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热,蒙古族,文艺学硕士在读,小说与评论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文艺报》《文学报》等。 一 春天,阴黄欲坠。父亲离开山上的人群,回到家里,母亲才给碗筷盖上纱罩,回房继续休息。客厅墙上的挂表叮叮响动起来,父亲忍不住又在这时看向它。表盘上写有“2”的位置,在他日复一日的视线打磨中变得模糊。我躲在窗帘后,不顾母亲之前的劝阻,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右手抓着鸡毛掸子,用力去探那些突然出现在我家外面一直扭动的黢黑巨蛇。 听到父亲的动静,母亲从屋里探出头来,问起那些碗口粗细的须根由来。父亲没有弄清具体的情况,只是一个劲地说现在黄镇爬满黑蛇。从高处看,它们并不满足占据地表和道路,还发着轰响,直往地底更深处钻寻。母亲没有应和父亲略带担忧的语气,反而责备他没有像前几次回家那样,带来能让人激动一整天的消息。 父亲皱着眉头,深知自己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给母亲带来外面有用的新口信。他站在客厅,对着卧室的方向站立一会儿,很快又瘫坐在沙发上,像一团被滞挂在沙发上的骆驼草。看他的神态,似乎在认真回忆之前在山上可能被遗漏的细节。在他看来,春天不应是这样的。 “苏日彦?苏日彦!苏日彦……” 父亲告诉我有人在外面叫他的名字,说不定这次出去就能打听到新的事情。说着话,父亲穿上鞋,就匆匆开门离去。天色昏暗如水,被黑蛇惊扰起的黄尘,在近空舞出群虻的姿态,随即凝聚为升腾的黑手。我依着从掌纹穿透进来的丝缕光线,看着自己的影子们由众合一,心里不由一惊,身体随即离开窗户。 父亲的关门声在屋里回荡殆尽后,母亲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拿开饭桌上的食物纱罩,把擦灰尘的抹布收好后,抵着入户门,叉着腰,向我数落起对父亲积累的不满。说着说着,母亲话锋一转,突然没有缘由地开始劝诫我,要我还像之前那样,对不熟悉的事物保持距离。说完,她转身走到餐桌前,从塑料布下抽出一张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往上面添上几个字。 我趴在窗户旁边的地板上,想辨别黑蛇是不是已经延伸到我家的地底。屋外没有传来羊蹄落地声,想必它俩正停卧在某处,屏息聆听这次的不同。我看过电视上的节目,听到过蛇信子的声音。不同于屏幕上的嘶嘶声,我听到的是从地底传来嘶叫的电流声。想到这一点不同,我立刻直起身来,“妈,这不是蛇!”我费尽力气才摆出想要的口型。“谁跟你说这是蛇?别和你爸一样,扯着嘴到处乱说。”几个人从我没有见过的车里下来,他们用自己的音调和语序交流着,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外地人。 父亲急匆匆的脚步不用贴地就能辨认出来,他跑到房门的时候,整个屋子的玻璃尽数发颤。“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干吗的!”母亲靠着门,一言不发。“你让开,我进去说。”母亲一动不动。父亲恍然大悟似的说:“金花,金花,我跟你说,你得信我,和金羊毛、石头热、稀土潮都不一样,这次啊,是从大城市来的公司!”“省城?”“你想小了,再大点。”母亲挪开身,父亲呼哧着粗气进到屋里,母亲进厨房给父亲倒了杯热水,端给他的时候,眼里闪着光。父亲一饮而尽,捋着肚子,平复一下呼吸道:“那些人说,咱们这里地底下有石油,还不少呢,是块好油田,这不,这些管道,就是用来勘测的,他们教咱们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二 在我六岁的时候,祖父曾给我展示过一个自己悟出来的杀羊取皮方法:把羊倒放在桌子上,抓住羊的一条后腿,用刀在上面划开一个口子,用嘴往里吹气。气体顺着那个小口,源源不断地灌输到羊的身体里,身体肿胀的羊从体型上看,活像一头小牛。这时候再剥,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一张完整的羊皮。褪掉羊皮的羊肉显现着猩红的颜色,仔细看去,还能看出羊的身体和脖子在抽动。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的我一下就被吓哭,母亲从屋里跑过来拥住我,责备祖父我还年幼,看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她把我抱进屋里,劝说好久,我才止住啜泣。 从前年开始,大概每隔四十九天,一些外界的音讯就顺着沥青血管和噼啪作响的电线蜂拥而来。嘈杂完全压制住黄镇漫天挥舞的粗黄、外地赶来的人和车辆,也搅乱了黄镇人亘古以来如石般坚硬的神情。祖父离开的时候,给父亲留下二百只羊。它们在黄镇的阴黄生长繁衍五年,却没有承受住远方铺天盖地而来的炽热音尘,纷纷将自己的身体变卖成父亲的一叠叠钞票。时至今日,我们只剩下两只羊,围困在小院里。它们整日睁大眼睛,从砖缝中窥探外面的世界。 只要没有听到什么新的事情,父亲的瞳孔就保持着如水的沉静。如果有外面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的事,父亲的眼睛就会流露出细沙遇风的亢奋。 现在窗户抖动的声音大了不少。刚过四点,不知道是不是灰尘的缘故,我发现几股沉重的黑从地面和墙壁上渗淌出来。母亲说,“去给你父亲打个电话,问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真是的,每次这些事来的时候,就顾不上回家。”拨通父亲的手机号,话筒里,一个女声提醒我不在服务区。 冷峭的风从沙漠吹来,穿越过春天,只留下孤零零的清冽。透过窗户,我隐约瞅见道路两旁的松柏,散发着迷离的光。我定定心,认出那是几个正在走路、舞动上身的人。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她忿忿地说:“又开始了。”沉默在母亲身上停留一会儿,很快她像是想到什么,叮嘱我在人群中见到父亲的话,一定要叫住他,把他拉回家里。 我搬来一个椅子坐在窗边,想用眼睛从三三两两路过窗户的腿中,认出父亲。机器声像是苍耳一样挂悬在我的耳边,让我失去在人群中辨别父亲脚步的能力。渐渐地,街上行人的数量增多,他们行走的速度也变快起来,他们的裤管在运动中铺展,发出鸟类扇动翅膀的哨鸣。这些人或回家或才从家中出来,以三五成群的架势加入街道上暂存的安宁之中。 我回头问母亲黄镇发现石油的后果,母亲沉思一会儿,说就是能让人变得有钱。 “那和前段时间的石头热有什么区别?” 母亲没有回答,神情宁肃,一如她最近一段时间,眼睛里愈含愈多的苍白。这些远处的消息从更远的地方,排好队似的一个个传来。母亲可能并没有想清楚这些事和事之间的区别。也许,她完全不关心这些讯息具体的不同,就像分清黄镇每一粒沙尘的样貌没有多少意义。 父亲总是在错过些什么。石头热兴起的那天,父亲的表现和今天一模一样,甚至我们入睡后,他趁着夜色,从家里不知什么地方翻找出一个机床,清扫干净,开始调试零件。机器的轰鸣击散如盐的月光,凌乱的光线扰乱我俩入眠的节奏。母亲拉着我,站在客厅里反对父亲的一时兴起,父亲的手一刻不停。 “你们要相信,石头蕴含的智慧和好运。”他语气坚定地说。 母亲摇摇头,表示她并不是怀疑石头,而是不放心父亲的判断。 第二天,父亲开始学习打磨的技术,他花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打磨出一条石鲤鱼,等拿出去卖的时候,黄镇已经没有人再提石头热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兴起养殖一种叫生苁蓉的草本植物,说吃掉它能延年益寿。 那是父亲距离外界最近的一天。 街上的脚步声没有征兆地消失。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多。我探出头,望望街道,黑压压的氛围让人喘不上气。有种东西在黄镇的某处孕育。绕着房子的管道嘶嘶声不减,我非常怀疑,它们在地下是不是在孕育新的管道。我再一次给父亲打去电话,想知道他晚上回不回来一起吃饭。几声沉闷的“嘟”声过后,父亲的应答在另一头响起。“喂?”那边人声嘈杂,导致父亲的言语通过电话传导过来时,还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 “你把手机给我。”母亲压低声音说道。 街上的事物沉浸在阴黄里,失去身形,只剩影子。父亲不愿意回家,母亲嚷着说他这次又要从头到尾耗在这件破事里,不想着干一点实事。她掰着指头,向我细数起父亲头脑发热的冲动事迹。母亲的声音消停后,她的指头无言地回归原位,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些被变卖的羊的身影。 街道两旁的灌木丛中总是挂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羊毛,它们总在这时趁着起风,摇摆成令人心忧的形状。我坐在沙发上,想象着父亲的那一缕羊毛,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中,随风而动,彻夜不停。“现在还没有天黑,要不我去找他?”我回头问母亲。母亲笑道,“省省吧,别到时候我得多骂一个人。”母亲又对我说,今晚不做饭了,她有点累,先去休息一会儿。临进卧室前,她还嘱咐我要像之前那样,把里外的门锁好,关上灯,远离窗户。 院里的羊一言不发,不停挪动着蹄子,踩踏出缓慢的嗒哒声。 三 八点,外面的轰响准时而动。 浩荡的人群在街道上猛然涌现,由脚组成的海浪向黄镇的所有方向横扫,落向地面,引起周遭建筑玻璃的持续共鸣。几万声呼喊在街头巷尾应和,几万声脚步在含混的节拍中自我调整、变得相同——那些人靠在一起,不安地放纵着,像是从高处落下来的山水,一点一点暴力地浸透黄镇的每一根血管。有一种亢奋由内而外地不断流淌,他们身上蒸腾出群鼠浩荡抢食的狂热,眼神警惕、仓促,嘴里不时发出和“石油”音节相同的尖叫。他们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耳朵也就缩成一个洞的形状,拒绝别的言词进入。看他们的面相,像一个个熟透的果实,等待某时崩烂落地。四处流窜的人群让整个黄镇的气温上去几度,即使躲在家里,我还是能感觉到黄镇在这时有些燥热。 拉开房间窗帘的一角,我想在那些人中找到父亲的身影。没有路灯和星月的映射,黑暗里涌动的人们就像积灰多年的烟囱一样,让人分辨不清。我急忙拉好窗帘,躲进被窝。 咚……咚……咚,铁门颤抖起来。一个人声从外面的寂静中冒出来。“出来吧,咱们要发财了。”我捂着嘴,进到客厅,攒动的人头透过窗帘清晰可见。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行为的严重性,轻手轻脚靠近母亲的卧室。把手一动不动,我没有想到母亲这时竟然会锁门。“待在家里干什么?”“你们出来,要把好事情分享给别人啊。”窗户的玻璃也开始摇晃,它们想稳住姿态,尽量只发出咯吱声,咬着牙关不被推倒。 我趴在地上,退到客厅防盗门处,双手抵住门,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减少防盗门晃动的幅度。难以想象,这些人已经习惯并开始幻想起关于管道的种种一切。在这方面,黄镇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出人意料。 门外的寂静来得没有一点征兆,我踮起脚尖,朝着猫眼看去,影子在阴沉的空间里林立着。个子高的影子学着骆驼,拉长自己的脖子,往院里屋里窥视;低一些的人互相依靠,露出狼的狡黠,他们围绕房子缓步打量,没有想法地快走几步;个子最小的小孩们含混不清地嘟囔,以雨后飞虻的速度在人群中绕行。 一个女声在门外温柔地浮起,“快出来吧,挖出石油,咱们什么都不用发愁。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咱们就都有保障啦,没有必要待在家里。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喜讯传给黄镇其他的人。” 女人说得没错。我从报纸上看到过,我们隔壁镇发现石油,每个月石油公司都给镇上的人分发两千块钱当作扰民费。看报道,他们的生活真的是衣食无忧,公司还给他们发放我没有听过的蔬菜和肉。据估算,照目前的开采进度,他们还能开发一百多年。黄镇也是这样吗?黄镇也能这样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拥有这份好运…… 我的大腿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从门上放下来,正在拧腿上的肉。的确,即使是真的,也要冷静一下。我定力不够,刚刚差点儿开门出去。 几辆挂着外地车牌的车停靠在不远处,暗淡的车灯像是睁大的眼睛,注视着只在此刻的黄镇发生的事。不属于人的碎语在院子里响起,我知道,那是两只羊趁我们注意力分散时特有的小声交流。我没有理由地相信在它们的言词空隙,会掺杂着像人一样的嬉笑。 我赶着外面声音消停的间隙,意识到刚刚院里的动静是羊的咀嚼,牙齿相撞,舌头翻滚,吞咽时还有压缩食道内空气的钝响。玉米料子都在晾房的柜子里,它们是在迎合人群中的诱惑吗? 外面再度传来阵阵喧哗。我顾不上思索那两只羊现在的处境。我从中分辨出我初中同学的音色,还有我幼时玩伴的笑声,我甚至觉察到祖父的咳嗽。那些人有我说不出来的熟悉,都是我认识的人和我将要认识的人。我伏倒在地,不断告诉自己要坚强,但又感觉到自己尚且年幼的身体在他们充满诱惑的声浪中次次动摇,我只能在一遍遍自我言说的话语中,安抚逐渐躁动的心。 父亲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他站在人群中,冲我招手微笑,让我去他的身边。他站在人群中,比我印象里高一点,也比我记忆中壮一圈,行动缓慢。 等我反应过来时,防盗门已经被我打开,我一只脚已经踏出房门,正准备走向人群。母亲站在客厅中央,一脸严肃地怒斥着我。 她的话让我逐渐轻飘的知觉慢慢落回地面。 我怔怔指着外面说:“父亲也在那里,他叫我过去。”母亲脸色不比外面灰色的人群好看多少,她几步上前,关上门,直直地看着我,我猛地完全清醒过来,醒悟到我有多么地鲁莽和无知。 四 不用去看,现在街道上的脚印肯定比前一天晚上的擦痕还要深很多。我没有理由地相信,总有一天,从远方到来的希望数量会超过黄镇的飘舞沙尘。 等我睡醒的时候,父亲的鼾声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已经是早上八点,我看向外面,夜的身影还悬停在黄镇上空,城市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昨夜的喧嚣像是一场梦,被风吹散。朦胧中,我望见不远处的上空浮起几个铁架,把黑色的天遮蔽得更为阴暗。我走去客厅,发现母亲满脸忧愁地对着窗外发呆。听见我的到来,她指指天上多出来的庞然大物,语气低沉地说咱们停电了。 父亲打着哈欠从卧室里出来,坐在沙发上,狐疑地问我们停电的事,我和母亲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们都选择闭口不谈昨晚发生的事。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地下的喧扰,我侧耳听去,那些管道还在地下沉闷地鸣叫着,它们俨然已经成为生活的背景音。 父亲第一个打破沉闷。他说经过初步检测,黄镇的石油品质高、成色好,是上等石油,我们的好日子近在眼前。父亲还说这些带着火花的电线是深藏在我们脚底的牢笼,等我们分得石油的红利,我们就会被更大的世界所吸引,从而忘记电视、手机那些微小便利给我们带来的感官刺激。没有沙尘的侵扰,父亲细碎的言辞迅速填补上房屋里的喧嚣空白。即使过去一段时间,他那飘转的声音还在彼此碰撞,不时交织成让人难以忍受的朦胧呢喃。 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目光里的躁动,顺着他睫毛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射向母亲。母亲的眼白一动不动,出现一种类似贝壳的坚硬,冷漠又自然地固定住自己的瞳孔。 不知是不是父亲的话一下说得太多的缘故,他在说出第六百八十四个字后又打起哈欠,在谈到第七十九句话的时候就忍受不住困意,说要回卧室休息。房间里又安静了。屋外的铁架不时发出尖啸。 母亲并没有把父亲的几百斤话当回事,她一如往常进到厨房,准备做饭。消息们的到来总是带着这样那样的异象,母亲这两年早已习以为常。 往常做饭之前,母亲都会仔细地擦拭一遍厨具和餐桌,尤其是经历一夜的黄土沉淀,做早饭的时候。看到她直接开灶倒油,炝炒调料,我昨天的忧郁一扫而光。 母亲让我把冰箱里昨天中午切好的肉拿出来。我打开冰箱的冷冻隔层,一股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肉块的上部布满各色的霉点,下面还淌着淡红色的血水。我连忙打开冷鲜,里面的菜也都糊成黑泥,遍布绵密的黑色气泡,在菜和菜的堆叠处,我分明感觉里面有一些蠕动的迹象,胃底传来一阵抽搐,跑进厕所干呕起来。等我擦着眼泪回到厨房的时候,母亲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冰箱发呆。 “不应该这么快啊。” 一辆车从窗外驶过,应着车灯,她额头上的白发窸窸窣窣地亮堂起来。 像是习惯,我恰到好处地又怀念起黄镇没有外来的消息、沙尘飞舞的日子,黄镇的人顺从着黄沙的节律生活,彼此都看不清楚,迷茫地清醒着。两只羊的音量变高不少,发出错位钢板的尖锐嘶叫。母亲让我等一会儿去看看它们,顺便给它们喂些玉米料子。 “苏日彦!苏日彦!” 母亲去到卧室,敲打着门。我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这么大声的呼喊,她的声音太大,以至于把她的身体震小一圈。拧动把手,门没有开,应该是上锁了。在转头的瞬间,我瞥见母亲匆匆捂握一下脸,但她很快若无其事地像对自己也像对我说:“咱们今天吃不上早饭了,我现在要出去,到超市里买点中午吃的菜。” 五 秒针在表盘上飞速旋转,十点不到,街上的人群就又多起来,叫嚷声把我从睡意中揪扯出来。他们打着手电筒,举着火把从黄镇的各个方向汇集到一点,成为一团随机游弋的巨大混沌。外面依旧没有一点亮光。 父亲从卧室里快步走出,脸上带着梦境即将滑进现实的惊惧神色。他怯声地问我关于黄镇石油热的真实性,我点头,对他的记忆表示肯定。父亲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站在卧室的门口,思考几秒,大声地说:“那石油不开采的消息是假的吧。” 没等我回答,父亲就注意到窗外涌动的人头。他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只穿着睡裤,尖叫着朝外面的人群跑去。 我走到窗户前,探身向外望去。隔着路,斜对面二十米的房子和我对视,空空荡荡的窗户让我心里不断升起寒意。那里曾住着我的小学同桌。那次,就是她的父亲给黄镇带来金羊毛掉价的消息。黄镇人为图吉利,全镇人帮助他们搬了家。 那天父亲叫我也去帮忙。他不知从哪里听到,说我和那家人的女儿比较熟络,让我帮忙劝劝,这样大家都方便一些。 来到她家门口,我看到她瘫倒在地,抱着几个箱子,嘴里嘟囔着什么。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她家的东西已经被卡车运走两批。她眼角带着泪珠,不知在等待些什么。我站在离她三米的地方怔怔发呆,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眼中的恐惧和疑惑,透过厚厚的镜片,正一点点向外扩散开来。 后来,听说她的父亲只是在面对狂热的人群时,图一时嘴快,把人尽所知的秘密当着众人第一个说了出来。在那之后的很多天里,我忍不住会想:父亲会不会也在某一天没有定力,让我们遭受不必要的迁徙之苦。 这种想法没过几天,就被我自己打消。我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会很安全、长久地待在黄镇。我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究竟是种幸运还是不幸。 我没有看住父亲,以至于母亲回家,我很久不敢注视她的眼睛。她说这次的停电是全黄镇范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来电。之前购买备用电源的商铺,也在昨天听到石油热的传闻,纷纷抛售发电机。听说,黄镇的发电厂昨天下午也关门了,说是以往的火电发电成本过高,要改为石油发电。昨天晚上,他们添购不少设备,准备将来加工石油。母亲的嘴唇在口罩下蠕动着。她依旧保持着以前出门戴口罩的习惯。不同于往日,她的口罩上没有沾染一丝灰尘。 母亲的归来稳定住我不明白的事物。外面喧嚣依旧。空气中传来某些东西燃烧的噼啪声,我探出窗外,几声叫骂在街道回荡着,天色依旧阴沉,有种难以言明的绝望在空中盘旋,发出阵阵疲惫的哀鸣。起风了,渐大的风声连带着骆驼草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噌噌声,在整个黄镇里勾串起黑色的呼喊。不见人影,黄镇人们悲观的情绪渗出水泥地表的裂隙,在路上涌动,最后集中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积攒蛰伏,等待下一场盛大消息的到来。 “那些外人离开了,车走了,管道撤掉,钢架也消失了……” 母亲靠在沙发上,瘫倒在昨晚的谨慎之上。母亲的这些话,肯定是她在外面听说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缓缓开口。“黄镇是有石油的,储量很多,但它们都分布在主城区,要开采的话,需要整个城市转移一下。经过核算,成本和收益不匹配。人家立刻做出判断,直接收拾东西离开。用那些人的话来说,这叫效率。”我发现母亲的白发增多不少,眼神凝滞盯着家门的方向,看她的样子,仿佛在外面经历了几年。 对于父亲的突然离开,我想不出任何说辞。大概一年前,每次面对父亲带回来的口信,母亲的脸上就会礼貌地露出几秒钟笑意。她嘱咐如果她不在,一定要看好父亲。然而,几百次的关门声依旧应时响起。事到如今,我回想不清父亲日复一日都在以什么样的不同借口离开家门。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我依稀记得,就在前几天,母亲和我说,总有一天,将轮到我的父亲去外面主动探寻消息,最后消失在人们的音讯口信之中。“他那副德性,都用不着别人去撺掇他。”这几天,我愈发感觉父亲会在某一次外出后,一去不回。 小院里没有征兆地传来两声闷响,母亲和我打开手电,出去一看,小院里两只羊四脚朝天,舌头已经露出嘴巴半截,头部隐约有一摊殷红在流淌。母亲顿时想到什么。她俯下身,认真地告诉我:“中午就吃羊肉。” 六 昨天,黑色的管线四处交织,把黄镇那些堆叠的砖块划在一个个棋格中。如今失去制约,它们体姿模糊,形态怪异。远处的楼宇伏息在黑暗中,像是卧地盹睡的群兽,偶尔亮起一两道带着困意的凶光。 中午时分,黄镇已经没有多少有余电的人家。整个天空笼罩在一片暗黄之中,透不过一丝光亮。我低着头,坐在餐桌旁,我的肚子不争气地鸣响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饥渴过。母亲在不远处的客厅里打着瞌睡,看样子疲惫已经罩住她的食欲。打开水龙头,黄红色的浓浆扑哧溅射一身,沉郁的锈臭味打消我告诉母亲停水的想法。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对自己说,还能怎么样呢。 母亲的说话声渐渐降下去,呼吸声慢慢大了起来,天色好像有些光亮,我才意识到遮天蔽日的影翳是亘古以来就有的重叠云层,和这次的石油热没有一点关系。我打开门,向着黄镇中心的土堆走去。我想,比起家,父亲更愿意待在那个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但今天有羊肉吃,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羊肉,现在的父亲,能给我按时回家的承诺吗? 外貌相似的房子让我不断迷路。街道在昏暗中不断增生,路口在惶恐中旋转,我跌倒在一场春天的醉梦中,不知何时醒来。 以往路上还能零星听到几声麻雀的啾鸣,现在它们只会排成队列,站在电线杆延伸出来的细长身体上,不闪不躲,直勾勾盯着人看。我依稀记得两年前,黄镇以外的讯息第一次来之前的傍晚,雁群组成一个巨大的句号,扇动着翅膀,擦着黄镇的天空一闪而过。现在回想起来,一些事的终结并不代表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我察觉到不远处的几个窗户亮起几盏灯。这初来的灯光不免带着新生的柔软。周围漆黑的砖群思考一会儿,才慢慢收拢式样,形成楼宇的形状。几十个伏在墙根路面的影子互相张望,叹出几口长气,褪去黑色,穿上人形,直立起来,露出行色匆匆的严峻神色。趁着穿过房舍的微风,空气中多出来几股潮气,几声哗哗在远处传响,应该是来水了。我这时才多出一丝安心。 丝丝缕缕刺洒进云层的光线多了起来,黄镇有了一些变晴的迹象。我望见黄镇的那个土坡上又聚起几十个人。他们目光朝着远离这片土地的地方望去,神色张扬,手脚舞动的幅度徐徐增大。在那些人中,我看到被人群气氛带动,逐步兴奋起来的父亲。他应该也是看见我了,他开始下坡,绕过十三块石头和六丛初开的马兰花。他像一匹找寻旧路的迷途老马,步子随着腿的晃动慢慢扩大。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发觉他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我知道,他已经重建信心,准备好在将来给我们带来新的佳音。 在他的身后,隆起的山坡形成一个宏大舞台,云聚云散,人们在忽明忽暗中应召着远道而来的消息。天空像是一个懵怔的巨大眼睛,在疲惫的眨动中,依旧不忘注视黄镇人们不断涌现的生气与颓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