晚饭后没事时,老往大街边的旧书摊上跑。在那里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久久不愿离去。 具体是哪一年夏天,我忘记了,在当时县文化馆门前的空地上有一个旧书摊,里面的书籍品种异常丰富,有中外名著,有唐诗宋词,也有当时流行的各种文学刊物。学校放了暑假,我要购一些旧书,在收完麦子后一边学习一边读。当时除了购买几本诗集,还有几本旧杂志,有《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 回家后连夜翻起了杂志,其中有一个中篇小说吸引了我,题目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叫《清凌凌的黄河水》,具体作者是谁,我彻底忘记了。小说以黄河上游为背景,详细描述了黄河上的筏子客与尕奶奶苦恋的故事。 在那部小说里,羊皮筏子是一座桥梁,打通了两个人的爱情。正是那篇小说,让我第一次知道了黄河上有一种原始的交通运输工具,叫羊皮筏子。这种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也似乎是西部的象征,好像只有甘肃、青海和宁夏才有。它们常年漂荡在黄河上,犹如一首首沧桑的诗歌,闪烁着粗犷豪迈的气息。也由于那部小说,羊皮筏子像一个符号,留在了我生命的某个角落,偶尔会闪一下光。 大概是在高三的时候,我在县图书馆里遇到了一本由范长江先生所著的《中国的西北角》。翻了几页后,彻底被书中的内容以及先生的文笔所吸引。后来除了上课和学习时间,我就趴在课桌上读这本书,书中也有羊皮筏子的身影,范先生从兰州去往宁夏的时候,一路乘坐的就是羊皮筏子。 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到达兰州,但先生笔下羊皮筏子的形象始终历历在目,生动饱满。 其实于我而言,虽然早早就知道了羊皮筏子,也通过一部小说和一本书,算是对羊皮筏子有了一定的认知。但我来兰州上大学后,也只是远远地看了看黄河上驶过羊皮筏子,并没有乘坐过。究其原因很简单,学生时代,口袋里干瘪,哪儿有那么多闲钱体验呀,看看就知足了。 打内心来说,作为一名诗歌写作者,在大学时代没有乘坐羊皮筏子在黄河的波浪里畅游一回,也算是一种青春年代的遗憾吧。 第一次乘坐羊皮筏子,还是在工作以后,大概是2006年前后的某个夏天。一拨人下班后都不想回家,说要找个地方喝酒,商量了半天,认为南关什字当时的“万人摊”人太多,过于拥挤,不适合去。最后还是选择了黄河边,不仅因为河风的酣畅淋漓,更因为可以一边喝酒、吃饭,还能目睹大河上的风光。 可是到了河边,发现人群依然拥挤。几个人再次商议,最后达成一致,认为在这个滚烫的夏天,尤其是傍晚时分,更适合几个人乘坐船只在黄河上畅游。坐现代化的快艇,除了速度快,好像并没有多少诗意的体验;只有乘坐羊皮筏子,因为慢,不仅能阅尽两岸风光,更能获得一种古老的诗意。 到了羊皮筏子的小码头上,水手们争相揽客,最后我们选择了两位中年人驾驶的皮筏,他不仅价格低,也因为常年在黄河上漂浮,安全经验丰富。我们穿上救生衣后,次第登船,一屁股坐下,手紧紧抓着简易的扶手,生怕落入水中。水手熟练地操作着,划拉了几分钟便到了河心。水手奋力划船,筏子摇摇晃晃地载着我们到了白马浪,水流开始变得湍急,两名水手叮咛我们抓好坐稳。他们额头上滚动着汗珠,气喘吁吁,似乎非常吃力。 大约半小时后,筏子已经驶过了雁滩黄河大桥,水手们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我们要求返回。但水手认为目的地还没有到,对不住客人,想继续划行,但被我们阻止了。返回时,由于是逆水,我们全部下了船,几名水手扛着筏子沿黄河滩头向上游走去。 此时突然想到,在古老的岁月深处,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水手们需要怎样高超的技艺、怎样健硕的身体才能把范长江先生和一筏子货物送到宁夏。那一路上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危险和多少次与恶浪、险滩、暗礁的较量,才能平安抵达。等我们上岸时,西边的那轮燃烧的落日,犹如一艘古老的羊皮筏子,慢慢消失在水中。 在兰州,羊皮筏子从清光绪年间就已经兴起,已有300多年历史,主要用于青海、兰州至包头之间的长途水上贩运。筏子有大有小,最大的羊皮筏子由600多张羊皮袋扎成,长22米,宽7米,前后备置3把桨,每桨由两人操纵,载重可达20—30吨。 羊皮筏子是如何制作的呢?兰州当地人有一段顺口溜,直接可以概括:“窜死一只羊,剥下一张皮,捂掉一身毛,刷上一层油,暴晒一个月,吹上一口气,绑成一排排,可赛军舰,漂它几十年,逍遥似神仙。”人们在屠宰羊时,剥下大个羊只的整张皮毛,用盐水脱毛后以菜油涂抹四肢和脖颈处,使之松软,再用细绳扎成袋状,留一小孔吹足气后封孔。 根据相关史料,在抗日战争期间,羊皮筏子在交通运输中也曾发挥了极大作用。1941年的一天,有一名实业家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要求在半个月内把一批汽油从广元运送到相距1400多华里的重庆。当时的中国,除了木船之外并没有什么水运工具。但如果用木船来运送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正在他发愁的时候,听说兰州有种水运工具比木船还快。于是,他来到兰州,找到了从事筏子运输业务30多年的王信臣先生。最后,王信臣用2000个羊皮囊,拴成了5只巨型的羊皮筏,用了两周时间就把汽油运送到了重庆。当时民间就流传出了一首抗战花儿:“水手们浪花里豁了命,羊皮筏,赛过了洋人的军舰。” 可见,在沧桑的历史深处,一艘艘羊皮筏子或牛皮筏子,为中国历史的向前迈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对于黄河穿城而过的兰州来说,羊皮筏子虽然算不上是一张名片,但绝对是一种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始终刻在历史的画卷之中。它划过水面掀起的波浪里,有历史的印迹,有一代又一代人无法抹去的记忆。 羊皮筏子仿佛一首首古老的诗词,在岁月的长河里摇摇荡荡。有时隐没在浩渺烟波中,有时又突兀于某一次崛起的浪尖上。记得有一首花儿唱得好:“峡谷里射出一排箭,筏子客,浪尖上绕花子哩;桨板子打得水花花闪,水手们,漩涡里练胆子哩……”这就是民间最好的赞美。 季节滚动,光阴漫长。羊皮筏子已经完成了历史的使命,如今只需要唱着古老的歌谣,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在苍茫的母亲河上寻找遗落的诗篇,寻找兰州的过往。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11期) 【作者简介:草川人,做过多年财经记者,现居兰州。中学时代开始诗歌练习,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飞天》《延河》《诗潮》《诗歌月刊》《广西文学》等多家刊物。著有诗集《失败的苹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