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里,天亮早,醒得更早,谁在叫我?枕上看见窗外东湖上的红霞,想到的是这几天微信上有人晒日出,东湖里头,凌波门前,棋盘般的渔梁亭台上,年轻的朋友聚会在一起,围观金液铜汁的跳丸,还蛮有一点海上看日出的盛景。总不好去凑年轻人的热闹吧,我默默爬起床,收拾好,五点钟不到,开车出小区的大门,岗亭里门卫师傅在揉着惺忪的眼,天色已经是微明,武汉大道上车流渐起,路灯虽则亮着,也如天上的启明星、半圆月,神色倦倦,徒有其形。 徐东大街边立楼如巷,长江二桥上云霞初绽,黄浦路,竹叶山,长报大厦标枪般耸立,市民之家冠盖俨然,府河堤,汉口北,因为比八点钟的堵车时间提前三个钟头,我自然是如过江之鲫,行车如飞。出收费站,上汉十路,转入黄陂区的快速通道,由滠水边的前川转盘选定出口,走入黄孝线,才觉得终于池鱼归故渊,置身在郊区的绿野之中,濡濡清露,习习谷风,而朝阳正在车窗右侧的木兰原上冉冉升起。 黄孝线是老路,可以还原到明清以上的邮传驿道,可能是由孝感到武汉诸道路中最早被铺上柏油水泥的,现在沉路旁边千路过,已无足道矣。它左迁为县乡道,也被沥青焕新,往返两股车道不宽,路上常常是货车、客车、小车与行人、牛羊同途,好在车流、人流与畜流也不多,溜滑流畅,并不逼仄。颇见黄孝线旧家子弟风味的,是路边的行道树:一是法桐,棵棵都要超出我的怀抱,年纪也绝不比我小,年月既久,龙钟百态,已经长出罗汉金刚的气象;一是樟树,朴茂繁盛,如伞如盖,也能拼出网红公路们的那种绵绵不绝的树洞,可见我们这个“豫章故郡”,大樟树在乡野间还是有后的。 将大别山系与山间的绰绰谷地称之为“豫章”,想必唐才子王勃与南昌周边的江西老表们都会不同意。但实际上《左传》记事中提到好几次“豫章”,杜预作注,认为其地“皆在江北淮水南,汉移其名于江南,置郡”,江北、淮南、汉东,可不就是我开车时右手边的这一片丘陵与山地。《说文解字》中讲“豫”是“象之大者”,所以也有“大”的意义。鲁迅先生本名“树人”,字“豫才”,大概就是父母长辈期待他日后成为渊深朴茂的“大材”,而林语堂、许广平等人戏称先生为“小白象”,说不定就是由“豫”字上延伸出来的。我在大别山中没有看见过供几个人合抱的大樟树,倒是在湖南省沅江县洞庭湖中的赤山岛上,见过成片的樟树林海,其中“九臂樟”“樟抱腊”等古樟令人惊叹,也可证云梦洞庭间,从前的确是古樟的渊薮,绵延广布,遮天蔽日。而又有人将“豫”字强行解释为“一个人牵着大象行走”,这样去强求“豫章”的话,也可以说是彼时彼地,“一个人牵着白象在樟树林里行走”,这个画面不要太美。 下穿在建的武汉往大悟高速路的隧道,再往右手边的车窗看,就可以看见大别山绰约的山丘在绿野中漫步。首先是木兰山,木兰山在滠水之畔,自南而北,乳虎一般沉腰昂头,黄孝路是自东往西,所以我看到的是这只小母老虎的后背。再往前,是云雾山,云雾山近九百米之高,已经是武汉市的第一高峰,好事者在峰顶开发玻璃步道,也可以将前来历险的大人小孩吓唬到尖叫连连。再向前,过李集、泡桐乡,就可以远眺我们孝昌县的九嵕山。九嵕山层峦叠嶂,莲花一般,盛放在孝昌县与黄陂区之间,有好事者又将其中并峙的两只山峰取出来,命名为双峰山,称是由七仙女的身体仙化云云,张望沐浴在朝阳中的山峰,蓝天下,个个满足柔美,只能说,他们的感受力还是挺不错的。 大别山诸峰也是这样条达疏畅、容与闲易,连绵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之间,有人说它分别出来中国之南与中国之北,又有人说,分别出温带与亚热带,旱地与湿地,水稻区与小麦区,北方话与南方话,黄河淮河与汉江长江的两大水系也是由它来分别开的,所以称为大别。也有深入到罗田县英山县的峻岭,看过天堂寨主峰的SUV徐霞客们,说主峰上草木不生,岩石呈现如同华山一样的白色,大别实则是“大白”的一声之转。我倒是很赞同另外一个说法,说大别山脉在地图上的形状,如同一只大鳖匍伏,头在河南信阳鸡公山昂着,尾巴拖曳在鄱阳湖的泥涂中。古人没有无人机,也不能跳到月亮上往下看,要摸索出鳖壳上的条条坎坎,得花去《山海经》一般的洪荒之力。 木兰山、云雾山、九嵕山大概就是这只“大鳖”自东北伸向西南云梦泽的左后腿吧。我在朝阳里开车,就是走在它膏腴的“裙边”上嘛。这条古道,最切近山岭的地方,是过李家集街道之后的泡桐乡,再向前,就要跨过界河桥,进入孝昌丰山镇的边界。这时候,九嵕山的两条山丘离弧形弯曲的公路只有几百米,相对围出来一个水库,堤坝上彻出来“巴山砦”三个魏碑体大字,由水库里引出来的一条小溪流经公路,形成一座桥,桥名“河边王桥”,说明水库边有一个姓王的村子,所以有“河边王”这样一个与“巴山砦”登对的野气勃发的名字。五月下旬我开车经过这里,见到过一位老伯在田野里烧油菜秸秆,火苗在青山前拉扯飘荡,无拘无束,我觉得好看,又担心天上有无人机嗡嗡嗡来管他。现在老伯放野火的地方,已经转生成早稻田,稻秧扫齐,扬花在即。我心中一动,在河边王桥头的法桐树下靠边停车,迎着刚刚升上水库大坝的朝阳,顺着哗哗流淌的小溪朝东走去,只可惜还是稍晚了一些,不然我也可以看到大别山中屠龙一般的日出,堪比东湖里的赤霞景观。 溪中青荇离离,石头是此地特有的石英石与大理石,拳曲古奥,磊磊错落。溪边水泥路直直地通向堤坝,只是在堤坝下面向左拐进了山丘下的村庄。堤坝下是一畦畦菜地,几位早起的大嫂头脸包扎得严严实实,在远处弯腰除草摘菜。菜地前头,有一个十数米方圆的以备灌园的小池塘,一位戴深褐色鸭舌帽的大哥穿着长统雨靴,蹲在塘埂上,清理他昨天扔入池塘中的鳝鱼篓子,电动车立在他的身后。我向左拐了几十步,又觉得绕村庄去堤上太远,回头想穿过菜地走小路,陡直走上堤坝,心里想,正好向这位大哥问问路,结果转回来,发现他已经起身骑着电动车无声无息去远了。在大哥刚才作业的地方,留下了他清理渔具时的痕迹:粘连在竹篓上的湿淋淋的水草,几颗蚕豆粒一般的灰黑小螺蛳,在水草与螺蛳之间,还有一些小鱼在跳跃。难道是这些小鱼太小,没有入大哥的法眼?我蹲下来仔细看,发现其实并不是小鱼,而是一些蝌蚪,每一只都有拇指粗细,已经长出四条手爪,再过一两周,它们也许就可以拗断尾巴,披上虎皮T恤,蹲踞在池塘边猎取过路的蚊蝇牛虻了。 我小时候捞过黑芝麻般卵液淋漓的蝌蚪粒,舀过圆颅细尾墨点一般的蝌蚪仔,遇到这般鬼头鬼脑升入中学的“中二”蝌蚪其实是少的,这时候它们大概是远离了池塘边的水草,沉入到池塘的中央去修行,真的去“找妈妈”也说不定。在“找妈妈”“发现自我”的现象学探源路途上,它们在池中遇到斗鱼、黑鱼、黄颡鱼之属,或者抬头穿过印在水面的蓝天白云,看到路过的黑蝴蝶、黑蜻蜓、金龟子、蝙蝠,或者看到不远处我的黑色车子,可能都会瞪着鼓鼓的蛙目,疑惑地多看几眼。只是在这个生养它们的池塘小世界,清凉的早晨,晨风微微,蝌蚪少年们误入了鳝鱼篓子这样凶险的白虎堂,哗然出水,被遗弃在草丛中,要不是遇到我这样一个“闲汉”,闪念间折转回头问路,它们大概再跳跃十几分钟,就会躺平在露水里,被随后蒸蒸而上的太阳晒成“蝌蚪干”,呜呼哀哉,成为白鹭、喜鹊与黄鼠狼们的零食。站起身之前,我用手指捏着它们肉乎乎的腹背,一边计数,一边将它们扑簌簌扔回池塘,一共是十三只,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这十三太保,鳌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 穿过菜地,拨开荆棘,翻越短墙,直入堤坝的小路并不顺利。堤坝半腰水泥石阶上,一个小男孩穿着凉鞋,小平头,双手支腮,坐着发呆,应是睡醒后,眼屎巴沙,由村里跑过来超鸿蒙、混希夷地思考人生的。他旁边的巨大的水泥“砦”字间,停着一群灰喜鹊,在笔画缝隙的草丛中找虫吃。再向前登上堤面,就可以看到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水库,方圆数里,三面皆是九嵕山花瓣一样的山峰,这样的风水,讲求起来,大概就是“金盆游鲤”吧,完全可以开发成为钓鱼党与露营党们的宝地。我打量片刻,觉得阳光夺目,额头也在流汗,心里默记下坐标,想着秋天再来,一边朝小男孩挥挥手,回头下山。向右的下山公路绕向泡桐乡政府,我只好走出公路,走入路右侧长满松树的山丘,阳光斜照,青松如沐,松林间有一条不宽不窄的路,绕过一众三四十座坟茔,通往山下的稻田,田边水渠里哗哗作响地奔流着水库乍放出的清水,稻田里有妇女戴草帽拔除稗草,稻棵已经快长到她们的腰上,她们身边,有白鹭飞来飞去,稻田向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黄陂之陂,陂下而界河,而澴河,而府河,而汉江,而长江,而洞庭,再没有一片山峰,一块石头,能遮挡我望向西南的视线。 松林中的墓也修得很不错,水泥打围,青石作碑,有一些还圈出了小院,院中有石桌石椅,山下巴山砦村、河边王村的乡民,大概也知道他们的祖坟地,有这样一个后有“金盆游鲤”,前有“飞凤临田”的好风水吧,所以坟林墓园,左昭右穆,显考慈妣,绝无苟且。之前我翻袁枚鬼影重重的《子不语》,第十二卷,发现有一条《择风水贾祸》记到吾乡孝感,说是有一个名叫张息村的县令,在九嵕山下买地葬亲(陕西咸阳也有九嵕山,唐太宗李世民筑昭陵葬焉),之后建造宗祠,结果挖到唐代节度使崔洪的墓。崔洪躺在朱棺里,胸前穿铁钉,腰上环铁索,当日托梦给张县令,说他当年治军太严,为部下军人所杀,死得好惨,不许这个张县令迁走他的墓地。张县令不听,执意要搬走崔洪的朱棺,结果几个月后,不信邪的张县令就病死了。可见好风水并不安全唉。那张县令指挥工人们下锹的地方,估计离这个水库并不远,袁大才子记录此事,写成了“湖南孝感县”,可见其时湖广之大,江湖难辨东西,川泽不分南北,他弄混了也不算啥。 说到往山中择风水,我还想到一条。王安石辞相后回到金陵,隐居在城外的白塘村落,他的半山园离府城东门七里,离钟山也有七里,每天的散步,多半是或迎朝阳,或背晚霞,往钟山去。拗相公的晚年,其实更像瓦尔登湖边的梭罗,由“致君尧舜上”的政治家,一变为深描山光物态的自然主义者,写下来的“深婉不迫”的写景小诗不少。他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有一点像我眼前巴山砦的景色;“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也可应景当下;“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大概对应的是一两个月前此间的初夏;“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对应的则是阳春三月,只是“小桥”得改成“白堤”才好。我还特别喜欢他的一首《两山间》:“自予营北渚,数至两山间。临路爱山好,出山愁路难。山花如水净,山鸟与云闲。我欲抛山去,山仍劝我还。只应身后冢,亦是眼中山。且复依山住,归鞍未可攀。”虽然金陵城仍然在向他发出“归鞍”的召唤,他依然骑着马(驴?)徘徊在山岭里,眼前山,身后冢,他老人家盘算的,恐怕也是钟山的好风水。他的爱子王雱英年早逝,已经葬入钟山南麓,宝公塔与草堂寺之间。 荆公不恋权、不贪钱、不好色,好山水,好文章,好写诗,还特别好子女,后世评“史上第一好父亲”,恐怕非他莫属。其实我最喜欢他的一首诗,是《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襟不自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他送弟弟过江入京,又想起当年送女儿出嫁吴氏时的情形,怜惜小儿女,太上也忘情,遂令半山老人硬汉柔情,泪滚滚青衫湿。女儿如此,他最中意的长子王雱更是不可言,朝晖夕阴,风雨雪雾,他一个人扶着手杖,在宝公塔下徘徊了多少回!后来王安石的家族墓园都安排在这里,一家人相守于黄泉。这一归宿,合乎情,但并不合理。按北宋一朝不成文的潜规则,重要的大臣去世,可能并不葬回老家,而是在环绕宋帝诸陵(在河南巩义)的中原州县选址,范仲淹在伊川,欧阳修在新郑,苏轼、苏辙在郏县,皆如此。王安石弥留之际,在家国之间,选的是“家”。可惜而南宋,而蒙元,转眼来到明代,朱元璋为自己起明孝陵,挑中钟山独龙阜珠峰,一代名相终究拗不过后来居上的狠皇帝,只好腾笼换鸟,由后人将墓园迁回他的家乡江西抚州。朱元璋占人家的墓田,当然也没有落下什么好处,想想明末清初,他那些在改朝换代的劫火里,被赶尽杀绝的肥胖的皇子皇孙,就豁然明白了。 我绕过稻田,走回法桐树荫下的“归鞍”时,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就是这些松油、甲虫与黄裱纸的气味混杂的故事,并不好玩。吾行岂为择风水,走!发动车继续向前,穿过界河桥,丰山镇已近在眼前。去年铺设好沥青路、刷过外墙的镇子焕然一新,由农站村进入镇子的“东门”,西阳岗老街入口有一家姐妹早点摊,干净清爽,一头簸箕大的立式电扇左摇右转,吹得呼呼响,姐姐系着围裙在热气腾腾的铁锅前下面,妹妹穿着运动服跑堂,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我已经在她们家吃了好几次热干面,配上清米酒与苕粉馅的油炸鸡冠饺,不错的。一边听着旁边过早的乡民们的闲谈,一边由一次性的纸碗里挑起裹满芝麻酱的面条束,我忽然闻到指掌间的丝丝腥气,那是刚才我拈蝌蚪时留下来的纪念。这十三只鬼头鬼脑的蝌蚪摇头摆尾,正在盛夏的池塘里嬉游。它们中间,说不定有一只就是龙王家的儿子或者闺女,托身在蝌蚪群里,被我救拔,今夜就会去我村里的木床上,向我托梦,说明他们的无尽藏,以回报我举手之劳的恩情。 刚才凌晨五点钟的枕头上,是那个超鸿蒙的小男孩在叫我,还是这十三只蝌蚪在叫我?如果我没有被朝霞撩出门的话,此时此刻,我应该是喝着黑咖啡,按读书的计划,去看冯梦龙的“三言”故事。昨天看到的一条就是《李公子救蛇获称心》,大意是一个叫李元的家伙早上出门,到太湖边,看到一群小男孩在草丛里敲打一条“金眼黄口、赭身锦鳞”的小朱蛇,他掏出几个铜钱赎放了它,之后小朱蛇化为朱伟公子,将他带到龙宫里,不仅是坐席喝酒,赠送珍宝,还将妹妹称心嫁给了他,正是以无尽藏来报恩。 说起来,我更喜欢的是另外一条《薛录事鱼服证仙》,说的是吴县薛伟到蜀中青城县做主簿,某年七月的伏天,重病在床,不死不活之间,一点灵光出窍,魂魄来到龙安山中的沱江边。他看到沱江外的一片清潭,感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结果一念生,浑身鱼鳞生,就变成了一条金色鳞鱼,去游江河湖海,龙宫宝藏,跳龙门,点额而回,又被渔户赵干捉到官厨去做鲊,一刀下去,解除春梦,返阳回魂。 飞廉兄,焉知那十三只蝌蚪不是河伯派来召唤你的信使?你再多站上片刻,一念生,蛙衣生,你也可以而池塘,而沟渠,而界河,而澴河,而府河,而长江,摆脱掉三伏的暑热,去蛙服证仙,摇头摆尾,游历一番清凉的龙宫? |